從小﹐常做一個同樣的夢﹐也不是每天做﹐但一年總有好幾次﹐夢見自己走進一
座華廈﹐大堂地下是黑白格子的大理石﹐一盞水晶燈低低自旋轉樓垂下﹐一位男士迎 出來對我說﹕“讓我來照顧你。”他伸出強壯的手﹐我充滿感激之情﹐迎上去。
次次夢到這里便醒來。
我不介意做這個夢﹐因為它像是一個好夢。
第一次做的時候﹐我約莫只有十一二歲﹐小孩子都不懂什麼是男歡女愛﹐怎麼會 放在心中。
以後夢的次數多了﹐我已能記得哪塊大理石上有裂痕﹐以及那位男士身上外套上 的花紋。
但在現實生活中﹐我始終沒見過那麼有氣派的大房子。
一直獨身生活。
多麼渴望有人對我說﹕“讓我來照顧你。”
但是沒有。
已經有過幾次經驗。
第一次是大學里的同學﹐他好玩﹐活潑﹐開朗﹐又遇到﹐很快我們成為戀人﹐有 過好時光﹐也爭吵過﹐三年後他決定留下念碩士﹐沒向我求婚﹐我只得獨自回到本市 來找工作。
開頭還很天真﹐不住的打電話給他﹐也寫信﹐希望在他鳥倦知返的時候﹐可續前 緣。
直到有一日﹐直線長途電話接通﹐由一位女士接聽。
夢醒了。
嚇一大跳﹐不住同自己說﹐要打醒十二分精神做人﹐
不能再出丑。
然而已經傷了心﹐表面上不做出來﹐人卻憔悴了﹐自己也發覺﹐笑的時候﹐總有 些保留﹐不能夠像從前那樣﹐
哈哈哈哈哈﹐似頭快樂的小鳥﹐人們叫這個滄桑。
我這顆心已經有烙痕。
後來認識了蔣。
邂逅的地方是某公司的會議室﹐並不是大理石地板的大堂。
我嘲笑自己﹐一個夢是一個夢。
我並沒有愛上蔣﹐但我疲倦﹐並且寂寞﹐剛踏進社會﹐頭三年的掙扎﹐差點要了 我的命﹐希望有一位知心朋友﹐聽我細訴。
蔣有雙慧黠的眼睛﹐我一向喜歡聰明的男孩子﹐所以對自己說﹐就是他吧。
隨後不久﹐我亦發覺他沒有愛上我。
眼睛一直看著別的風景﹐像霍家的二小姐﹐鄭家的女小開等等。
我心不禁猶疑﹐這樣性格的人﹐豈可同他過一輩子﹐也許我過慮了﹐我肯﹐他也 不肯呢。
於是就生了分手的念頭。
蔣馬上發覺了﹐忽然要抓緊我﹐表現奇佳﹐我又不忍撇他。
世上本沒有十全十美的人際關系﹐我想﹐尤其是男女關系﹐恩愛夫妻通常不能長 相廝守﹐老實的丈夫不一定能養妻活兒﹐有能力的男人又喜攪婚外情……換男友是很 疲倦的一件事。
我已經夠累了。
於是也回心轉意﹐同他重修舊好。
兩個人到巴黎去了趟﹐頭等飛機票﹐一流酒店﹐玩了兩個星期﹐花了好多錢。
我覺得很開心。
明知不是一生一世的事﹐仍覺得機會難得。
蔣很會玩﹐很有門檻﹐這十多天日日不亦樂乎吃喝逛﹐節目緊湊且精彩。
在回程我仍認為值得。
費用一人一半﹐各由各出。
即使這樣﹐也還是公平的﹐現在的男生很精刮﹐沒有什麼人會得伸手出來﹐說﹕“ 讓我來照顧你。”
故此每次做那個故夢﹐特別香甜。
它變成我的一種寄托﹐生活中我沒有人照顧﹐是﹐但夢中有人應允我。
有人說﹐夢象征未來﹐這麼說﹐我有美好的未來﹖
感情道路上﹐我實在不順利。
也還言之過早,待離了兩次婚再說吧﹐現在就呻吟﹐會被人說少年不識愁滋味。
旅行回來之後﹐局勢就扭轉了。
蔣處處疏遠我﹐幾乎到達電話都不肯聽的地步。
留廠字﹐他都不復電﹐有時隔兩天﹐隔三天才來找我。
我明白他的意思﹐寧可他負人﹐不可人負他。
我無法可想﹐順其自然﹐接受現實。
漸漸成為一個內向的人有點孤僻。
暗中開始一個計划。
開始尋找夢中的那間屋子。
從本市開始。
它們多數在山頂﹐並且大部份是領事館﹐要進去也不難﹐在這幾個月期間﹐每個 周末我都想法子去找﹐探遍華廈﹐都不是那一座。
