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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随笔集《旧雨》

［文学视界编者按：本电子本先把了随笔集中若干精彩篇章，且略有顺序差异。］

　　1.妙方

　　同文在他报上教减肥，笑死人。
　　妙方如下：（一）失眠，晚晚不睡，保证一个月减掉十公斤，如何失眠？各施各法，或忧柴忧米，或添个新生儿，总而言之，一觉不得超过三小时。
　　（二）奔波：一天到晚：赶来赶去办事，或为公，或为私，上午去拿良民证，下午去订飞机票之类，一下子把多余脂肪消耗掉。
　　（三）家务：家中一切事务从买油买米到煮饭抹地照顾孩子全部包办。
　　怎么会不瘦。
　　离九七只有数年，还能在身上囤积脂肪者一定有通天能耐，佩服佩服。
　　应该教大家如何增肥才是。
　　友（齐）间风一吹草一动立刻消瘦的人实在不少，一下子就憔悴得不似人形，怕倒下来，买了大盒巧克力充饥，务必使体重维持在固定水准。
　　岂止忧柴忧米，简直忧国忧民，积郁难消，又想到即将离乡别井，夜夜辗转反侧，一旦睡着，又不想再度睁开双眼。
　　生活百般磨难，怎么胖得起来。

　　2.早熟

　　读者老觉得拙作中的小女孩均太过早熟，智力同大人一样，好似不够写实。
　　但，这样写法，是有蓝图的。
　　三个侄女统统都是小大人，自她们三岁开始，同她们说话，便可实事求是，一针见血，从来毋须虚伪。听他们对世事的意见，往往有听君一句话，胜读十年书之感。
　　上次送上礼物盒子标明名字，以免混淆，两岁半的老三听见老大的名字频唱，居然发牢骚曰：“我，我是无名之女。”
　　不知伊们怎样可以在短短时日学那么多世故。
　　一日问老大：“姑姑去世后你会不会伤心？”
　　老大答：“会，而且会带了花来扫你的墓。”
　　姑侄都觉得不必忌讳，六合彩未必会中，此事是一定会发生的。
　　记忆中她们从来没有做过傻乎乎嘬拇指蹒跚学步的胖宝宝。
　　遇风便长，一晃眼便与人推心置腹，什么都讲。
　　十分爱与她们厮混，有空便问：“年轻是否很好？”她们老老实实承认：“是，十分好。”所以小说中小女孩全部比大人更聪明智慧。

　　4.节约

　　自幼努力节约用纸, 一角钱一本明星拍纸簿的岁月, 已经正反两面先用铅笔书写一次, 用毕后再在铅笔痕上以钢笔打草稿, 写得似大花脸才拾得丢弃。
　　电影或小说中写作人盛行的习惯是十字不对, 马上团皱一整张白纸丢弃, 一地都是被浪费了的纸张, 真该罚他转行, 拿块橡皮擦掉重写不就行了。
　　大量书写笔记时常往计算机系门口等他们扔出来的废纸, 一叠叠, 山那样高, 背后全部空白, 最后一年, 完全不费分文买原稿纸。
　　这不是个人能否负担买纸张的问题, 而是个人是否应该尽情浪费地球资源的问题。
　　上班时, 上司说, 稿件不要打在用过的纸上, 正反两面的文字容易引起混淆, 至今尚不以为然：用红笔把后面划掉好了。
　　用过两次的纸尚可用来包饼干屑、果皮、垫杯底。
　　衷心认为无论节省什么都是好习惯, 却从来未试过提倡节省, 人家有人家的一套, 许社会因此得以繁荣。

　　5.抄袭猫

　　特别喜欢把老匡书中人物勾了来用。
　　抄袭真过瘾, 人家靠天分、努力、机会, 辛辛苦苦耕耘数十年的丰硕成果, 被我等无耻之徒不费吹灰之力一把摘来, 一口噬下, 哗, 果子甜美汁液芳芬, 统统归为己有。
　　他为顾及身分, 也不敢噜苏, 抄袭猫更加肆无忌惮, 爱盗用谁就是谁。
　　卫斯理因为生活正常, 被抄的价值不是太大, 发挥的余地不多。
　　原振侠这个角色呱呱叫, 英俊、机灵、独身, 又特别喜欢失恋, 不知如何构思得来, 故此把原医生借了一次又一次, 爱不释手, 不亦乐乎。
　　老匡实在忍不住, 问了：「你小说中那个私家探小郭, 是不是卫斯理的小郭？」
　　冷冷的厚频无耻地回答: 「是, 他不幸走错了故事, 跑到拙作来了。」
　　文人无行？
　　还算好的呢, 至少敢在数十万读者跟前承认是兄弟的抄袭猫。
　　外人抄了, 还忙不迭去注册占为己有, 口口声声说乃系他早廿年的构思, 原著差些没调转来成为贼骨头。　

