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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舞
作者:亦舒
(中)
雅丽回头看他,陶其双手插在袋里,站得有点远,样子看上去真是沉寂。雅丽没想到他会忽然认真起来,反而有点歉意。
“陶其。”她走向他,“我没有那个意思。”
陶其还是站着不动。
雅丽只好走得近近的,“陶其,我真的不是那个的意思,我们当然是好朋友。”现在变得她向陶其道歉 了。
陶其想了很久,然后才说:“好,这一次放过了你,下次再给我抓到你再讲这种话,准叫你好看。”
雅丽微笑,“要怎么对付我?”
“罚你陪我玩几次,气一气那个叫富牛的家伙。”陶其并没有加以考虑,便说出来。
雅丽不出声,不过多看他一眼。
陶其显然马上后悔他那么轻薄了,故此也凝重起来。两个人走了半晌,都没有讲话。最后雅丽跳上车子,只说声再见。
雅丽回味着陶其刚才的话。要是真的能跟他出去玩,那真是太好。陶其原本可以约她,雅丽一定会答应他的,她倒希望陶其没有收敛起来。
张太不希望雅丽与陶其在一起。但是他们既然在一块工作,就无法不熟络起来。开头的一段时间,陶其老是对雅丽开玩笑,两人吵吵闹闹,感情也就在吵闹之间渐渐地浓了。
陶其有空便陪雅丽回家,没有空就坦白的说没空。雅丽有时候会惆怅一下子,不知道陶其在忙些什么。他自从那一杯牛奶以后,再也没约过她。
雅丽是很聪明的,不需要很久,她便发觉陶其故意要与她间出一段距离,雅丽不清楚是为什么,她猜想大概是张太太的意思。
又想了很久,雅丽不禁怀疑陶其早已有要好的女朋友,想到这儿,雅丽有种茫然若失的感觉,不太高兴。后来雅丽又告诉自己:陶其有没有女朋友,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陶其也喜欢喝点酒,什么不羁的事情,他都爱做,好处是幸亏没做得过分。
雅丽虽然压制自己,但还是问出来,她问:“陶其,你有女朋友吗?”
陶其有阵意外,然后反问:“女朋友?什么女朋友?
雅丽被他一声问住,不知该怎么答,脸红得不得了。
陶其看着她很久,然后说:“不,我没有女朋友。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我没有那种女朋友。”陶其补上一句:“我没有福气。”
“你好像很忙的样子。”雅丽顿了顿,“有女朋友的男人才忙的。”
“你讲这话有没有道理?”陶其扬起一道眉,“讲得男人好像是为女人而活似的。”
雅丽问:“不好吗?为什么男人不可为女人而活?我就晓得有不少为男人活着的女人。”
“你这家伙!” 陶其不耐烦起来,“噜噜嗦嗦的一大套,我听不明白!”
“你可以听明白的,只不过你不想听。”雅丽轻声说。
陶其却吼了起来,“我是不想听,别跟我提女人!”
雅丽吃了一惊,瞪着他。
“对不起。”陶其马上道歉。他觉得没什么意思,便站了起来,想走开。
“陶其,”雅丽还是追问,“陶其,是不是有女人害过你?”
陶其回头,俯视着雅丽,“看看小老太婆,你什么都不晓得,等你年纪大一点的时候,再跟你谈。”他说完了便打算走。
“现在你到哪儿去?”雅丽问。
“去找一个女朋友,”陶其大声的道,“然后为她活下去?”
“还没下课,你不弹琴了?”
