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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圆舞
作者:亦舒

(下)

  “怎么马上要做新娘的雅丽一点都不高兴?”陶其开玩笑地问。 “才没有。” 雅丽挤出一个笑容,“我很高兴。”
  “你既然高兴,那就好。”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雅丽问:“陶其,现在住在哪儿?”
  “小公寓。”
  “为什么老是要把自己讲得那么下流?公寓便是公寓,有什么大小的?”
  陶其看着她微笑,“真没办法,老是不相信我。真的想带你去看,可惜不可以带别人的未婚妻到公寓去。” 陶其说完了耸耸肩。 “你还是老样子。”雅丽看牢着他。
  “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越变越美丽的呵。” 陶其也看着雅丽。
  “谢谢你来看我,我还是要去买我的东西。”雅丽说。 “买完东西呢?” 陶其说,“可以赏脸吗?我请你喝一杯茶,或是吃一顿饭。”’
  雅丽压制着自己。“不了。我还得上舅舅家去,他们都在等我。”
  陶其微笑着退后,“很好很好,祝你幸福。”’
  “陶其——”雅丽叫住了他。
  “怎么?” 他抬起眼问。
  “有空,来找我。”雅丽终于说了出来。
  陶其点点头。
  雅丽茫然的看他走。一个人去买了几件羊毛衫与裙子,也不知道是否心不在焉,颜色全不是她平常喜欢的,有两件连尺码都错了。
  她的舅母说:“雅丽怎么也穿起红来了?”
  雅丽不知道该怎么讲,想了一会儿她说:“我也不知道,卖货的尽向我推销红的。”
  “红也好,你的衣服就是太素色了一点,做新娘子,不穿红穿什么?” 雅丽将嘴唇捐了一抿,做了一个 像在笑的表情。
  富牛实在乐坏了,咧着嘴闭不拢来。
  雅丽沉默着微笑,什么都不讲,后来富牛发觉她笑得太多,那个笑好像真的是挂上去的,非常的不自然。
  “雅丽。” 他看着她。
  雅丽本来也将富牛看惯了,并不觉得他难看。但是几个钟头前刚碰见过陶其,现在对富牛不禁又不耐烦起来。她避开了他的眼光。”
  “雅丽,谁得罪了你?”他问。
  “没有谁。谁会得罪我?”雅丽反问。 “你又不高兴了。”
  “你从哪儿看出我不高兴?”雅丽问他,“我不是一直在笑?还要怎么样?” “你没讲话。” “一定要我讲话,每一分钟讲?叫我到哪儿去找那么多的话?”雅丽抢白他。 富牛见苗头不对,连忙赔笑,“我没有那个意思,雅丽,看,你明明是不高兴了。”
  “我本来是很高兴的!就是让你这几句话才弄不高兴的!”
  “我该死。”’富牛说,“以后我再也不讲。”’
  那边角落里的舅母不明真相,还直笑,“你看他们俩,不知道在咕哝什么,多亲密! ”
  雅丽益发光起火来,心里想着这种俗不可耐的一家,如何和他们做亲戚?毕竟是一辈子的事。她“霍”地站起来,便跑到露台外去吹风。
  夜里很静,她舅父家大概只有这个露台不俗,其余的都不能忍受,风吹过来带点湿味。雅丽忽然想哭,这种风是适合哭的。
  富牛没敢跟出来,她着实的静了一会,里面喧喧嚷嚷的,又是抄亲戚名单,又是查哪间酒家好,雅丽觉得头晕。 她叫着陶其。是的,陶其在哪儿?
  稚丽渴望那间在舞院后面的房间,那种简单的静,简单的美,然而她已经与富牛订婚了,人人都在预备喝他们的喜酒。 她自己也向张太承认,富牛确是待她好。雅丽站在露台上,想尽一切办法把陶其暂时赶出脑海,然后走回来,她舅父舅母都奇怪的看牢她。 “露台上有什么好看的?”舅父笑问,“看那棵茉莉吗?开了很多。来来,雅丽,坐到富牛旁边来。”雅丽没办法,只好挤在他们当中,当夜是舅父送她回去的,开着一辆小车子,他说这辆车在儿子结婚后便送他了。雅丽听着。汽车洋房,可惜她的心老是挂住陶其。
  雅丽跑去看张太,张太是她惟一可以诉说心事的人。
  她告诉张太:“张太,陶其来看过我了。”
  张太微笑,“我知道,是我叫他去的。”
  雅丽又惊又喜,“你——你一向知道他在哪儿?”
