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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笔集《乐未央》精选

作者：亦舒

　　1.午餐约会 

　　七年半当中，约会饭盒子的次数最多，约占一千八百次。
　　中环人不一样，他们吃午膳如执行一种仪式，到什么地方吃，与什么人吃，都非常考究，虽然沦落中环若干年，始终学不会这一套。
　　上午做了五个小时，中饭时间应当松口气，静一静，看看报纸，听听音乐，舒舒筋骨，何苦扯紧面皮连这六十分钟都不放过，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一听到有人来约午餐，眉头即时皱紧，什么借口都跑出来：已经约了孙悟空/弱小的心疼不可当／要等周润发的电话……就是不肯动。
　　周末更无可能千里迢迢乱跑，路上来回个多小时，吃顿饭又两小时，可以写篇小小说了。
　　然而，这也不过是个人的爱恶罢了。
　　曾听过一女孩悻悻说：“他也只不过约她吃中饭而已，还没到晚餐阶段。”
　　真的，怎么没想过这一点，午餐约会当不得真，一声时间到了上班去，关系便即告终止。非常轻率，不比晚餐，一吃可以吃到天亮，脱不了身就是脱不了身，两者不可相提并论。
　　阁下是午餐还是晚餐？

　　2.读者读者我爱你 

　　玫瑰是不是可爱是另外一回事，读者却绝对绝对绝对令人爱煞。
　　尤其是当他们写信来骂的时候，用辞行文，都令作者绝到，并且汗颜，他们叫做无暇动笔，否则都是高手，刻薄尖酸之处，自叹不如，退位让贤。
　　请来看：
　　“……哗，大姐，老土过老土，这个故事若不是阁下十四岁时写的仓底货，便是你那些侄女们的实验品，要写低下层的写实小说，还是留待某某之流去创作吧，大姐，以后请高抬贵手，拜托拜托，本不想再看下一个故事，后来发觉阁下已经饶了我们，没有再试图突破下去……”
　　作者连眼泪都笑出来。
　　太厉害了，别的作者仿佛至多迷哥迷姐，名字一挂出来，即能销书，同人不同命呢，请来看看这位幽默活泼的读者，眼睛这般雪亮。
　　要自他们口袋里挖出十多快钱来光顾生意实在太不容易，各行各业找生活都越来越难，社会的要求完全不一样。单行本销一万本，即有一万个这样的读者，销两万本，依此类推，即有两万拥（万足），一本书还可以传阅数十人，要经多少双眼睛，才能站得住脚。读者读者我爱你，啜啜啜啜辍。


　　28．哭

　　能哭真好。
　　对方都哭了，还要怎么样呢，也只得鸣金收兵，一切往后再谈。
　　写字间里总有那么一两位女士，动不动洒泪。
　　虽然妇女杂志作者不住提醒现代女性，哭是懦弱兼不成熟的表示，但始终是一件武器：呀，你竟把人逼哭了，太不像话。
　　哭的人虽弱犹荣。
　　每个人的习惯不同，有一种人自从七岁那年与弟弟争糖果哭过之后，就不等闲流泪，尤其万万不能切切不肯在人前流泪。
　　有些可爱的女性则仍在文艺片感动下流泪。
　　醉酒后是公认可以大哭一场的，这样也不能的话，都憋死了。
　　男人也哭，通常是因为失恋。女人失恋不止哭，多数也连带失常。
　　婴儿做什么都好玩，哭在内，眼泪奇多，而且状甚悲哀。
　　噫，没有思维没有记忆的小人儿，如何会哭得如此伤心？奇哉。
　　一般来说，人越老越干，渐渐百毒不侵，见怪不怪。
　　哭的机会，同笑的机会一样，都益发少。

