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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集《自白书》
自白之机会
很久之前,我为明报周刊写杂文,最后一篇刊登在明周的稿子是《访问林青霞》,五年半之前。后来无端被众编辑飞起(编者按:冤枉呀,大老爷!)明周里从此没“亦舒”两字,气顶得溃疡。不过小王子说:“时间医治一切忧伤。”渐渐也就百忍成金。你知道,喜新厌旧原是人之常性,须怪不得编者,须怪不得社会,要怪怪自己没绰头。
那阵子林青霞与赵宁谈恋爱,我是与赵宁通过两封信的,几乎想把赵宁的书信公开。(这故事是告诉你,除非你真是张三李四,否则不要黑字白纸写署名信给任何人。)然后拟个天大的题目:“亦舒惨被林青霞撬墙角”,再加自白书三千大字,如此这般,亦舒两字恐怕又会从新抖起来也说不定。
后来又看到杂志上说胡茵梦与衣治凡拍拖。嗳,衣治凡我也认识呀,还开车送过我回家呢。衣先生这人一表人才,谈吐又不俗,在台湾是个特权份子,手帕都用“庇埃保曼”的,衣先生前妻杨小佩因为我与衣先生多说几句话,还向人打听过亦舒是否良家妇女。
凭这些关系,又能不能在明周上写自白书扬名?诱惑力实在太强。名气世界中讲究的是名气,没有许多的金钱,有许多的名气也是好的。
因此近年来明周成为人们登“自白书”的最佳场地,因为杂志销路好,读者多,故此凡是谁跟谁恋爱、掟 、订婚、离婚、分居、轧姘头、交男朋友、中六合彩、厕所装修、女儿满月、放了个响屁、要爱、要恨、要骂、要发牢骚,全部往明周开步走,一登龙门,身价百倍。
这些年来,我伊人独自在深闺憔悴,没有机会出锋头,都是因为明周抛弃了我,以致我沦落至今。忽然老编又“回头看一看我”,虽然并没有“再紧紧的握我的手”(――刘家昌歌词),我也已经够满足,再回头我还是要你的――说得太离谱了。
反正与明周久别至今,只要还能在一起,过往不必追究,很多事原是不能问的,包括稿费,包括是否登在头条,包括过去那五年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明报与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十五年来的关系,惨过结婚。中年读者一定看过衣莎贝专栏――有没有?有没有?
现在!我也有一个登自白书的地盘,无限度的发展下去。读者们,你们想知道什么?我父亲的身份证姓名之电报密码?我那件银狐大衣之价目?你们不会失望。
工作
我倒不是真的那么敬业乐业,让我说我很尽责。事实上我不喜欢任何工作,我希望驾一辆机帆船下太平洋,带一只狗,带一只鹦鹉,然后回来写一篇游记给国家地理杂志,管他们登不登。
但是我的金钱太少,时间太多,唯一合逻辑的做法便是以时间来换取金钱,因此在中环占一张写字台――既来之则安之,我喜欢工作。
在任何环境都可以学习。到香港是简而清叫回来的;入佳视当编剧,那份工作简直下流,如果要坐下来写,足可洋洋三十万字,从孙郁标的红楼时代说到它关门大吉,以你大妈我的口才,(宁波女人,你知道。)那真是的!可是成报编辑出了高价让我略爆内幕一二,我还不干呢,这与高贵之情操无关,我只是自爱――当时佳视付我薪水,签的合同,情投意合,人家又没用机关枪搁我脖子上,啊,做了这些日子,忽然不做,倒转来骂佳视,诸君想想,这是佳视臭还是我臭?因此屁也不放一只,万一在什么地方见到林德碌、刘天赐、叶洁馨等人,表情一定愉快。在佳视学到的哲理是:溃疡吗?阁下学艺不精,不必怨天尤人。
沈殿霞笑说:“我在电视干十多年,经历还没你丰富,你运气真好。”可不真是。这是我的电视生涯。
我的酒店生涯更加麻绳提豆腐。但是资方没拖欠我的薪水,因此基本上也不应置评论。我对工作的要求止于此,唯一要提的就是差点儿没做得预支更年期。
但我仍然爱一份固定的工作:固定的收入。同事们的嬉笑闲谈,(陈成仪改正我说但丁见到比亚翠斯时,她才九岁。)精神有个寄托,早上起床,知道自己何去何从。
戴宝圆讲:“当工作变为乐趣时,其实是蛮惨的。”
是,是。
但是小人物原本都是可怜虫――我系人间茄喱啡。我没有资格享受,而不是不懂得享受。你让我挑一座堡垒,我绝对选苏格兰,凡尔赛宫还嫌太柔糜呢。
但在目前,我唯有工作,对职业颇为委曲求全,正如某些妇女,对丈夫任劳任怨。人活在世界上,总要对环境作某一个程度的妥协,这点我明白。
工作也供给满足感,不需要很特殊的工作――文学艺术,研究星宿探讨宇宙,开脑补心这些,平凡的工作也得有人干,译一篇短文,校对一段新闻……做人根本如此,你的太阳正是我的太阳,也是坐在珠城门口捉虱子那乞丐的太阳。工作不过是工作,与是非成败无关。
决不是爱
放假无聊,到东南亚落后地区旅游。这次旅行没什么可提,但碰到的同行团友使我感慨良多。有好几对是年轻夫妻,新婚蜜月旅行。
我访问其中一位小妻子:“--你有工作吗?”
“有,请两个月的假结婚,回去再做工。”
(他们真的恋爱过吗?呵原谅我这么势利,爱情原是最奢侈最优雅最高的境界。)
“旅行愉快吗?”
“哦很好玩。”手中大包小包的土产、衣物、小提袋,还有冰淇淋、外套,逃难般,有一篮芒果已经熟烂了。
(他们真的恋爱过吗?)
“打算要孩子?”
“自然。”毫不犹疑地,“稍迟吧。”
随俗的自父母家中搬到丈夫家中,小两口子租一间梗房,随俗地蜜月旅行,请两个月假,再花掉两个月薪水,也算是大手笔,随俗地生孩子,做家务,看长篇电视剧,搓小麻将,随俗地儿孙满堂,随俗地白头偕老。
请原谅我这种奇异的想法,杀不可赦的态度--这样就一生了吗?做人就是如此吗?没到廿五岁已经是中年,女孩子最宝贵的几年在厨房里为三餐打转,服侍一个小职员丈夫(饶恕我的卑鄙:这真是爱情吗?)而那个年轻的男人,那么快便在肩上压一副枷,把工作的精力,学习的壮志,消磨在一个庸俗的女人身上,养一堆跟他们一模一样的子女,于是人更浮于事,公路车更挤。
维多利亚公园晚间那些情侣的表现只是人类基本的需要,扩大到十四座位车子里、公寓中、码头旁,这并不是爱情,即使到最后发展成为正式注册的婚姻,然而也还不是爱情,这不过是中国人俗谚中的“少年夫妻老来伴”,他填她空档,双方的要求就是那么一点点,为这一点点基本的欲望牺牲光与热,实在不是我这种自私自大的人可以了解。
我不明白。
爱总是最美丽的。恋爱应在枫丹白露岛的草地上才能发生,不是一生都有一次。以后结婚启事上的字句似乎应该改一改:从“我俩情投意合”改为“我俩互相需要”。需要也是重要的,可是别把爱情的定义胡乱糟蹋掉。
我晓得这类小夫妻是快乐的,在他们的世界中,他们所不认识的并没有损失,但是人只能活一次,就是这次。海阔天高,美丽的自由,广大的胸襟,无止境的学识……人各有志。但这绝对不是爱情,决不。
成熟圆滑
一日与马太太说起老王的性格。我说:“他在扮演一个好好先生的角色,他有一双好耳朵,因此是个好听众,可是也就止于此,你让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是不可能的,除非他的妻儿受到侮辱,否则他并不会为谁得罪谁。”
小面孔后来知道这事,便批评:“成熟的人不会说这样的话,应该笑一笑作罢。”
我知道应该是这样,可是有无必要呢?