“弹个屁,” 他大力关上了门,门外传来了他的声音,“叫张太放一张唱片!”雅丽焦急起来,她没想到陶其会忽然之间闹脾气,她也想不出话中有哪句触犯了他,她闷很久,然后放一张唱片,教那班孩子跳。雅丽等很久,陶其都没有回来,等到孩子都走了,还是不见陶其,雅丽心中压着一块铅,然后一个人静静的离开了舞院。
第二天雅丽一早便到,但是不见陶其,她找到他后面的房间去,见到被褥是冷冷的,不像有人睡过,由此可知陶其昨夜未曾回来过。
一整日雅丽是心思不属的,午后张太说要出去,让她一个人留在舞院里,她放最后一班小孩走了以后,便坐着等陶其,没过一会儿,雨便零零落落的下起来。
雅丽手中有锁匙,她原本可以锁上门回家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雅丽竟留了下来,她自窗口张望出去,看不到有半个人,她喷出的口气碰到冷玻璃凝成了白雾。
她没有离开舞院,决定等陶其回来,她想见他等了是这样的久,雅丽听见有一百个声音在说她笨,说她傻,但是她还是很坚持的等了下来。
她越等越冷,越等越怕。一天不见陶其有这样的重要?是什么使她的脚像生根一样的留了下来?她怕她是爱上了陶其。
雅丽发觉整间屋子里静得可怕。
“爱上了陶其?” 雅丽喃喃的问自己。她把头埋在手弯里。更加静了,雅丽叹口气,开了门站在门口看。
外面的空气要冷得多,雨丝掉在脸上像冰水,雅丽有点瑟缩,等了半晌,她听见不远有人在笑,雅丽探头出去,发觉是陶其回来了,带着一个女人。
雅丽看到不禁呆了,她踏出了门框,呆呆的瞪着陶其,一点不错是陶其,一头的长发,他一只手挂在那个女人的脖子上,正笑得起劲。
雅丽几乎不相信她的眼睛,但是他的的确确,实实在在的是陶其,一路摇摇晃晃的向她走来,雅丽张大嘴,雨一直淋在她身上。然后陶其看到她,也怔住,他们两人呆呆的对望着,陶其身旁的女人有点不耐烦,不断的尖笑着推陶其向前。
陶其向前走了一步,“雅丽,”他叫她。
雅丽的头发全部湿了,一圈一圈的伏在她额角上,她还是呆呆的看着陶其。
陶其又走前一步,“雅丽!”
那个女人尖声问:“怎么了?还不进去?淋死了,她是谁?”
陶其马上回头,“你回去!”
女人一呆,指着胸口,“我?我们讲好的……”
“滚蛋!” 陶其吼道。
女人耸耸肩,看着他俩无所谓的冒雨走了。
陶其对着雅丽,看了这么久,然后拖着她一齐进屋子。
他拿出烟,但是烟是湿淋淋的,陶其整包的丢掉。
他对雅丽说:“你做什么?为什么不回家?”
雅丽呆呆的看他一会儿,然后嗫嚅的道:“我不晓得。”
“你算是什么意思?” 陶其背着她问,“把自己淋得浑身都湿,又把我的女朋友吓走。”
雅丽轻声的说:“是你把她赶走的。”
陶其回转身子,“你把外套脱下来吧。”
“我要回去了。” 雅丽站起来。
陶其看她很久却提不起勇气叫她留下来,雅丽等了一会儿,便向门口走去。
“雅丽! ”
雅丽回头。
“为什么在这里等我?”
雅丽木然的道:“我不晓得。”
雅丽一生人都未曾这样失望过,她气闷闷的回家,她母亲看见她浑身是水已经是一惊,再加这么晚才见到她回家,更加焦急。
雅丽一声不出,满肚子气的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起不来,她发了烧。
雅丽这次病除她母亲,最紧张的便是富牛,难得有这么好机会,雅丽生了病,好让他献殷勤。
其实雅丽休息一天,已经没什么,不过是头重一点,跳舞还是不可以,但是到处走走,已经没问题,富牛却小题大做,像雅丽已经得了第三期肺病,再也没救的。
雅丽觉得好笑,也许是富牛一来,她便往床上一躺,故此引起他的误会,但是雅丽从富牛的态度中可以看得出他对她的确是出自真心。
雅丽已经请了三天假,陶其影踪全无,她有点难过,又有点无可奈何,心情很闷。
雅丽每天希望陶其会来看她,门铃一响,她就心跳,可惜来的却是富牛,拿着一大包的礼物。
富牛在她身上用的钱可不少,雅丽不希罕,但是碍着面子,总是收下他的东西。
富牛爱盯着雅丽,细心细意的服侍她,有时候,王太故意出去一阵子,留个机会让他们多接近。
雅丽一欠身,富牛就问她要什么。雅丽说要吃橘子,他就赶紧拿橘子,还问她要不要剥,雅丽自己剥 了,他又递给她手绢,嫌手绢干,又去取湿毛巾。
但是雅丽却被他搅得更加烦了。她告诉母亲说富牛像个保姆。
“不好吗?”王太太反问,“亮着灯笼也没有法子再找另外一个。”
“你讲得对,”雅丽苦笑,“像他那样的男人,的确没有第二个。”
“雅丽,”’她母亲白她一眼,“你也太没有良心,富牛哪一处得罪你,你要这么的讨厌他?”