　　6.吃力

　　同甲君是十余年朋友, 直至有一日, 他问:「你会不会认真地写些严肃的小说？」听了偷偷打一个呵欠, 然后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 渐渐疏远。
　　再做朋友, 太吃力了。
　　又一次, 谈到本行的难处, 同文忽然说：「你同她一样是写小说的人, 你们去讨论好了。」如此见外, 不得不知难而退。
　　多心？也许是。
　　又曾听见这样的形容：「她像那种下了班还要买菜回家煮的女人。」不敢不敢, 惭愧惭愧, 根本是嘛。
　　做朋友要做得轻松自在, 齐大非偶, 高攀不上, 无谓勉强。
　　你不要嫌我平凡, 我也不怪你普通, 努力发掘对方的优点, 方是朋友之道。
　　真的配不起人家, 还是分开的好, 勉强无幸福, 何必呢, 我那么粗鲁, 你那么虚伪, 我那么尖酸, 你那么刻薄, 怎么样都夹不拢。
　　千里搭长棚, 无不散之筵席, 顺其自然, 应聚时聚, 应散时散, 随意, 随缘, 随心。
　　不要太吃力。


　　30．活络

　　有人具随机应变之能力，有人无。
　　话说陈先生讨厌刘太太，一日，刘太太到陈家来，老陈避而不见，由贤妻去应付。
　　半晌，老陈大声问：“那厌人物走了没有？”每个人都听见这句话。
　　可是陈太不慌不忙的答：“早已走了，现在刘太太在这里。”
　　如此应变功夫，值五粒星。
　　少年时颇有点小聪明，应对相当的快，可是不但没有籍此本领化险为夷，且结下无数梁子，渐渐弃而不用，象一切功夫，不加勤练，即使生疏，于是沉默。
　　有话要说。题目如果适当，大可在专栏中讲个明白，文理不通，可一改二改三改，写过些什么，自己清楚知道，不比讲话，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人们十分奇怪，特别喜欢针对阿甲做过什么说过什么近况如何，而完全对阿乙阿丙阿丁不加理会视若无睹，作为甲类嫌疑犯，保持缄默， 乃明智之举。
　　以不变应万变，省时省力。
　　——他这样说，我该怎么答？完了人家如此质问我，我又应如何对付？头子活络的人，往往闹头痛症。

　　32．家庭主妇

　　家庭主妇个个身怀绝技，不在话下，还有，当然得拥有圣人般的忍耐力，这还不算，最考人的，便是惊人记忆力。
　　每日经过无数次测验：“牙签在什么地方？”“前年表姐送的那条领带呢？”“三女小学六年级游泳季军奖牌有无见过？”“全家的护照放到什么地方去了？”“电费付过没有，支票属哪间银行？”“温哥华李家的手提电话几号？”
　　……
　　冠军电脑才记得住那么多琐碎的事，而且，当家人要知道上列资料，他们可是要立刻获得满足的，不能叫他们等，否则“妈，你老了，记忆大不如前了。”或“贤妻，最近你精神恍惚，心不在焉的”之类的评语会跟着而来。
　　你记得旧衣服、老照片、头痛药、钉书机、电池、电筒，放在什么地方吗？不要紧，呼喝一声，十秒钟内，她会交到你手中。
　　还有，用完之后，随便搁哪儿，嘻嘻哈哈玩耍去，要的时候，再大叫可也。
　　还有谁想做家庭主妇的请举手。


　　61． 丰俭由人

　　同文这样形容：“一个女人守在炸鱼蛋青椒档前，油锅边一架婴儿车里躺着个孩子，离得那么近，看了让人心惊，这娘儿俩就天天如此作伴。”
　　当然不是养孩子的理想环境。
　　可是，什么叫做最理想？
　　聘注册看护，专职廿四小时照顾婴儿，母亲留家监督视察，另加两名家务助理，服侍众人起居饮食，还有司机随时应召，可算理想了吧，也不能保证他将来成为一个快乐的人，那种排场，不过是成年人的理想。
　　次一等的，由生母、外婆、或祖母带大，互相纠缠，看谁先倒下来。
　　再次一等，交菲律宾工人，父母齐齐上班，眼不见为净。
　　再再次一等，托出去给另一位家庭主妇代养，一星期回家一次。
　　再再再次一等，交托儿所，住集中营，也一样大。
　　再再再再次一等，送到保良局，也不见得将来不能扬名立万。
　　各人凭各人的能力办事，有头发，啥人要做癞痢，各人有各人的难处。较为幸运的人，最好不要讥笑不幸的人，也不要问人家生来作甚，免得英女皇问全人类生来作甚。

　　88．迁移
　　不知是三年前还是四年前，加拿大驻港公署给予编者及作者两项职业的分数是十分。
　　好了，许多老总与同文就此递了申请表，纷纷移民，此刻已经定居多伦多或温哥华。
　　走一个少一个，开头还不觉得怎么样，最近连合作超过廿年的妇女杂志老总都经已起行，才有种月黑风高的感觉。
　　走之前一定忙乱：房子汽车得出售、银行户口要迁移、行李家具先走、飞机票与酒店预订，重新找家务助理，还有，替孩子们入学……
　　这便是折磨人的生活。
　　作者也有烦恼，要与新老总打交道——“多多指教”，“有什么意见即管提出来讨论”，只怕新贵信以为真，果然意见多多。
　　什么都不一样了。
　　本来以为可以长驻侯教的地方，又得再走一次，结果可能弟兄姐妹没有一人在中国土地上生活。
　　都如蒲公英种子，被风吹出去老远老远，飘洋过海，落地生根。 
　　叫做华侨。