  “我不知道,” 张太说,“可是他常来,人总需要有人帮忙,陶其选了我。雅丽,这可证明我并不讨厌陶其了吧?”雅丽点点头。
  “他还不肯去见你。我说:雅丽都订婚了,去见见她也无所谓,做朋友碰面是迟早的问题,总不见得就这么算数了吧?那他才去了。他对你讲些什么?”
  雅丽呆半响,方说:“没有什么,他请我吃饭,我都没去。”
  “陶其这孩子实在是不错的,就是这副吊儿郎当害了他,也不知道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雅丽点点头,“是的。”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
  “他对我说,跟你在一起那二个月很开心,他说假如他是有点出息的,都想追求你了,可是他没有出息。我告诉他你哭了,你不会见怪吧?”
  雅丽将一双手翻来覆去的看,“不会。”
  “其实什么叫有出息呢?他要是我的儿子,就好了。不管他几点钟起床,不管他弹不弹琴,他都是我的儿子,他是一个很好的男孩子,雅丽,你不觉得吗?”
  雅丽不出声。
  “很吸引女孩子。尤其是小女孩子,雅丽,你现在已经长大了,也许陶其已经不很吸引你,对不对?”张太盯着她。
  雅丽回转头,一粒眼泪掉在她自己的手背上。
  “你来了,就喝杯茶吧。” 张太站起来,替她调了一杯很浓的奶茶。“我还是希望你会回来,那些小女孩子都喜欢你,你走以后,她们走了不少。”
  “嗯。” 雅丽说。
  “看你样子,好像有点问,年青人别这样,你心里在想什么?” 张太关心她。
  “没什么。我在想结婚是不是真的好。”
  “结婚与好不好没有关系。你要是真心喜欢这个男人,一生一世都想与他在一起,那么便是结婚最好。”张太说,“有的女人结婚许多次,交许多男朋友。有的女人却只来一次——像我这样,我觉得自己很幸福,这便是好。”
  雅丽羡慕的看住张太。
  “你表哥人很好,听你妈讲过,也听你讲过。这年头找老实的男孩子可不容易,雅丽,你要记着。”
  雅丽不出声。
  张太叹口气,“雅丽,也许你是不该到我这里来教舞的。”
  雅丽仰仰头,她知道张太晓得她的意思。雅丽觉得羞愧,富牛实在没有半分对她不起的地方,张太讲得对,像他那么老实的男孩子也实在是少有的。
  “还听说你表哥家里环境很好……”
  张太道:“雅丽,你还小,不知道家中缺钱。夫妻会伤感情……我讲得太多了,”张太笑,“我去替你拿几块饼干来。”
  雅丽又想,对啊,假如没钱,妈该怎么办呢?现在舅父会照顾她,雅丽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头。
  张太刚拿一碟子饼干出来,就听见门铃声,雅丽连忙转身,张太把碟子放在桌上。
  “雅丽,替我开开门。”
  雅丽拉开门——陶其!
  陶其一呆,他一只手抱着一把鲜花,另一只手拿着一盒糖。“真巧。”他说。
  雅丽的心跳起来,的确是巧,真是两个人都没地方去,现在又碰头了。
  “我来看张太,”陶其说,“送她一点东西,你好,雅丽。”
  雅丽让路给他进去。
  张太早已搬来花瓶,将那一大把花插进去。
  “难得,陶其,你怎么会有空?” 张太问。
  “请假。”陶其简单的道,“不想弹琴,琴是我最大的敌人,可是每天都对住它,真是人生的大悲剧。”
  雅丽微微笑,心里使自己放松一点。
  “雅丽也请假吧?向未婚夫请的?” 陶其笑问。
  雅丽摇摇头,笑着。
  张太有意无意的道:“陶其的女朋友今天没跟来?”
