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听情歌……很美丽的歌,常常响在耳边,令世界美丽不少。爱情根本不肉麻,
表现得真诚坦白就可以了。
亦舒《情歌》
生存竞争的规律使一切生物把生存下去作为第一意识,而人却有时候忘记了这点,
不外乎是人还有感情。
世间万物之中,有什么东西能够完全不像人呢?一切都是在人眼睛里面呈现,被人
的意识所解释。谁也不知道事物在别的生命眼睛里呈现出什么形状、什么颜色、什么模
样或什么什么?
就是这样。但,只能是这样吗?
在亦舒的生命中,恐怕就是这样的了。
知道她爱猫,爱一大片又一大片的在田野里自由自在地生长着的花草。跟大自然的
联系她其实不比任何一个典型的都市人要多,何况她根本就不爱旅行。清晨山野中的烟
雾,黄昏平原上的浮云,只能任它们在那里舒卷自如罢了。
她怕旅行怕到这份上:视乘搭长途飞机为一种刑罚,实在避不过了,必须上路,通
常愁眉苦脸,心情像慷慨就义。
明明一柜衣服,本可随意更换,旅行期间硬只准带两件行李;家里起码一层楼,可
供四处游荡,住大酒店,只得小房一间,多么局促。
除非有非见不可的人,除非有非办不可的事,否则拒绝出门。
真正的假期应在家里度过,放下工作,在熟悉的床上睡到日上三竿,下厨弄点吃的,
然后四处胡混。每次上街以三小时为限,稍倦,则打道回府,再痛快地跳到床上。
电话不听就不听,传真不复就不复,快活似神仙。
这样的亦舒只好在她写作的空间里放纵。
她曾钟情于恋爱。到女朋友家去,看见人家可爱的孩子,看到人家温暖美丽的住所,
不禁有了愧意,为什么当初追求的竟是爱情,不是家庭?
她只能归咎于自己成熟得慢,过分讲究感情。这年头,选个对象猛讲感情,谈何容
易,结果元气大伤,精神受损,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何况张彻一句话就粉碎了她的希望。张彻说:“你晓得为什么没有人要你吗?因为
你不会做太太。”
但是做太太是什么意思呢?是否表示得一本正经,要会做人,要听话?要每天煮三
餐饭、洗衫熨衣、照顾孩子、打扫地方?
她百思不得其解。
因为她觉得煮饭是太麻烦的事。金宝汤与果酱面包,对她来说,已经很好了。肚子,
只要填饱便可以,何必一定要考考究究,浪费时间。多看看探春如何骂人,似乎更有味
道,更是快乐。
做不做太太,也罢了。
不过,又很遗憾没有收过请书。小时候她就有一大帮不喜欢讲话,但是非常爱写信
的朋友,有男有女,但是还是没有收到过情书。
信当然收过啦,但的确是很学术性的信。有时候讲一部电影,讲了十张纸;有时候
讲一个人,也讲了好几封信;有时候只是说,某月某日一班人一块吃饭,你有空没有,
有空就来吧。
她还收过猜谜语的信,有人坐着无聊,就写信出谜语给朋友猜猜,朋友读了这样的
信,也很快活,不过……就是没有情书。
无奈何,只得去听情歌。各式各式的情歌,有时候曲子与歌者都忘了,那些很缠绵
的字句,却还清清楚楚地背得出。
她的小说里几乎每一部都插有情歌。
好像“宝贝你不知道爱一个人,爱一个人,是怎样的,如我爱你。”
或者是:“明天如果你要这个世界,我自然有办法弄到;我会卖掉灵魂,然而不懊
悔,但是你活着没有你的爱真是不可能。”
还有:“那山上有钟吗?但是我没有听见过它敲响,不,我从来没听见过,直到我
看见你。”
这样的歌,都很写实。听了八百多次的“我除了爱什么都没有,八天一星期,我爱
你。”还是不腻。
情歌有各式各样好多种。亦舒觉得每一种都好听,偶尔哼几句,心里却是舒舒服服
的,一点心事都没有,连“我心里有一朵小花,是水仙”这样的都好。
当然,在我们写这本书的时候,亦舒已进入了人生之秋,狂热之气已成管末,凝思
与怀旧潜入并逐渐垄断其情怀。
人到中年……将此四字默读数遍,不需补充什么,就能令人平静,举首望天。
她甚至已开始称自己的先生为老伴了,取的可是“少年夫妻老来伴”之意?