夢境越來越清晰﹐我越來越渴望同那位男士見面﹐似每次做夢﹐我都沒能跟他說 上一句話。
無論我怎麼努力張大嘴﹐想發出聲音﹐總不成功。
我沉迷於這個夢,如果夢見他對我說"讓我來照顧你”﹐第二天精神會好很多﹐做 事也較為起勁﹐如果沒有做夢﹐便有種恍然若失的感覺。
我曾去看過心理醫生。
那是一位很有智慧很有風度的女士。
她耐心地聽完我的故事﹐又沉吟一會兒﹐看著天花板﹐緩緩的說﹕“開頭呢﹐肯 定是一個夢。”
我看著她﹐不大明白這句話。
“但後來﹐潛意識中﹐你對這個夢有了印象﹐以後你控制了這個夢﹐愛進入它的 時候﹐便會做這個夢。”
“你是說﹐我並不是做夢﹐而是精神恍惚﹖”
“有可能。”
我長嘆。
太寂寞了﹐太盼望了﹐才會希祈在夢中得到慰藉。
“世上不一定真有那樣的屋子﹐或是那位男土﹐”醫生說﹕“換過來說﹐你小時 候可能見過那個人﹐那間屋。”
他們講話太有技巧了﹐說了等於白說﹐模棱兩可。
在我造訪心理醫生當兒﹐蔣結識一位女士﹐不久她拆資開設廣告公司﹐讓蔣任董 事﹐規模雖小﹐到底是老板身份。
我自問做不到﹐看見人家喜氣洋洋﹐不敢說妒忌﹐但自卑感悠然而生﹐只覺自己 無用。
為什麼要等候別人來照顧我﹖
為什麼不像蔣的現任女朋友﹐掉過頭來照顧人﹖
打那時開始﹐我有頓悟。
埋頭苦幹﹐多多學習。
連帶在衣著上下功夫﹐我喜歡那種非常古典斯文名貴的套裝﹐不大會過時﹐但非 常昂貴﹐我卻會得投資。
穿得斯文﹐人也跟著文靜起來﹐非常用功﹐但同事們老覺得我若有所思。
我竭力在夢中睜大雙眼﹐想看清楚那位男土的樣子﹐但我的視線像是隔了一層紗﹐ 看不清楚﹐只知道他的聲音異常動聽﹐手強壯有力﹐肯定他會照顧我。
也許心理醫生說得對﹐有好幾次﹐在開會的時候﹐我都幾乎像是走進那間大堂﹐ 會見那愛護我的人。
生活太沉悶﹐逼得我在幻想中尋找些微樂趣﹐不算心理變態吧。
認識小鄧﹐是在朋友的生日會﹐地點是皇后碼頭﹐風牛馬不相及。
朋友介紹﹐我馬虎的點點頭。
我望著海洋﹐心已飛到那間華廈﹐在水晶燈下﹐旋轉樓梯邊﹐站在黑白格子的大 理石上﹐等候那個人出來。
完全沒聽見小鄧說什麼。
“──要不要去看看﹖”
我抬頭﹐“看什麼﹖”
“你沒在聽我說什麼。”
“對不起。”
“不要緊﹐你去﹐抑或不去﹖”
他涵養極好﹐絲毫沒有生氣的樣子。
我有點感動﹐隨口說﹕“去﹐我去。”
他側頭看著我﹐反問﹕“去哪里﹖”
我回答不出﹐漲紅面孔。
他嘖嘖聲﹕“這麼漂亮的小姐﹐這麼恍惚。"
我忽然對他有好感﹐因為他有誠意。
並不期望男人如藤一佯纏住女性不放﹐但也不能如蜻蜓那樣﹐到處點來點去﹐一 瞧沒便宜可揀﹐立刻飛往別的枝頭。
他能在我身上花上十余分鐘﹐已經不容易。
我注意他的面孔﹐很老實的五官﹐有太陽棕﹐我喜歡皮膚好的男人﹐我害怕橘子 皮。
現在沒有什麼是一見鐘情這回事了﹐感情需要培養﹐無論孕育什麼都得靠養料﹐ 且讓我看看他有什麼條件。
不明顯。
不能做得太絕﹐我自己也不突出。
吁出一口氣。
世上芸芸眾生﹐有幾個人是叫人一見傾心﹐又有幾個人﹐會得出入頭地。
其實做普通人最開心。沒有侈望﹐順其自然﹐盡其本步而游於自得之場。
小鄧毫無疑問是個普通人﹐但因為他甘心做一個普通人﹐看上去很雍容很大方很 舒服﹐不像有些拚命往上爬得狼狽痛苦的亡命之徒﹐盡失瀟洒。
我站在甲板上﹐細細打量這位鄧先生。
他說﹕“要不愛潛水﹖”
“你說的是潛水呀﹐我不行﹐我只會在水面上划幾下。”
“我來教你。”
“太麻煩。”
“不怕。”
“我沒有興趣﹐我怕水底﹐黑墨墨的﹐又聽不到聲音."
