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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舒随笔集《黑白讲》 精选


　　90．感情
　　香港这个忙碌仓促的商业社会，生活越简洁就越加愉快。（呵，山水不入世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
　　倘若日常生活是“五”，年来我尽量维持“水准”，使它不低于“四”，断断不可超过“六”。
　　任何变化，都已经太累，时间不允许这种奢侈。因此养成出奇的惰性。
　　阅同样的报纸，因为知道哪一栏值得细读、那一段可以置之不理。
　　只与一小撮熟人来往，因为已经摸懂了对方脾气，什么事避重就轻，哪一类笑话受欢迎，都瞭如指掌，胜任愉快。
　　甚至肯定穿同一类服饰，选固定的颜色，不外因为安全，不会出错。
　　错误是最可怕的，往往得糟踏太多工夫去纠正。
　　连临睡之前听的音乐，来来去去都只是梁祝小提琴协奏曲，乐章每一节都如朋友般亲切，完全在意料之中，不劳费神。
　　我完全知道我的企望，也完全清楚目前的得到的是什么，在两者之间，妥协地生活。
　　可是我贯彻地相信感情，感情是值得浪费时间的。

　　91．做什么
　　我做过记者，是一个报馆出身的人，也编过画报，熟悉印刷所的工作程序，可是绝对不考虑再做这两行。
　　字房脏，写字楼乱，设备简陋，薪水低，人头杂，工作前途黑暗……一举例子，只见缺点。
　　也不喜欢广告公司，感觉是非常滑头浮躁的行业，仿佛要出门拉客的，十分低级。
　　还有电视台，节目拍摄过程与电影一般艰苦，却得不到应得的酬劳，观众一边吃饭、如厕、打毛衣、谈话、翻画报，一边吊儿郎当的用眼角瞄着，因不用购票入场，连最低限度的尊重与容忍力都没有，一觉不好看便“啪”一声转了台。
　　念的科目叫酒店食物管理，酒店人来人往，顾客全是对的，成日价躬背哈腰，婢妾相毕露，薪水抵不过痛苦，因此辞职了。
　　写稿颇高贵舒适，又不必风吹雨打的挤车子上班，可是上次加稿费是几时？只听见作者叹“文章不值钱”，只看见物价飞涨，不见得人人都是琼瑶古龙，因此不能冒险当作家。
　　啊，做什么呢？再进大学，拿到博士也还是要出来找工作的，痛苦的人生。

　　92．现代女人
　　现代人诉苦是得不到什么同情的。
　　现代女人自然也不能诉苦。
　　譬如我告诉你！我家住平阳，言辞再恳切，也不过自己学艺不精，是以沦落到这种地步，谁来同情我呢，连我自己都不原谅自己，只好憋住气来再努力。
　　我记得很久之前，女人是可以哭的，女人不必在社会工作，女人被丈夫遗弃可以获得世人的垂怜，女人能够以生孩子为乐趣。
　　发生了什么以至现代的女人天天早上要起床打仗般的出门，对牢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人事关系，不但要有大学文凭，还得声色艺并重？
　　每天黄昏太阳落山，四大皆空，回到公寓中，就想：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现代女人不能再抓住丈夫所爱的狐狸精撕打拼命，要比男人抢先升职，为什么要卖弄风度、学问、修养？
　　但愿有机会眼泪鼻涕的诉苦，但愿我们这一代不必维持骄傲，仰起头活得神气，然后气往肚里吞，一个个溃疡了在这里。
　　我为现代女人所背的包袱担心，脊椎骨终于要压断的。

　　93．感情
　　我是那种一辈子记仇的人物。
　　对于一些人的宽宏大量，却并不佩服，只觉奇怪。
　　夫妻间感情破裂了，隔几年看见他们居然手牵手的散步——咦，用公婆牌万能胶粘一粘，又和好如初，破镜重圆，若无其事的白头到老。
　　我不能这样。
　　我永永远远的把恨事记在心中，不得舒畅，闲时诸多讽刺刻薄——因此坚决赞同分手。
　　然后另起炉灶，再来一次。
　　世界千疮百孔，感情不能再有缺憾，人生委屈太多，感情没有必要勉强，我们只能活一次，生活已经够虚伪，感情需要诊治。破掉了丢弃，再寻好的，找不到，憩一会儿，从头来过，富贵或许由天，感情总由我自己吧。
　　为什么要忍耐呢。工作要忍辱负重，但不是感情。同事间要迁就，但不是爱侣。
　　这么多淡漠的男女可以在一张床上睡一辈子，已经超乎我的想象。
　　为到年龄而结婚为孩子而结婚为寂寞结婚，为经济结婚人们几时为感情结婚？又几时肯为丧失感情而离婚？