过去十数年,我也进步很多,决不为不相干的人生气。人们可以大肆攻击我的一切,我是否接受人们的谬论是另外一件事。
谁又是鲁迅第二,那么热心肠地与乡下人打笔仗,苦心孤旨地指点他们一条明路,我通常是一声不知道便把这些人处决掉,不留余地。
我拒绝做一个虚伪的人,不外是没有这个必要,有谁问我什么意见,马上据实陈述,或者因而升职迟了,但我生活比那个吞吞吐吐的同事愉快,得到一点,失去一点,是必然的事。
孩子们惯于人云亦云,张德彪的球鞋是Addidas,他非得要爸妈买双Puma不可,否则他要哭的,人家有的,他也要拥有,因为他怕寂寞。
少年多数要求与众不同,一种接近赌气的标新立异,为了追求自我,明明下雨得带把伞,可是因为害怕会消失在芸芸众生当中,他淋着雨出去。肺炎是于事无补的,不过至少他做了些不平凡的事。
成熟以后,返璞归真,于是乎又随和起来,除死无大事,日子总要过的,天天呼呼地笑,立场必须坚持,社会亦需服从,和平共处。
--一般人口中的成熟。
那日何锦玲说:“……那你是很圆滑的。”她认为我跟她的朋友相处得不错。
已经足够,超过这个程度难为情,低于这个标准就幼稚。张太说这人一双平底鞋可以穿足十年,由此可知实在是马虎得很,毫不讲究,人们会说:终于成熟了。
可是到此为止,不能够再熟下去,各人性格不同,要求不一样。十年不发一次脾气的人简直没有血性,很多事一定要据理力争。
于是我穿着平底鞋继续我那讽刺的写稿事业,圆而不滑,我懂得“应该”如何,可是不做。
专栏
我写不出杂文了,只明周这一篇,也写得异常痛苦,摊开稿子,便魂游太虚,半日写不成一千字,改了又改,终于扔在字纸篓里。
从来不是这样的,以前我一写稿,从不用涂改,落笔成文,别人怎么想不要紧,我自己认为写得好就是,但现在,不知写什么题材好。
我很害怕,又不舍得放弃这一项专栏,但完全写不出来,总不能霸住不放,怎么会发生这种情形的?
也许写杂文像做体操,操顺了天下太平,拣起题目便写,现在就是因为一星期才写一次,于是弯下腰,手指尖老碰不到脚板面。
啊可悲。竟没有想说的事。那日玛莉亚说她从没见过比我更唠嘈的人,这能不能写呢?我买了一双皮鞋,六百块,这又能不能写呢?谁在专栏中骂我,可否自白一番?李翰祥诉落秋子,我看了不服气,可否帮秋老子摆平这件事?
打算上南美洲,游记有人看否?与施南生文丽贤吃菜,打电话找郑裕玲,大会堂遇见江青,星期六约了俞铮,公开后有读者没有?
还有,小面孔说我是个比想象中更坏的八婆、郑伯母是我长期读者、商台邀我去讲张爱玲、我拥有四两金子,日日留意上落――这些又能不能变成一千字?
地下铁收费问题、楼宇管制条例、中共四个现代化、贺梅尼的谬论、卡达的无能,应不应发挥愚见?
我也在外国杂志中阅读琳达朗士达访问、达斯汀贺夫曼的自传、“星空奇遇记”的摄制过程,难道都翻译出来?
写什么好呢?
都有人写了,我不会比人写得更好,可悲的也不会更差,写得不通,反而可以乐观说这是一种风格。报纸的副刊像群雄割据,尽是一个个专栏,我很担心终于有一日开到荼蘼,会像粤语片般烟灰灭,那时候一班专栏作家无处发泄,怕会生大项泡。
专栏不知是什么时候流行起来的,我个人全盛时代是明报上的豆芽集,上海人称“(不好意思,两字均很怪,不识,电脑里也没有)”为“孵豆芽”,孵豆芽之人牢骚自然奇多,直写了五六年,倒是天天有,不断稿。
后来停写很久,一年多来益见生疏,一口怨气出在同事身上,烦死他们,觉得更直截了当。
现在喜欢看杂文,倒不觉像参观大观园,像置身马戏班。
懒
电视中的日本长剧:
打排球的顺子把运动视为生命的全部,永远精神百倍地练球,为求打垮对方,她的典型表情是以手击胸,严肃地以干革命的声音说:“系!我一定会击倒敌对!”
我看得很累。
也许蔡炎培说得对,我懒。
无论做什么事都不肯全力以赴,就是恋爱这么大件事,跑跑就停止了,憩一会儿,哭几场,总不肯坚持到底,因为怕牺牲。
写稿子也这样,没耐心,写写不见成名,就到中环坐写字楼,坐坐不见升职,大概又回公寓孵豆芽,孵得闷气到处逛几年,然后就干羡慕别人身居要职。
可是性格操纵命运,你逼我往上爬,加上几鞭,我索性跟你躺下了,死就死,反正我是不争的。
自己没出息,因此也很嫌弃搏命奋斗的人,大概是因为妒忌吧,看见没有什么天分而苦苦挣扎的朋友,很担心,说不定什么时候精神就崩溃了,一点都不懂养生之道,啧啧啧。
某年在英国的偏僻小镇,我也努力过做人,结论是如此用功,老得快,没什么意思。
各式各样的毅力都叫我吃惊。
甲在报上骂乙,直骂了一年,于是我惊叹了,佩服甲的志气,如果乙忍不住回骂,我又佩服乙的勇气,我喜欢做观光客――不用费劲。
归根结底的懒。
同事德丽莎说:“找新的男朋友与新的职业,都需要非常大的勇气。”
早上起床面对新的一天何尝不是一样。查理勃朗在被窝里诉苦:“如果我闭着眼睛,这一日是否会离开?”
吊儿郎当已如此辛苦,天天摆出战斗格局,日子不晓得怎么过。有时也过份,上司问:“衣莎贝你仿佛还没有对这份职业安定下来。”
“啊?”我说:“我对这个世界还没有安定下来呢。”
丝毫不觉惭愧。
我喜欢做游刃有余的事,在小天地里,自得其乐地警戒自己:“得到一些,必然失去一些。”于是胸无大志、不在乎地生活着。
生命本是一个骗局,我不打算费太多的劲来证明一个女人可以战胜些什么。
我明白大家不过是暂时来歇脚,桃红柳绿又如何,最多不过是落足眼力欣赏这过眼云烟,不必太认真。
一生?
当我死后,如果土葬是可能的话,我的骸骨将被保存下来,若干年后,被发挖出土,变成文物,专家将这样形容我:女性,约公元廿世纪,生前五尺四寸高,体重一一五至一二零磅,(自然他们不晓得我如何苦苦节食,只得一百磅)除门牙外,余皆有蛀洞。
就是这样。啊还有――生前左颔子骨曾因意外折断。就是这么多。
当然,在这种事情发生之前,我先必须要死,这点倒并不困难,我们总得死,死的意思是:黑暗地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永不再回来,就像根本没有出生过一样。
(或许我错了,威利老莎留下罗密欧与朱丽叶,希治阁留下蝴蝶梦,梵高留下星夜,曹雪芹留下石头记,还有许多其他其他。)
在死之前,如果幸运的话,我还得经过老年这个阶段:眼睛昏花,头发斑白,体力衰退,力不从心,不能再上班,因为公司会勒令退休,明周不再叫我撰稿,因为年青人写得更好。
所以每天只好坐在公寓内看电视,唠唠叨叨,指手划脚地批评许多看不懂的新事物。
老到无可再老的时候,发生了细胞疲劳,崩溃下来,不再操作,人就死了。
在老之前,尚得度过中年时期,有力气,有智力,有经验,这是一生中最好的日子,然而老年阴影无所不在,不得畅快如意,况且事业上的挣扎,感情的波折,声誉的成败,都得用血汗去换取,非常的疲倦与痛苦。
没到中年,我还记得少年十五二十时,彷徨无依,除了青春,一无所有,要什么没什么,前路是要闯的,多少风霜在等待,麦田中别说是捕手,连萤光都找不到。
可是考试过关是童年就开始的吧,自小便承受这样的压力,寝食不安。再往回走,便躺在摇篮里了,朦胧一片,不辨西东,根本没有知觉……
就是这样吗?这就是我的一生?
当我死后,若果火葬,骨灰撒在坟场纪念花园,花五十元港币植一支树,便是我的一生了,我知道母亲在生我的时候没有想到这一天,我自己却想到了。
我很害怕,但除了继续活下去之外,并没有法子,因此只好淌着冷汗过日子,呵我的一生。
我的前半生
在那么多我能够做而又有人愿意请我做的工作当中,最喜欢写稿。
那么多形式的稿件中,最钟意写小说。
小说最好是短篇。
穷则变,变则通,想赚稿费又不肯提笔苦写,只能四出找人印单行本,于是联络到奸商李某,商量大计。
强迫他出短篇小说。
他不肯,宁选杂文:“拿些日记出来――什么时候摔一交,什么时候买了新大衣,香港人爱看这些,再跑到梁海平那里拍张彩照做封面,许能畅销。”
我劝他先印小说。随便翻一翻,找出百多篇,足够十本书。
李哗然,叫我先挑一挑,拣好的给他。
我气道:“都好!甭挑。”
早十年,就给刘以?洗脑:卖花一定要赞花香,连卖文章的都叹:“啊,文章不值钱呵――”找谁买?不可有此类感慨。
等头一本小说排好字,李又劝导我找些杂文,与小说隔着出版。
回家考虑良久,老板是不能得罪的,打开抽屉,抽出牛皮大纸袋,数出好几叠,交到他手中。
李问:“又是全好?”
我:“不比鲁迅好,够好的了。”
何必谦虚呢,有目共睹,写得再好还得坐在中环跟鬼佬打交道。养不活人,管个屁用,喜欢写又怎么样。
这是我的前半生“事业”,剪稿之中,十分二得扔掉,十分三失散(人在外国),留一半可用,如果有系统地三个月出版一次,也足够印到一九八五年。
真可怕,竟写了那么多。当时人家问起:你三个月前那篇……我的反应通常是:嗄?
