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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圆舞
作者:亦舒

(上)

  王太太常爱说:“把雅丽带大真不容易,王先生又过世了这么些年,全靠我一个人把她带着。”
  她最爱对邻居喋喋不休。
  当这个时候,雅丽便脸红红的,腼腆地走过去。她自然是不喜欢听母亲这么的吹嘘她,好像带大一个孩子,不知道有多么了不起的样子。
  王太太又说:“雅丽是漂亮吧?她的舞,才跳得好呢。”
  雅丽跳的是芭蕾舞,已经跳了十五年,几乎是会走路便也会跳舞,王太太最骄傲,便是这一样。
  雅丽总是叫母亲别老把这个提着,况且她的舞虽然跳得不错,但总是学学停停。最近因为环境关系,并没再求更高深的舞艺,反而在一家舞院里教小孩子。
  “跳舞”容易引起误会,王太太每天总得花不少唇舌解释芭蕾舞与别的舞不同,众邻居已经听得发腻,然而因为雅丽的确是这么的又雅又丽,故此使一次又一次地忍耐着听下去。
  雅丽是在报章上看到招请芭蕾舞指导的,她依地址去找。主持人姓张,是位太太,叫她试跳五分钟,马上便录用她。一个月拿八百块的薪水,虽然辛苦点,但这是雅丽自己喜欢的工作,并不觉得心烦。
  倒是王太太,又发起牢骚来,说着当年让雅丽学跳舞,便已花掉不知道多少钱。现在不过赚得这么一些罢了。
  雅丽的家有钱过一阵子,她父亲生前是个极潇洒的人物,钱也赚得不少,但也用得不少,一点节蓄都没有的。一旦去世,一个仙都没剩下,雅丽和母亲只靠借亲戚过日子,到现在雅丽自己赚钱,总算不必靠人。
  雅丽扬着天然的卷发跳舞,看过的人没有不心折的,那家舞院录用她,必然也是为这个原因。
  雅丽第一天到得早,她发觉弹钢琴的是个长头发男孩子,裤子穿得破,衬衫穿得旧,一件橙色的毛线衣搁在琴上,然而一双眼睛却很漂亮。
  雅丽的面孔红了起来。她习惯穿短裤跳舞,长袖子大圆领,但却是没裤管的那种芭蕾舞衣,黑色的。
  她没有料到弹琴的竟然是个男人,她又不习惯在男人面前光着大腿,故此雅丽红着脸迟疑了好久,才一步步的走出去。
  但是那个男孩子好像没看见她那么样,一下没一下的弹着,完全与节拍脱了格,一面又抽着烟,有时候根本只有一只手的琴键上敷衍。
  雅丽觉得很稀奇,但是舞院女主人便已然皱起眉。
  “喂!陶其,精神点,昨儿晚上又跑到哪儿去了?”她皱着眉头,“再是这样就叫你滚!”
  那个叫陶其的,头也不回,只耸了耸肩膀,又一下没一下的按起了琴。
  张太笑了起来,摇了摇头,对雅丽说:“我们继续,别去理他。”
  雅丽也好脾气的笑笑,拉起一个胖女孩的手,摆正她的姿势。
  中午的饭是张太包的,张太雇着一个佣人,专门就是弄这顿饭。
  吃饭的时候,雅丽悄悄的问:“他是谁?”
  张太微笑:“什么?”
  雅丽的习惯是脸红,给张太一反问,马上连耳根都涨红了。
  “这种男孩子,我不会给你介绍,没出息。”她故意把最后的三个字说得极响。
  陶其刚巧来盛汤,听到了扬一扬眉,“大概是在讲我吧?”他看着张太问。
  “谁高兴讲你?” 张太反问。
  陶其不再出声,捧着汤,到角落坐下,自顾自的喝起来。
  雅丽想说他怪,但又不好意思讲,只是把他看多几眼。
  张太又开口了:“陶其,过来,让你认识一个女孩子。
  雅丽一听,马上垂下头。
  陶其隔了半晌,才拖着两条长腿,懒洋洋走到桌子前面来,说:“谁?”
  张太白他一眼,“死相,还有谁?这是雅丽,新来的,你可别欺负她。”
  雅丽红着脸说:“你好。”
  张太又说:“陶其。专门在这儿淘气的便是了,谁要是嫁了他这种男人,才惨了。” 
  陶其放下碗,双手插在裤袋里。“雅丽,像肥皂粉牌了!” 
  张太笑说:“去你的。” 她拍陶其一下。
  雅丽倒并没生气,她也陪着笑,觉得这种气氛倒顶好。
  陶其说着又走开了。
  张太看着他的背影,“像我的儿子。”她说。
  “哦?”雅丽忍不住的问,“他呢?” 