　　94．游客
　　我是一个老土，喜欢做游客。
　　在威尼斯的叹息桥上，听到这样的传说：英国诗人拜伦来到这里，因为风景太过美丽，忍不住叹息一声，于是这道桥就因此被命名。我完全被感动了，非常的快活，仰头看白鸽啪啪的振翅飞翔，觉得能够站在拜伦站过的地方，十分幸运，好不满足，生活上的委屈，一扫而空。
　　独自上欧洲，寂寞的享受并不下人家度蜜月的甜蜜。
　　通常是一条牛仔裤，香烟与矿泉水。我不大吃东西，一只热狗与一块巧克力可以过很久，从画廊出来，坐在石阶上沉思，活着还是有意思的，心中充满雷诺亚。
　　凯旋门上——呦，弟弟笑我说：“她呀，岂止是巴黎的月亮圆，巴黎简直有两个月亮。”站在凯旋门上看“星”广场，独自赞叹这罕有的风景。
　　逛在横街，与小摊子讨价还价，耸肩说：“CEST TRES CHER.”做游客不必负责，随时要走的，光管吃喝玩乐。
　　伦敦的沉郁润湿，公园中的绿，马踏踏地奔过，绒线帽压得低低，呵气成白雾，与扫枯叶的老头子说：“你好。”然后坐在长凳上喂鸭子。明年，我跟自己说：明年一定再去。雅典或许苍老，摩洛哥破旧，日内瓦就象明信片，欧洲仍然是欧洲，我乐意做游客。

　　95．厕所
　　美国给我的印象，只是公厕干净。
　　从没有见过这么有系统的厕所，简直令人感动，没有异味，间间有厕纸，人们每次用完后自动冲水，秩序井然。
　　在香港，无论餐厅楼面多么堂皇，厕所永远见不得人，不要说是公厕，连住宅中的私人浴室也没打理干净，太惭愧了。在大酒店中，厕所且有人看守，用完得付钱。
　　意大利的洗手间也如此，有时候还有人放张桌子卖门券，令游客啼笑皆非。
　　英国的公众浴间也通爽，不过用的厕纸质地十分差，是一种白报纸。
　　而老好巴黎出色的只是美术馆，洗手间十分别扭。
　　是否文化越是先进的国家，厕所就越破？
　　看到美国全国五十州统一的先进厕所设备，不由得叹息一句：到底是科技重要。
　　懒用手吗？地上有脚（制手），一踩就冲得干干净净。洗涤毛巾不方便？一律用纸抹手，废纸箱足有三尺高，一旁有女用卫生巾及避孕袋发售机。肥皂液一按便出，一排三卷厕纸，人们自动排队等候。
　　旅行美国愉快很多，起码在用洗手间当儿舒服，有没有去过日本？很多厕所还得蹲在那里，一失足就成千古恨。

　　96．离婚
　　一般人处理结婚倒还有头绪，到了时候他们便高高兴兴的寻找配偶，是否相爱是另外一件事，但对于离婚，实在太不争气。
　　大致来说是有欠冷静，闹得不亦乐乎，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难怪清官说他不断家务事，确是难。
　　啊，离婚不可以这样，离婚是一种创伤、无奈、决绝性的举止——既然感情无法挽回，长痛不如短痛，而生命有时候太长，所以只好快刀斩乱麻，希望将来有更好的机会得到愉快的生活。
　　离婚应如丧礼：感情上的丧礼，静默悲哀，怎么可以大锣大鼓，喧闹，互扬臭史，象一台戏？过去的事已过去，两个人在一起生活那么久，经过如此风霜，即使不能再做朋友，也应看孩子面上，维持缄默。
　　为什么要争取世人的同情？世人是最冷酷的，同情与他们发生不了关系，结婚是一男一女的事，因此离婚自然也是这一男一女的事。
　　时穷节乃现，还不是战乱时呢，一点点小事，不过是男女私情，就闹得一发不可收拾，实在没有风度，有欠成熟，几时才会有进步？