而自己,更是“家有一老,如同一宝”的那个“老”了。
在收获的问题中,仍然流露出秋境的悲凉——微笑式的感伤:从圣坛掉落的碎片;
生理纠缠着心理;正在上升的巅峰感受;豁达地体味着古老的死亡主题…值些全是秋天
的触角。
她觉得自己生命的春天很短暂,十八岁以后,就开始老了。
不是面貌身体上的老,面孔上没有什么变化,体重老是那一百磅上下,老的是心灵。
十八岁已觉沧桑,那真是很吓人的。才刚在明报当记者,别人还在指着说着,那么
小,就出来跑天下了,自己却已感到跟同龄人无话可说,什么事都扎在比她大一大截的
朋友圈子里,连谈情说爱也要找中年人才觉不辱没了她。
生活的曲折便由此而来。
伟大的犹太人这样要求自己:“第一次就必须做对。”他们珍惜抉择已达到极致了。
以此去印证爱的足迹,亦舒会苦笑,但说到写作,她却会微笑。
当然还有对青春的赞美与对美丽的欣赏,在亦舒那里,也颇有爱不忍释的钟情。
这从她的杂文里尤其看得出来,它们的主观性如此之强,使我们阅读时常在一些地
方被“咯”了一下,有迈不过去的感觉。但过后,不得不承认,正是缺陷助长了才气。
我们可以凭借缺陷在亦舒心灵中的位置,找到她最柔软的部分——她也不是永远玩
弄刻薄或赏识刻薄的。
你看,她对美丽的女孩子正是多么的欣赏,纯粹的外表美已让她在公众场合惊艳,
在那个时候,她根本不管什么内在美。
她只看到那女孩子梳着一个童花头,头发漆黑发亮,前刘海遮着双眉,画着深深的
眼圈,眼睛水灵灵,看过来就令人心一跳。装扮是浓艳了一点,但是青春气息毕露;俗
气是俗气,不过美丽实在是美丽。
像这样的女孩子,她想大概便是所谓颠倒众生的女孩子了。女人都要忍不住盯着看,
男人的感受又该如何?世界上美丽的人还是有的。
在亦舒的词典中,有的女孩子,只是可爱,有的女孩子,是满酒,有的女孩子,是
标致,但是什么都比不上美丽的女孩子。
即使好多人说光美丽有什么用,或者她很肤浅呢,很庸俗呢,很策呢,甚至很坏,
美丽不过是外表而已,如果没有了内涵,还是废话。
亦舒依然固执己见,怎么样都情愿选择美丽的东西,如果做了男人,女朋友非得美
不可,追求得到与追求不到,又是另外一个问题。
正是从这种观点出发,她才能创作出《玫瑰的故事》,使亦舒一举成名。
黄玫瑰就是那么一个颠倒众生的女孩子,她只是美丽,内涵是没有的;也读了三个
大学文凭,只不过是为她的“吃、喝、玩、乐”增加更多的情趣罢了。就是这么一个人
儿,却轰轰烈烈地美丽了一辈子,轰轰烈烈地恋爱了一辈子,直让人叹为观止。
更要命的是,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美丽,如同一朵花,开放得灿烂,那是由人的眼
睛看到得出的结论,它自己是不顾不管的。该开了它开,该谢了它谢,遵循的是自身的
规律。亦舒觉得像玫瑰这样的女孩子干什么都有“豁免权”。
《胭脂》中的杨陶也值得一提,那同样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因为美丽,亦舒也给
了她许多特权,目的只有一个,让她快快乐乐地度过她的青春时代。
她不想读书,家里人也随她去,她“抢”了母亲的男朋友,母亲也依然祝福他们。
但亦舒也不是所有女孩子都爱的,她其实也很挑剔:
牙齿刷得不白的女孩子我不喜欢;头发干燥飞来飞去,又开又脏的女孩子,我不喜
欢;房间整理得不整齐的女孩子,我不喜欢;几天不洗内衣裤的女孩子我不喜欢。见到
男人马上低声下气的女孩子我不喜欢;爱做作撒娇撒痴的女孩子我不喜欢;甘心做寄生
虫的女孩子我不喜欢;虚伪的表情化的女孩子更不喜欢。多嘴的女孩子很少可爱,没有
性格的女孩子很难服人,太优柔寡断的女孩子讨厌,过分理智的女孩子不算女孩子。似
乎亦舒只怜惜美丽的女孩子。
很早就听亦舒说过,有朝一日要是有了女儿,一定会让她随心所欲,过着无拘无束
的童年与少年生活。
是的,在这个时代,甚至在可望的将来,女性的解放都是有限的,女性的幸福也脆
弱得如高台上的玻璃花瓶,随时都会掉落下来,摔个粉碎。父母不管如何有钱,如何有
势,也不能担保女儿今后会得到幸福,倒不如趁她还在身边的时候,好好善待她。
“故此我有女儿,只要她喜欢,我愿意替她办到任何她要的物事。”
因为始终觉得女孩子只有四五年是好的,一个男人可以活到七十岁八十岁,依然很
好,然而女孩子真正只有那几年。
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就是青春的显影,连一条头发都有生命力,照在太阳之下,闪闪
生光,随风飞扬。一个笑,带来整个春天。头一扬,便像告诉所有人:“这世界是我
的。”
这样的女孩子,谁能不爱?