雅丽想半天,富牛实在没有什么地方出过错,倒是陶其,处处可恶,雅丽终于想到富牛不好的地方,“妈,他那次无端端的拉我手。”
“算了,这么大的女孩子,何况那件事都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母亲说。
雅丽叹了一口气,顾左右而言他,“一天到晚躺着,闷。最好明天回去跳舞。”
“医生说你还虚,怎么样转圈子跳舞?既然不能跳舞,回去空坐着干什么?你真傻,一会儿富牛又要来了……”
“我的天。” 雅丽说。
雅丽无精打采的打算装睡,又要去看医生,总之少见富牛一次是好一次,她咕噜道:“这家伙简直就是一条牛。” 她在房中还是听一门铃声响起来,雅丽有点心惊肉跳,怕见到富牛眯着眼睛的样子,她赶快用被子罩住了头。隔了一会儿,她听见母亲在叫:“雅丽,有人来看你。”
雅丽在恨她母亲多此一举,故此老不高兴的将被子一掀,看到的不是富牛,而是陶其。
雅丽顿时呆住,脸色转白,雅丽妈站在陶其身边,一半是监视,满面狐疑之色。
陶其点点头,“雅丽,你好。”
雅丽不置信,“你——?陶其?”
陶其笑一笑,装作没事一样,“来看看你,你没怎么样吧?”
雅丽瞪着他,陶其看了看她的母亲,王太太没法子,只好老大不愿意的走了开去。
她嘴里一边说:“雅丽,你陪陶先生坐一会儿,我去倒杯茶。”
她走了以后,陶其马上收敛了笑容,他对雅丽说:“雅丽,你的热度退了没有?”
“差不多退了。”雅丽抱着膝头,轻声说。
“你妈不很喜欢我,我就要走的。”陶其的手。自背后递出来,手中拿着一朵黄色的玫瑰花,“这送给你。” 他声音也放轻了。
雅丽缓缓的伸手接过那朵玫瑰,顿时原谅了陶其。
陶其沉默一分钟,然后道:“你晓得我的意思?”
雅丽怔怔的看住他。
陶其却说:“我要走了,你早日回来吧。”
陶其出去,刚好雅丽妈端着一杯茶进来,看了他半晌,陶其对她笑了笑,然后自己开门走了。
在房内雅丽拿着那朵花在怔着呢,雅丽妈“砰”的一声放下茶杯,气急败坏的赶进屋内去。
“雅丽,那个男人是谁?”她问女儿。
“嗯?”雅丽瞪着她。
“那个男人,那个可怕的男人,他是谁?”
“啊,”雅丽慢条斯理的答,“朋友。”
“朋友?”母亲不相信。”
雅丽下床,拿起花瓶,把富牛买来的一大把花全部拿出来丢到字纸篓里去,然后单单插上陶其那朵黄玫瑰。
“你说,雅丽,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有那么的一个朋友?”王太太追上前去问。
雅丽沉默了一会儿,“认识才不久。”
“哪儿认识的?”
“张太那里,他是弹琴的。”
“他说他姓陶,叫什么名字?”
“陶其。” 雅丽轻声的说。
“怎么这样怪的名字?” 王太太皱眉。
雅丽笑道:“就是富牛这个名字不怪。”
王太太有点气,“看你,就是与富牛过不去。” 她停了一停,“这个小子头发又长,人又脏,看上去像 个怪物! ”
雅丽听得不顺耳,“什么怪物?富牛两只眼睛一条线,一管鼻子塌得摸不出来,就是好?哪个女孩子嫁给他,生下来的小孩都不知道是怎么副德性!”
“雅丽!” 她母亲大喝一声,“你越来越不像话,出去做事一二个月,讲话刁钻古怪!”
“我不出声就是,最多以后都不讲话! ”雅丽说完那句,真沉默起来。
王太太真有点生气,她大力地关上门,也不去理雅丽。
雅丽看见母亲一走,马上自床上跳下,捧着花瓶,呆呆的想起来。
她越想越快活,越想越有希望,禁不住跳了起来。
雅丽的热度、伤风、衷感,一股脑儿的痊愈了。有多么早就多么早,她去了舞院,精神比谁都好,教得比谁都起劲。
天气实在还是冷,但是雅丽居然还需要毛巾擦汗,她跳得实在快乐极了。
看到了陶其,她忍不住笑脸,但是还故意装作不想与他熟络的样子。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陶其却出乎意外的沉默,吸烟,弹琴、不讲话,不微笑,一连几天。
富牛忽然失去了雅丽的踪迹,自然是失望的,他又发现雅丽的床底下堆满他送的东西,他写的信,有的根本没拆开过,更加话都讲不出来。 雅丽的心在陶其身上,她以为这次可好了,陶其会正式的待她像一个女朋友,再没猜到他会这么的沉默寡言起来。雅丽有点疑惑,但是掩不住她的满脸春风,她问陶其,“你怎么?不舒服?”