　　50．冷气

　　冷气机尚未普遍的时候，夏日除了辛苦，也带着一种烂漫恍惚的情调，毒辣的日头底下，美丽的女郎晒得金棕，鼻尖上凝着一颗汗珠，颈后细发濡湿地贴在皮肤上，脊背部位的衬衫有汗印，多么感性性感，引起夏日遐思。
　　现在哪里还有这种风景，因有空气调节，女性在大暑天都穿着丝袜与长袖外套，都变塑胶花，自冷气闺房踏进冷气房车，再走入冷气办公室，下班往冷气交际场所，根本不接触天然环境，进游艇里都安装冷气。
　　似乎只有粗人才出热汗，斯文人只出冷汗。
　　平白浪费这样轰烈的夏季。
　　可是你瞧瞧目前这环境，没有冷气日子还怎么过。
　　密不通风窗对窗的大厦，污染的空气，逼人噪音，家家户户唯有下了帘子开冷气，一了百了。
　　不少写字间的冷气一年四季照开，冬日怕冷，另在脚下放一只暖风机，没法变，怕职员昏昏欲睡，非得让他们觉得一点点寒与一点点饿不可。
　　都不好算是奢侈品了，往往一个月的电费单已能置半部冷气机。

　　66．生存能力
　　人类生存能力极低，需要各式各样装备帮忙，潜水爬山都有一定工具，严寒暑热皆为大敌，不停与大自然搏斗之余，不仅怀疑，地球究竟是否人类的本土。
　　幸亏，我们生存意志力极高。
　　不然，怎么解释大都会时髦女跑到乌鲁木齐去拍电影而居然安然无恙这种事呢。
　　在那种地方长期居留，实在不是开玩笑的事情，生活习惯几乎要完全改变，再加上需要精神应付繁复吃重的工作计划，若非有过人的定力，早就打道返港。
　　佩服佩服。
　　电影当然不一定是乌鲁木齐的好，吃完苦中苦，能否成为人上人，也要带作品面世后才能揭晓，但那毅力那勇气倒真是没话说。
　　旁人听到拍摄花絮，已经骇笑，导演还能已轻松潇洒平淡的语气处理，可见有过人之处。
　　必要时，都能吃苦吧，平时太太小姐们一贯地娇纵，看到只蟑螂就要跳起来，真正发挥潜能的时候，可能又另外一副面目。
　　但愿永远无需展露生存能力之才华，有许鞍华在前线做代表已是女性之光。

　　120．新方向

　　真正使人妒忌恨恶的报道如下：
　　“……早上七时起来，陪丈夫吃了早餐，送他出门之后，做一会子运动，坐在书房写三千字小说。继而约朋友午膳。至下午两三点钟回来，休息片刻，再写一千字杂文，假使觉得倦，便小睡片刻。
　　这是丈夫也差不多下班，打扮定当，与他商量是赴宴还是看戏，抑或有其他节目……。”
　　看官，你说这样享福得人该不该挨飞刀？有几个女人能够修到如此生活方式？
　　近年来几乎每张报纸都搅妇女版，但凡略平头整脸，有张写字台坐坐的女子都在专栏中自称忙忙忙，忙成哪咤，忙得气绝。
　　全落了俗套。
　　忽见一女士，优悠地，轻描淡写、名正言顺、温柔娴熟地叙述她舒适、太平、正常的生活，能不双眼发亮？
　　即时认为这才是本年度最新偶像，宜速速向其学习。
　　女人，前半生辛劳已足，后半生，宜爱惜自身，量力而为。

　　124．谈生意

　　时时想写专栏，年年与某报老总磋商细节，次次对白如下：
　　“什么形式？”
　　“招牌式的日记。”
　　“用什么名字？”
　　“笔名，稿费若干若干。”
　　“用真名如何？”
　　“真名，每月要加稿费若干若干。”
　　“栏名用什么？”
　　“不重要，稿费最要紧。”
　　“打算几时交稿？”
　　“稿酬几时通过？”
　　年年谈不拢。
　　唉，写文容易卖文难，无处可寻发泄，憋得成大颈泡。
　　老总某仍然幽默，仍然时通讯息。“今年到底写不写，依足条件。”
　　“但今年稿费，已加至若干若干。”
　　“去你的，那价目是你自己报上来的。”
　　“但那已是许久许久之前的事，现在是现在。”
　　“……”
　　大抵八七年仍然可以继续玩下去。生意谈不成是一件事，好白相是另一件事。