“一片寂靜才好呢﹐你喜歡噪音? ”
“不是喜歡﹐而是習慣了。"
一邊說一邊詫異自己講得那麼多﹐這些對白比我在過去一個禮拜內所講的還要多。
也許是秋天明媚的陽光﹐也許是海風清朗﹐我胃口也好起來。
小鄧先生有意無意間一直在我身旁﹐細心得很﹐找來一副紙牌﹐同我玩甘一點。
我們一塊錢一塊錢的賭﹐不到半小時﹐我居然贏了百多元。
最後他說﹕“贏家該請吃飯。”
我沒搭嘴。
通常男女社交應當這樣進行﹐他安排得很漂亮﹐但我的心理狀況有點不穩定──
水晶燈呢﹐回旋樓梯呢﹐都還沒有出現。
所以不會是他。
我迷信我的夢﹐所以沒有搭腔。
夕陽西下﹐我們在碼頭上岸。
他仍不放棄﹐說道﹕“我口袋里還輸剩數百元﹐可以請客。”
我溫婉的說﹕“改天吧﹐今天大家都累了﹐身上又沾著鹽花。”
“什麼時候是改天﹖”
噫﹐他對我真的有好感哩。
我把公司的電話給他。
以前找也把卡片給過人﹐可惜那位某君將之擱西裝口裝中忘了﹐過了一季﹐才翻 出打電話來﹐我說什麼都不肯再出去﹐不管用﹐沒有誠意不管用﹐客觀條件再好也沒 有用。
我是個怪人。
失意造成我的孤僻。
小鄧在星期一早上九點半就同我聯絡。
我天天准時八點三刻便到寫字樓﹐像只鬧鐘﹐聽到他電話時﹐氣定神閒。
他只問好﹐說了幾句﹐沒有即刻約我。
大概是覺得昨日有點操之過急。
昨天他沒有伴﹐我也沒有﹐本來倒是可以湊合一下……但蔣給我太壞的經驗﹐逼 使我認真。
不認真更不值。
周末情願洗泡泡浴﹐好好的洗一個頭﹐敷臉﹐睡午覺﹐看書。
晚上自己做簡單的東西吃﹐看看電視﹐又是一天。
寂寞如沙漠。
也像沙漠那樣孤傲神秘。
很難得的﹐作為女性﹐似沙漠總好過似眾人樂園。
隔一日﹐小鄧又向我問候。
他同我說﹐金寶罐頭湯中﹐最好吃的是曼赫頓周打蜆湯。
我說即使簡單如番茄米湯﹐也其味無窮﹐說溜了嘴﹐又加一句﹕“特別是在傷心 的時候﹐盛在杯子里躲角落吃﹐有藥療作用。”
這話很玄﹐但他聽懂了﹐很久沒出聲。
我十分後悔失態。
但他即時說﹐“不過高興的時候﹐或許更應該吃海龍王湯。”
我不能再推辭他。
約好晚上他來接我﹐心中仍然耿耿於懷﹐因說多一句話。
豁出去算了﹐從來沒聽說有誰為說錯話而大病一場的。
嘴巴緊是美德﹐嘴巴太緊缺乏真性情﹐算了﹐反正我沒做到。
也許是他這個人。
他和煦溫柔﹐令人有向他傾訴的沖動。
想起他﹐有點喜孜孜﹐這人會是個好朋友。
他挑的館子無瑕可擊﹐湯的香味令人垂涎﹐一頓飯時間下來我們已經相當熟。
人說到看電影﹐較年輕的時候大家都挑暗澀的藝術片來看﹐現在只希望看喜劇及 星球大戰﹐娛樂至上﹐做人不是不辛苦的﹐就不想再跟自己找麻煩了。
沒想到大家的見略相同。
最重要的、點是我倆對物質生活沒有強烈的欲望﹐說起來﹐都認為不該花太多時 間賺錢﹐錢重要﹐但夠了就是夠了﹐什麼叫夠﹖互相又交換了意見﹐談得很融洽。
可能是自己的態度也成熟了﹐已不希祈那麼多 。
但該晚還是做了舊夢.
那人還是說﹕讓我來照顧你。
永遠的黑白格子大理石地板與水晶燈。
半夜醒來﹐喝兩口水﹐茫然﹐之後輾轉反側﹐直至天空魚肚白。
這麼說來﹐這個夢﹐竟然一點意思都沒有。
人是萬物之靈﹐怎麼些微靈感都沒有﹐像盲頭蒼蠅﹐碰到什麼是什麼﹐是好是歹﹐ 都得賠上心血精神時間。
太不中用了。
連一株植物都不如﹐植物尚會在風雨來臨之前扎根﹐人﹐人有什麼預感﹖
連胡思亂想的侈奢也無﹐得起床梳洗上班。
日子過去﹐對小鄧先生有出奇的好感。
這樣一個可愛的普通人﹐正好配我這個平凡女。
最喜歡他樂觀。光明。正直。
他則說他看中我的氣質。
氣質﹐什麼是氣質﹖
難道心不在焉也算特色﹖
根多人諷刺過我目無焦點﹐沒想到在一個投緣人眼中﹐這成為優點。
我的信心漸漸恢復﹐多謝他。
一頓飯一場電影都能帶來樂趣﹐有時兩人到郊外騎腳踏車﹐有時在沙灘坐﹐全是 廉價娛樂﹐幾十元甚至不花分文﹐都高興得不得了。
從前蔣拉著我出席大型舞會﹐衣香鬢影﹐感覺卻似坐牢﹐你說多不識抬舉﹐多要 命﹐一點上進心都沒有﹐難怪蔣氏要離棄我。
小鄧適合我多了﹐他送的禮物都是合情合理的﹐不會是一枝花﹐而是一盆花﹐年 年開花那種﹐既好看又耐放。