陶其摇头。 “有心事?” 陶其不点头也不摇头,他看着她。 “为什么这样?”雅丽说。 “雅丽,你实在是个好女孩子。”他低着头说了这么一句。
雅丽笑。
“我很喜欢你。”他又说。
雅丽的脸就红了。她没有法子再坐下去,于是离开琴座。
雅丽没回头,她奔离舞院,她以为明天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都可以与陶其坐在一起,谈要谈的,笑要笑的。
雅丽回到家,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做了无数个梦。 她再出想不出有什么感觉可以比她现在的感觉更甜蜜。 雅丽想到她与陶其一起在散步。 她与陶其一道看戏、吃茶、郊游。
她与陶其一起弹琴、跳舞、表演。雅丽是那么的兴奋,那么陶醉,她在床上一下一下的翻着身,卷发贴在脸上。
她想陶其叫住她,一定是陶其对她说:我爱你。
当夜雅丽闭着眼,带着笑容又做了无数个梦。
第二天。
第二天她提着舞鞋到院。 满脸笑容的雅丽推开舞院的门,她的笑容僵住在脸上,坐在琴旁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不是陶其。
“陶其!”她叫,“陶其! ”
没有人应她,那个女孩子用怪异的眼光看住她。
“陶其!陶其! ”她走到后面去看他。
“雅丽,”张太问,“你找谁?” “找陶其,他人呢?”雅丽问,“怎么不见他?” “雅丽……”
“他病了?请假?不舒服?”
“雅丽……” 张太走过来,对她讲,“雅丽,你听我讲……·,
“怎么?”
雅丽回头。
“你过来,”’张太把她拉到角落坐下,“雅丽,陶其走了。”
“走了?”雅丽一时没领会到,“哪儿去?”
“雅丽,陶其不做了。”
“不做了?”’雅丽一呆,“不做这儿?不弹琴?他现在在哪儿?”
“他没讲。” 张太低下了头。
雅丽一怔,“不会的,他为什么不讲?他是不是生你气?”
“没有。他就是没有讲。”
“没讲?”雅丽问,“就这么走了?”
“离开时他对我讲了一番话。他说不想让你知道他到哪儿去。”
张太的头还是低着的。
“你是知道陶其在哪儿的,对不对?”雅丽问,“不过你不告诉我,对不对?你不喜欢我与陶其在一起,你不喜欢陶其,所以你不告诉我! ”
“雅丽,你误会我了,我喜欢陶其,我不喜欢他,我怎么会留他在这儿?我也喜欢你,雅丽。也许我不该自作主张,想隔开你们两个,但是相信我,雅丽,陶其这次离开,我事前实在不知情,我很难过。”
雅丽哭了,眼泪淌了一脸,“你为什么不抓住他?为什么你让他走?”
“雅丽,你爱上他了?”张太吃惊地看牢她。
“为什么马上请了一个新人来?你讨厌他,一定是你把他赶走的!”雅丽说,“对不对?”
“不对,雅丽,你完全错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会不会再回来……”
雅丽没听完,便跑到后面陶其的房间去,她一进门,便晓得张太讲得的确对,陶其是走了,他墙上的画,被单都拿走了。
惟一剩下的是一张空床与写字台。四周都是空荡荡的,雅丽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静静的走出去。
张太在门口等她,“雅丽,别难过了。”
雅丽看她一眼,喃喃的道:“为什么?”
“雅丽,陶其是个很怪的男孩子,不是你我可以了解的,你不要难过。”
雅丽低着头,“我要回去了。”
“雅丽,我希望你可以再来,我们这儿需要你,大家也都喜欢你。”雅丽不出声,她慢慢的走出舞院。她走到街上,发觉手中还紧紧的捏着那双缎鞋,她松了手,让那双鞋子扔在街上,然后她头也没回,便走回家。
一推开房门,她又看到那枝黄色的玫瑰,已经枯萎了,一片花瓣落了下来。
雅丽也不说什么,静静的坐在客厅里。
她母亲自厨房出来,“雅丽,你怎么这样快就回来?”