现在阅副刊,读人家的专栏,因身受过其苦,非常具恻隐之心,忽然宽容大量起来,不忍加以任何责难:天天写个题目,真亏他的!当然私底下也不免幸灾乐祸,更带点妒意――人家有地盘刊登日记,而我好境不再。
矛盾渐进地,益发盼望看到自己的书,一叠叠簇新的摆在那里,名字印得老大,销路奇佳……以前苦种,现在乐收,天经地义。
收版税作零用高贵过收租,因而对出版商曲意奉承,慷慨就义。
写稿许比作画幸福。作者还能对牢一大堆单行本,画卖出去或者终身不能见面。
现在转了行至少还留点纪念品。
电影界
颇喜欢与电影界人士来往,当红的导演与演员,不但懂得玩、够风趣,而且豪放开朗,与“普通人”一比,特别显得有神采。
他们赚得多,舍得花,男男女女都相貌堂堂,最主要是思想敏捷、感光快、聪明,与他们相处,简直如沐春风。
电影界的人多数是蝴蝶派高手,看不见明天,缺乏长远的打算,没有几个弃影从商的成功例子,传统上,中国人瞧不起做戏这个行业,影迷的头脑很清醒,捧场只限于戏院内,而且变起心来,又特别快。
因此电影这个行业更显得哀艳动人――不要长只要好,红的时候尽其光辉灿烂的能事。
其实电影界的男女感情并不比一般人更儿戏,时代的风气如此,离婚率渐渐高涨,可是电影界里一切琐事都被渲染得很厉害,私事一次又一次出现在报章杂志上,说不定当事人都困惑起来,疑幻疑真。
电影这个媒介还得倚赖文字上夸张的宣传,被写总比不被写好,因此电影明星也乐意制造资料,可惜近年来消息实在滥得很,芝麻绿豆都在被写的范围内,记者又太尽忠记录,读完之后索然无味:怎么搞的,如此明星,简直比隔壁三叔三婶还平凡。
三叔换部平治四五零,响也没响,三婶一连买下太古城四个?巴,也不动声色,年头两公婆带着四个孩子逛遍欧美,回来后并没有招待记者发表旅游心得,他们似乎更劲更具气派。
女明星们自然比白领丽人更怕老,奈何上帝十分公平。女人老大后一向特别爱听虚伪的捧场话,不知她们是否真相信了,君有没有见过井莉脑袋上戴一个路家敏式的花环?其实世上并无青春常驻这件事。
另外一个通病是爱做知识分子:一不如意便要到外国留学,台大念夜间部的胡慧中有意无意间看轻高中生林青霞,会讲点英文的张艾嘉与胡茵梦喜作其鹤立鸡群状――家中订有《新闻周刊》,于是学贯中西了。
凭良心说,他们都不愧为可爱的性情中人。
与李翰祥在天香楼头说上一席话,接连三个月觉得同事言语无味。
约会过汪萍,其他的女友都变了颜色。
电影界的孝子孝女又简直狂多,家人并没有为他们做什么,他们却义无反顾地,以一种决绝盲目的感情爱护家人,这是电影界另外一个最大的特色,不可不提。
插图
以前有插图的小说叫绣像小说。
十岁的时候,母亲五斗柜的第一格抽屉里有一本绣像红楼梦。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张大观园地形图,只见略黄的纸上画着没有透视的、重重叠叠的亭台楼阁――我一直没有忘记。
现在也兴插图小说。
那日翻一本美术杂志,看到一连串为鲁迅小说《伤逝》作的插图,第一个感觉是美,后来觉得太美。
《伤逝》写得好不外因为男女主角都是最普通的年轻男女,涓生与子君的故事相信一直在重复,他们不应该一个美貌如花,另一个玉树临风。
买一本明报周刊看红楼梦插图,也觉画得太漂亮,像安徒生童话的插图,人物眼睛太大,面颊太红,个个似洋囡囡似,缺乏生命感。
由此可知这件事是难的。
我希望我的小说不加插图。
正像画与雕塑不需要说明。
小说插图不外是要增加读者的记忆,如果读者只记得那些图画而不记得文字内容,作者是否应该伤心,抑或假使间读者不记得文字,也希望他们记得插图?
这是玉碎与瓦全之间的选择,或者没有这么严重。
刊登在报章杂志上的小说,不妨加些图画,增加趣味性,收集为单行本的时候,图片可免则免。
外国妇女杂志上的小说也流行插图,画得很棒,男女全像时装模特儿,着色花花绿绿,浮夸浅薄,没有什么诚意,一见插图的小说便自然地联想起哈劳鲁宾斯、亚瑟希利。
他们都说封面能帮助销数。唱片套张张都精心设计,标新立异,故此小说也一样添个漂亮的封面,要靓。
连环图小说倒很可爱,小时候有整套水浒传与三国志,小小本子,三两行说明衬着一大幅黑白图画,不但人物表情细腻,背景也画得考究。
小说能改编成连环图,确是一乐也。如果我能画,先画白流苏的故事。
那日看到元朝的木板图,一共三十余张,叙述着孔子的生平,精致异常,爱不释手。
插图这一行也日渐式微,商业社会不容慢工,自然也没有细货,因此就找不到及格的插图。
影树
我之爱上影树,倒不是在读了张爱玲那葛薇龙故事之后发生的事。
很久很久之前,随母亲与弟弟自上海抵港,在一间叫做嘉道理宫立小学念过一个学期的书。那时候还不懂讲粤语,坐在一大群印度孩子与广东孩子之中,寂寞如沙漠。
周日坐白牌车来回,星期六司机休息,父亲答应下了班自中环到铜锣湾来接放学,于是我在校园等他。
我记得清清楚楚,嘉道理宫立小学的校园中,有两棵影树,树顶开满了红花,羽状的树叶蓬蓬然,秋天时转黄,如下雨般撒落。
我并不是早熟的神童,迟至十三四岁才看诗词,当时并不知道什么叫做拂了一身还满,只觉得等父亲来接往往等于一世纪那么长,因此对影树下的期待印象深刻,然而回到家中也就忘了。
后来是因为浅水湾。
有一段时间不用上班,每逢星期二三四上午,到浅水湾晒太阳,火辣辣的静寂,一眼的浪涛与白沙,影树那么惯性地开花,火红激烈,如年轻人的爱情,非常的凄艳,而且一刹间就谢落,然而明年的花却又仍然那么好。引起诸多联想。
对我来说,浅水湾永恒的美丽与??影树有不可分割的关系。
理想的住所是一间临海的两层楼,房子门外要有影树,自宽大的露台探身望,恰好观赏到树顶的红花,露台内是阴凉的图画室,琴声咚咚……
大会堂外,一排有六棵影树,此刻正开花,雨后一地细碎的黄叶与落红,清晨总是留恋于树下的长凳,呵会堂的花园中有人结婚了,披着白纱的新娘子面目都差不多,一贯地笑……买一个冰淇淋坐在长凳上吃,因影树与炎热的关系,精神异常恍惚,完全有一种生亦何欢的感觉――
落叶就是疲倦的眼泪,是否伤心就不得而知,抬头仰望,眯起眼睛,透过树叶的阳光与蓝天是这般的遥远,生生世世照不到我身上的样子,我已经老了。
这时的影树比任何时间的影树都为美丽,那感觉却完完全全不一样,我只是诧异时间为何有时候过得这样的快,有时又这样慢,大多数时候,如此沉闷,因影树的美丽,带来的感慨,不知是幸抑是不幸。
若能有伴
姊妹画报上转载玛嘉烈公主在南太平洋岛屿上的小平房――大扇的窗户、白框、明亮,通向花园,碧蓝的天,深绿的海,阵阵白浪,屋内只有简单的家具,一片静寂,天堂样的风情。
最适合情侣了,晒太阳、吃水果,扇着扇子说笑话,傍晚在紫色的天空下开了留声机赤脚跳舞,啊,做人要这样才有意思呢。
睡到天蒙蒙亮,跳进海内游出去,游出去,陶醉在盐香的空气里,拾起贝壳听回声,大声阅读一首柳永的词,缓缓地梳通一把长发,吃一顿海鲜,午睡,耳边的昆虫鸣声可当安眠曲。
如果没有这样的房子的岛屿,那么与爱人到欧洲去,七八月的炎热,互相取笑对方身上厌臭的牛仔裤,步行十条街,坐在美术馆的门口喘息嬉笑,网线袋中放一条长面包与两瓶矿泉水,随时站在喷泉边看场木偶戏,晚间观赏露天音乐会,下雨用报纸遮住头。
学讲欧洲各种言语,与每个国家的白鸽合照,离开名胜区,到天然风景地去,或是逛蚤子市场,替亲友选礼物,共数袋中余钱,计算尚能快活多少天,勇敢地开吉普车再驶过一条国界。
如果连这样也不能够,留在香港,买遍国际电影节的票子,昏天黑地孵在大会堂看个饱,场与场之间到麦当奴买鱼柳堡可乐,坐在爱丁堡广场畅论适才导演的手法。
订多份中文报刊,遍阅本港各大专栏,告诉他谁在说谁什么,娱乐一番。