　　134．眼鬼变

　　这是一句广东俗语，指眼睛里住着一只小鬼，没有它的话，人们对流行品怕会采取比较理智及客观的态度，但是偏偏受这只眼鬼操纵着，
　　原以为随年纪心神会得较定。

　　142．指挥如意

　　通常都是被出版社/读者/编辑如意地指挥着做事，做到跳舞。
　　完全没有做指挥的机会，亦不想这样做。简而清说，不欲被指是人之常情，但不想指人就无法在大机构中抬头。
　　也考虑写书评，专门挑人家三十万言呕心沥血之作来指东指西：可惜下半部写坏了/并没有反映到社会黑暗的一面/除对白外一无是处/江郎才尽/流行作品耳，期望不应太高……人人会讲，位位适用，可惜无益兼无建设性，作者只得依然故我写下去，不理这些指挥灯。
　　有些人天生有权威，托人找人，明明有求而来，仍然有型有格：“记住，小蔡回来马上通知我！”
　　完全性格使然，与地位身份无关，衙门中最和颜悦色的往往是该署署长，恶形恶状的泰半是小书记。
　　有些多子之母指挥起孩子来，俨若司令官：阿大，到超级市场去买鸡蛋，阿二，领弟弟玩耍，阿三，报纸取过来……诸如此类，表示领导有方，生活忙碌，于社会有贡献。
　　无用的人，连自己都指挥不动，该起床时起不了，该上进时退休了。

　　148．年轻的时候

　　那时候的精力，倘若可以搬迁到今日来，多么好！
　　可惜浪掷一切，没有好好加以利用，老大徒悲伤。
　　那时不过日日泡饮冰室，看七千次荡母痴儿，耳朵贴在无线电上听爱我温柔，坐电车从（宵萁）湾看风景到上环，浅水湾上晒太阳，以及投稿。
　　噫，咦，回忆起来，倒也不赖，完全象退休后的理想生活。
　　一次在电视上看林黛的《不了情》，她与男朋友驾车上山顶谈心，小小的跑车，美丽的薄扶林水塘，激发起年轻时候点滴，那正是当年最受欢迎的旅游地点。
　　愿望特别多，感情特别丰富，动不动谈到理想，都认为在天空飞翔是轻而易举的事，洱中年人之所以萎琐，乃是因为他们不争气的缘故。是不是？每个人都曾经年轻过。
　　还有，无端端觉得寂寞，找不到朋友，没有人瞭解，与父母有代沟，老师没道理，同学幼稚。
　　全体视归如死，一个个都有被控游荡之机会。
　　摸索、学习、犯错、学乖、跌倒、爬起、再接再厉、再错、再挣扎，忽然年轻的时代已经不在。
　　你年轻的时候过得好不好？

　　204．左右上下

　　上下左右住些什么人，真的不知道。
　　也不想知。
　　所以爱住罪恶的大城市，因为独门独户是真正的独门独户，无人骚扰，自由逍遥。
　　多么好，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隔壁久不久也有声响传过来，有个顽皮的小男孩，一下子大哭起来，令人莞尔，点头称善，又挨揍了，活该，快乐的时候，他爱拔直喉咙唱流行曲，自己谱的歌词，不堪入耳。
　　清晨坐在厨房喝杯牛奶红茶，也看得见左右人家搬出，装修工人在敲敲钉钉，港人越来越注意家居环境，得舍得花钱，又是水晶灯，走过缨络碰得到头顶。
　　碰巧楼上换瓷砖，受罪，象是开动坦克努力撞，使邻居痛不欲生，精神萎靡。
　　这种时分，是唯一觉得移民到北美小镇打扫庭院也不错的时候。
　　楼下种一株白兰花，不管四季都吐露芬芳，疑幻疑真，加一场大雨，一男一女，站露台上，默默嗅着花香，即是一出楼台会。
　　清晨起来写稿，对面也有三两户早起人家，已经亮着了灯，疏落的黄色一格一格，象幅图画。


　　214．表姐

　　本来想见最后一面，因错过（言卜）闻，不能如愿以偿。
　　思想飞回去老远老远，表姐是高大硕健白皙漂亮的女郎，异常的时髦，锋头极足，多年之前，曾经教过表妹跳恰恰恰。
　　交际舞中，步伐整齐而纯熟的，也不过是她，皆因名师指导有方。
　　又记得曾经有一次，她问：“你看过《河娘泪》？懂吗，喜欢吗。”
　　《河娘泪》是苏菲亚罗兰第一部电影，也是最好的。
　　后来，她认识男朋友。老爸见过，说是极之英俊的，外形象罗伦士夏飞。
　　再后来，结了婚，嫁得很好。
　　伊是非常尽责的女性，一直说：“好的主妇不需要佣人。”
　　然后患（四惟）了癌症。
　　如今已经学会不问“为什么”，只问“几时”与“何处”。
　　大大小小男女老幼的躯体终有一日到该处停放，然后转程往更远更好的地方。
　　但是我们总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总忍不住在最后聚脚点淌下眼泪，黯然销魂。
　　永远不会忘记五尺七寸半的她比一比表妹的身高，笑眯眯活泼泼的说：“（口育），我碰着定头货了。”