雅丽点点头,平静的说:“我有点头痛,早回来。”
“头痛?多休息吧。” 她母亲用手按按她的额角。
“妈,我不想再去教舞了。”雅丽垂着头说。
她母亲先是一呆,然后想了一想,心里有了主意,她就说:“也好,雅丽,你就在家里呆着吧,休息一下再讲。”
“我们的房租呢?”雅丽抬头问。
王太大笑,“妈还有点积蓄,不要紧。”
雅丽于是不再追究,她静下来,想着陶其。从头到尾,她都弄不清楚陶其为什么要走。
陶其的走是因为她,雅丽知道,为什么要为她而离开,她却不知道。陶其一直对她很好,陪她讲笑,送她礼物,那只别针,至今还扣在她的领口上。
那一个雨夜,只有使他们的感情更加浓了一点,然就在浓得正好的时候,他却走了。
雅丽处在迷茫中,陶其是她第一个爱上的男孩子,结局却这个样子。她既伤心,又有点无所适从,只好以沉默来遮住她的哀伤。
她母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雅丽不去教舞,至少可以不再去见那个长头发的男人,那就使她安心不少。
长头发的男人对雅丽有好感,雅丽也对他有好感,做母亲的焉有看不出来的理由,这使王太太心惊肉跳,故此雅丽说她不打算再去教舞,王太太也不反对。
起初雅丽还肯定陶其会再来找她,但是等几乎有半个月,都没见到他。张太倒来过,对雅丽很好,雅丽稍有歉意,知道那次对她有点过分。
终于雅丽知道陶其不会再来了。他失了踪。雅丽甚至是走在路上,都会在人群中认面孔,希望陶其会出现。
陶其始终没再来过,谁也没有见到他。
就在这个时候,富牛得到雅丽母亲的指示,天天对着雅丽。
富牛只要见到雅丽,他便高兴,雅丽睬不睬他,他全然无所谓,而且他毅力惊人,真的天天来。
雅丽有一次坐在他对面看小说,一看就两个钟,眼都没抬起来过,看也不看他,但是他看雅丽也是看了两个钟头。
雅丽忍不住了,放下书就对他讲:“没有跟你讲话,你白坐在那里干什么?”
你不是对我讲话吗?”富牛高兴的说。
“我是说刚才,刚才谁跟你讲过话?”
雅丽对他说:“你回去吧,时候不早了。”
“你妈叫我在这儿吃饭的。”他说,“她说去买一只鸡,叫我坐着陪你。”
“我不要人陪,我自己看小说,干吗要人陪?”
富牛被她抢白,又不能走,只好干着急,想了半天,他鼓起了勇气,问雅丽?“你好像讨厌我,对不对?”
雅丽笑了出来,“你晓得我讨厌你,你就不讨厌了?”
“什么?”富牛听不明白。
“算了。”雅丽扬扬手里的小说。
“你喜欢我吗?”他又笨笨的问。
雅丽摇头。
“不喜欢?”富牛汗都急出来了。
雅丽还是直摇头,“不要问了。”
富牛搔着头皮,“我倒是很喜欢你的。”
“啊?”雅丽装作很有兴趣,“是吗?”
“我妈说你很好,” 富牛有一句说一句,“她说我与你做朋友,她放心。”
“我有什么好呢?你为什么喜欢我?”雅丽问。
“我觉得你很好看,”富牛涨红了脸,“跟你在一起觉得很高兴。”
雅丽想笑,但是不好意思笑,富牛讲得极真挚,他心里面实在是那么想,雅丽觉得再笑他,便是她不对了,故此她也相当正经的问;“所以你就每天来坐在这里?”
富牛点头,“是妈叫我来的。”
“我妈也批准你来吧?”雅丽问。
他点点头,补充一句:“她们叫我不要告诉你。”
雅丽奇道;“那为什么你要告诉我?”
“我不想瞒你,我觉得瞒了你就对你不好。”
雅丽呆住了,她再也没料到富牛会对她这么好,她不能不有点感动。
“你没气吧?”富牛又问。
“没有。” 雅丽说,“我早就猜到了。”
富牛羡慕的看着她,“人家都说你又美又聪明,我也知道是真的。”
雅丽淡淡的一笑,放下小说,站起来走到窗旁。天气更加冷,窗缝有风钻进来,雅丽打一个冷颤。
“要不要披肩?你冷吗?”富牛关心的问。
雅丽看他一眼,给他一个笑,富牛有时候顶细心,有时候却真的笨得像牛,雅丽想,她连富牛都不懂,不用说陶其。
想到陶其,她又一阵莫名其妙的落寞,原来那个半挂着的笑容,也消失在嘴角上。
“雅丽,为什么你老是有点不高兴? ”富牛问。
“没有。”
“我看得出来,你很少笑,也很少说话,以前小时候大家在一起,你不是这个样子的。”
“那时候小,现在大了,怎么还同? ”雅丽说。
“也没大多少,你的样子还是一样。”’富牛笑了起来,“谁也看不出你是最顽皮的。”
雅丽想起来,也笑。
刚好王太太开门进来,看见屋中两个人居然有说有笑,心中大乐,也陪着照笑不误。
雅丽故意问她妈,“鸡买到没有?”
王太大尴尬起来,连忙避进厨房,一边说:“不错,很肥很好的鸡。”
雅丽笑起来。
富牛看着她很快乐,他也会趁机会,他问:“雅丽,今天晚上,我们出去走走好吧?”