或是齐齐放假七天,预早租下浅水湾酒店的房间,做游客般逍遥一番,下午搭公路车到市区的士可听震耳若聋的音乐,看穿得千奇百怪的青年人麻醉地起舞。凌晨找白粥炸面吃。
若如此也还属奢侈,那么就在公寓中,买齐材料做蛋糕,把蛋糕送进烤箱之后,扭开电视看大力水手卡通,喝牛奶红茶,蛋糕烤糊之后,上街找潮州小馆子果腹消气,看场《月宫宝盒》,在人群中手拖手挤,记得捏紧钱包,提防小手。
恋爱中的人有福了,各式各样的选择,趣味无穷的生活,一切化腐朽为神奇,环境不过是布景,镜头调度还是靠感情,多采多姿的喜怒哀乐。
啊那间白色的屋子……以至挤逼的旺角戏院,都令人惋惜没有恋爱的机会。
同性恋
我觉得同性恋是完全于事无补的一回事,但却不反对同性恋,并且对同性恋者有莫大的惋惜与同情。
情侣在公众场所表示亲热恩爱,无论同性与否,看在眼内,习惯性都使旁观者尴尬,除非他们实在是美丽的一对,而同性恋者因为选择范围狭窄,很难找到相配的伴侣,看上去额外碍眼,造成恶劣的印象,是以一般人厌恶同性恋者。
外国杂志报道茱莉姬丝蒂与罗莲赫顿住在一起,听上去很舒服熨帖,因为她们都是美女,年龄地位名气都相等,而且不是没有异性追求的,她们的最终选择显得特别的可贵。
而一般同性恋者仿佛并不重视选择,感情非常滥,拣在篮里的都是菜,像只是为了满足需要,并不挑剔对象,这是不对的,就如一般男女,时间到了便结婚生子,视之为人生必经过程,他们并不恋爱,生命中也没有诗歌图画,同样地十分可惜。
但人们习惯了没有爱情的夫妇,尚未对没有爱情的同性恋者有容忍力,于是大力反对――社会喜欢反对新鲜的事物。
而“同性恋”只是中文意译,英文字Hom osexual与Lesbian都无有提及爱恋感情。正如注册结婚也不过是说一男一女合法的住在一起了,可合法的交配繁殖,也无有涉及两者的灵魂是否真正的结合。
同性恋并不丑陋,真挚的感情永不丑陋,若没有感情而走在一起,即使是儿孙满堂的合法夫妻,仍然丑陋不堪,只不过他们比较幸运,遮丑有方而已。
是以我不反对同性恋,但希望他们选择爱人的时候,严谨一点。
然而又最恨看到温文尔雅、学识丰富、职业高贵的一对男孩子相敬相爱――市面上好男人已经够短缺,他们偏还对女人不感兴趣,难怪连漂亮的老姑婆都与日俱增。
男人们看到条件上佳的女同性恋者,也有同感吧。
我虽是佛洛依德的信徒,却不明白同性恋这种行为是在什么心理状况下形成的,若真是为了爱,那无话可说,人们为爱所作的牺牲往往是荒谬的,若为了对异性憎恨,天涯终归是有芳草的,等待的过程往往也有痛苦的快感。
因为全盘不明白同性恋这回事,因此并不盲目反对,当然也不能举手赞成,我所希望看到的是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家明与玫瑰永远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穿是享受
最怕男人穿一种叫猎装的衣裤,趣味相等于女人街卖的假Fendi与假Dior,本来有份量的人穿在身上也顿时廉价起来。
男人也应该打扮得好,端正服装,漂亮的发型,干净、精神奕奕。
过时的衣服使人寒酸,时装这样东西最势利,流行的永远顺眼,大衬衫加堕肩的大衣,偏偏就是够潇洒,袋袋牛仔裤有稚气的漂亮,喇叭脚管与?刀领子便沦落成为老夫子漫画中嘲笑的对象。
出来走动的人吃不起这样的亏,于是个个衣着入时,备添风采,不然成衣业如何发的财,香港人那有一件衣服穿到烂的事。
穿得细致的男人,常令女人心折。
考究与耀眼不一样,最好的咖啡色?皮裤子柔软服贴地垂下来,比呢绒略有阴阳色,不加以细看不会发觉,这便是考究。
一次张蓓华埋怨丈夫的衬衫领子不够窄。
我连忙管起别人的家事来:“不不,不能太窄,再窄下去变Rever剃头师傅的服装了。”
由此可知不过是一线之隔。
西装最漂亮,素颜色才是气质,深灰与黑都好看,配白衬衫与净色丝领带。
除了婚戒,其余的戒指都伧俗,手表是必需品,袖口钮早三百年已不流行。
薄底舒适的皮鞋、暗色的袜,多么调和高雅。
女人穿得好,不外是天职,男人注意服装,带来意外的惊喜,我认识的人少,只记得张澈一直穿得无懈可击,而张却说吴家棠最擅长穿(与吃)。
此间有名的乔哀斯精品店的口号是:For people who know the difference。
也有假装懂得分别的人,狐狸尾巴露在小道具上:钢笔、打火机、手帕、银包。
这是原子笔与纸巾的时代,雪白整洁的手绢与地球牌钢笔还不足够令女人心软?可以了,女人的要求不过如此。
而白色的西装礼服!根本没有白色的TUX,正如西餐厅从来不卖蛋挞这样的东西。那是粤语片中的白马王子以及电视艺员结婚时穿的奇装异服。做噩梦。
男人不是不可以配戴饰物,打簧金表与表链子是好选择。
也不是不能穿唐装,虽然长棉袍已经被穿滥穿残,真丝小格子短打却令人耳目一清,记住格子,净色会变马永贞。
永远是享受,欣赏懂得穿的男人是享受。
家务拉杂
很喜欢做家务,一派井井有条,敢说小公寓中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并非自夸,友人们都非常欣赏。
不但会打毛衣、针钩、缝纫功夫也是一等一的好,河东女中出身的学生,文武全才,呵哈呵哈。
烹饪尤其职业水准,不是夸口,热牛奶都有一套理论!先把锅沾湿水,事后就容易洗,牛奶千万不要滚,不然蛋白质就结成薄皮,牛奶的味道就疲了――嘿,够考究吧。
洗凯丝米羊毛衫,要用特种肥皂水,只能在水中按,不可以搓,捞出来平放在干毛布上,卷起来干压干,然后挂架子上掠干――中国自然不是靠这些琐碎事而强的,不过我却心甘情愿在家中细心细意地操作,从不埋怨。
很可怕,久而久之,竟变了娱乐,?皮裤子都能改得十全十美,一架胜家万能电动衣车是最心爱的玩具,钮扣掉了马上钉上去,衬衫有毛边立刻缝好,衣服特别经穿,十年前的行头还光鲜如新。
走进超级市场,便钉在那里研究新产品;抹玻璃又出什么妙法、擦地板有哪只神奇药水,花功夫了解得一清二楚,家中式式俱备。
一直以为只需时来风送腾王阁,便是最佳主妇金像奖得主,后来发觉事实并不这样,主妇与家事全无相干,主妇的十项全能只是“忍”,家务事尽可由佣人代劳。
正如在外头工作的人,才干与职位往往不成比例,最重要是懂得混,否则永远独欠东风。
于是乎思想又搞通了,用喷蜡洁抹起桌子来,益发起劲,下班回家,一打开大门,看到样样东西整整齐齐,就觉得舒服,写写意意地躺沙发上看翡翠剧场,充电完毕,明朝又可以出外打仗。
做家务原来是韬光养晦式的精神寄托,佛洛依德又胜利了一次。
如果不是这样解释,说作爱面子也可以,把时间用来读书,再有气质也是无形无嗅,不容易讨好,不如把靴子打理得晶亮,牛仔裤熨得刀般的褶痕,走出去同事都赞声够整洁,虚荣得到满足,因此坚决不请钟点女工代劳,一切荣耀归我自己。
杂文中或许还有虚伪,独居的公寓最最真情流露,这时候我才发觉自己是一个拘谨、小心、因循的人,十分缺乏浪漫气息。
然,吃得开的女性多数在外头交际应酬,谁巴巴的干家务事当消遣。
孩子
我害怕孩子,并时常扬言,生命是一个骗局。
远远看到孩子蹒跚地可爱地一步步走过来,第一个反应是要避开他们,远远的绕过,然后转头,注视他们洋囡囡般模样,心中罕纳的想:可是他们不知道这个世界多么可怕,生活其实充满了失望。
渐渐这种想法占据了心境,算命先生批我的思想说:“苦空之说释在误。”
释加牟尼误我多少,难以估计,但孩子们不住地被生养下来,大人误了多少孩子,有目共睹。
有时候在公路车内见到活泼漂亮的小孩,忍不住逗他们玩,可是随即想起,不久他们便会被送到幼稚园去,第一步的竞争便是比赛坐音乐椅子,他胜利的百分比是多少?他有几成把握可以成为一个快乐的人?