  张太抬起头来,“死了。二十多岁才在伤寒头上死的。” 
  雅丽顿时后悔起来,不出声了,一脸的歉意。
  张太摇摇头,“陶其的琴弹得太好,这儿根本没机会让他发挥。”
  “他脾气真的怪。”雅丽终于说出来了。
  “怪得可爱,对不起?”张太看着雅丽,“雅丽,他是个怪物,你讲得对,他是不适合你的,我希望你别接近他。” 
  “可是——”雅丽的脸自额角一直红到脖子。
  “雅丽,你记着便是。”张太极郑重地道。 
  雅丽只好点了点头,忍不住又看陶其两眼。
  张太叹了一口气,轻轻的拍了拍雅丽的背。
  第一天。第一天雅丽便睡不着,雅丽这一天过得很兴奋,她把经过统统告诉了母亲。
  王太太其实是个好母亲,只除了喜欢讲话,她问:“那个张太怎么样?人还好吧?”
  “很好,人很漂亮呢,舞艺也极深的。”雅丽高兴的说。
  “那便好,我怕她摆架子,欺侮你。”
  雅丽说:“怎么会呢……他们都对我好。”
  王太太有点意外,“还有谁?他们?张太太的丈夫?”
  “不,” 雅丽迟疑了一会儿,“是个弹琴的。”
  “哦。那你早点睡吧,明天一早又要去的。”
  雅丽便去睡,睡了很久都没睡着。
  第二天起身迟了,她拿起早餐桌上的面包夹了些牛肉,放进网线袋里便提着奔了出门。
  王太太已经在与隔壁闲谈了,“雅丽的舞,谁都说好…”
  雅丽笑着,摇了摇头,跳上停着的巴士,拉紧了大衣,呼出一口气。
  雅丽到了舞院,换了舞衣,才发觉竟早了十多分钟,她考虑一会儿,取出了匆忙做的三文治,刚要一口 咬下去,陶其出来了。
  他站在雅丽面前,一双漂亮的眼睛看着雅丽,雅丽呆呆的看着他,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
  “来,我们商量商量,你这三文治里夹的是什么?”他坐在雅丽对面,问她。  
  “牛肉。” 雅丽答。 
  “我最喜欢牛肉!这样吧,你把三文治分一半给我,我替你倒一杯牛奶,好不好?”他问得像个孩子,而且也像个孩子般笑一下。  
  雅丽看着他,也笑,“好,你全都拿去吃了。” 她递出了面包。 
  陶其笑,头发一路垂在额前,“谢你了。”  
  但是他才接过面包,张太的声音在后面响了起来,“陶其,把面包还给雅丽,她跳舞,要力气,你坐在那里,又不用动,就是懒,后面厨房有吃的,也不弄。”
  陶其没有法子,只好垂头丧气的把面包还给雅丽,然后走到钢琴前坐下来。
  雅丽看着有点不忍,她想走过去,但是张太把她叫住。
  她问雅丽,“怎么今天到得那么早?”
  “还以为会迟到呢。”雅丽笑说,“不料反而早。”
  “你穿短裤,难道不冷?”
  “运动起来,并不觉得,舞衣小时候多数是妈自己做的,紧身裤难缝,所以不穿。现在也惯了——”
  张太怜爱的道:“真难得,环境不好还让你一直学着跳舞,你的妈很好。”
  雅丽满足的微笑起来。这个时候,有一个小女孩子敲门进来了。
  陶其永远弹不好琴,连最简单,配合“一、二、三、四”的分奏都搞不好,但是一星期后,雅丽便已经与张太一般习惯这种琴声。
  雅丽教得很好,她极有耐心,而且态度亲切,小孩子都喜欢她,张太自然非常满意。
  陶其很少跟雅丽讲话,实际上他很少开口跟任何人讲话。
  雅丽知道他就住在大厅后面,一个人占着相当大的地方,可是她却未到后面去看过,一则没有什么机会,二则雅丽猜想那地力一定弄得极脏,也没有什么好看的。
  做足一个月,雅丽拿了她第一次的薪水。
  她微笑着在想,该买些什么给自己,或是一双鞋,或是一顶帽子。
  但是陶其向她走近来,他打一个手势。
  “有钱了?”