　　94．能收能放

　　曾在电台做节目赚外快。
　　还是星期天呢，独身，没处去，贪气氛热闹，先在电台饭堂用了午餐才开始工作。
　　小小餐厅里挤满各路英雄好汉，我们那组人往往叫四菜一汤，大快朵颐。
　　一日，吃的七七八八，杯盏狼籍，正预备站起来上录音室，忽然来了一位熟人。
　　一见我们，连忙装了碗热饭坐下来，将我们用过的筷子调转头，把我们吃剩的残羹冷汁往饭碗一淘，在三分钟内扒完一饭，抹抹嘴笑说：“开工！”
　　完全不拘小节，但求节约时间，能收能放，潇洒自如。
　　这人是谁？俞铮是也。
　　做大事的人当然也管吃管穿，只不过晓得适应环境，正经事永远放第一位。
　　有些人一事无成，却只会振振有词，不是如此这般不吃，不是这个那个不穿，讨厌。
　　小说作者但求小说有读者，吃三文治抑或鸡鲍翅有何关系。

　　132．婢仆

　　宝玉名下的婢女：大丫环有袭人、晴雯、麝月、碧痕，二帮脚色包括秋纹、茜雪、琦霞，再次一等的有四儿、小红、佳蕙、坠儿、定儿、柳五儿、春燕。
　　身份越低，名字越是巧妙别致动听。
　　宝玉的乳母是李嬷嬷，老仆是李贵。
　　书童有茗烟、扫红、锄药、墨雨、双瑞、寿儿，外出时随从有王荣、张若锦、赵亦华、钱升、伴鹤。
　　这廿余三十人都归宝玉一人使用，薪水食宿由荣国府支付，谁负责调整人工及应付通货膨胀？自然是当家的二奶奶王熙凤了。
　　一个人如何用廿七个婢仆？又无公事可办，成日价不过吃吃喝喝，梳头穿衣、吟诗作对、调情嬉戏，真考工夫。仆人宿舍规模之大，支出之庞大，亦可见一斑。
　　这种场面开销搬到今日，白金汉宫自叹弗如。
　　大家没事做，便躲在深深的庭院里拌嘴、打架、偷情，再闲了，便做双鞋子，下一局棋，把去年梅花瓣上的雪扫下来装在一只鬼脸青的瓮内埋在犁花树下信血来潮时取出来泡茶吃。
　　GEE!

　　140．闲聊本行
　　家务助理熨罢衣，意欲闲聊数句，自从小家庭制度成立，妇女经济独立，不受公婆父母管辖之后，所敬畏的，也不过这一号人物罢了，哪敢不敷衍。
　　她：“我是你，就找份工作做，好过天天在家，坐牢似，不住写写写，闷死人。”
　　“是是是。”没有猎头人垂青，徒呼荷荷!
　　她：“这样死板的工作，我就做不来。”
　　“是是是。”居然又不想做女作家的人才，难能可贵。
　　“天天写，写写什么，收入还好吗？”
　　不能一竹篙打沉一船人呵，大作家有大作家进帐，行行出状元。
　　“写给谁，香港电台吗？”
　　一言难尽，十多位老板，十多位老总。
　　真是一份神秘的、高深莫测的行业，年前一位男性同文曾经这样揶揄曰：“不错哇，上午做家务，下午赚它三千稿费。”可能是他夫子自道？
　　行家尚且如此说，街外人焉能不误会重重。可是做惯了自由工作，看到人家花簇簇全身崭新行头一脸艳妆早上八点半准时开会，还觉得挺小题大做划不来。

　　177．家常小菜

　　与友人聚餐。
　　餐厅领班过来招呼：“蒸条海鲜？”不，鸡蛋蒸鱼肠。“清汤翅？”不，例汤：青红萝卜煲猪（月争），“西兰花炒带子？”不，清炒小白菜。
　　领班尽最后努力：“白汁龙虾。”不，咸鱼蒸肉饼子。
　　他气（食妥）地走开，大家失笑，一桌人的耳朵都长的高、硬、贴，据相书说，这种耳朵，根本不听他人意见，决定什么就是什么。
　　况且，家常小菜好吃之极，价廉物美。
　　不知几时开始，都会人事事非贵不可……手腕戴二十万元一只钻表，一顿午膳不吃上五位数字不够饱，皮鞋手袋各五百款、衣柜塞得爆炸，然后一人开七部汽车……
　　穿朴素些，吃清淡些，用的东西普通点被讥为吝啬。
　　寒酸，或许，但吝啬往往有手头紧刻薄他人之意，同个人节俭有什么关系？
　　其它爱吃的小菜包括大豆芽菜炒肉片，煎蛋饺，炒卷心菜，罗宋汤。
　　统统便宜得不得了，又不虞胆固醇过高，百吃勿厌。