雅丽说:“那么冷——”
“看电影?”富牛的好处是永不灰心。
“明天再讲吧。”雅丽还是推掉了。
“明天,你是说明天我还可以来?”
雅丽无可奈何的道:“当然,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来坐坐也可以。”
富牛还想说什么,雅丽的兴致却已经尽了,她往厨房走去。
“妈——要不要帮忙?”她一边问。
但是富牛觉得有这样的收获,已经太心满意足了。
真正的熟了以后,雅丽与他的话也就多起来。
雅丽开始发掘到富牛一小部分的好处。自从那次碰过钉,尝过巴掌,富牛不要说是拉雅丽的手,连走得近一点都不敢。除非是替雅丽开门,或是过马路,否则都跟在雅丽身后三四步的样子。
雅丽有时候会停着等他一会儿,好一齐走,如是这样,富牛那晚做梦都会笑出来。
雅丽笑,他就陪雅丽笑;雅丽讲,他就陪她讲;要是她不出声,富牛是绝对不会出声的。他跟在她后 面,像影子那样,完全不妨碍她。
雅丽对富牛是另外一种感情,与陶其是完全不同。而且她并没有忘记陶其,陶其在她梦里常出现。
一天她忍不住对富牛讲,“富牛,” 她说,“我告诉你一个故事好不好?”
富牛笑问:“怎么样的故事?”
雅丽低下了头,“以前有一个女孩子,认识一个男孩子,”她讲,“正在他们要好的时候,那个男孩子忽然就离开了,使得那个女孩子极为伤心。”
富牛很用心的听着。
“隔很久,女孩子还没有忘记他,而且做梦常看到他。一天晚上,她做梦又看见他,他站得近,但是隔 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敲不破的玻璃,于是那个女孩子就哭。” 雅丽住了口。
富牛等一会儿,不见雅丽讲下去,于是问:“后来怎么样?”
“故事完了。” 雅丽说。
富牛想了一会儿,忽然问:“那个女孩子是不是你?”
雅丽吓了一跳,“谁告诉你的?”
“我自己猜的。”’富牛说。
“不是。”雅丽连忙否认,她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否认。
“啊。” 富牛看她一眼,“不过故事还是很动人。”’
雅丽心跳得很厉害,她装作一点事都没有,然后说:“我们不讲故事了。”
富牛笑一笑,他从来不勉强雅丽做任何事情。至于他心里想些什么,雅丽也不知道。雅丽觉得富牛除了口齿不伶俐、外型笨一点外,心思倒一点也不呆。
富牛陪着雅丽,雅丽开始对他有点好感起来,可惜的是,富牛从来不对雅丽提跳舞的事,雅丽久而久之,也差不多忘记了跳舞这一回事。
雅丽是个很单纯的女孩子,她开始了一种很新的生活,安定而平静,她不久发觉她的母亲根本没有积蓄,家中生活,仍旧得靠舅父,雅丽觉得她的命运也已经定了。
富牛开始问雅丽喜欢怎么样的家私,什么样的屋子,雅丽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以为是偶尔问上来的,于是也—一的答他。
但是不久雅丽发觉富牛竟有娶她的意思,她对母亲讲了起来,不禁笑出来。
“我怎么会嫁给他?” 雅丽笑道。
王太太扬起一道眉,“为什么不可以?”
“我还小,哪儿有人十八九岁便结婚的?”
“怎么没有?我生你那年,也不过是十九岁。”王太太说。
“你们古老人结婚早。”’雅丽笑。
“你这理由根本不是理由。”
“我不想这么快结婚。”雅丽又说。
“谁也没逼你。”王太太又说。 雅丽一想,果然谁也没在她面前提过结婚这个字,倒反而是她自己先说。
雅丽有点不好意思,“是富牛,他有这个意思。”
“他怎么跟你讲?”王太太特别有兴趣。
“没有……” 雅丽想半晌,“他每次讲话,都带点这种意思。”
“那表示他很喜欢你。”王太太告诉女儿。
“其实他也不很大,才二十多岁,便忙着追求女孩子,舅舅也不让他多读几年书,男孩子多读书,才好。”雅丽对母亲这么说。
这话不到三天,便传到富牛耳朵。
他问雅丽,“你是要我多念几年书?”
雅丽看他一眼,“妈真多事,又讲给你听!”