他也不是不浪漫﹐感動我的是他細心﹐即使是喝一個湯﹐只要略皺眉﹐他就會 問﹕“不好吃﹖同你換。”立刻伸手過來換好的給我。
這是真正的關心﹐使女方覺得寬慰﹐女人最是簡單﹐一點點小事便滿足了﹐但有 多少男人肯做這一點點小事﹗
我又開始倚賴他的感情﹐他的電話稍遲﹐便掛心起來﹐瞄著鐘﹐等。雖然不像以 前﹐這次不那麼徘徨﹐但始終﹐等還是等。
怪不得人們要結婚﹐婚後一切焦慮可以告一段落﹐下班不必擔心有沒有約會﹐回 到家中﹐某君會出來開門﹐多麼溫馨。
我盼望結婚。
但外表不敢聲張。
有一個女朋友﹐被男友恥笑﹕“你不過是想我同你結婚﹗”
這樣的男人令她三思﹐終於她同他分手﹐之後活得更高更強更健美﹐他也居然娶 到老婆﹐不過她同我說﹐一輩子也忘不掉那句話帶來的侮辱。
事過境遷﹐但旁人的經驗也給我帶來警惕。
我提都不敢提將來。
一直很順其自然的樣子。
說也奇怪﹐在這一段期間﹐夢漸漸淡出﹐每夜都睡得不錯。
當然不可能忘記它﹐不過公私兩忙﹐睡得酣﹐不太做夢。
自嘲說﹕連做夢的時間都沒有了。
另一個難題是騰不出洗頭的功夫。
往日每星期起碼洗三次﹐衛生得很﹐現在洗兩次都沒時間﹐於是考慮剪短長髮。
小鄧約我陪他買床單﹐我坦言說﹕“我要去理髮。"
“不是改髮型吧﹖”
“正是要剪短。”
沒料到他大吃一驚﹐“剪短﹖不不不﹐那麼好的一把濃厚黑髮﹐怎麼可以剪掉﹐ 我反對﹗"
反應激烈得令人不置信那是溫和的小鄧﹐我愕然。
是我的頭髮呵。
“請你改變主意﹐請你維持原狀。”他懇求﹐“剪掉太可惜了。”
“可是我怕煩。”
他立即明白﹐“是不是最近忙﹖我情願撥時間給你打理頭髮﹐但請不要把它剪 掉。”
我笑出來﹐太緊張了。
“好好好﹐不剪﹐保持原狀﹐”
他鬆口氣﹐“謝謝你﹐”
自此感動得說不出話來﹐一方面覺得自己幼稚﹐一方面覺得滿足。
這時有同事辦喜事﹐找我做伴娘﹐照例要送一套衣服鞋襪﹐這位女友嫁到小康之 家﹐著意要做得好看﹐公告全世界﹐排場大得很。
小時候認為多余﹐此刻有點羨慕﹐人家重視這個熄婦才會這麼做﹐結婚其實才不 是兩個人的事。
女同事每天由三姑六婆陪著去買首飾置衣服﹐熱鬧得不得了﹐忙得不可開交﹐索 性告假。
閒閒與小鄧提起這件事。
他說﹕“試衣服的時候通知我。”
“干你啥事﹖”
“我去看看你穿紗好不好看。”
我笑﹐“新娘會安排替我們拍照留念。”
他忽然問﹕“你喜歡這種全套式婚禮﹖”
我說﹕“不介意。”
“我以為你會嫌庸俗。”
“有什麼是不俗的﹐組織家庭生兒育女﹐以及生老病死﹐都是每個人必經階段﹐ 都被人做過億萬次﹐誰還能別出心裁﹖”
他又問﹕“光蜜月旅行呢﹖”
“那更好﹐”我拍手﹐“一走了之。”。
“那是說﹐兩者你都不反對﹖”
“不。”
“那麼﹐我們就蜜月旅行好了。”
“什麼﹖”
“我們。”
我呆呆看著他。
他溫柔的說﹕“你又心不在焉了﹐沒聽到我說什麼﹖”
太順利了﹐有點像做夢。
但夢中的人﹐又不像是他。
他握住我的手﹐“我的條件﹐我的為人。我的背境﹐你都知道﹐我等你考慮。”
我的確要想一想。
這個人是值得我放在心中想一想的。
當下我陷入沉思中﹐不知他觸動了我潛意識中什麼感覺﹐說又說不出。
仿佛夢中大廈就要出現﹐我就要走人它的大堂﹐但又沒可能。
試衣服在星期一的黃昏﹐公事忙﹐拖到六點﹐人家都要休息了﹐我才冒雨趕到攝 影室。
那里也兼營禮服生意。
新娘連忙把一件鼓蓬蓬的紗衣交我手中﹐叫我去換。
“對了。”她說﹕“有個姓鄧的先生﹐打電話到這里找你﹐我說你還沒到﹐他說 他趕來接你。”
我應一聲。
新娘笑﹐“你也快了吧。”
我但笑不答。
紗衣是宮廷式的﹐雖是本地設計﹐質地料子都屬優等﹐穿上似個公主﹐只是領子 太低。老板娘是個長袖善舞人物﹐馬上答應改。
我在鏡前轉一個身﹐不舍得脫下﹐老板娘說﹕“外頭鏡子更多﹐快出來照。"
我拉起裙裾步出﹐到了店堂﹐震驚地呆住。
水晶燈﹐回旋樓梯﹐跟夢中所見一模一樣﹐原來是攝影室打出來的幻景幻燈片﹗
一低頭﹐發覺地板正是黑白格子的仿大理石膠板﹐我站的那一格不知被什麼重物 壓過﹐裂紋也如夢中所見完全相同﹗
我暈眩﹐原來是這里﹐原來自小所做之夢應在這里﹐夢中所見境象是真的華廈﹐ 真實世界中所見華廈卻是布景幻影﹐假的是真﹐真的是假﹐我呆住了。