　　180．洗衣

　　生活的变迁，可由晾衣裳架子看出来。
　　开头时，独身，小小一只架子还晾不满，大不了一件衬衫，一条牛仔裤，内衣数件，床单洗后用干衣器，不占地位。
　　后来结婚，多一个人，不知恁地增加那许多洗涤物件，只得添一只大架子，由顶到底，晾满满。
　　过几年，越老大越有洁癖，要不就把生活上所有乌气净出在衣物上，洗，一古脑儿塞进洗衣机，共洗坏两部机器，先用第三部，洗得日常用品开花，买新的回来再洗。
　　最近又添多一名成员。
　　夸张到清晨六时开洗衣机，最多一天洗四次。
　　下雨，潮湿天气，用干衣机焙衣物，要到下午四时才做妥该天洗涤工作。
　　四只架子，挤得露台水泄不通，还观景？这便是住家风景。
　　人生没有意义？诚然。
　　谁不欣赏潇洒的流浪生活？不过，非得变个办法，先解决了所有待洗的衣物不可。
　　否则还是得守在洗衣干衣机旁。

　　200． 永远超值

　　有人数十年来如此扬言：“老板付我一千元，我便做价值一千元的工夫。”
　　错！
　　阁下会一生一世出一千元粮，日后甚至连一千元也赚不到。
　　社会主义指资本家是吸血鬼，呃，虽不至如此，形容也十分传神。
　　老板出一千元酬劳，正确的做法是，我们给他一万元的工夫，他得到的是超值产品，我们得到的出身机会，日后，优良产品声名远播，到处有人挖角，不怕老板不加薪酬。
　　加到一万块？非也非也，顶多加到五千块，劳方永远无法与资方斗，劳方永远受委屈，直至劳方决定自任老板，然后发觉，劳方原来统是刁民。
　　说到这里，道理也就很明白了，我们若不肯大出血、大牺牲、大平卖，则不会有出头机会。
　　开始的时候，一定要大赠送，以十搏一，使劲浑身解数，万万不可冷冷地说：“这种薪水，就想大爷卖命？”
　　做，欢迎，不做，亦可，最忌是爱理不理，似做非做。

　　40．不公平

　　倪匡倪太移民三藩市。
　　几乎半世界同文打赌老匡不日会得打回头，继续在香港吃喝玩乐。
　　老匡会不会在三个月内回港，不在讨论范围。
　　为什么没有人怀疑倪太李女士可能不习惯三藩事而回毅然回港与家人团聚？
　　社会重男轻女若此，令人发指。
　　倪太容貌端庄，性情温文，言语大方，颇谙投资之道，英粤国语不必任何人差，正当盛年，最擅长耐心地应付各项繁文缛节，生活与经济均可独立。
　　许多家庭得以在外国顺利安居，皆因有一位肯捱肯忍的主妇。
　　小姐太太们亦可深觉不惯而打回头同亲友们再度搓麻将吃大闸蟹逛置地炒股票外汇以及赌几手外围马。
　　干么要在外埠一脚踢洗衣煮饭打扫兼任司机。
　　夫妻档移民，夫与妻同样需要一段适应过渡期，真正的朋友，应同时关心两人的需要。
　　——找到合适的美容院没有，附近有好吃的小馆子吗，黑人多不多，家务吃重可找替工……移民后，女方面对的问题，往往多过男方。

　　80．不会大

　　据说如果你爱那个人，那个人在你心目中，便永远不会大。
　　所以做母亲老是不嫌其烦地叫子女：“记得带雨伞，要下雨了。”
　　这个说法又一次获得印证。
　　自幼与弟感情最好，套句本港流行粤语，可以说“我坚惜（人巨）。”
　　最近姐弟见面，听他闲闲说起最近又获得什么什么难得的新衔头，为姐的哪里懂那许多，耐着性子听他讲完，便叮嘱道：“照相机别搁旅馆房间，还有，你够不够衣服？”
　　哪怕他是爱恩斯坦第二了，仍然如此。
　　从来对他的成绩不感兴趣，弟弟即（人系）弟弟，自沪来港，姐七岁，弟五岁，拖着手，每天一齐步行三十分钟到苏浙小学去读书，一边聊天一边走，就是那样，渐渐学会一个人、一只镬、一只母鸡、一只蛋……还有一口普通话。
　　不必担心时间不必过去。
　　不过稍后也把剪报给他看：“瞧，为姐的照片登在邓莲如同张敏仪旁边了。”
　　时间终于过去，虽然在彼此心目中，大家都不会长大。

　　89．洗衣
　　上一次用手洗衣服是什么时候？
　　若干年前，所有衣服都靠手洗，先浸着，然后在洗衣板上搓，洗被单是大日子，直至家家户户拥有洗衣机。
　　此刻，洗衣机一坏，才是大节目。
　　家务助理先尖叫起来，已没有什么人记得洗衣的艺术，除出苦留学生。
　　在宿舍，用洗衣机要角子，洗衣场的费用更贵，为求省，一于亲手来，连牛仔裤都手洗，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用酵素肥皂粉最干净，不过切记戴胶手套，否则指缝会痛，过清了水捞起来搭在水汀上，三两个小时就干。
　　地上铺一块毛巾，跪着熨，那样，也过了四年！除了文革，别处原来也有暗无天日的日子。
　　实在大件头只得拿出去，装在皮箱柃到自动洗衣场，等的时候温习功课，烘干了又拿回来，练得力大无穷。
　　能吃苦，似乎是做人首要条件，肉体与灵魂如不懂熬苦，很难走得远。