富牛有点不好意思,拼命的笑,然后说:“我也有意思多念几年书,只是……笨,而且你妈都说,不读书也没关系,反正家里的事等着我去做,考不上也就算。”
雅丽摇摇头。
富牛又说:“不过……假如你要我念,我一定念。”
雅丽笑着反问:“我为什么要叫你去念书?奇怪!” 但是富牛记在心里,把功课全部翻出来,苦苦的读,隔了四个月左右,再去考一次,结果又是不及格。
富牛把经过懊恼的告诉了雅丽,雅丽忍不住大笑起来,虽然还是嚷着嘲笑富牛,但是心中极为感动。
“算了,你总算是尽过力了,”’雅丽安慰他。
“真奇怪,”富牛搔着头皮,“会不会是这一次太匆忙,时间上来不及呢?也许明年可以再来。不过考那么多次考不上,真的成了大笑话。”
雅丽没想到她一句话,富牛会这么认真,忙了四个月不够,还准备再忙第二年。
她连忙说:“不用了,就照舅舅的方法好,反正你最大,迟早要跟父亲做生意的。”
富牛实在太感激,他看着雅丽。
雅丽再补充一句:“天气都暖了,玩还来不及,还读书?” 她自己先笑起来。
雅丽讲得很对,天气是暖起来,去年的冷慢慢地溶开来,雅丽脸上的冻也解散。
终于在一次她舅父设的晚宴中,雅丽答应与富牛订婚。
舅父与母亲都显得这么高兴,雅丽想也许这次订婚还是值得的。
富牛整个晚上都眯着眼睛,大家都是这么高兴,就算是雅丽本人,也一直笑着,好像很满足的样子,也心中很平静。
没几天,雅丽买了一盒糖去看张太太。
她坐在张太对面,笑得很甜。
张太说她:“雅丽,你越来越美了。”
雅丽只是笑,张太看到她左手上耀眼的钻石戒指。
张太瞪着那只戒指半晌,然后问:“你订婚了吧?”
“是的。”’雅丽点点头。
“跟谁?你的表哥?”张太问雅丽。
雅丽点点关,伸长了腿,搁在椅背上。
“你喜欢他?” 张太问。
“他对我很好,非常爱护我,我很信任他。”雅丽老老实实的道。
“那你是不爱他的了?”张太惋惜的问。
“也不是。爱分好多种,对不对?” 雅丽微笑。
“我相信你,雅丽,” 张太叹口气说,“但是你对表哥的感情,显然不很狂热。你是一个这么好的女孩 子,也许嫁给你表哥,你才会有幸福,过快乐平安的日子。做人有快乐平安,也算很好了。”
“谢谢你。”雅丽笑说。
“只是……你忘记了陶其啦?” 张太问。
“陶其?”雅丽抬头看张太,“嗯,他。”
张太又叹一口气,“那你们打算几时完婚?”
“明年过农历年的时候,大概是最迟的了。”
“那恭喜你了。” 张太说,握住了雅丽的手。
“不用客气。张太,”雅丽笑,“结婚也是很自然的事,对不对?”
“现在还有练舞吗7” 张太问。
“没有了,忙得不得了,大家都在买这买那做准备的。”雅丽说,“谁也没提跳舞这件事。”
“为你准备嫁妆?”
雅丽笑,有点难为情,“可以这么说。”
“结婚后还是会来看我的?”张太问。
“当然。”
“记得。” 张太叮嘱道。
雅丽再打量了这舞院一下,然后告辞。
回到家里,雅丽有点不快活,闷很久,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只好把富牛去找来。
富牛匆匆赶到,问她有什么事,雅丽也说不出,她只是觉得闷。富牛坐在她身边,有点手足无措的,他一急就讲不出话,故此只好陪雅丽发呆。
终于雅丽叹一口气,说:“没事。”
“雅丽,不会是没事吧,看你的样子,极之不安似的。”
“是有一点心事。” 雅丽承认。
“告诉我可以吧?”富牛问,“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讲的呢?”
雅丽说:“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反正已经过去了,不提也罢。” 她垂下眼。
“我想你讲出来也许会好过一点,如果你不想讲,我不会勉强你的。”
“富牛,你实在是很好。”雅丽笑得有点苦涩。
“你这心事,挂着很久吧?”富牛问,“这是你一直都落落寡欢的原因?”
雅丽一怔,“我?落落寡欢?没有呀,我只是今天有点不大高兴。”
“雅丽,你情绪低落,谁都看得出来,你想不承认也不行,你以前是很天真可爱的,现在……真的是长大了?变了?” 富牛这一次讲了很多话。
雅丽就是勉强的笑着,也不作答。
“雅丽,现在你是我的未婚妻。我答应过你妈尽量地照顾你,我不希望你有困难,又不告诉我。”
“我有什么困难呢?”雅丽反问,“我只有母亲,母亲让你们照顾得这么好。” 她停了一停, “我自 己,又快结婚了!”