小孩不过是大人私欲下的牺牲品。
习俗上,一个美丽的家庭必须有子女作为装饰,于是有些孩子的价值与真皮沙发相等,又有若干夫妻良久没有对白,看电视看腻了便生孩子,或怕独生子寂寞,于是可怜的妹妹便被生下来陪哥哥生老病死。
友人听了我这种论调非常反感,然而他们最有力的辩证不过是“难道全人类都绝种不成”,为了使他们更加生气,我会嬉皮笑脸的问:“人类绝种,于银河系有什么损失呢。”
孩子有能力巩固一段婚姻,带来欢笑、热闹、温暖、孩子的爱最纯真,孩子的话最解闷――谁不知道呢?几乎每个女人都有生养能力,不费吹灰之力,打着母爱的旗号,都能获到这种乐趣。
可是为人父母者能提供些什么给孩子?
许多时候父母需索无穷,令孩子们用功读书,出人头地,用他们那套标准,强迫子女跟着他们的老路走,动不动扣下一顶“养育之恩”的大帽子――不要做这个,不要做那个,孩子到底有多少乐趣,多少自由,大人心知肚明,然而他们的良心从来不曾干扰过他们,孩子们仍然一个接一个被生下来,因为生育不需要文凭,不需要才华,可怜的孩子。
生孩子不错是多年来的惯例,不过人是要进步的,一百年前,男人三妻四妾何尝不是惯例,为什么现代女子,听到丈夫外头有了新欢,会进步得要求离婚?要等到什么时候,人们才会醒悟到,为了爱孩子,所以才万万不能胡乱生孩子?
仔细想一想,叫孩子们来走这一趟,喜怒哀乐,生老病死,值不值得。
小人物语
过农历年,照例要多交两期稿子,虽写得少,也得补交好几万字。
打电话给编辑说:“都齐了,麻烦你差人来拿吧。”
随后就疑心做错了事,许黄沾是对的:哪个大作家不脱稿呢,就算不做脱稿派高手,也不必如此殷勤:非常没型没款的样子。
又怕他们误会我并没有对牢稿纸呕心沥血,因此写得快,交得准。
最不好意思是编辑还都真猜对了,我只有一颗心,随便呕了出来,一则血淋淋的有碍观瞻,再则为写稿子而伤了元气,犯不着。
况且不想麻烦他们催稿,编辑的工作是编辑,薪水不包括恳求作家惠稿。
那一年替商台做节目,汤正川说我最听话:呼之即来。我说:“汤,叫你求我有什么意思,大家是支薪水的人,有本事叫何佐芝来求才算好汉。”
既然何某并不认识我这种小人物,爽快点算了,跳草裙舞之前要上磅秤一秤,没份量的人效起颦来,后果堪虞。
基于同样的原因,约会不敢迟到,我不认为人家会巴巴的坐在那里等我,因此早早的赴约。
简而清说的“有人等的时候,让他等”的高峰,我从来没有攀登过。做女人太好白话,非常尴尬,幸亏人还可以分强者弱者,否则就难堪了。
对于写稿子,自问尚属痴心,藕断丝连,上星期才在叹痛苦,写不出来,这个礼拜解决了关键情节,忽然又想再写一篇――“这篇之后真的不写了,太辛苦。”
很怀疑终于要写到五十岁的,因此急急的赶稿,不让老板有“你忙呀,那你甭写了”的机会。
偶尔外出旅行,也并不关照编辑,大把存稿,他们才不担心我去了天不吐不回头,真是凄凉,那时暑假回来,忙着交稿,他们都说:“够了够了,昨天才收到一大堆。”很厌恶的样子。
或者读者不知道,稿子是按件付酬的,报馆的出纳天天数着:二月份只二十八天,过年休息三日,算廿五篇稿费……没本钱实在脱不起稿,很现实的问题。
很年轻的时候,也时尚脱稿,蔡炎培很受过我的气,此刻的良好行为可能是赎罪,七四年收到他的信,说:“……没想到今年最早齐稿的是你……”
打那个时候开始,羞愧之余,与脱稿绝缘。
美
每当男职员称呼长得像一团番薯似的女同事为“靓女”,而该等女子又欣然作答时,我就想:唉呦,一般人对于美女的要求竟这样低,但凡平头整脸,不麻不疤,依照警务署招募女警的条件合格者,都是漂亮的女郎。天。
不不不,美不是这样的,我一直软弱的抗议……美是一件很深奥的事,各人的眼光相差也实在太远,每当我穿着Dirty Pink的麻布裤子上班,便有人忍不住劝我把衣服洗一洗……
因此美得俗实在是幸福的。俗而不美,生活也容易过。美而不俗,多么彷徨凄艳,又不耐烦向众人解释,非常闷纳,既不美又不俗,又不能与一般人并起并坐,可说是真正的痛苦。
美丽也不能太时髦,就像垫肩的皮大衣,流行的时候令人心醉,潮流一过,太不可靠,因此违背美的原则,美是永恒的。
美丽又不应具压逼感,不羁与嚣张都叫人提心吊胆,真正的美应该和蔼可亲,一片水般的明媚可人。
端正与美又是两回事,自问长得方头大耳,体格健康适中,非常端正,可是没有人能使我承认这就是美,啊差远呢。
虽说近年来女人的青春期已经延长,可是超过廿八岁……还怎么美得起来,青春与美丽有不可分解的关系,中年女人可以温馨、成熟、体贴、智慧,她的谈吐、装扮、修养、学识或许都有值得欣赏之处,但美丽……不不,美丽不止这样。
那日走在路上,前面有一个修长穿紫色的女郎,一把长发卷曲地垂到腰间,轰轰烈烈地散开,我想趋向前看她的脸,既怕她不美,又怕她美但是个西洋人,趁着过斑马线回头一看,呆住了――这不是我小说中的玫瑰吗?她已登上计程车走了。
后来念念不忘她的美貌,而且想:她有玫瑰的外貌,但是否有玫瑰的灵魂?
灵魂是很重要的。
这样严格的要求使人不快乐。幸亏除了“美丽”,我们尚可以用其他字眼恭维女性,像聪明、温柔、善良、可亲、能干、坚强、动人、文雅、秀气这些词藻,比较容易为一般人接受。
请不要再以“美丽”两字形容长得略为标致的女人。
美丽不是这样简单的,不不。
高价
“请结帐”
在餐厅中
我与友人共享一客沙律
看着邻桌的一对客人
年老的男人微笑
握着他妻子的手
令我想到
我为独立
而付出的高价
这是外国妇女杂志“大都会”刊登的一首诗。
因此当职业妻子诉苦抱怨的当儿,我总是说“离婚吧。”这是唯一令她们静默的方法。
正如那日母亲诉说父亲的不是:“菜式好吃,一声不响,弗好吃,要吵的。”我答:“都一样哩,我们在外头工作,做得对,老板当老应该,略为出错,何尝不骂个半死。”
对于不肯支付本身衣食住行的费用,却又要怪责男人不够体贴的女人们,我的同情心极之薄弱。
人到无求品自高,若做不到这一点,受些委曲实是应该的。
独身生活,寂寞倒是事小,应付飞涨的物价真是事大,独自当机立断,又需要无限的勇气,最重要是一个人不能跳舞……而我是这样向往跳舞。
如果有男朋友,可以参加化妆舞会,一起穿上黑色长斗篷,到玩具店买假牙,装上了扮吸血僵尸,吓坏那些小凤仙与夏威夷美女。……
然而不是每个男人都有这样的乐趣,且跳得一脚好舞,喝起汤来或许沙沙作响,略迟疑一下,马上变成别人的绿叶,呵哈呵哈,一言难尽。
身边有个男伴,任何女人都成为牡丹,旁人怎么想不要紧,她是他的皇后,两个人唱起相声来,一样有声有色。
然而也得看选择如何吧,挑剔的人不应有恨。
温暖的星期日下午,肃静的公寓,燃起烟看电视,喝口啤酒,我也常常想:这张帐单的代价实在太高了。
时间
时间用来作什么好。
有些人用来恋爱,有人结婚生子,(啊,人们爱的是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又是另外一些人。)有人辛劳地坐写字楼,有些交际应酬出锋头,有人做艺术家到处流浪,有人失意潦倒,有人春风得意,有人专修南美近代作家著作,有人正在享受研究院中论文资料,有些人搓麻将,有人写小说。
也有人把大部份的时间用来害怕时光的速逝,辗转反侧,一身冷汗,不能成眠。
潮热的星期日下午,时间实在太多,无处可去,无事可做,无书可读,电视管电视絮絮的说下去说下去,梦魂飞到老远的地方,化为蝴蝶,在旧欢的青草地上噗噗而飞,苍老的翅膀……欢娱无多,生命太长,但愿上帝早日接我回去。
生命不过是一个骗局,稚憨可爱的婴儿,粉藕般的小手臂,透明眼睛与嘴唇,然而母亲并没有追随你们一辈子,到头来万境归空。