　　92．旧事重提

　　这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忘了在车上绑安全带，交通警察恁地眼尖，立刻追上来截停。
　　在三秒钟内决定下车求情。
　　理由充分：“阿SIR，这是两张证件，一份由新闻处发出，另一份由运输署发出，鄙人是新闻处派驻运输署的新闻主任，正夙夜匪懈地宣传安全带运动，此刻尚未来得及设定额罚款，解上庭去，势必造成笑话，连上司都脸上无光，请给一次机会。”
　　那年轻的警员仍然扳着面孔，“那，你为何明知故犯？”
　　也实在有点急气攻心，因答曰：“人有错手，马有失蹄呀。”
　　年轻人笑出来，摆摆手放人。
　　那天，大概瘦了一公斤，脊背爬满冷汗。
　　为何旧事重提？
　　因为越来越喜欢香港，因为法治已经不易，法治之下，仍允许人情存在，简直是文明。
　　香港真是异数。

　　106．八折优待

　　报上时时有这样可怕的广告：不必等减价，日日都八折，博益、明窗、天地版书籍、卫斯理、亦舒……全部八折。
　　作品八折已经够没有意思，金庸作品一直标明恕无折扣，现在广告中字句更形容得好像作者本人也可打折扣。
　　八折？
　　讨过价还过价的人都知道，八折优待不算坏了，等钱用的时候不知荣辱，对折都试过，还有，半买半送，买一送一，都是做生意手法，形势比人强，奈何，日常开销要紧，能贱卖就贱卖，总比投亲靠友强些。
　　时时八折，可算理想价格。
　　人的心理很怪，做老板的，永远觉得伙计只值一块钱，而伙计看自己，起码值一百万。
　　所以大打折扣之事不可避免。
　　什么叫公价？没有这回事，卖得出去就是公道价钱。
　　许多人以为赚钱容易，兄弟，你到市场去站站看，自然是在家吟一声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容易得多了。

　　110．噪音

　　有没有想过为逃避噪音移民？
　　天生一付好耳朵的人希望患重听，荒谬？并不，有机会早睡，谁知隔壁人家决定欣赏梁祝小提琴协奏曲大结局七十次，大锣大鼓，重复又重复，化完了蝶，再化一次，悲剧变成闹剧。
　　又有人竹战，用的又分明是老式大型麻将牌，牌桌不铺垫，噼噼啪啪，一直过午夜。
　　家人又还不识相，居然选这个时候淋浴，莲蓬哗啦哗啦。
　　受罪受罪。
　　这样吵闹的城市天下少有，不由人不向往北欧那种星期天公寓不准开动洗衣机以维持静寂的规矩。
　　已经这样挤了还要这样吵，难怪老匡要把卧室窗门通通封掉，没有啥子风景好看。
　　话还没讲完，楼上装修师傅开工，飞机轰轰降落，家务助理摊开砧板斩这个剁那个。
　　托着头想，世上，肯定还有静寂美丽的地方，我等寄居都会，受尽噪音折磨，忍辱偷生，终有一日，要为自己赎身，走走走，逃到没有人烟的地方，补足十余年来睡不足的痛苦。

　　114．没空

　　一位享福的太太十分诚恳地问：“可否告诉我，你们整日说忙，忙到一个月抽不出空来吃一次茶，到底忙些什么？”
　　有人与我苍白地面面相觑，无言，词穷，不知如何回答。
　　清晨六时起床，一直做到深夜十二时，手不停，叫救命。
　　一定不是社会的错。
　　首先，选错一门不能假手他人的工作，再大再出名的作家，都得亲手一字一字写出来，何况是我们这干小不点。
　　第二，性子疙瘩，即挑剔，不能放开怀抱，视若无睹，将家务完全下放。
　　第三，紧张，无论什么，都希望第一时间将之赶出来，逼人逼己都太甚。
　　以至一点余暇都没有，不是不想一整个下午专为吃茶出去走一趟，许多好地方都没有到过，也想逛某新开时装店，不为云裳，而是为着那别致装修，却总走不开。
　　再说，心里上也有障碍。
　　前半生逛得太多，浪费时间过度，下半生下意识自我惩罚死做烂做。

　　170．有能力

　　有能力真好。
　　能力做得到，又不伤害他人，大可以想做便做。
　　恋人相隔十二小时飞机旅程，不要紧，有能力，一个月飞一次探望知己。
　　能力做得到，天天拨三两次国际直通电话，不是问题，天涯若比邻。
　　住在酒店套房里，慢慢装修新居，从容不迫，能力做得到嘛，何必急。
　　写小说，好好斟酌字句分段，不计工本，也要有能力——才华与时间。
　　做孝顺子女与尽责的父母，也讲能力，力不从心，有个鬼用。
　　社会崇拜及尊重有能力的人。
　　有能力的人从来不麻烦人，有能力的人随时调动人力物力去帮助别人。
　　能力并非天生，泰半靠后天努力挣扎向上而来，人上人的能力特别高，但是要事先吃的苦中苦。
　　能量要小心贮存，切勿胡乱花费，在自由社会，基本上只要有健康身体及上进之心，人人都可以自无至有，变成有能力的人。