  雅丽微笑,扬扬手中的钞票。
  “没有什么用途吧?女孩子,” 陶其低声的 说,“出去开销全是男朋友使的,不过,看你样子,也没有男朋友。”
  雅丽微笑着抗议,“谁说的?我的确有男朋友。”
  “雅丽,” 陶其把声音降得更低,“借一点给我。”
  雅丽扬起了一道眉,像是要听明的,她这一生还未曾借过钱给别人。
  “别让张太晓得,来。”
  雅丽考虑了一下子,缓缓的抽出一张钞票,递给他。 
  “你还真不错!”陶其笑着将钱放进袋子里去,“来请你吃东西去。”
  雅丽有点不放心,“你几时还我?”
  “一定还!”陶其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他把雅丽带到一个吃茶的地方,是家很漂亮的小茶馆。雅丽叫了一杯橘子水,陶其看着她喝,一边嘴里 吹口哨。
  雅丽笑,“你倒是顶快乐的。”
  “当然。”
  他继续吹着口哨,“这支歌叫作《噢,苏姗娜》。来,与我一齐唱。”
  “可是我不会,”雅丽摇头。
  “学嘛。” 陶其鼓励她。
  雅丽还是摇头,陶其没她办法,只好作罢。
  “那好吧,你快点喝了那杯东西,喝完就走。” 他笑着说。
  雅丽有点不舍得那么快走,但既然给陶其催,便喝光那杯橘子水。才坐十五分钟,她心里想。
  重新走到外边,雅丽便觉得冷,陶其缩在他的一件麻包大衣里,手插在裤袋中。
  “怎么样?你回家?”
  雅丽点点头。但是雅丽心中是这么希望他会请她看一场戏,或是吃一顿饭,甚至大家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好吧。”陶其说,“那么明天见。”
  雅丽有点失望,但是她笑了笑,“那我回家。”
  陶其一转身,便走了。
  雅丽看着他的背影很久,才慢慢回家。她把钱全交给母亲,借给陶其的,她说留着自己用了。
  王太太还是很高兴,她拿出替雅丽织的围巾,交给她。
  “以后风就大了,记得戴这个。”
  雅丽顺手把围巾围在颈上。
  “呵,对了,今天你大表哥来过。” 王太太装作不经意地道。
  “呵。” 雅丽看她母亲一眼。
  “他问你好不好。”
  “我很好,你没告诉他?”雅丽问。
  “他很关心你呢。”王太太别有用意的说。
  “关心舅舅借给我们的钱?”雅丽笑问。
  “你舅舅才没那么小气呢!”王太太也笑,
  “富牛今天特地买了好些吃的来看我们,你怎么想到那种地方去了?”
  雅丽微微拉长了脸,“我最不喜欢大表哥,听见他的名字便觉好笑,哪儿有人唤作‘富牛’的?舅舅一 脑门子就是一个钱字,连儿子的名字都取得俗而不堪。”
  “雅丽,你真是越大越古怪!”
  “我才不古怪,” 雅丽一扭身,想起陶其,“我怪在什么地方?”
  “跟表哥出去走走好了,妈喜欢他。”
  “他明天来吧?”雅丽问,“我早就晓得,你们是预先有阴谋的。”她气鼓鼓的道。
  “表哥人这么好,为什么提到见他就不高兴?”
  “妈你不晓得的。”雅丽吞吞吐吐的。
  ‘哪件粉红的呢裙子,你都还没穿过,就穿它吧”。
  雅丽很不乐意,但是她一向是个顺从的孩子。
  雅丽的表哥是个胖胖的男孩子。二十四岁,却胖得像三十四岁的中年人,脸上常挂着一个迟钝的笑容, 眼睛眯成一条线,性格与他父亲一模一样,只晓得钱。
  雅丽知道他颇为忠厚,也很稳重,但是性格不合。雅丽与他在一起,如坐针毡,回到家来,才能松出一口气。
  为了母亲,雅丽只好陪这个表哥去看一场电影。
  到家的时候,眼睛是红红的,嘴翘得老高,气色败坏。
  她母亲问她,“雅丽,你怎么了?你表哥呢?没送你回来?”
  雅丽气愤的拉掉围巾,“别讲了!”
  王太太仔细将女儿看一遍,“富牛欺侮你?”
  “他,他混帐!让我赏了他一巴掌!”
  “怎么了?”
  “他!”雅丽涨红了脸,“他天大的胆子,居然把车子停在路边,说我美丽!”
  “那不好吗?”
  “接着,接着还有胆子拉我的手!”雅丽哭出来,“我一生还没有受过那么大的侮辱?”
  “富牛要拉你的手?” 王太太笑出来。
  雅丽瞪着她母亲,然后一转身跑进睡房,“砰”的撞上了门。她一连三天没跟母亲讲话。
  雅丽没精打采的蹲在小椅子上。
  陶其走过来,“怎么?不舒服?”