  雅丽听后,脸上阴暗起来。
  陶其低声道:“什么女朋友?夜总会里唱歌的,大概还躺在床上没起来。你要是再讲,我就收回我的礼物走。”
  “那女的对你很好啊,这么说话,真没良心。” 张太摇着头,一边笑。
  陶其暴躁起来。“怎么老说这些?让雅丽听了以为我不知在搞些什么。”
  “你好像就是怕雅丽。” 张太笑,“为什么?”
  “我谁也不怕!是谁怕雅丽?” 陶其朝雅丽瞪眼。
  雅丽想笑,可是又笑不出来,她垂下头。
  “陶其,真是要看你几时才会学得正经一点。” 张太道。
  “从你们眼光看来,猪猡才是最正经的。”
  雅丽吓了一跳。
  “做人便是做人,斤斤计较地把自己卖出去,又得回来什么?”
  张太站起来,“我都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雅丽抬头看了看钟,“我该走了。”
  “我送你。”’陶其说。
  “不不!” 雅丽说。
  陶其问:“怎么?不是说大家还是老朋友吗?”
  “一会儿我表哥会来接我。”雅丽说。
  “怪不得。” 陶其笑了一笑。
  “他倒真好,” 张太称赞道,“照顾得你周到。”
  “他去见朋友,回来顺便接我的。”雅丽有点难为情。
  话还没说完,富牛已经推门进来了。
  “这位是张太吧?” 他彬彬有礼的问。
  “是。” 张太笑道,“你好。”
  富牛又转向陶其,“这一位是——?”
  “陶其。” 他自己说了。
  富牛向他点点头,不讲什么,但是看着他。
  然后他问雅丽,“可以走了吗?”
  雅丽跟着富牛。
  陶其说:“我也走了。”
  “送你一程好不好?”富牛问。
  “不必。”陶其说。
  陶其与雅丽站在门外,富牛说:“有车子,很方便,不要客气。”
  陶其瞥了那辆车子一眼,然后说;“不用,我自己可以走一段路。”
  富牛看他一眼,让雅丽进车,然后向张太道别。
  他开车,对雅丽说:“那个人很怪,这么样的穿衣服。”
  雅丽不答。
  “他是谁?你的朋友?” 富牛看她一眼。
  “不是。张太的朋友。”雅丽答。她是为怕富牛再问。
  “啊。” 他说。
  “到家了。” 雅丽说。
  “你不要出去玩玩?” 富牛问。
  “不要。我想休息一会儿,明天见吧。” 雅丽说。
  富牛是无所谓的,雅丽不要他进去,他便不进去,但是雅丽的母亲探头出来。
  她叫住富牛,“富牛,进来一会儿,我有话跟你讲。”
  雅丽无可奈何,只好让富牛跟进去。
  她一进到屋子里,还是一句话:“富牛,你陪妈坐一会儿,我去躺一下。”
  雅丽自己跑到房间去躺下,听到她母亲在与富牛商量设喜酒的事。
  她听见她母亲问:“这许多亲戚朋友,全要请齐吗?人数很多呢。”
  “爸说已经是低人数。” 富牛在解释。
  “雅丽说这么多人她怕应付不了,她不惯应酬。”
  “只好委屈雅丽一次,你说我是大儿子,家中许久没有喜事,想借此庆祝一下。”
  “那我对雅丽说好了。其实我也喜欢热闹一点,只是雅丽……最近的脾气有点怪怪的,一生才一次的事,总不成草率了事。”
  “是的。”
  “结婚后要不要去溜溜?散一下心也可以。”雅丽的母亲试探地问。
  “这都要看雅丽的意思,除出喜酒是一定要摆的,其它都随雅丽——这是我爸说的。”
  雅丽妈听了很满意,点着头。
  “雅丽还有其它不满意的吗?”富牛担心的问,“我老是觉得她好像有点不开心。”
  “将近出嫁,自然是有点患得患失。”
  雅丽听到这儿,用被蒙上头。也是近黄昏的时候,没有一会儿,她便睡着了。
  睡了很短的时候,雅丽妈便来把她摇醒。
  “雅丽,你怎么会在这种时候睡起来的?”