　　194．出去吃

　　日常三餐最佳地点是家。
　　请客，最好外头去吃。
　　不是家庭小菜的水准问题，菜式再好，客人看着主人家忙进忙出，于心何忍，自然，食不下咽，又不好意思问有没有酱油，有没有牙签，吃得拘谨，不如外头去。
　　再说，很多人误会菲律宾女佣或本地家务助理的手势见得光，硬是逼着她们上七道菜晚餐，真是虐己虐人，一顿饭自七时吃到十点半，人客腰酸背痛，惨过返工。
　　在外头吃，要什么有什么，专人服侍，地方雅致、空气清新，吃得开心，下次再来，多多打赏，谁也不欠谁，完了呼啸而散。
　　话分开两边说，假如谁真的发了财，雇到名厨，饭厅又装修豪华，那真的要上门去品尝手势。
　　某冬上某宅晚饭，搞到九点半还没开饭，众客饥寒交迫，以酒抗敌，结果统统醉倒。
　　自此以后，听见上门吃饭，立刻噤若寒蝉，不肯胡乱为君子舍命。
　　外头去吃吧，尤其住香港，世界各地名菜，印度匈牙利希腊越南泰国马来包罗万有。

　　204．固执

　　太太们抱怨家务助理乱闯祸，外头办事的女强人纳罕曰：“为什么不指导她们呢。”
　　伊以为人人都似她的下属：大学刚出来，聪明伶俐、灵活、可爱，中英文夸啦啦，举一反三。
　　有些人是完全不受教导的，生出只会做一二三这套工夫，叫他一三儿，或三二一换一换次序做都不行，一不高兴，马上说不干，三两千块薪水，处处一样，他不屑受气，不高兴忍耐。
　　怎么样高明的督导员都束手无策。
　　人固执起来简直不可收拾。
　　上海人来港三十年硬是不肯学讲粤语，还有，粤人来港三十年又偏偏不学英语，他认为没有益处就是没有益处，奈何。
　　吃亏的是他自己？他吃得起亏，不计损失。
　　未曾遭遇过滑铁卢的幸运人老是大惑不解的说：“你说说他呀。”
　　不知当事人软硬兼施，早已吐血。
　　老人家的固执更是厉害，略劝几句，便指着子女问：“你多久才来一次？看不顺眼不要看。”真的，眼不见为净。

　　214．区区

　　写作人在文中如何称呼自己？
　　简直美不胜收，林林总总，什么都有。
　　有人自称区区，象“区区王小二昨日看到一个怪现象”，又有人喜欢连名带姓叫自己：“张老三上个月碰到一个美女”，读者一时摸不清平地冒起的张老三是谁，原来就是作者本人。
　　最简单便是叫我，我就是我。
　　在下与鄙人不是不好，许太谦虚了一点，倘若天天自称“区区在下王小二”，那倒是好，不费吹灰之力，已经填满了七个格子。
　　有些作者自我膨胀得就差没自称朕，别号玉皇大帝，见太白金星。
　　也有称作者的——“作者倒是不介意与人打笔仗”，这作者便是他自己了。
　　有些爱借别人嘴穷赞自己，象“李教授说，‘张玉芬，你既聪明又伶俐干写作这一行太浪费了’”，通篇张玉芬，张玉芬长、张玉芬短，张玉芬端的是主角。
　　区区读者看了，不知可吃得消。
　　这样趣怪，当然不是职业写作人，专业者哪敢调皮，饭碗要紧。

　　13．怎么说

　　一般都觉得口口声声说钱，实在俗不可耐，可是，不说钱，说什么，怎么说？
　　打个譬喻，他爱她，可是，爱到什么地步？呵，她生日，他自苏富比购得一对玉镯送她，价值三百万。
　　于是，庸俗的我们马上得到一个概念：哗，这也就爱得很相当了。
　　有友人搬家，新居是一幢怎么样的房子呢？诗人当然可以有诗人的形容，可是一般人还是爱听价格：一千万？呵，过得去了，资本主义社会，一分价钱一分货，想必是背山面海，风景秀丽，面积宽敞的好地方。
　　最直截了当，简单省事，便是问价格，一个婚礼用了三百万，一定隆重豪华，一年百多万教育费，必定是一级学府……
　　无奈？也没有办法，这个概念已深入民间，深入吾心，不讲钱，讲什么？
　　——伊仿佛还混得不错，在街上偶遇，见伊的名牌鳄鱼皮手袋，价值不菲……
　　物质世界，物质男女，以物质论得失、高下、身价。

　　90．锻炼

　　锻炼心身，最好到外国去半工读几年，如可不炼，当然最好不炼，不得不炼，炼了出来，倒是一条好汉。
　　自费，就得学会精打细算，支出不少，非努力工作不可，这样辛苦，读不出成绩来，如何甘心，于是加倍勤力。
　　半工半读，时间要充分利用，保证以后都不会再浪费一分一秒。
　　有没有人半途而废？年年都有，打退堂鼓无声无息在第二第三年自课堂消失者实在不少，许是因为兴趣与意志力都渐渐消失。
　　熬过这四年，其余苦工真是一片蛋糕。
　　没有电话没有电视机，两套衣服一件大衣，每朝捧着肥皂毛巾到走廊底的公众浴室……
　　然后风雨雪不改步行四十分钟到学校，未曾缺课一日。
　　嬉称为劳动教养，而后来在新闻处工作的七年半，绝对是劳动改造。
　　大抵还算年轻，之觉有花不尽的力气，邻房同学啪一声熄灯睡觉，才开始写稿，七时正又起来上学，可怕？
　　最奇怪的是，即使在那个时候，也不是不快乐的。