这样的思想是不对的吧,但是冷气机轧轧,打字声嗒嗒,年青人一天内最好的时光,一生中最好的年份,这样名正言顺的浪费掉,遗憾的人居然不多,更加令我颤栗。
好光阴过得特别快,人们用廿五年的时间接受教育,再加廿五年的时间创业,然后就准备死了。
时间又太短太短,限期甚促,至欠公道,生命是一种浪费。
我们都应当快快乐乐的走出去玩耍,因或许永远没有明天,但如何放得下林林总总琐碎万缕千丝的小事,我们身上背着无限烦恼,以致羡慕野地里的麻雀与百合花。
在这懊恼的当儿,时间响亮的过去。
我们到底是干什么来的呢,从这里又到什么地方去,如果有谁告诉我,我来到这里只是为了这么短暂的一生,我真不欲相信:就是这么多――交配繁殖,些微的思想――就是这么多?如此单纯的欲望,如此无稽的喜怒哀乐,带不走的名利却要血汗换取,整件事于任何原则不合逻辑。
但是我留恋这个世界,已经爱上它,学会享受它。6B公路车经过上海街等旧楼露台的那棵树,我会忍不住看了又看,并且笑半晌。时装店摆出美丽的衣服,我会走进去试穿,啊,甫晓得它的好处与坏处,我的时间却无多,已该收拾包袱走了,可是我还没开始呢,我还想轰轰烈烈的恋爱呢。
选择
在宝圆家兜一圈,吃顿饭,只觉得别人屋里花团锦簇,繁华得迹近不堪:一式的丝绒沙发与大餐椅子,一座座的橱、小摆设、花盆、酒吧、水晶灯、镜子、孩子的玩具、小床、佣人茶端进端出,亲戚熙来攘往,直情叹为观止,散了席还分两路车子送客……
这才是生活呢。
我不止一日发觉自己的公寓冷清寒酸,像公立医院的三等病房,单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张床,没人来也没敢请人来,自家一个人坐着抽烟,一坐五个钟头,张开嘴巴只听到回音,古佛青灯人将老般。
不出去看看,真不相信这么近就有这么多的欢乐,像二哥家,音响喇叭就有八座,脚踏车三部,天台上绳床都两张,沙发二三十只,电视若干架,周末麻将台开起来,一定像城隍庙。还不止,侄女儿房里还养几笼子彩凤,吱吱喳喳。大概这才是正常生活。锣鼓喧天中的生老病死总过得快点容易点。
别人的家有家的味道。我的没有,厨房只烧壶开水冲杯茶……然而什么是家呢。周末看对面客厅的男女穿睡衣搓麻将,一搓十八圈,这样的热闹……每次“复出”到外见识,也并不合群,勉强说着话,自己都觉得虚伪且不置信,亲友的幸福不是我的幸福,我也尚有成家立室的本事,相信也还可以生养,要个女儿,叫她怜风,日子挨着过,也不见得会比别人更不热闹,挤逼着去饮宴、看戏、与丈夫吵嘴、摔东西,也一定有欢欣的时间:菠菜涨价回来噜唆倾诉,上班受的气叫身边的男人听,十余年拉扯着过去,君生日夕说恩情,也像模像样的一个家。下等人的快乐照样是快乐,说不定孩子大了,还是个美女。
然而我已习惯了静寂中的痛苦的快感,清醒地在潮热性感的夜里辗转反侧,生命如水晶般清晰地闪过――我只能活一次,必须交待得清清楚楚,既然来了,纵使意难平,也必须安之若素,冷眼看命运推进,我需要的麻醉药物至多只是镇静剂,而不是无诚意的婚姻与孩子。
很小很小的时候,在上海,我也是个被宠坏的孩子,每次门口有吹打行列经过,佣人抱我出去迟了,看不到热闹,足足有一日好哭。现在半夜写着自白,忽然一口浊气上涌,只觉得没有半件如意的事,错过了半世的热闹。
可是即使这样,也难怪没有任何人替我耽心,连我自己都不耽心:明早起床,又上班去了,事事办得妥贴,下班回来,仰天在床上一躺,独眠孤枕又一夜。这是我自己不妥协的选择,有时候十分骄傲,有时候十分懊恼。
出卖自己
所以我说:写杂文写久了,迟早会出卖自己的生活。连胡菊人这种永远不提私事的专栏,忽然之间发起脾气来,便告诉读者他与待产的妻如何等不到计程车的故事――“香港人是无望的了。”
董千里的专栏近年来以赏析新闻为主,非常客观,然而终于很痛恨的说:同性恋题材已经不流行,可是很多老土作者还是盲目跟风……董老只出卖了他的思想和精神,读者们并不知道他大儿子在什么学校教书,他小儿子娶了什么人;他昨晚跟谁吃饭;他住在啥地方等等。因此读来舒服,近年来这样客观的专栏也难得看到。
还有沙翁,虽然以抨击政府与共党为主,私生活隐秘,可是读者也知道他送过一首新诗给“老妻”,他集邮、他集贝壳,他近来迷音响设备。
在杂文中出卖自身并不是坏事,不过得看作者是什么人。若只是隔壁的王大妈、张姑娘――那还是算了,她们的生活起居淡而无味,最大的刺激不过是自“青菜里吃出一条肉虫来”(张爱玲语),强迫读者阅读下去是很残忍的事。
因为阅报,虽然数年未与陆离详谈,也知道她还是杜鲁福与花生迷。有时长篇大论的答读者,老作风,仍旧纠缠不清,然而也看了,她总有她的观点。
我还是明报娱乐版阿吉的忠实读者。林冰写其他的伶星稿件,久不见出色,水准不及“阿吉”十分一,原委不详。阿吉专栏最佳妙处是与伶星打成一片,言辞客观,言中有物,并不以“长舌妇”姿态出现,而以“当事人”自居,有亲切感,也是一种新突破。
近年因公事忙,少写许多,于是从作者升为读者,非常名正言顺的贬这个褒那个,又写信给专栏作者杜杜、陈方等,抒发己见,做得津津有味。
我看专栏,不太挑剔。长篇大论写“某小姐”或“某先生”的一概不读。格调太高,缺乏中文文法,看不懂的也舍弃,余者则有“读”无类。
港报副刊上的杂文水准不错。圆圆的“闲闲几笔”我跟三嫂说“很好”,林燕妮“粉红色的枕头”时期的柔糜合我口味多于“紫上行”。我私心希望圆圆恢复学院派作风,林燕妮继续做Femme Fatale。读者有多多选择,不亦乐乎。
我并不赞同“天籁派”高手司马长风的意见。我眼睛看到的世界也没有小思的地球千分之一的美丽。柴娃娃也毕竟非常独裁。可是他们都能为读者带来色彩,而且他们付出的代价高昂――他们不停的在出卖自己,点点滴滴,日积月累,终于与读者溶成一片,有时读者知道他们,比他们自己为多。
六合彩
但凡香港人,都知道什么叫做“六合彩”。开头的时候,我也是一个致力于清秀飘逸的人,但是老舍说过,欲火是平等的。以小博大,无端端口袋里多数十万现金,谁人心都卜卜跳,我没法再管束自己,大家的行为是一定有道理的,与众不同是行不开的,因此六合彩的投注每次往往达到一亿多万,拾个便宜是一般人认为正当的,大家都想拣个便宜。
于是我带着头在写字楼里起哄:“来!每人来十块,这次再来过!”
大家纷纷掏出十只羊搁桌上。
叫谁填数目字呢?有人小孩叫雅各,他很有点运气,五十元一次中过好多次。石子说:“叫雅各来填。”大家通过。撒母耳撇撇嘴,“五十元有什么用?我才不稀罕!”他老人家其实啥子屁也没中过。酸葡萄。
这六个号码千变万化,最重要是带来一点希望一点话题一点乐趣。办公室中,大家为生活出卖着一生中最好的年份,一天中最好的钟点。今天,就像昨日,明天就像今日,枯燥如沙漠,六合彩像绿洲,即使是蜃楼,又有什么相干呢。
雅各进来,一本正经的说:“你们这次何必买?上次累积奖金早已被人取走,这次全中也不过五十多万。”我连忙咬牙切齿地把他轰出去。一个孩子都嫌五十多万是鸡毛蒜皮,香港人反了。
又有一次卫保罗在身后说:“喂喂,衣莎贝,我们是否明天下六十元注?好得很!昨天头奖没人中,下次一百多万!”
大家乐得要命,仿佛四个人已经每各分到廿五万。并且盘算起来,这廿多万该怎么花法。“买钻石。”我说得很肯定,“去买粒三克方钻。”撒母耳要买部车。卫保罗不出声,秘密之极。阿细不肯入股,我们恐吓她:“中了你就气死。”
撒母耳又来了:“五十元就不必了!”
我尖叫:“谁说没用?谁?总比不中好。”
波士走进来问:“什么事呵?打架吗?”