  雅丽瞥他一眼,手支撑着下巴,“你几时还钱给我?”她问。
  “问我要债?” 陶其摆摆手,“别那么样,做人大方一点。”
  雅丽不出声。
  “小女孩子不应该生气,” 他柔和的讲,“谁惹着你了?”
  雅丽的一泡眼泪冲出来,“妈,她做的。”
  “她怎么了?”
  “她叫我与表哥出去,我不喜欢表哥,讨厌死他了。”
  “是这样的,” 陶其做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想了想,“你那个表哥,一定很有钱吧?”雅丽有点惊异,点点头,看牢着他。
  “有钱好呢,” 陶其说,“有钱可以不必担心生活,有钱可以随心所欲,有钱可以有很多好处,故此虽然你表哥讨厌点,但是他有钱呀!”
  雅丽摇摇头,不以为然,掏出手绢擦了眼泪。
  “唉,你真是个小女孩。”
  雅丽看他一眼。
  “别这么难过了,”陶其逗她笑,“你这天然卷发,真不错,婴孩时一定很好看。”
  雅丽微笑,“我小时候根本没有头发。”
  “你妹妹也是卷发的吗?”
  “我没有妹妹。”雅丽摇头,“谁都没有,有妈。爸大概是卷发的。”
  “哦,那你很寂寞的吗?”
  “你呢?”雅丽问,“你也只有一个人吧?”。
  陶其笑了一笑,不作答。
  张太走近来,笑问:“谈什么谈得那么好?”
  雅丽猛地想起张太叮嘱过她的话,脸就红。
  张太说:“我们开始工作吧。”
  陶其看了看雅丽做了几个示范的姿势,她觉得轻松了不少。
  陶其真不错,她想,跟陶其在一起就自然。陶其不会拉她的手,陶其不会动手动脚,陶其对她好,对她像妹妹。
  雅丽对着大镜子,看着自己全身,已想着陶其有幽默感,陶其对她体贴。
  她很满意,把昨宵的不愉快抛在脑后。
  回了家母亲叫她去剪头发,雅丽便去了。再回来的时候,王太太跟她讲了一番话。
  “雅丽,富牛不是要故意冒犯你的,他说他实在太喜欢你了……想了半天,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过是拉了你的手,干吗就那么生气?”
  “他为什么要动手?” 雅丽抢白道。
  “还是你舅母替他想出来的妙计,富牛本人老实.你也晓得,也不会做那种事的,谁知道你舅母这次失策了,特地派人来道歉哩。”
  妈说:“所以我叫你去剪头发,怕你碰见了不好意思。”
  “算了。” 雅丽没味道的说。
  “握握手也是平常的事,不过你这样也好,”王太太微笑,“我很放心。”
  雅丽咕哝,“请他以后也别再来了。”
  王太太看女儿一眼,觉得她益发娇美了。
  雅丽很用功,她总是趁空档自己练舞。
  陶其泼她冷水,问她练得好又怎么样?迟早嫁给人家做老婆。“那时候嫁得富的,整天忙着应酬,嫁得 穷的,要洗衣服煮饭,你那双舞鞋,怕要给尘封。
  雅丽停下来,半个圈子都转不下去。
  她一步步走近陶其。“别说得那么悲观,陶其,结了婚也可以跳舞的。”
  “你真的那么喜欢跳舞?”
  雅丽想一想,“也不清楚,总之从小便学,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兴趣。”
  “那跟我一样。” 陶其按了按琴键。
  “怎么?” 雅丽奇问。
  “我学的弹琴——”
  雅丽笑了起来,“你那个琴,学了多久?弹成那个样子。”
  陶其苦笑,“绝对不会比你的舞练得少,不过是为了讨母亲喜欢,十几岁便开始弹的。” 
  “那么久?”雅丽出乎意料之外的问,“考到第几段?”
  “屁都没考!”’陶其道:“我根本不喜欢弹琴。”
  “那你喜欢什么?”
  “什么都不喜欢,”陶其喷出一口烟,“这世界上没有什么可爱的。”
  “可爱的东西多呐,”雅丽微笑,“怎么说没有?喏,小猫小狗小孩子,花、草……”
  “你晓得什么!” 陶其按熄了烟头。
  雅丽笑笑,并不生气,她柔声问:“陶其,你几岁?”
  “三十岁。” 陶其看她一眼。
  “哪有那么老?”雅丽笑。
  “你猜呢?”
  “二十六。”
  陶其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他问:“你怎么像个小老太婆?”