　　98．注解

　　同文写：“平生有两大恐惧，一是浪费了光阴，一是不够钱应付生活。”
　　我的注解：所以时间不是用来休息，便是用来赚钱，中年人身边少个钱，贱过烂泥。
　　同文：“成年后不知多久，忽然异常害怕星期日下午黄昏辰光，每当太阳将下山而未下山之际，便莫名其妙地无限彷徨。”
　　我：这便是著名黄昏的寂寞，独身人事每日至难熬便是该一刻，内心悸怖虚空彷徨，非笔墨可以形容，通常在廿七八岁开始。
　　她：“常常安慰自己，好朋友那么多，总不会让我饿死的。”
　　我：哈哈哈哈哈，YOU WILL BE SURPTISED！届时嘴脸最难看的，便是阁下之至亲友好，经验之谈，经验之谈。
　　她：“到了不能照顾自己的时候，也就不必走出去见任何人？”
　　我：能不能照顾自己，都不必出去见人，自食其力，门前清，自顾，自愿，得闲看部书，困一觉，倘有余暇，不如结婚生子，忙个死去活来，也胜过与闲杂人等厮混胡闹。
　　读到有共鸣的好文章，忍不住作注解。

　　104．巨著

　　奇是奇在甚至连一些资深写作人都误会小说一长，字数一多，就是文艺巨著。
　　拜读之余，只觉文字噜嗦、情节沉闷、布局普通、人物平凡，综合所有，亦未能反映时代社会之大风大浪大变。
　　唯一特色是长。
　　还有，原著人坚信长即是好，其他一概不理，真是为有心无才能作现身说法。
　　每个人的家都有几段故事，值不值得写，真系见仁见智，阿爷把他一生告诉阿爸，阿爸又把一生告诉我，可是我的读者会不会有兴趣？
　　我的阿（女麻）的阿姨的表婶的奶妈的表姐的喜怒哀乐写出来之后假如可以传世，倪匡同我早就抢着来写，打崩了头。
　　小说是创作，融入作者的生活经验及观点当然有效，可不是平铺直叙的记述。
　　从七十年前说到如今，希望是历史大事，动人心弦，荡气回肠，可不是没完没了，婆婆妈妈的流水账。
　　写到这里，搁下笔，连忙去读鹿鼎记。

　　105．大衣

　　香港这种天气，长大衣其实没有太大用途，一年至多穿上两次，但是衣橱里没有一件大衣，又实在不像话。
　　一到秋季，四处物色长大衣，一见凯丝咪男装大衣，立刻通知外形英俊潇洒的女友去观赏，还有，羽绒头兜大衣至适合怕冷成精的某君……
　　挑来挑去，自己反而一年又一年落空，一则不舍得，二则犯上爱红的毛病，然而过了配穿红的岁月已长远，又不肯退而求其次，要命。
　　人字绒或芝麻呢最适合穿长裤，里头衬件樽领毛衣，可抵挡摄氏零度气温，不过万万不可忘记帽子及手套。
　　在北国生活过几年，每日来回徒步三里路，天寒地冻，自叫苦连天走到悠然自得，长大衣功不可没，也习惯戴手套付钱找赎、读报纸、写笔记，一点都不碍事。
　　人生每个阶段都不算什么直至它成为陈年往事，然后，当事人才会领悟它有多可憎或是多可贵。
　　长大衣与它的联想滋味复杂到难以形容，有点唏嘘、有点温馨，我俩真正相依为命过。

　　107．脑价

　　电视台招请编剧：学历要有大学大专认可学位，月薪五千元。
　　电视台大概不知此刻家务助理的薪水已涨至四千五百元，且不必用脑，还有，保姆的月薪是七千五百元，亦不必用脑。
　　不有人不想起日前一女明星故作大惊小怪喊：“一本书才收那么一点点版税，香港作家脑汁不值钱”，本想回她一句：“是不值钱，明星何故纡尊降贵当起作家来”，此刻看到五千元一个的电视编剧，揶揄之意，马上吞下肚子。
　　五千块！
　　也许觉得有志文艺工作者不应计较金钱收获但求作品得以发表就有满足成就感？
　　奇是奇在一定有人应征，许是为求个出身，图将来飞黄腾达？
　　以后观众大抵不能怪电视剧不通、犯驳、庸俗、抄袭、无聊、肤浅。
　　若说副刊专栏是写字工厂，那么，电视剧本不知如何形容，一天起码要提供十个八个小时的悲喜闹武侠剧本。