她們叫我﹐“過來這邊照鏡子。”
我一步邁出﹐被長裙絆住﹐一個踉蹌﹐這時那只熟悉的手伸出來﹐那句熟悉的話 鑽進我腦袋﹐“讓我來照顧你。”
我一抬頭﹐那人是小鄧﹐他不知幾時已經趕到﹐正伸出他的手。
尋到了﹐我終於尋到我的夢。
我無限感激地趨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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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jas
发表时间:2002年3月21日 1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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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常做一个同样的梦﹐也不是每天做﹐但一年总有好几次﹐梦见自己走进一
座华厦﹐大堂地下是黑白格子的大理石﹐一盏水晶灯低低自旋转楼垂下﹐一位男士迎
出来对我说﹕“让我来照顾你。”他伸出强壮的手﹐我充满感激之情﹐迎上去。
次次梦到这里便醒来。
我不介意做这个梦﹐因为它像是一个好梦。
第一次做的时候﹐我约莫只有十一二岁﹐小孩子都不懂什么是男欢女爱﹐怎么会
放在心中。
以后梦的次数多了﹐我已能记得哪块大理石上有裂痕﹐以及那位男士身上外套上
的花纹。
但在现实生活中﹐我始终没见过那么有气派的大房子。
一直独身生活。
多么渴望有人对我说﹕“让我来照顾你。”
但是没有。
已经有过几次经验。
第一次是大学里的同学﹐他好玩﹐活泼﹐开朗﹐又遇到﹐很快我们成为恋人﹐有
过好时光﹐也争吵过﹐三年后他决定留下念硕士﹐没向我求婚﹐我只得独自回到本市
来找工作。
开头还很天真﹐不住的打电话给他﹐也写信﹐希望在他鸟倦知返的时候﹐可续前
缘。
直到有一日﹐直线长途电话接通﹐由一位女士接听。
梦醒了。
吓一大跳﹐不住同自己说﹐要打醒十二分精神做人﹐
不能再出丑。
然而已经伤了心﹐表面上不做出来﹐人却憔悴了﹐自己也发觉﹐笑的时候﹐总有
些保留﹐不能够像从前那样﹐
哈哈哈哈哈﹐似头快乐的小鸟﹐人们叫这个沧桑。
我这颗心已经有烙痕。
后来认识了蒋。
邂逅的地方是某公司的会议室﹐并不是大理石地板的大堂。
我嘲笑自己﹐一个梦是一个梦。
我并没有爱上蒋﹐但我疲倦﹐并且寂寞﹐刚踏进社会﹐头三年的挣扎﹐差点要了
我的命﹐希望有一位知心朋友﹐听我细诉。
蒋有双慧黠的眼睛﹐我一向喜欢聪明的男孩子﹐所以对自己说﹐就是他吧。
随后不久﹐我亦发觉他没有爱上我。
眼睛一直看着别的风景﹐像霍家的二小姐﹐郑家的女小开等等。
我心不禁犹疑﹐这样性格的人﹐岂可同他过一辈子﹐也许我过虑了﹐我肯﹐他也
不肯呢。
于是就生了分手的念头。
蒋马上发觉了﹐忽然要抓紧我﹐表现奇佳﹐我又不忍撇他。
世上本没有十全十美的人际关系﹐我想﹐尤其是男女关系﹐恩爱夫妻通常不能长
相厮守﹐老实的丈夫不一定能养妻活儿﹐有能力的男人又喜搅婚外情……换男友是很
疲倦的一件事。
我已经够累了。
于是也回心转意﹐同他重修旧好。
两个人到巴黎去了趟﹐头等飞机票﹐一流酒店﹐玩了两个星期﹐花了好多钱。
我觉得很开心。
明知不是一生一世的事﹐仍觉得机会难得。
蒋很会玩﹐很有门槛﹐这十多天日日不亦乐乎吃喝逛﹐节目紧凑且精彩。
在回程我仍认为值得。
费用一人一半﹐各由各出。
即使这样﹐也还是公平的﹐现在的男生很精刮﹐没有什么人会得伸手出来﹐说﹕“
让我来照顾你。”
故此每次做那个故梦﹐特别香甜。
它变成我的一种寄托﹐生活中我没有人照顾﹐是﹐但梦中有人应允我。
有人说﹐梦象征未来﹐这么说﹐我有美好的未来﹖
感情道路上﹐我实在不顺利。
也还言之过早,待离了两次婚再说吧﹐现在就呻吟﹐会被人说少年不识愁滋味。