明天开奖了。倒茶的根叔会背全了六个号码,逐间房来报喜。一个个字唱出来……大概事后人人都没发横财,都还来上班,但也算有过一刹那的火花。十多岁的人讲究爱情火花,中年人不一样,咱们有金钱的火花。
这次完了,下次再来。
撒母耳问:“中了奖怎么办?”
我笑:“继续上班呀,你以为百多万能花多久?还想退休?真是的!”香港人就是靠气派活着。
如果一个女人……
男人如果看中一个女人。他电话她。约她出来。今天没空?明天。不行?后天。再后天。很容易。他告诉她,她的眼睛多有神采,她的气质充满灵性。他接她送她,到最后,他得到她。
一切顺理成章,从此以后他们美满地生活下去。
但是一个女人如何做?
我的意思是,如果女人看中一个男人,她可以做些什么?写信给他?送花?不是面子问题――到底如何做?请他吃饭?暗示他?恳求告诉我。
可是总有个限度吧,女人无止境地如此这般表达她的心意,叫“缠”。男人如此这般表达他的心意,叫“追求”,所以男女永远不得平等。
如果一个女人今夜想见这个男人,不外是要看看他,听听他的声音,或者想得到一个大力强壮有安全感的拥抱,她应该如何着手?从那里开始?在何处停止?
男人们还是很礼貌的,女人永远是弱者,他们不忍心过份伤害女人,所以女人们永远不会知道男人私心感觉如何。
这一切都不重要。但请告诉我,女人如何邀请她喜欢的男人?假使他说“不”,女人应该作什么反应?每个动作都得小心翼翼,不能错一点点。最坏的就是,如果男人要送女人回家,她还得真的回家。太荒谬。
然而这些还是不重要的,关键是怎么把他设法请出来,老天,这真是艺术。
所以,懂得这类艺术的女人们永远猎获她们所要的男人。无知的女人,身边永远坐着闷死人的男伴――白头还是可以偕老的――但是谁关心头发白时候的事?现在!是现在!马上、立刻、目前。
或者是法术。蛊、魅力、美丽、天才、运气。但是怎么样可以得到他,享受他的笑容,聆听他的言语,让他坐在身边作伴。怎么样。
(叹息)
女人可以做的实在太少。
那么多专栏从来不教女人“如何诱惑你钟意之男士”,作家们,你们令读者太失望。
至于我自己,(呀,自白终于来了。)我会让彼男士肯定我对他具好感,但同时使他放心――我不至于强奸他。然后照常工作,等待他的讯息。没回音?太坏,耸肩膀耸掉他,世上并没有第二个雅黛尔H。如果他领悟,WOW――彩虹、水晶、雨。
敬爱
我喜欢能够增长我知识的男人。甚至是很小很小的事。像UC字头的车子属于市政局。High & Low的牌局是如何玩。德文“你去死吧。”的正确发音。蜀山剑侠传好处在哪些地方。杜鲁福的电影怎么地流丽。
Cubic Boron Nitrite为什么比工业钻石更具潜质。公路上快速起车的技能秘诀。一切等等。
女人如果能告诉我这些也是好的。不过如果女人不能说话,女人可以光坐在那儿,她们总还是美丽的动物不是吗。而男人如果不能说话,男人还剩什么?你总不能告诉我男人也能靠卖相吃饭而同时获得尊敬。
所以永远记得第一个教我看Paul Klee画册的男孩子。他约我搭电车,偷偷塞两本小小的书给我,另外一本叫《莲的联想》。
这实在是很重要的。
如果要印象小女孩、大女孩、少妇、中年妇女,你必需让她们心中充满敬念。你知道――不敬,何以别乎。
送巧克力很快就吃完,吃完也就吃完了。送花搁那里谢了扔掉。除非是奉献一只七克拉全美方钻吧,否则教育这个女人,她一辈子不会忘记。
教她喝矿泉水。教她读红楼梦,教她听音乐。教她开始看中文报纸的副刊。教她坐在草地上聊天。
我小时候是个很好的学生,男人教说拜占庭是怎么一回事,瞪大眼睛在那里听得津津有味。满足实在是双方面的:讲的与听的都舒服。
是以我十分迷信有学历的男人,常识知识学识都丰富的那种,像百科全书般。女人可以不经意,随便地抬起头来问他:“阿尔多摩罗那件案子,到底由头到尾是怎么一回事?”然后他慢慢说出来。女人一边为他编毛衣一边聆听,这便是夫妻之道。
所以男人不愿娶比他强的女人,也有原因。如果老婆比他懂得多,他怎么唬她。岂非如浮生六记般缺了闺房记乐。那怎么可以,姥姥也不行。
男人们,赶快多多学习打磨自身,做一块宝石,发亮发光给女人们看。别叫女人睨着眼睛咪咪的抿嘴笑,心中想:这人姓土名蛋。别给女人这样的机会。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女人要决心踩一个男人的时候,狠劲十足,当心。
然后我们女人还是崇拜着医生、建筑师――也许不是为季子多金,而是为他们的知识丰富!我们的虚荣心原是多方面的。
大舅舅
我五岁的时候离开上海。在香港苏浙小学读幼儿班,是以能够讲数句国语。硬要叫我宁波女人,我也得承认,因为父母是宁波镇海人士,虽然我并没在宁波的土地踏过一脚。
中国种种,对我来说,渺茫之极,毫无痕迹可寻,看到苏堤白堤的照相,如同观瑞士明信片,并没有突出的感情。我只记得外婆家中有挂墙电话,外婆房间里有只装满零食的大橱,外婆家有私家三轮车与车夫。
现在想起来,外公英年早逝,外婆依靠的应该是大舅舅。外婆家其实是大舅舅家。大舅舅的职业至为神秘,常往来北京开会,收入丰富,照顾着亲眷,随便哪个都可以去外婆家吃一顿,吃不完还拿了走。我一向认为这是陋习:中国男人喜欢照应穷亲戚,不外是一种虚荣感。
红卫兵(六七、六八年)时期,大舅舅去世。原因与日子皆不明,母亲一向有崇兄热,悲痛至深。日子过去。(日子总是过去的。)
昨日上海来信,说大舅舅的沉冤得以“平反”,正式举行骨灰安放仪式,场面隆重肃穆,送别的花圈有两百零八个,附着的照片,大姐、姐夫与外甥女的表情,使我震惊,竟完全是一种刘胡兰式的悲壮与怨愤。可沉冤得雪。
有什么分别呢。(大姐说那时她带着女儿去讨饭,街上任何人都可以骂她打她朝她扔石子。)对他们来说是重要的吧。当时的亲戚来不及地划清界限,如今都尴尬后悔了吧。但死去的人不能再上来。有什么分别呢。
我不记得大舅舅。我只记得外婆家。立虹会得用电话,我不会。坐在露台栏杆边扔脚,拖鞋掉到楼下大饼油条摊子去,外婆叫女佣人拾上来。客堂挂着一只鸟,肚子饿了会吃蛋黄。秀姐养着无数蠕蠕的蚕宝宝。与外婆睡,半夜哭得外婆血压高,外婆夜夜在我嘴里塞一块冰糖。牙齿就是打那个时候烂的吧。私家而幼稚的回忆如黄昏的阳光。
我尽了我能力思索,除了“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再也想不到什么,即使铁证一般的黑白照片拿在手中:大舅舅的照片微笑地置在骨灰檀香盒上,我的感情仍不能集中,我的心并没有牵动。只不过像阅报,看到重要的新闻:美利坚合众国与中华人民共和国正式宣布建立邦交……。
我在香港长大。没有外公外婆、祖父祖母、阿姨姑妈、舅父叔伯、表堂兄弟姐妹,我只有弟弟与父母。十二岁时初见二哥,心里想:这人从哪里来?