　　174．两倍三倍

　　常听到这样的遭遇。
　　“那边出我两倍价，我就过去。”
　　“谁还耐烦做这边，有人出我一倍价挖角呢。”
　　于是如获至宝般弃暗投明。
　　许忘记计算其他因素？
　　譬如说，旧公司离家只得四个地车站，速去速回，不知多方便。
　　旧公司地方宽敞，人事和谐，互相尊重，有商有量。
　　旧公司供应午晚两顿饭，菜色新鲜，百吃不厌。
　　旧公司老招牌老字号，稳扎稳打，可信可靠。
　　最主要的可能是，当事人年纪不小，只希望全身而退，再不欲重新帮人打江山做炮灰？
　　于是乎，什么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出什么价钱已无关重要。
　　不是怕外边风大雨大，而是躲在小楼中听音乐看书那份悠游岂非更千金难买，故几乎南面王不易。况且，深信一个人吃多少穿多久大抵是注定的，只要做妥本份，不必可以钻营，有失斯文。一倍两倍何尤哉。

　　190．阿一

　　许多人有建力士世界大全纪录情意结。
　　简单地说，就是喜欢认一哥。
　　什么都要第一，不能做第一个发现冕外行星的天文学家不要紧，世上还有其他许多第一，反正你红，他红过你，你黑，他比你还黑，都是第一。
　　一定要创本都会纪录，第一个用劳斯莱斯，第一个看懂了易经，第一个上畅销书榜，第一个十日十夜不眠不休，第一个挑战宇宙，第一个才貌双全……
　　绝对是首席，绝无商榷余地。不用任何人推举，自己就站起来举手认第一。
　　总之不理好歹是第一就行，连第一个抄袭都是天才，沾沾自喜，因第二个抄袭就已经是庸才了。
　　看着第一满京华，斯人不得不憔悴。
　　老姐妹们希望有人出去迎战：“喂，他是作家，你是什么？”
　　只得老老实实答：“家庭主妇。”百分百真确。
　　哪敢出来，所有第一都已有人认领，第一这个，第一那个，全是阿一。
　　心惊肉跳之余，只怕梁山泊英雄排座次，记录大全上无名者许是幸运人。

　　207．颠沛

　　天下或有更不想动的人，但可能不多了。
　　出门，远或近，绝对是颠沛，不过甲之砒霜，有时还真是乙之熊掌。
　　随便举个例：一位先生自新加坡赴多伦多任一年客座教授，那位太太就不嫌其烦，带着七岁的大女及三岁的小女，还有四个月的身孕，浩浩荡荡整家出发。
　　到了该地，不但要找学校，且要找产科医生！从热带到温带，还得张罗冬季服装。
　　气馁？才不，且举家往迪士尼乐园旅行，欢乐无比。
　　旁观者一听就害怕，俗云一动不如一静，依常理想，妇孺们留家中岂非更好，可见我们阅世未深，少见多怪，不知世上自有恩爱的家庭。
　　喜欢把幼儿带在身边到处走已成为一种时尚，有许多技术性问题不知如何解决。
　　譬如说，在飞机上他们坐着睡抑或在大人怀中睡，时差如何适应，大瓶奶瓶怎么烘，还有，平时常用的玩具，带是不带？
　　其实是很吃苦的吧，前往定居，无可奈何，只为旅行？勇气可嘉。

　　208．带与不带

　　每次搬家，总八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东西带着一起走，用是一点都用不着，可是拼老命不舍得丢弃。
　　随便举几个例子：七二年置的打字机，打过无数大小报告，带，还是不带，中学的功课笔记本子，带，还是不带，六O年代的水钻发夹，带，还是不带。
　　不由得自嘲：真正想勿穿。
　　终有一日要撒手的吧，不如趁早自由自在，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曾经试过一荚走天涯，两套衣裳，加一本旅游证件，住宿舍中，小房间，连电话电视也没有，照样过了三年，秘诀是尽量利用公众设施，拥物症自此霍然而愈。
　　相信我，一个人每天用得着的用品是很少很少的，航空公司定下的廿二公斤绝对是宽裕的限额。
　　旅途来回，总是替别人带东西：拖鞋十双、风湿药三瓶、传单一千张、流行小说十种，回程时有烟鲑鱼五条，毛衣一打，腊肠两斤……是否值得，真是见仁见智。
　　也许人家也会夷然说：这人，走到哪里都带着，一套戚本大字红楼梦，（口出）！啥用场！
　　带，还是不带？使人困惑。

　　210．大家庭

　　老式大家庭，祖孙三代统统住在一起，动辄数十口，是非多得不得了，父子、婆媳、妯娌、兄弟……一转背便你说我，我讲你，没完没了，死斗烂斗，可是又没有能力离开这头家，十分痛苦。
　　今时今日，大都会，人人独门独户，可是社交圈子一样好比大家庭。
　　甲根本瞧不起乙，可是一到周末，麻将少个搭子，照样厚颜无耻地邀请乙来玩，不过事后照样絮絮说乙坏话。
　　丙这边厢才指丁敌友不分，可是丁一开生日会，丙又去搂着肩搭着背笑着拍照。
　　真奇怪，那样不喜欢赵钱孙李，却偏偏时常同他们一起吃喝玩乐，为着什么？又不见有机关枪指着脑袋逼着去。
　　正是：同阁下吃饭的是一班人，讲阁下是非的，又是同一班人。
　　明明互相痛恨，而且也不打算隐瞒，但是照样坐在同一张台子上。
　　有没有必要如此虚伪？
　　大家庭的明争暗斗情意结原来仍残留在这一代人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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