旅行回来之后﹐局势就扭转了。
蒋处处疏远我﹐几乎到达电话都不肯听的地步。
留厂字﹐他都不复电﹐有时隔两天﹐隔三天才来找我。
我明白他的意思﹐宁可他负人﹐不可人负他。
我无法可想﹐顺其自然﹐接受现实。
渐渐成为一个内向的人有点孤僻。
暗中开始一个计划。
开始寻找梦中的那间屋子。
从本市开始。
它们多数在山顶﹐并且大部份是领事馆﹐要进去也不难﹐在这几个月期间﹐每个
周末我都想法子去找﹐探遍华厦﹐都不是那一座。
梦境越来越清晰﹐我越来越渴望同那位男士见面﹐似每次做梦﹐我都没能跟他说
上一句话。
无论我怎么努力张大嘴﹐想发出声音﹐总不成功。
我沉迷于这个梦,如果梦见他对我说"让我来照顾你”﹐第二天精神会好很多﹐做
事也较为起劲﹐如果没有做梦﹐便有种恍然若失的感觉。
我曾去看过心理医生。
那是一位很有智能很有风度的女士。
她耐心地听完我的故事﹐又沉吟一会儿﹐看着天花板﹐缓缓的说﹕“开头呢﹐肯
定是一个梦。”
我看着她﹐不大明白这句话。
“但后来﹐潜意识中﹐你对这个梦有了印象﹐以后你控制了这个梦﹐爱进入它的
时候﹐便会做这个梦。”
“你是说﹐我并不是做梦﹐而是精神恍惚﹖”
“有可能。”
我长叹。
太寂寞了﹐太盼望了﹐才会希祈在梦中得到慰藉。
“世上不一定真有那样的屋子﹐或是那位男土﹐”医生说﹕“换过来说﹐你小时
候可能见过那个人﹐那间屋。”
他们讲话太有技巧了﹐说了等于白说﹐模棱两可。
在我造访心理医生当儿﹐蒋结识一位女士﹐不久她拆资开设广告公司﹐让蒋任董
事﹐规模虽小﹐到底是老板身份。
我自问做不到﹐看见人家喜气洋洋﹐不敢说妒忌﹐但自卑感悠然而生﹐只觉自己
无用。
为什么要等候别人来照顾我﹖
为什么不像蒋的现任女朋友﹐掉过头来照顾人﹖
打那时开始﹐我有顿悟。
埋头苦干﹐多多学习。
连带在衣着上下功夫﹐我喜欢那种非常古典斯文名贵的套装﹐不大会过时﹐但非
常昂贵﹐我却会得投资。
穿得斯文﹐人也跟着文静起来﹐非常用功﹐但同事们老觉得我若有所思。
我竭力在梦中睁大双眼﹐想看清楚那位男土的样子﹐但我的视线像是隔了一层纱﹐
看不清楚﹐只知道他的声音异常动听﹐手强壮有力﹐肯定他会照顾我。
也许心理医生说得对﹐有好几次﹐在开会的时候﹐我都几乎像是走进那间大堂﹐
会见那爱护我的人。
生活太沉闷﹐逼得我在幻想中寻找些微乐趣﹐不算心理变态吧。
认识小邓﹐是在朋友的生日会﹐地点是皇后码头﹐风牛马不相及。
朋友介绍﹐我马虎的点点头。
我望着海洋﹐心已飞到那间华厦﹐在水晶灯下﹐旋转楼梯边﹐站在黑白格子的大
理石上﹐等候那个人出来。
完全没听见小邓说什么。
“──要不要去看看﹖”
我抬头﹐“看什么﹖”
“你没在听我说什么。”
“对不起。”
“不要紧﹐你去﹐抑或不去﹖”
他涵养极好﹐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
我有点感动﹐随口说﹕“去﹐我去。”
他侧头看着我﹐反问﹕“去哪里﹖”
我回答不出﹐涨红面孔。
他啧啧声﹕“这么漂亮的小姐﹐这么恍惚。"
我忽然对他有好感﹐因为他有诚意。
并不期望男人如藤一佯缠住女性不放﹐但也不能如蜻蜓那样﹐到处点来点去﹐一
瞧没便宜可拣﹐立刻飞往别的枝头。
他能在我身上花上十余分钟﹐已经不容易。
我注意他的面孔﹐很老实的五官﹐有太阳棕﹐我喜欢皮肤好的男人﹐我害怕橘子
皮。
现在没有什么是一见钟情这回事了﹐感情需要培养﹐无论孕育什么都得靠养料﹐
且让我看看他有什么条件。
不明显。
不能做得太绝﹐我自己也不突出。
吁出一口气。
世上芸芸众生﹐有几个人是叫人一见倾心﹐又有几个人﹐会得出入头地。
其实做普通人最开心。没有侈望﹐顺其自然﹐尽其本步而游于自得之场。
小邓毫无疑问是个普通人﹐但因为他甘心做一个普通人﹐看上去很雍容很大方很
舒服﹐不像有些拚命往上爬得狼狈痛苦的亡命之徒﹐尽失潇洒。
我站在甲板上﹐细细打量这位邓先生。
他说﹕“要不爱潜水﹖”
“你说的是潜水呀﹐我不行﹐我只会在水面上划几下。”
“我来教你。”
“太麻烦。”
“不怕。”
“我没有兴趣﹐我怕水底﹐黑墨墨的﹐又听不到声音."