我在香港,唱足十二年“上帝救女皇”。我没有思想,没有记忆。
少不更事
极小的时候,老是向往欧洲。阁楼。白色家俱。摇椅。白鸽啪啪地飞。风琴弹出简单的曲调。天长地久海枯石烂永不改变。
其实阁楼并不好住。冷天的时候像极离恨天,热水汀去不到那么高的地方,暖气全从屋顶漏掉,一边睡一边牙关交战。原来阁楼不过是那么一回事,老鼠爬进爬出,都选在阁楼。长大后发觉最不好住的地方除了地窖便是阁楼,小孩的想头是很奇特的。
极小的时候又喜欢写稿。那有会考毕业生跑到报馆去做记者赚两百六十元月薪的。那时会考毕业已极之“理想”,能有几人上港大去留学,洋行的公价约四五百元,相形之下,报馆待遇还是失色。
后来就知道“从事文艺”实在划不来。没几个人能全靠写稿为生。我就不能。而且我写得来得格多,谁往剃头店坐下,随便翻开哪本图画小册子,里面都有亦舒之稿。所以,小孩不能选择。小孩并不懂,小孩胡里胡涂走上一条路,错也只好错到底。
写稿算不算错?三年前加过的稿费到现在未曾动过一个子儿。中环写字楼的后生,都年年自动获加一百人工,加稿费却从来不会“自动发生”,非得作者自张尊口。叫读书人开口闭口的提到阿堵物,多么难堪,然而即使是李太白活在今日,如果他不依时缴交煤气费,明儿个就得冷水冲凉。
我一直认为业余写稿人越来越多,职业写稿人日渐式微――弄来弄去那几个“老”人,文字一日差似一日,(包括我自身在内)。老板维持着三年前的稿费数字,恶性循环,永生永世吸引不到新血入行。
如此这般,将来报纸的副刊最好取消,连鸡毛蒜皮的稿费也省回――实在是不堪入目,东南西北都是那几个名字,熟口熟面的题材出现在霸占永恒的地盘里,换汤不换药,老生常谈。写的人没累死,看的人都累死在那里。
转行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然而有行可转,最好还是转行。少不更事,以为写稿清高秀美,实则完全不是那回事,加起稿费来像在街市买菜――“六十元?”“五十五元。”我忍不住:“大姑,很便宜啦,别再讲价啦。”
真惨不忍睹。
转了行留个小小地盘也是好的,如今这么时兴写稿,就跟以前女孩子们醉心做空中女侍应一般的莫名其妙,不过跟风是很好玩的,人有我有嘛。留段儿文字吹吹牛,当写日记――而日记能够公开,多么窝心,管它有无稿费,倒贴也是应该的,将来就是这种人写稿。他们不需要付帐单。他们当写稿是草地网球场。
母亲与小说
我母亲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她胖胖的脸与胖胖身躯隐藏着无限神秘的内心世界。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她看很多书报杂志。真的。她甚至嫌张爱玲的小说做作。
母亲的阅读习惯自小开始,据说某年我大舅舅(见舅如见娘)生肺病回乡休养,教她识字,从此母亲便懂得念念有词: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还有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还有织织复织织,木兰当户织。印象给我们最深的是泗水流卞水流,流到巴州古渡头,湖山点点头。
母亲真是神秘,她不是那种多愁多思想的女人,但是她阅读,她连玻璃鞋的故事都知道,在上海她看张恨水的小说,她简直是鸳鸯蝴蝶迷,远当我们只有六七岁的时候,已听过啼笑姻缘的故事大纲。她说“书”也颇生动。
后来随父亲过渡到香港,她还是很爱看小说。记得那时我与弟弟在苏浙念幼儿班,有位女老师的丈夫是李辉英,母亲千方百计设法去拜见她崇敬的作家,把我与弟弟也拖着。
母亲带了她亲手用缝衣机车绣的画片,上欵是“――辉英先生惠存――”真的,不骗你。必恭必敬地奉上。李辉英夫妇送我们两盒小小拖肥糖,一只盒子上印着小狗,另一只印的是小猫,糖吃完良久,铁皮盒子起码还保存了十五年以上。
母亲念念不忘那次与名作家会面的经过,并且觉得她失了礼,她不止一次地懊恼:“李太太分明是约好朋友要出去吃饭,而我竟赖在那里不走!”
之后她笃信基督。一本圣经背得熟得简直烂掉,牧师们对她都肃然起敬。母亲运用圣经中字句,得心应手,无往不利。她是神秘的。
不过除出与圣经有关书籍,她还是爱着“野书”。母亲一问明报周刊在什么地方,我便笑她:“堕落啦!堕落啦。”
但是她不看倪匡,自然更不屑亦舒。有一次她诉苦:“儿子一写小说,我对文章的兴趣已丧失一半。女儿还写,我便不再看小说。”
我用圣经里的话答她:“先知在本家永远勿受欢迎。”
我不认为她看过任何倪匡与亦舒作品。通常她批评我写的东西是:“嚼舌头!”你知道,你不能把他们全赢过来。母亲对我,一向白睐有加。
但是七十岁的母亲看过郁达夫、徐志摩,已经够令我惊诧。那些书她是怎么弄到手的?连红楼西厢都熟呢。周文宾扮女人戏王老虎的故事,也是她说的。呵伟大的母亲。
爸与香水
我一瓶香水也没有。男人未曾送过我,自己未曾买过。三十元一大瓶那种古龙水是有的,最喜欢林文烟花露水。(林文烟,多美丽的名字。)还有双妹唛,招牌上两个女孩子,一式地打着前刘海,长旗袍下还有长裤,是母亲年轻时穿的服装,两人亲密地站在一块儿依偎着。瓶子看上去像一只正常的瓶,在这年头特别难能可贵。
可是关于香水,我自有我动人的故事,要说与诸君听――爸一向穷,他是那种一辈子以五百元养家的人。但这不是他的错,人的命运际遇是各有不同的。他努力工作,他已尽了他的能力。
十三四岁那年,爸下班带回一小瓶香水,很高兴地跟我说:“多便宜,才两块钱,闻闻香不香。”(我爸很爱我。)但瓶子装的只是茶,不是香水,没有香味。爸又说:“放冰箱里,搁久就香了。”可是它一直没香起来。
隔很久,我把这件事告诉哥哥――关于这瓶两块钱的香水。他似乎想过一想,然后问:“香的香水多少钱一瓶?”我答:“很贵很贵!小的十八块,大的三十块。”
哥哥说:“这里是三十元,你去买瓶大的。”
这是我那香水的故事。(我哥哥也很爱我。)从两块钱中可以看到很多亲情,有时候穷也有穷的好处。那三十元买的是露华浓的“因他美”古龙水,照例,那只金属镂花瓶子存着多年,几乎生锈成为废铁才扔掉的。
我们一家人始终还是量入为出地过着日子。现在就算三安士的“哉”也花不了多少,不过选礼物的时候我从来不拣香水,在这方面我是完全满足的。我已有过两瓶最好的:信不信由你,还有一瓶是不香的呢。
阿女十四岁那年暑假到欧洲旅行,我们都觉得略早一点,真是奢侈。张太笑道:“她爹真是疼爱她。”忽然之间,我觉得我爸受了委曲,忽然之间,我抢着说:“我爸也很爱我。送女儿去欧洲与否是能力问题,但我爸还是很爱我的。”张太听着呆半晌。因我一向极少为感情辩护。因我那一刻想起那瓶两块钱的香水。
我爸受了一世的委曲,努力地做着奉公守法的小市民,人们可以说他平凡普通,可是他也正像许多平凡普通的父亲,他爱他的女儿――真是可笑的,忽然之间激发出这般的亲情……况且,我也终于到了欧洲,而且住上很久。
我没有什么不足之处。各人的际遇与命运并不一样。爸与我虽然没有真正地谈话与讨论问题。但我这一代与阿女那一代不同。
读者心声
对于《读者文摘》这本杂志,我的意见良多,也曾写成短文,希望获得刊登,奈何该杂志“官官相护”之死党太多,以亦舒之大名撰稿,居然也销声灭迹,不获“见光”,吐血、溃疡。明报是“新闻自由”之信徒,我又不打算泼妇骂街,不过实事就事,略为发表一下读者之心声――我还是订户呢。
“读”绝对是本港最健康的杂志之一。不但益智,劝人为善,解释美国当局一切行动的苦衷,还有个特殊的任务是劝读者戒烟。
“开怀篇”、“浮世绘”、“世说新语”好笑得要命,十则趣事约有一、两只摘自明报日报之“一笑会”。一笑会的稿费自我当明报记者起便一港元(!)一则,一旦被抄录到“读”刊,一登龙门,身价百倍,异数。
可是为什么近这几年来,我一看到读者文摘的每期目录就笑呢。
因为断手烂脚的故事实在太多太多。不是九O二班机被击落,就是啥人在海上飘浮四十天零廿小时。要不哪位太太撞了车,尊脸给缝了三百针――还得详加形容,甚么下巴脱落,眼珠子吊在眼眶外之类。
还有赛车手尼基劳特如何烧掉了百份之六十皮肤。有只倒霉的船撞上冰山。两夫妻埋在雪洞里三个星期才获救……
哗,你要甚么灾难便有甚么灾难。
……某人操作不小心,双手夹在机器里,大腿齐股部割掉。白痴儿童如何成长。火山区居民如何逃命。甚么先生患了癌症,苦苦奋斗三年,终于寿终正寝……
我不是开玩笑,诸君一定颇有同感,我的意思是――OK,我知道我连色盲都不患,只有五百度近视,应当感谢上帝,但是求求读者文摘――我很喜欢阅读纯情之贵刊,但可不可以多登一些健康的人们也能生活得开心的故事呢?真的每期都是有孩子掉到尼加拉大瀑布去吗?吃晚餐的时候刚巧读到精致的描写――一只孟加拉老虎把土人慢慢嚼光,先吃头,再吃五脏,于是我也慢慢放下手中的筷子。不是不好笑的。
话虽如此,像“百龄画家不服老”、“相亲”(见七八年十二月号)还是精彩之作。英汉对照(为什么不是中英对照?)是很多人证明他们学贯中西的实凭实据。
有一样。为什么圣诞被改为耶诞。非常刺目。三皇朝圣岂非等于三皇朝耶――对不起,又过份了。
长话短说,如果此文获得刊登,多谢编者。多谢“读”刊。雅量包涵妇人之见――谈锡永说的:女人的话,那算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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