  雅丽笑得更甜。
  “快准备吧,小胖子那队就快来了。”陶其道。
  雅丽一天教三班,每班六个人。小胖子那班是最后的,教完便可以回家。
  雅丽走到一半路才发觉她忘了带那条围巾。她考虑很久,决定回去拿,舞院里虽然只住着陶其一个人,但是每天清早有工人去打扫的,围巾是母亲织的,不好意思遗失。
  雅丽半途上折回去,花多差不多半个钟头,但是她按门钟,却没有人来开门,晚上风很大,她只好转到对面墙角去等着。
  等了好久,雅丽几乎又要回头走,才看见陶其捧着一大包东西摇摇摆摆的走回来。雅丽叹了一口气。她迎上去。
  “陶其!” 她叫他。
  陶其吓一跳,差点把整包东西掉在地下,雅丽在这个时候,发觉他脖子上围着的,正是她那条浅蓝色的 围巾。
  “还给我。”雅丽好笑的道,“男人围着女人东西,算什么?” 她伸手去拉。
  手碰到陶其的脸,是冰冷的。
  陶其连忙开了门,“进去坐一会吧,暖一暖,我买了好些吃的东西。”
  “好晚了。”
  “打个电话回家,告诉妈你碰见了朋友?”
  雅丽想了想,跟了陶其进去。
  大厅里又黑又静,一面齐墙的镜子在闪闪生光。雅丽在它面前做一个舞姿。
  陶其有点烦,“你们女孩子,”他说,“一看到镜子就作态!”
  雅丽笑,“我习惯了。我们该去哪儿?”
  “到我后面去坐坐吧。” 他自己先进去了。雅丽先摇了个电话给母亲。然后叫:“陶其,怎么走?”
  陶其出现了,把雅丽拖进去。
  雅丽一看到陶其的大房间,呆了一呆。房间不但不乱,而且还装饰得很漂亮,甚至还有一只小冰箱。一 张小床上铺着雪白的被单,地板是一长条一长条的木板,跟外面的不一样。
  陶其替她端来一张样子古怪的木凳,“你坐这儿。”
  雅丽依言坐下。
  “把大衣脱了吧。”陶其看她一看,“不然到外面会冷。” 
  雅丽又把大衣脱掉,她四周看了看,发觉陶其的房间里有太多有趣的小玩意,一面墙上更挂着不少名画 复制品。
  “你画的?”雅丽天真的问。
  “小姐,这画要是我画的,我早就发财了,还会在这儿给小孩子弹琴?” 他咕哝道,“这是名画复制品,别搅错了,你除了跳芭蕾舞,究竟还会些什么?”
  雅丽又笑,不知道为什么,每当陶其不客气地批评她,她反而就笑。陶其也许是很对的。
  “我是什么都不会,”她不在乎的说,“我却不晓得有些什么的名画家,我也不读名著作品,我只会跳舞。”
  陶其看她一眼,“幸亏你的舞还跳得不错。”
  “谢谢。”雅丽做一个谢幕姿势。
  “好啦,”陶其不耐烦的道,“现在别跳舞,好个好?”
  雅丽点点头,在地上拾起一只布狗熊,放在膝上玩。
  “看你真像个小孩子!”陶其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烦躁。
  雅丽抬头看看他,陶其瞪了雅丽半晌,声音忽然柔和起来。
  “我给你烘两块面包。” 陶其转身。
  “不用了。” 雅丽客气着。
  “很容易的。” 陶其不到十分钟,便夹好面包,冲了一大杯热饮递给雅丽。
  “你自己弄吃的,弄得这么好,那天为什么还要向我讨面包?” 雅丽笑问。
  “那天?那天钱用光了,没钱买面包。” 陶其告诉她,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用钱干吗不小心点?”雅丽问道。
  “那么一小点钱,怎么小心?”
  “想办法多赚一点?” 雅丽试探问。
  “没有办法,张太对我已经够好了,我本身没本事。”
  “可不可以少用一点?”
  “不行。”’陶其把自己摔在床上,“人生惟一的乐趣,便是把赚来的花光它。”
  “这样不对呵……”’
  ”小老太婆,”陶其笑,“别教训我,快把东西吃光,好送你回去。”
  雅丽又笑起来,“我暖了很多,谢谢你。”
  “不用客气,你是我的债主呢!”陶其看着天花板。雅丽走近去,俯视他。
  “你干什么?”陶其问。
  “看看你。”雅丽两只手放在背后握着。
  她凝视陶其很久,雅丽甚至可以数清楚他的发根。
  陶其忽然一跃而起,“送你回去!”