  “没什么,有点累,就睡着了。”
  “富牛走了,没叫醒你。现在也该吃饭了。”
  雅丽点点头。
  “富牛说什么都答应你,不过请喜酒是一定要的。”’
  “我听见。”雅丽怔怔的说,双手抱着膝头。
  “那就好。”她母亲舒一口气,“什么安定了。唉,烦了近二十年,总算让我安心。”’
  雅丽微微的笑。
  “雅丽,”她母亲坐近她,“你真是个好孩子,从来没让我担过心事。这也总算是我的福气。
  雅丽听着她母亲,有点感动。
  “你爸去得早,要是没舅舅,我们绝对活不下去。你舅舅好,我一直感激,总要想个办法报答他,虽然他是我哥哥,但并不是亲生的,能对我们这么好,真不容易。现在你可以与富牛结婚,我真是快乐。”她讲着眼泪便淌出来了。
  雅丽看着她母亲。
  “我真怕,雅丽,多少女儿长大了,跟那种不三不四的男人在一起,害得母亲心惊肉跳的。你真是算乖的,我也总算是苦尽甘来。”
  雅丽拍拍她母亲的背,“妈,你放心。”
  母亲擦干了眼泪,不哭了,“雅丽,你肚子饿没有?”
  “不饿,妈,你先休息一会。”
  雅丽站起来,踱到窗前去,在那扇窗前可以看到陶其喜欢站的角落,雅丽站在那里看很久。
  雅丽到这一天,已经完全绝望,她虽然又见过陶其两次,但是完全不做非分之想。
  第一次是张太说要转交一份礼物给她,雅丽赶去,陶其也在,礼物正是陶其送的。
  第二次张太请雅丽吃饭,陶其做陪客。
  音乐很低沉,一个琴师在弹琴。
  陶其问:“你晓得我妈为什么要我学弹琴?“
  雅丽摇摇头,嘴角含笑。
  “我母亲信教,她要我弹圣诗。这样便牺牲了我。”陶其低声道。
  “做人要乐观点。” 张太提醒陶其。
  “我是很乐观,”陶其冲动起来,“像现在,雅丽要结婚了,我还送他礼物,陪她吃饭,我不乐观,怕现在已经在买毒药了。
  张太愕然,“这是什么话?”
  陶其叹一口气,“你真是,张太,你一直知道我喜欢雅丽。
  张太凝视他。“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雅丽喜欢你!”
  陶其一呆,看牢张太。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 张太问,“你们俩一直都是互相喜欢的,不对吗?”
  雅丽想一会儿,然后非常慎重,非常轻的说: “张太误会了……我与陶其是很好的朋友。”
  陶其跟着也说:“是张太误会。” 他叹一口气。
  张大好久没讲话,沉思一会儿,才说:“我原来想……算了。让我们好好的吃一顿吧。”她说到一半,还是住了嘴。
  陶其垂着头,雅丽也垂着头。
  张太问:“你们怎么?”
  雅丽说:“没什么。我在想:结婚以后到哪儿去旅行。”
  陶其也微微笑一笑。
  张太看到这种情形,有点手足无措,她原来想趁早还来得及,拉拢这两个孩子。谁知道两人连忙否认,倒害得她开不了口。
  三个人默默地吃完饭。雅丽道:“张太,让陶其送我回去好了,你不必客气。”
  张太无可奈何,只好答应,陶其为这餐晚饭结帐。
  陶其送雅丽回家,一路上雅丽忍不住笑出来。
  “你笑什么?” 陶其问。
  “笑张太,这样多管闲事。”
  “她是好心。”
  “自然。”雅丽笑。“原来你一直对我好?”
  “我不是早告诉你了?”
  “我不相信,我那个时候很小,对不对?你说的。”
  “你现在大多少?” 陶其笑问。
  “大很多。” 雅丽有点感慨,“你也可以看得出来。”
  “是,隔一个冬天,现在是春天了。”
  雅丽笑,“今晚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轻松。”
  “快要结婚,心境好起来了?”