亦舒当然是爱极,但那种爱是非常小心翼翼的,战战兢兢的。就因为知道好景不长,
那些长头发或童花头的女孩,很快就要长大,吃一个人、一个女人必要受的苦,心便痛
得不行。
她自己后来果真有了一个女儿,更加变本加厉地说女儿好。
想她女儿也必定快乐得很,有这么疼爱她的母亲。
这个母亲啊,年轻的时候曾说过:
对一个人,最好是死心塌地的喜欢,没有什么理由的喜欢,没有什么条件的喜欢,
反正喜欢上了,他什么都是好的。
人家说他瘦,我觉得他轻盈;人家说他傲气,我觉得他高洁得可爱;人家说他什么
都是假的,自己喜欢就行了;上刀山落油锅,也都心甘情愿。
这是没话好讲的事,喜欢上了,就是这样。别人看着痛苦,却不知道痛苦自然也是
一种乐趣。
这样的喜欢最好。谁也不会理是否一面倒,是否付出太多,收得太少。
除了这个,大概便是完全讨厌一个人了。这也好,可以省却不少麻烦。完全讨厌,
没有一些喜欢,根本再简单没有了。他自管他,我自管我,多么无所谓。
最麻烦的感情,却是在两者之间的那种……
换了百分之一百的愿意,吃亏一点又算得什么。假如百分之一百不愿意,吹了算数,
一刀两断。
一半夹一半,想想又回心转意了,等到不如意的时候,又往另外一方面想,真糟,
谁碰上这种感情的发生,谁倒了霉。拖到几时去呢?不晓得,快乐吗?不晓得?不快乐
吗?不晓得。、爱吗?也不晓得。不爱吗?更不清楚。
少年人的爱情又不同,在亦舒的笔下,他们的爱情是春水奔月,树木青葱,鸟语花
香,每一个黎明与黄昏,都涂抹了她不少的主观色彩。
人到中年,沧桑看罢,弄清了很多生活的玄机,晓得了成年人不与线分对抗,有缘,
则合,无缘,则分,切忌辛苦。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退一步想,海阔天空。
亦舒的口头掸是:“五百年后,一切都没有分别”;“甲之砒霜,乙之熊掌”;
“不要为泼洒掉的牛奶哭泣”;“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但依然特别佩服火爆脾气的老者,只要心头那朵火焰不熄灭,生活便有希望。
却又不喜欢“老角”。
亦舒是侦探小说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忠实读者,她的写作技巧不少源自侦探小说,
假设妙,悬念足,跌宕多姿,很有看头。
偏偏不喜欢阿加莎的玛普尔小姐被搬上荧幕,理由是她是老旦,白发萧萧,行动不
便,声音颤抖,脚步蹒跚,挣扎着去侦探去谈论案情,有什么味道?