  “不用了。”雅丽后退,摇头。
  “你不要客气。”陶其一直在命令她。
  他披上自己的外套,便把雅丽拉着走。陶其叫一部车子,送她回家,一路上闲闲散散的说着话。
  雅丽不知道为什么,老是笑。
  王太太替女儿开门,陶其早就原车回去了,她没见到。
  “围巾呢?” 问,“不是说回去拿围巾吗?”
  雅丽一摸脖子,怔着了,“哎呀,又忘了。”
  “你看你!”王太太白她一眼。
  这一次把围巾漏在陶其房间了,雅丽想。
  “你看富牛给你送来了什么?”王太太满高兴的递去一只盒子。
  “是什么?”雅丽并不接,又问得很笨拙,而且丝毫不感兴趣。
  “你自己拆开来看好不好?”’”
  雅丽胡乱撕开纸包,一看,又是一条围巾,粉红色的,颜色还算不俗。
  但是雅丽故意挑剔,“我又没衣服配这个。”
  “没关系,什么配粉红都不错,女孩子戴这个够娇,我不该替你织条蓝的,富牛买得不错。”
  “才不是他的意思,大概也是舅母的主意。”雅丽道。
  “暧,” 王太太也承认,“舅母是很喜欢你。”
  雅丽不搭腔。
  第二天。
  现在的雅丽对第二天是很感兴趣,不知道为什么。雅丽觉得她现在不寂寞,她每天可以见到陶其。
  陶其换了件毛衫,颈子上挂的,正是那条蓝围巾,他向雅丽笑笑。
  雅丽也向他笑笑。
  张太又问:“什么事情这样好笑?”
  雅丽背转了脸,“没什么。” 她说。
  张太摇摇头,也不管了。
  后来陶其问:“你围巾怎么这样多?”
  雅丽点点头,“有好几条。”
  “这条送我算了,我很喜欢它。”
  雅丽看着他老半天,终于道:“好,送你。”
  陶其笑,又弹起了琴,雅丽教一班孩子教得很起劲。
  休息的时候,陶其弹那首《哦,苏珊娜》。
  雅丽回家也哼《哦,苏珊娜》。
  她母亲又跟邻居太太讲:“雅丽自从做事以来,人也活泼了,看来以前一直把她关在家里,实在闷坏了。”
  她瞧着雅丽高兴,便叫她到舅母家去吃饭。
  雅丽的嘴马上鼓得可以挂一只瓶子。笑容不见了,阳光也没有了。
  “雅丽,”王太太解释,“不是叫你去见富牛。我们靠舅舅舅母不少日子,他们一直对我们好,你一赚钱,难道就跟他们疏远不成?妈陪你去。”
  雅丽知道母亲讲得很对,但是心里总不情愿。
  她说:“就是因为靠他们靠得多,所以才不想去。”
  “那怎么可以呢?”她母亲道,“于情于理都讲不通。”
  “我不想去。”
  “随你吧。你自己想一想。”王太太有点不高兴的样子,但是并没有强逼雅丽。
  她是不会强逼雅丽的,因为雅丽是她惟一的女儿,而且雅丽听话。
  母女俩在约定的时间还是到了舅母的家。舅母对雅丽最客气,想必是为了儿子的缘故。她本不觉得这个外甥女有什么好处,然而儿子对她钟情,爱屋及乌,看着雅丽,也有一种特别的感觉。
  雅丽被安排在富牛隔座坐,一桌六七个人,都是亲戚,相当熟络,雅丽倒也不难堪,只是富牛又过分热情一点,每当舅母眼色一使,他便替雅丽倒茶夹菜,弄得不好,倾翻一小碟酱油,沾了几点在雅丽的裙子上。
  裙子深色的,根本看不出来,洗一洗也就没事,然而舅母一定嚷着要赔,富牛见母亲这么说着.也跟着附和,雅丽想了一百个理由,出口推都没有用。
  她想告诉富牛她根本不喜欢他,送什么都是多余的,当然她出不了口。
  饭好不容易吃完,她母亲与舅母又提议去看戏,雅丽说了老实话,她说很倦,而且第二天又要早起。
  她很扫大家的兴,但是达到了目的,早早的回家休息。
  王太太兴致致的问雅丽,“富牛怎么样?”