  “没有这种事,你不要跟我开玩笑。”雅丽低着头。
  “我跟你开玩笑?绝对没有。” 陶其说,“我们是好朋友。”
  “真得谢张太,”雅丽仰头看他,“不然不会认识你。”
  陶其用手揩揩鼻子,“认得我有什么好?雅丽、有一段时期很恨我吧?我从来不晓得你有那么喜欢我, 我只觉得我与你在一起对你没好处。也没有想到不见你会有这么难受。”
  “你难受?”雅丽看他,“张太说的,你不是另有女朋友吗?”
  “张太造谣。” 陶其说。
  “什么造谣!你自己还说她没起床呢!”
  “你还有几个?”雅丽看着他笑,笑得怪里怪气的。
  “呵,那个。” 雅丽说。
  “雅丽,别这样,你怎么了?” 陶其推她一下。
  雅丽笑起来,笑得是这么快乐。
  “怎么?你忘记你的未婚夫啦?” 陶其问。
  雅丽说:“富牛是很好的男孩子,张太说的。张太也算是矛盾的人。”
  “我也知道他很好。不是吗?要送我回去,开着一辆小小车子,很威风的样子。” 陶其笑道。
  “不见得,他完全是好意。”
  “他福气很好,未来的妻子这么好看。”
  “他是很奇怪的咧,以前握过我的手,被我骂了一顿,现在订了婚,连手也不拉我的。”雅丽告诉陶其。
  “他不握你的手?”陶其拉起雅丽的手,“像这样?”
  雅丽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呆一会儿,说:“没有,他不像你。”
  陶其放开她的手,“像我有什么好?”
  “你很活泼,你可以使人快乐。”雅丽说。
  “你错了。”陶其说,“我自己也不快乐,怎么会令人快乐?你全弄错了。”
  “至少你曾经令我很快乐,现在…”
  雅丽踢起了一块石头,“我再也没有那个时候快乐。”
  “你那个时候小,小孩子当然快乐,跟我没有关系。” 陶其低声的说。
  雅丽叹了一口气,“陶其,为什么你老是那么讲。说:陶其,说你可以让我快乐吧。”
  “我实在不能骗你,雅丽,你要是可以忍受我这一切,你可以跟我。” 陶其看她,“雅丽,张太说并不太迟。”
  雅丽垂下了眼,“我是这么的愿意。” 她的眼泪掉了下来。
  “你到我那边去坐一下吧。” 陶其叹一口气。
  “你知道,那天下雨,我在门口等你。等那么久,但是终于你来了。我不觉得久等,我想见你。”
  陶其说:“谢谢你,雅丽。”
  “谢我?为什么要谢我?” 雅丽说,“把我带到这样难堪的处境里去。现在富牛又该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
  “你表哥一直对你好。雅丽,张太讲的对,我实在是与你合不来。这是我家,你可以上去看看。”他停下来。
  “你家?干吗这么脏?” 雅丽看着那条木楼梯。
  “脏?”陶其反问“十块钱一天的租金,还脏?上去吧,小姐。”
  雅丽歉意的笑一笑,跟他上楼,那个地方很鬼祟,在一道住的住客也鬼祟,一个个不怀好意的向雅丽盯,雅丽的脸被他们看得有点发白。
  陶其推开房门,雅丽才松一口气。
  那间房间比张太那儿小得多,而且陶其把东西堆得乱七八糟,雅丽看着地板上一双女人的拖鞋。
  “很乱吧?以前张太帮我收拾,现在可不行。”
  “我以为以前是你自己收拾得那么好。”
  陶其将那一双拖鞋踢进床底下去,“请坐。”
  雅丽坐在床沿,“叫我来看看这个地方?”
  “不错,让你看看,我是脏得这么厉害,一塌糊涂,根本不可收拾,我是没用的人。” 陶其坐在她身边。
  “男人都是这样的,不是吗?”