为什么主角非美文俊男不可呢?唉,赏心悦目嘛,世上已经那么多丑陋的事,粗鄙
的人,娱乐时想看到年轻漂亮的面孔,人之常情嘛。
因此她不怕人说她势利,就是爱与意气风发的人在一起。最怕那种所谓不得志的人,
自己心里不乐,就想将他的痛苦转移在朋友身上。满腹牢骚,指桑骂槐,社会对他不起,
众人又待他不好,一下把自己应负的责任推个一干二净。
而她自己呢,心情不好,绝不出门,以便影响到朋友心绪。
不要说世界滑稽,世界本来就是如此,关键是人去适应世界,而不是世界适应人。
成年人的世界是灰色的,孩子的世界才有亮色。
亦舒很爱孩子,感情的珐码总是偏向孩子那边。
诚然,如她那么爽辣的人,对孩子也会评头品足一番,概莫能外。
上海人管小孩叫小人,到了她那里,更多了几番意思。除了小一号,更非君子,性
格上缺点甚多。
第一,是疑心重。大人说的总不相信,非要亲眼看到,亲口尝到。
第二,十分妒忌。父母著称赞哪个孩子可爱,稍后,他们可能就借故把那幼儿推跌
在地。
第三,记仇。
第四,见风驶帆,不知自律。
第五,自私霸道,什么都是“我的我的”。
第六,专爱扫兴,你说东他说西,绝不合作。
不过,这仅仅是小孩所为吗?想深一层成年人的世界里,何尝不也是一样“小人”?
哦,原来亦舒是在借题发挥,至少也是一箭双雕——人性就是如此。
孩子的剔透却常常令她自愧不如。
她和女儿上街,经过一支图腾,小女儿告诉她,在图腾上看到了一双一对的大眼睛。
而她,平日经常经过这里,却视而不见。
就像莫奈最著名的那幅印象派名画莲花池,欧洲乡间那种小桥池塘十步一个,匆忙
间谁会去留意。可是莫奈就捕捉到了水与花的光与影,晶莹的色彩使画与景同时不朽。
就像《红楼梦》里所形容的人情世故炎凉世态,其实早自盘古开天辟地已经存在,
经作者以辛酸平和的语气娓娓道出,令读者掩卷长叹。
原本都是有的。
孩童的透明,往往有一种寓言式的比喻。
这让我想起了一个同样具有寓言味道的故事。
一个欧洲的探险家,来到一座大山脚下,他雇了一位世代生活于山下的土著和他的
毛驴,然后去登那座山,土人牵着毛驴驮着探险家考察了这座山之后,探险家向全世界
宣布,他发现了这座世界上最高的山。
当地的土著还没反驳,那毛驴却愤愤不平了。它问探险家,难道我们天天在这山下
过活就算白过了吗?怎么反而倒是你发现了它?我们视此山为神,难道不懂得它高吗?
探险家说:是我发现的。而你们,只是看见它。看见和发现不一样。
看见和发现并不一样,所以有了发现新大陆的航海家,有了发现新星座的天文学家,
也有了找到古城遗址的历史学家…拒些事物也是早就存在的,然而对于认识不到它的意
义和价值的人来说,等于没看见。
亦舒的言情小说,好像也没创新到哪里去。对于先读到过张爱玲的利《倾城之恋》
和张恨水的《金粉世家》,从而提高了阅读口味的我们,亦舒小说的胜数实在不大。但
偏偏我们却一本又一本地追读下去,也没有像喝了欧洲的手磨咖啡,再喝美国的即溶咖
啡入不了口般难受。
而且,在某一种程度上说,亦舒不仅是看到了当下的爱情,她是重新发现了爱情—
—因为她把它们的多种形态都用笔写了出来。
她或许不介意别家的言情小说去到那里,但却知道自己的作品是怎生模样,因此,
在她的最近的杂文中,有许多近乎于创作论的篇章。
依然喜欢《儿童乐园》,“花生”漫画,童心与世故,在她身上,很明显地呈现一
种背离的姿态。
从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她就以这么一种背离的姿态写成一本又一本的书,迄今为
止,已成一百八十多本。
当年,已有人称她一露头角就成名是奇迹,把她和金庸、倪匡合称是“香港文坛三
大奇迹”:“金庸创作流行武侠小说,倪匡创作流行科幻小说,亦舒创作流行言情小说
事实上,写言情小说的,亦舒之前有依达,同时的有严沁,之后的有岑海伦,梁凤
仪……但不知为何,许多读者还是认定了她,这是让我们兴趣浓郁的原因之一。
在赏析与评论的同时,也许可以在言情小说的流变,在大众传媒的推波助澜中,一
窥香港作为流行文学重镇的部分面貌。
对远在大洋彼岸的亦舒,我们由衷地祝福她,在人生的旅途中跋涉了半辈子,还能
相信爱情。
那么,即便是将来老了,口角衔着伤痛,也会有人在耳畔情深款款地说: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
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
脸上痛苦的皱纹。
叶芝《当你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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