　　97．钻石
　　钻石真是天底下最美丽的事物之一，它几乎是永恒的，放进药水里洗一洗，又闪亮光洁如新，它又不会老，永远装饰女郎们的手指、脖子、手腕、倍添风采。
　　细小的钻石并不很贵，香港许多受薪的女孩子，喜爱买些小首饰戴，多数是指环，流行三五只挤在一只手上——不知是那一个国家先时兴的，许是欧洲吧，黄金在欧洲非常的贵，是以他们比较多戴银器，现在香港的K金也不便宜了。
　　戴惯了指环——一旦脱下，双手轻轻的，没有安全感，单是黄金，又嫌单调，镶碎钻似乎最理想。但凡时髦的东西都好看，钻石没大幅涨价之前，小过五十分的钻石几乎寒酸相，现在无论多小，也有办法设计得精致美观，香港的首饰手工世界一流，或许只逊意大利，与法国齐名，自然比英国美国的高超。
　　日本人喜欢蓝宝石，好的蓝宝与红宝都比钻石贵，年轻的女孩子戴小颗的珍珠与钻石比较好看。
　　我这个人非常庸俗，喜欢世俗的繁华，沉迷不悟，每当有女人说她不爱钻石之类，马上以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觉得不可能。
　　我是喜欢钻石的，大小不拘。

　　98．共同生活
　　反对结婚，已不是最近的事。
　　而同居更糟糕，又结婚的百样弊端而无一利，结婚的好处只是有诚意。
　　母亲常说：“要睡觉的时候还有一个人没回来要等他，真是痛苦。”
　　但——什么要等他？他是另外一个人，有他的生活，有他的职业，有他的朋友，即使他要娶妻，他仍然是一个独立的人，不是身带烙印的家畜。
　　我不能与母亲生活，因为她到下午七时半便锁大门上床，而希望一屋人也跟她同心合意。
　　她说:“最恨七点多还有人打电话叫阿妹出去。”
　　可是地球不因她的恨而改变旋转方向，我还是得出外谋生，结交一班“猪朋狗友”。
　　结婚与同居之违反自然，也就因为两个人要在一间屋顶下生活，丈夫起床后妻子还躺床上，她就不是好老婆，妻子不喜跳舞，丈夫还流连舞池，他便不是标准丈夫，结果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西风得胜，一方面成为另一方面的影子之后，这种婚姻人称美满良缘。
　　多么荒谬。
　　为什么不做朋友呢？共患难共欢乐，不必看着对方洗脸刷牙，只在双方最佳的时候作伴。

　　99．旧与新
　　徐钟佩女士三十年前著《多少英伦旧事》，在《我的寂寞》一篇中，叙说她朋友的话：“下次即令放我做驻英大使，我也还要考虑是否赴任。”
　　我几乎没站起来鼓掌。
　　那日说到不愿到外国工作的事，柴娃娃居然说:“她受够了。”这样的知心话，听了心酸。
　　我的留学完全是被逼出来的，从来也不是在预算之中。冷、饿、寂寞、穷、气，都可以一笔勾销，却独独忘不了那种彷徨。
　　我很吃了一点苦，尽管哥哥们认为人非要在大陆才能受苦，我仍然坚持在欧洲也是受难。
　　永远没有归属感，永远是客人。
　　夜夜睡觉，最怕惊醒，每每有人声车声，迷茫间不知身在何处，坐起来想半日，在躺下便失眠，良久如此，跑去看医生，诉说间淌眼抹泪，医生便开出镇静剂。
　　隔了两年，足足几百个日子，在图书馆埋头看中文报，沉迷间猛然抬起头，心中立刻想：怎么这么多洋人？后来方想起，这是英国呀，妈！
　　旅行，随时奉陪，可是长久居住，真不必了。
　　没想到早三十多年，也有人与我有同样的感觉。

　　100．生日

　　又一个生日。与同事们开颜地大吃一顿午餐，满足之余，我想：我的“黄金”时代恐怕就是现在了。
　　自然，我有稳定的入息，安定的工作、经济上的独立使我得到足够的自由，回到公寓中，小小的天地任我舒舒服服的松弛。
　　有烦恼的时候，我现在知道如何应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与友人谈话，我懂得怎么样避重就轻，小心伺侯。我已经学会全套能屈能伸的功夫，成竹在胸。
　　十七岁廿七岁的彷徨不复存在，我从未曾这样高兴自信，前半辈子努力的血汗，如今总算看到收获。
　　我伸长腿，深呼吸。
　　不坏。我已尽了自己的能力。抽屉里有英国大学文凭，书架子上有我著的书，桌子上各着男友写的生日卡，而我的头发尚乌乌黑，脸上还没有皱纹，我不属于任何模式与死胡同，我的生活刚刚开始，带着不简单的历史，我如英文字母中的母音，可以拼成任何句子。
　　我不是骄傲，我只是高兴。青春小鸟也许会一去不回来，可是换回来得却是实实在在的生活经验。快乐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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