“一片寂静才好呢﹐你喜欢噪音? ”
“不是喜欢﹐而是习惯了。"
一边说一边诧异自己讲得那么多﹐这些对白比我在过去一个礼拜内所讲的还要多。
也许是秋天明媚的阳光﹐也许是海风清朗﹐我胃口也好起来。
小邓先生有意无意间一直在我身旁﹐细心得很﹐找来一副纸牌﹐同我玩甘一点。
我们一块钱一块钱的赌﹐不到半小时﹐我居然赢了百多元。
最后他说﹕“赢家该请吃饭。”
我没搭嘴。
通常男女社交应当这样进行﹐他安排得很漂亮﹐但我的心理状况有点不稳定──
水晶灯呢﹐回旋楼梯呢﹐都还没有出现。
所以不会是他。
我迷信我的梦﹐所以没有搭腔。
夕阳西下﹐我们在码头上岸。
他仍不放弃﹐说道﹕“我口袋里还输剩数百元﹐可以请客。”
我温婉的说﹕“改天吧﹐今天大家都累了﹐身上又沾着盐花。”
“什么时候是改天﹖”
噫﹐他对我真的有好感哩。
我把公司的电话给他。
以前找也把卡片给过人﹐可惜那位某君将之搁西装口装中忘了﹐过了一季﹐才翻
出打电话来﹐我说什么都不肯再出去﹐不管用﹐没有诚意不管用﹐客观条件再好也没
有用。
我是个怪人。
失意造成我的孤僻。
小邓在星期一早上九点半就同我联络。
我天天准时八点三刻便到写字楼﹐像只闹钟﹐听到他电话时﹐气定神闲。
他只问好﹐说了几句﹐没有即刻约我。
大概是觉得昨日有点操之过急。
昨天他没有伴﹐我也没有﹐本来倒是可以凑合一下……但蒋给我太坏的经验﹐逼
使我认真。
不认真更不值。
周末情愿洗泡泡浴﹐好好的洗一个头﹐敷脸﹐睡午觉﹐看书。
晚上自己做简单的东西吃﹐看看电视﹐又是一天。
寂寞如沙漠。
也像沙漠那样孤傲神秘。
很难得的﹐作为女性﹐似沙漠总好过似众人乐园。
隔一日﹐小邓又向我问候。
他同我说﹐金宝罐头汤中﹐最好吃的是曼赫顿周打蚬汤。
我说即使简单如西红柿米汤﹐也其味无穷﹐说溜了嘴﹐又加一句﹕“特别是在伤心
的时候﹐盛在杯子里躲角落吃﹐有药疗作用。”
这话很玄﹐但他听懂了﹐很久没出声。
我十分后悔失态。
但他实时说﹐“不过高兴的时候﹐或许更应该吃海龙王汤。”
我不能再推辞他。
约好晚上他来接我﹐心中仍然耿耿于怀﹐因说多一句话。
豁出去算了﹐从来没听说有谁为说错话而大病一场的。
嘴巴紧是美德﹐嘴巴太紧缺乏真性情﹐算了﹐反正我没做到。
也许是他这个人。
他和煦温柔﹐令人有向他倾诉的冲动。
想起他﹐有点喜孜孜﹐这人会是个好朋友。
他挑的馆子无瑕可击﹐汤的香味令人垂涎﹐一顿饭时间下来我们已经相当熟。
人说到看电影﹐较年轻的时候大家都挑暗涩的艺术片来看﹐现在只希望看喜剧及
星球大战﹐娱乐至上﹐做人不是不辛苦的﹐就不想再跟自己找麻烦了。
没想到大家的见略相同。
最重要的、点是我俩对物质生活没有强烈的欲望﹐说起来﹐都认为不该花太多时
间赚钱﹐钱重要﹐但够了就是够了﹐什么叫够﹖互相又交换了意见﹐谈得很融洽。
可能是自己的态度也成熟了﹐已不希祈那么多 。
但该晚还是做了旧梦.
那人还是说﹕让我来照顾你。
永远的黑白格子大理石地板与水晶灯。
半夜醒来﹐喝两口水﹐茫然﹐之后辗转反侧﹐直至天空鱼肚白。
这么说来﹐这个梦﹐竟然一点意思都没有。
人是万物之灵﹐怎么些微灵感都没有﹐像盲头苍蝇﹐碰到什么是什么﹐是好是歹﹐
都得赔上心血精神时间。
太不中用了。
连一株植物都不如﹐植物尚会在风雨来临之前扎根﹐人﹐人有什么预感﹖
连胡思乱想的侈奢也无﹐得起床梳洗上班。
日子过去﹐对小邓先生有出奇的好感。
这样一个可爱的普通人﹐正好配我这个平凡女。
最喜欢他乐观。光明。正直。
他则说他看中我的气质。
气质﹐什么是气质﹖
难道心不在焉也算特色﹖
根多人讽刺过我目无焦点﹐没想到在一个投缘人眼中﹐这成为优点。
我的信心渐渐恢复﹐多谢他。
一顿饭一场电影都能带来乐趣﹐有时两人到郊外骑脚踏车﹐有时在沙滩坐﹐全是
廉价娱乐﹐几十元甚至不花分文﹐都高兴得不得了。
从前蒋拉着我出席大型舞会﹐衣香鬓影﹐感觉却似坐牢﹐你说多不识抬举﹐多要
命﹐一点上进心都没有﹐难怪蒋氏要离弃我。
小邓适合我多了﹐他送的礼物都是合情合理的﹐不会是一枝花﹐而是一盆花﹐年
年开花那种﹐既好看又耐放。
他也不是不浪漫﹐感动我的是他细心﹐即使是喝一个汤﹐只要略皱眉﹐他就会
问﹕“不好吃﹖同你换。”立刻伸手过来换好的给我。
这是真正的关心﹐使女方觉得宽慰﹐女人最是简单﹐一点点小事便满足了﹐但有
多少男人肯做这一点点小事﹗
我又开始倚赖他的感情﹐他的电话稍迟﹐便挂心起来﹐瞄着钟﹐等。虽然不像以
前﹐这次不那么徘徨﹐但始终﹐等还是等。