  “胖得要死,笨得要死,像只猪。”
  王太太笑起来,“这叫作福相。”
  “有福气的人准肥吗?”雅丽问。
  “不跟你说。” 王太太说不过女儿。
  “最好是不说。饭也去吃过了,谢也道过了。以后大家都不必麻烦,最妙。”雅丽不自觉的学了陶其的口气。
  王太太有点惊奇,雅丽一向讲话都文质彬彬的,忽然之间爽辣起来,倒是值得注意的。
  “我去睡了。”雅丽自己回了房。
  她脱下了那件沾过酱油的衣服,摔到墙角去,连衣服都讨厌起来了。雅丽穿着内衣坐在床沿上想,要是富牛长得像样点,她倒不介意与他出去走走。
  但是富牛那付相……也不是那付样子惹人讨厌,雅丽对他毫无偏见,倘若他长得像陶其,或是性格像陶其,都可以。
  想到陶其,雅丽挂上一个微笑,幸亏在那儿弹琴的是陶其,若是富牛,岂非倒霉了?
  然后雅丽又想,像富牛这么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弹琴?太荒谬了。雅丽胡思乱想的睡着在床上。
  第二天雅丽踏进舞院,便听见陶其在那儿的咚咚咚的按琴,雅丽不声不响的到陶其身后,用手蒙着他的眼睛。
  “谁?”陶其问。
  雅丽不出声。
  陶其抓住她的手,“雅丽你这小鬼!”
  雅丽笑起来,坐在他琴椅子的旁边。
  “这儿一共才三个人,你装什么鬼?”陶其低头燃了一支烟。。”
  雅丽垂了眼,她没料到陶其会不喜欢这个玩笑。
  陶其喷出一口烟,从后裤里掏出一只小盒子,“送给你。”
  “什么?”雅丽一怔,想着如何会有这许多人送她东西。
  “你送我一条围巾,我送你这个。但是我没什么钱,故此礼物不怎么理想。”他微笑。
  “你干吗花钱?”雅丽问。
  “因为不想占你的便宜。” 
  “钱花光了怎么办?”
  陶其笑,手在琴键上一滑而过。“花光问你借。”
  雅丽听了,跟着他笑起来。
  “把盒拆开来看。”陶其说,一边哼《哦苏珊娜》。
  雅丽说:“不,我留着回家才看。”
  “你真怪,” 陶其道,“好多女孩子看到礼物,总是会急不及待的拆开来看。”
  “是吗?”雅丽拿着小盒子,“你怎么知道?”她反问,“你有好多女朋友吗?”
  陶其又笑,按熄了烟头,“你真是怪。”
  雅丽站起来,“我去换衣服,不讲啦。”
  陶其看着她跑开,两手按出一支和谐的曲子。
  雅丽换了衣服出来,对镜子伸直了一条腿,“陶其,好好的弹一支曲子给我们听。”
  “为什么?”
  “弹支圆舞曲,不为什么,让大家快活一下子。”
  “一首歌会令人快乐吗?” 陶其问,“没有什么好弹的。”
  “陶其老是扫兴。”雅丽说。
  张太走近来,“当然,他就是那样。有钱便是好,没钱便不好,一个月里头难得一日快活。”
  雅丽瞟了陶其一眼,并不出声。
  张太看陶其,陶其抽着烟,看不出他的脸上有什么异样,她又看雅丽,雅丽也像没事,只在微笑。
  当天雅丽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撕开那个小包看。她发觉是一只胸针,做成一个w宇,还是真金的。雅丽没想到陶其会送她这么精致的礼物,故此实在呆住了。
  她将胸针捏在手中,半晌不放,然后别在睡衣的领子上,对着镜子横照竖照,最后心满意足了,方才去睡。
  雅丽把别针扣在毛衣上,很得意。
  她步韵是轻松的,走三两步便跳一跳,转个圈子,注视她的人实在不少。
  雅丽让张太看她的扣针,“好不好?”她天真的问。
  “哪儿来的?”张太仔细的看,“妈送的吧?”
  雅丽冲口而出,“不不,是陶其给我的。
  张太怔住,抬头看雅丽,然后她道:“雅丽,你跟陶其来往很密吗?”
  “没有。”雅丽垂下头,“就是现在见面。因为我送他一条围巾,所以他才送我这个。”
  张太呆一会儿,“雅丽,我实在很喜欢陶其,但是我更喜欢你。陶其不适合做你的朋友,你认识他久了,便会发觉。”
  “为什么老是这么讲呢?做朋友没有适合不适合的,只要讲得来便可以,我觉得陶其很好。”雅丽坦白的说。
  “陶其是很好。” 张大承认,“但不适合你。”
  雅丽扬扬眉,笑起来。张太看得出她并不心服。
  陶其嘴角叼着一支烟出来,坐在琴椅上,看着她俩。
  张太没好气的笑。“陶其,你再不检点一下,人家就会以为我是开酒吧的了。”
  陶其说:“其实我应该到酒吧去弹,可惜好的酒吧又不要我,蹩脚的酒吧只要一只唱机,根本不需要人,全把我给淘汰了,我真倒霉。”
  张太笑,“那你就乖乖的在那儿弹,不要吊儿郎当。”
  “痛苦。”’陶其用手一拍额角。
  张太又说:“看你这样子。”
  “我又讨厌那班酒鬼,情愿看着小孩子算了。” 陶其按熄烟。
  雅丽走到他面前,指了指领口上的别针。
  陶其看了一眼,不做表示。
  雅丽忍不住问:“好吗?”