“会不会是因为太早结婚?” 富牛问。
“不……人总是要结婚的,妈说:女孩子早一点成婚也无所谓。”
“会不会你不喜欢我?”富牛问这一句的时候,脸色有点发青。
雅丽不知道该如何作答,终于她叹一口气,“怎么会呢?”
她反问,“是我自己亲口答应的婚事。”
富牛笑起来,“你一不讲话,我就害怕起来。”
雅丽说:“以后我讲得多,你更怕呢!”
富牛真的被引乐了,“不会的,雅丽,我会尽力对你好,真的。”
雅丽看着他一笑。“怎么样对我好?”
“我会尽我自己的力。”’富牛道,“假如做得最好,你还嫌不好,那就没法子。”
雅丽又笑,“怎么会呢?我也不算是很贪心的人。”
富牛看着她笑了起来,心中倒也安慰。
春天来到,确然是令雅丽振奋一点。
她除了逛街买东西,什么也不理,双方家长把婚期越提越近,先是新历年,再是圣诞,最后竟决定在七八月的时候,离现时不过是半年不到的样子。
一天早上雅丽出门买东西,在门口就碰到一个人。
那人叫她:“雅丽。”
雅丽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竟会是陶其。
她呆住,走近他,“陶其?”她低声问。
陶其坐在栏杆旁,等了她很久,显然是故意来找她,而不是无意中碰见的。
“嘘,”陶其叫她不要出声,然后回头看了看雅丽的屋子,拖着她走开去。
雅丽看着他,没有什么惊喜的感觉,仿佛一向都不认识他那样。
陶其一点都没有变,只是有一点沉着。
“雅丽。” 他说。
“你好吗?”雅丽问。
“好,你也好吧?我去张太那儿……她说你已经订了婚,我想既你已经订了婚,那见你也就不怕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雅丽问,“我不明白。”
“也没有什么,我们好久不见了。”
“你去张太那儿?为什么不来我这儿?”
“我不想,你妈不会欢迎我。”
“张太有没有说其它的话?”雅丽问。
“没有,她替你高兴死了,”陶其微笑,“我也替你高兴,雅丽,你越来越好看了。”
雅丽听了这话,有点伤感,“是吗?”
“你胆子也变大,以往你从来不敢瞪着人看的。
雅丽连忙垂下眼,“有这种事。”
“恭喜你,雅丽。”陶其说。
雅丽抬起了头,脸上有点伤感。“陶其,你好吗?”
“我已经说过,我好。”陶其说。
“来,让我握握你的手,看看这是不是你。”雅丽要求。
陶其伸出手,让雅丽握一下。
“的确是真的咧!”雅丽说。
“当然是,不然在做梦?” 陶其问。
“是做梦也不一定。” 雅丽说。
“雅丽,一订了婚,你人也变了,怎么这样子说话?”
“你现在在哪儿?”雅丽不答反问。
“在一间第九流的夜总会里弹下流曲子。”
“你为什么离开张太那里不告诉我?” 雅丽问,“也不道别,连最低限度的礼貌都没有!”
陶其呆了半晌,“因为……我发觉自己爱上了你。”
“什么?”’雅丽愕然抬头。
“所以要跑开,我不想自己爱上你。” 陶其说。
“为什么?”
“因为我不配你,你不配我,” 陶其坦然的道,“我不想连累你。”
雅丽听到这儿,喘一口气,在路旁的长凳上坐下来。
凳边的树正长出嫩芽。
“你现在为什么又来见我?”雅丽问。
“你订婚了。证明我自作多情,我满以为你也是对我有点好感,现在……我想见你,故此便来了。” 陶其微笑。
雅丽呆呆的看着路,想再问:你怎么晓得你是自作多情?你怎么晓得雅丽不爱你?
但是她没有讲出来,鼻子一酸,雅丽的眼泪冒上来,游满整个眼眶。 “我想见你,所以在门口等你。” 陶其说。
“我生活得很好,并不比以前更荒唐。一个冬天,我都围着你的围巾。 雅丽偏着头。 “后来我想,要是你稍微大一点,就不同了。”陶其燃上了一支烟,“希望你原谅我,开了你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我是指不告而别。” 雅丽抬起头,呆呆的看着陶其。’
陶其衔着香烟,也看着雅丽,他的长睫毛闪了一闪。
“你要到哪儿去?我陪你一陪。” 雅丽站起来。 “到哪里去?” 陶其又问。 “也没有目的,不过是到处逛一逛,买一点衣物。”雅丽垂着头。
“几时介绍你表哥给我认识?”陶其问。
“总有机会的。” 雅丽勉强的说道。
“我们永远是朋友,对不对,雅丽?”
雅丽默默的走着。“是。” 她简单的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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