怪不得人们要结婚﹐婚后一切焦虑可以告一段落﹐下班不必担心有没有约会﹐回
到家中﹐某君会出来开门﹐多么温馨。
我盼望结婚。
但外表不敢声张。
有一个女朋友﹐被男友耻笑﹕“你不过是想我同你结婚﹗”
这样的男人令她三思﹐终于她同他分手﹐之后活得更高更强更健美﹐他也居然娶
到老婆﹐不过她同我说﹐一辈子也忘不掉那句话带来的侮辱。
事过境迁﹐但旁人的经验也给我带来警惕。
我提都不敢提将来。
一直很顺其自然的样子。
说也奇怪﹐在这一段期间﹐梦渐渐淡出﹐每夜都睡得不错。
当然不可能忘记它﹐不过公私两忙﹐睡得酣﹐不太做梦。
自嘲说﹕连做梦的时间都没有了。
另一个难题是腾不出洗头的功夫。
往日每星期起码洗三次﹐卫生得很﹐现在洗两次都没时间﹐于是考虑剪短长发。
小邓约我陪他买床单﹐我坦言说﹕“我要去理发。"
“不是改发型吧﹖”
“正是要剪短。”
没料到他大吃一惊﹐“剪短﹖不不不﹐那么好的一把浓厚黑发﹐怎么可以剪掉﹐
我反对﹗"
反应激烈得令人不置信那是温和的小邓﹐我愕然。
是我的头发呵。
“请你改变主意﹐请你维持原状。”他恳求﹐“剪掉太可惜了。”
“可是我怕烦。”
他立即明白﹐“是不是最近忙﹖我情愿拨时间给你打理头发﹐但请不要把它剪
掉。”
我笑出来﹐太紧张了。
“好好好﹐不剪﹐保持原状﹐”
他松口气﹐“谢谢你﹐”
自此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一方面觉得自己幼稚﹐一方面觉得满足。
这时有同事办喜事﹐找我做伴娘﹐照例要送一套衣服鞋袜﹐这位女友嫁到小康之
家﹐着意要做得好看﹐公告全世界﹐排场大得很。
小时候认为多余﹐此刻有点羡慕﹐人家重视这个熄妇才会这么做﹐结婚其实才不
是两个人的事。
女同事每天由三姑六婆陪着去买首饰置衣服﹐热闹得不得了﹐忙得不可开交﹐索
性告假。
闲闲与小邓提起这件事。
他说﹕“试衣服的时候通知我。”
“干你啥事﹖”
“我去看看你穿纱好不好看。”
我笑﹐“新娘会安排替我们拍照留念。”
他忽然问﹕“你喜欢这种全套式婚礼﹖”
我说﹕“不介意。”
“我以为你会嫌庸俗。”
“有什么是不俗的﹐组织家庭生儿育女﹐以及生老病死﹐都是每个人必经阶段﹐
都被人做过亿万次﹐谁还能别出心裁﹖”
他又问﹕“光蜜月旅行呢﹖”
“那更好﹐”我拍手﹐“一走了之。”。
“那是说﹐两者你都不反对﹖”
“不。”
“那么﹐我们就蜜月旅行好了。”
“什么﹖”
“我们。”
我呆呆看着他。
他温柔的说﹕“你又心不在焉了﹐没听到我说什么﹖”
太顺利了﹐有点像做梦。
但梦中的人﹐又不像是他。
他握住我的手﹐“我的条件﹐我的为人。我的背境﹐你都知道﹐我等你考虑。”
我的确要想一想。
这个人是值得我放在心中想一想的。
当下我陷入沉思中﹐不知他触动了我潜意识中什么感觉﹐说又说不出。
仿佛梦中大厦就要出现﹐我就要走人它的大堂﹐但又没可能。
试衣服在星期一的黄昏﹐公事忙﹐拖到六点﹐人家都要休息了﹐我才冒雨赶到摄
影室。
那里也兼营礼服生意。
新娘连忙把一件鼓蓬蓬的纱衣交我手中﹐叫我去换。
“对了。”她说﹕“有个姓邓的先生﹐打电话到这里找你﹐我说你还没到﹐他说
他赶来接你。”
我应一声。
新娘笑﹐“你也快了吧。”
我但笑不答。
纱衣是宫廷式的﹐虽是本地设计﹐质地料子都属优等﹐穿上似个公主﹐只是领子
太低。老板娘是个长袖善舞人物﹐马上答应改。
我在镜前转一个身﹐不舍得脱下﹐老板娘说﹕“外头镜子更多﹐快出来照。"
我拉起裙裾步出﹐到了店堂﹐震惊地呆住。
水晶灯﹐回旋楼梯﹐跟梦中所见一模一样﹐原来是摄影室打出来的幻景幻灯片﹗
一低头﹐发觉地板正是黑白格子的仿大理石胶板﹐我站的那一格不知被什么重物
压过﹐裂纹也如梦中所见完全相同﹗
我晕眩﹐原来是这里﹐原来自小所做之梦应在这里﹐梦中所见境象是真的华厦﹐
真实世界中所见华厦却是布景幻影﹐假的是真﹐真的是假﹐我呆住了。
她们叫我﹐“过来这边照镜子。”
我一步迈出﹐被长裙绊住﹐一个踉跄﹐这时那只熟悉的手伸出来﹐那句熟悉的话
钻进我脑袋﹐“让我来照顾你。”
我一抬头﹐那人是小邓﹐他不知几时已经赶到﹐正伸出他的手。
寻到了﹐我终于寻到我的梦。
我无限感激地趋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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