　　236．玻璃丝袜

　　这玩意儿以前是极之名贵的。大姊年轻时是时髦人物，家长努力推销国货，在书房与同人开会商量决策，她自外面回来，推开门便说；爹爹，外国人的玻璃丝袜不知多好，摔跤都跌不烂。
　　这句话有三四十年了。年前相见，终于有机会问起这件事的可靠性，她只是笑，不回答，也没说要带丝袜回去，为她备下好几打各式长短的丝袜，只好自用。
　　也许是美国人带到本市来的，战后忽然流行起来，五十年代楼梯档口尚有补袜女工，女孩子们都爱围着看，讶异其手工精密，那时的丝袜，要用袜带，惠罗公司有一个柜台专门出售。
　　一到六O年代末期，都会象是换了个样子，不知是看穿了还是怎样，市民太乐意消费，一切物质堆山积海似涌上来，丝袜沦为烂贱，十块钱十二双，女学生都在小白袜底下加一双取暖。
　　更开始有织花、网纹、印花丝袜，穿得不好，腿似两条大蟒蛇。一直只选穿肉色最古老那种，一看见丝袜，象是听到大姊当年活泼娇纵的声音：“外国人的玻璃丝袜真正好……”后来她吃苦吃得不得了，但不要紧，伊曾经开心过，为一双丝袜。

　　244．不老

　　不老也可怕。
　　似贾母同凤姐说：大家都死了，只剩我同你两个老妖精活着，又有什么味道。
　　所以还是顺其自然吧，生老与病死。
　　友（人齐）中许多心不老，活泼天真。想老爸那一代，二十岁已作第三任父亲，生活担子就压老了人。社会富庶，生活较为纵容，自然可维持一颗长春的心。
　　长期研究所得，坐办公厅的人快老，一超过五年朝九晚五生活，立竿见影。干艺术工作的人，特别不老，行内老顽童之多，早成美谈。
　　心情好，老得慢，性情劣，老得速。不过人不可能不老，也无必要不老。否则一声蔡叔叔，数十年老友泡了汤，代价太大。
　　岁略比一般女性不怕老，一日听见出版社某生前来说：“……你在五十年代写的那篇小说——”也不禁跳起来怪叫，“您老干么不说是二十年代的作品，（口夏），（口夏），（口夏）？岂非更好，有资格去康桥追徐志摩哩。”
　　由此可知还是忌讳老，还是希望不老。
　　再说没用，这是自然定律，水到摄氏零度自然结冰，人到四十便是中年。

　　246．书法

　　写得一手好字真是天赋，一切天上掉下来的事，无论大小，都值得庆幸。
　　据说可以苦练，算了吧，廿五年辛劳，才略有成就，不如一生蚯蚓蚯蚓。
　　副刊作者的书法才集大成，有些一笔写一个字，更有些一笔写一行字，难以捉摸，真伟大，全部手工，逐个字做，一片痴心。
　　歌者非歌，同文并不重视书法，一切由手民代劳，出了什么事，一于手民之误。
　　读小学还带墨盒子毛笔写九宫格；上大人，孔乙己，人之初，性本善。初中时已有签名笔面世，老师说：平时准用，会考还得用正规毛笔。
　　毕业后墨盒子被一脚踢到天不吐去，整个书包连课本笔记一起借给低班同学，如释重负。
　　然而看到鲁迅手稿，爱不释手，爱美乃是人之天性，信然。
　　练字是高度自娱的享受，所费无几，不需外出，亦不阻太多空间，临八大的书法：永和九年岁在（暌）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之兰亭……
　　渐渐字都变了样子，变成小小图画，妙不可言，欲罢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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