  “这种东西要配长头发才好看,你头发是那么短。”
  雅丽一摸发脚,“妈叫我剪的。”
  陶其摇头,“妈妈的孩子。”他说,“天然的卷发,就因为妈的一句话给糟踏了。”
  张太道:“陶其,你嘀嘀咕咕的,就是把雅丽教坏了。”
  “我教坏人?” 陶其笑着看雅丽一眼,“那我最多不出声。”
  雅丽也笑,于是一天的工作又开始。
  每天辛勤的工作使雅丽觉得疲倦,但是她精神却是饱满的,雅丽的容光焕发,因而更加吸引富 牛。
  富牛常借故到她家里-一他根本没有工作,靠父亲打发点零用钱为生,原本想考大学,但是因为资质问题,一连三年都未考上。
  雅丽看到富牛,不高兴时就不瞅不睬,高兴的时候,对他打个招呼笑一笑,富牛已经乐得骨头没有四两重。 
  富牛对雅丽是倾心的,他人虽然呆钝一点,但对选择对象,却一点不糊涂,他最大的希望便是要追求到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好在人前出口气。
  他之看中雅丽,也就是因为雅丽漂亮。富牛看上去傻,其实一点都不傻,可惜雅丽对他一笑,他便会错意,以为雅丽的芳心非他莫属。
  富牛不断的约会雅丽,十次当中雅丽大概只答应一次,还要把母亲拖着一块儿去,而且每每与富牛在一起的时候,她就希望他是陶其。
  雅丽知道她自己有点爱慕陶其,但是她不以为意,在富牛与陶其之间,谁都会选择陶其的。
  她奇怪为何陶其从不约她出去,也许他对她没有兴趣。
  不过陶其还常开她玩笑,跟她谈得很好。
  一天陶其说看到她与一个男孩子在一起。
  雅丽觉得很奇怪,“怎么?你看到了谁?”
  “那个大胖子,是你那个有钱表哥吧?”陶其老习惯的叨着一根烟在抽。。
  雅丽见他说中富牛的特征,晓得他不是乱吹,于是垂头丧气起来,“是他。” 
  “既然不喜欢他,为什么要与他出去?” 陶其问。
  雅丽低下头,“我不知道,他老是约我,我不好意思,反正空在家里,就很自然的与他出去。我真的不喜欢他。”
  “你与他在一起,不太高兴吧?”
  雅丽摇摇头。
  “他叫什么名字?”
  “富牛。”
  陶其笑起来,“叫什么?哈哈富牛?”
  雅丽瞪着他。
  “富牛与雅丽,不错不错。”陶其笑得前仰后合,靠在椅背上。
  雅丽气起来,便把他一推,将他连人带椅的推倒在地上,但是陶其抱着头还是笑。雅丽无法可施,只好一个人鼓嘴回更衣室去。
  等她穿好外衣出来,陶其绕着双手,靠在墙上,对准雅丽看,嘴角依然带一个调皮的笑。
  雅丽一仰头,装成看不到他的样子,便从他身边走过去,陶其在后面叫她。
  “雅丽!”
  雅丽又装听不见。陶其奔前一步,挽着了她的手臂。雅丽想挣脱,但陶其赔着笑向雅丽道:“真对不起,雅丽,你没有生气吧?”
  雅丽不睬他,赶紧走快几步,陶其也跟紧几步。雅丽心中早已原谅他,但是脸还是扳着,一副冷冷的样子。
  陶其不住的在一旁赔小心,“雅丽,我不是故意的,那家伙的名字实在太好笑,难道你说不好笑?”他问。
  雅丽住了脚,“为什么要连我都笑进在内?”她问。
  陶其摊了摊手,“对不起,雅丽,看在大家是老朋友份上。”
  “谁是你老朋友?”雅丽顺口问他,又开步走。
  陶其的脸色忽然沉下去,“雅丽,你不是那个意思吧?快把这句话收回去。” 他停止脚步不走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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