  “当然不是,你表哥就很整齐。” 陶其说。
  “你可以结婚,你老婆就会帮你理这些。”雅丽说。
  “老婆?也许会。” 陶其笑着拿起雅丽的手,看一眼。
  “但绝对不会是你这种女孩子。看你的手,细成那个样子,一定叫苦。”陶其告诉她。
  雅丽笑起来,“你真好玩,陶其。”
  “好玩?你的毛病是幼稚,雅丽。”陶其指着她说。
  “是什么都好,”雅丽说,“我自己知道。”
  “看过这个地方了吧?”陶其问道。
  雅丽点点头。
  “心灰吧?快点别理我。”他笑着说。
  雅丽摇摇头。“陶其,你说过……你爱我。”
  “那是以前,雅丽,现在我们是要好朋友,你有什么麻烦,告诉我,我尽量帮你解决。”
  “那么告诉我,陶其,假如我跟富牛结婚,你不难过?”
  “我为什么要难过?” 陶其反问道。
  “你应该会有点不高兴才对呵。”雅丽说。
  “我为什么要不高兴?富牛不错,他对你好,我的朋友雅丽可以嫁那么一个好人,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陶其曰。
  “你讲的真话?”雅丽猛然转身问。
  “雅丽,你回去吧,我送你。” 陶其替她拿了外套,“走。”
  “赶我走?”雅丽站起来,“你太不面对现实。”
  “你在想什么?” 陶其反问,“小孩子别想歪了。”
  雅丽受了委屈,一声不响的跟陶其出去。
  陶其送她到家门,便走了。
  雅丽心乱如麻躺在床上没一会,她母亲又进来。
  “雅丽,到哪儿去了?富牛等你好久呢,这么晚才回来。”她在缚睡衣带子。
  “妈,我不想那么快结婚。”雅丽面着墙说。
  “你说什么?”
  “隔一段时期再说吧。”
  “怎么可以呢?雅丽,你可不要在这种时候使 性子啊,酒席都差不多定好,客人名单也全写好了,你舅父是有面子的人,怎么可以开这种玩笑?”
  “妈”
  “你是不是不舒服?最近老是苦着脸。
  雅丽看到她母亲的脸,也没话好说,她想起母 亲刚为她的婚事费心不少.没过几天快乐日子,她实在不忍心再说什么。
  雅丽把话吞了下去,依然躺着。
  “雅丽,是不是舍不得离开妈?妈可以跟你们住。”
  雅丽转过头来,满眼眶的眼泪,“妈!”
  “雅丽,别这样。妈晓得你的心事。”
  但是她并不知道女儿的心事。雅丽难过烦恼。不知如何是好。
  富牛第二天一来,便笑说:“雅丽,你发脾气是不是?”
  “你怎么晓得?”雅丽问。
  “你妈讲的。” 富牛说。
  雅丽说:“没有,我没有发脾气。”
  “那她怎么会这样说呢?”富牛问,“她说你要延迟结婚的日期。”
  “我是那么讲过。”雅丽答。
  “为什么?” 富牛问。
  “我……觉得自己还没有准备好。”
  “准备?准备什么?”
  富牛又说:“一切都不用你操心。”
  “我心理没准备好,我觉得自己年纪太小。”
  富牛沉默一会儿,“我陪你去散散心。
  “我不要你陪。”
  富牛一呆,“不要?”
  “我想自己静一会儿。
  “你太静了,” 王太太出来说,“富牛没见你好几天,一见就讲这种话,老是欺侮着他,真不像话。”
  雅丽转过脸,“我没有欺侮富牛,只是想休息。”
  富牛连忙说:“雅丽看样子是有点累。”
  王太太还生气。“你越是迁就她,她就越刁蛮,我现在都不喜欢她这种样子,富牛,你不管她怎么可以?”
  “妈!”雅丽哭起来。王太太看到这种情形,回厨房去了。
  富牛坐在雅丽身旁,坐好一会儿。然后说:
  “雅丽,你的心事我全明白。”
  雅丽用手捂着脸。
  “记得以前告诉过我的那个故事吗?那个女孩子是你吧?”他问。
  雅丽的身体一震。
  “那个男的,一定是那天你介绍的陶先生。”富牛说,“你妈没猜着,倒让我猜到了。对不对,雅丽?”
  雅丽哭着说:“没这种事!”
  富牛问:“为什么还要否认呢?雅丽,我决不会勉强你的。” 他告诉她。
  雅丽伏在富牛肩膀上,大哭起来。
  “并不太迟,雅丽,爸妈那边,我有办法,你放心好了。”
  雅丽摇头,“不可以的,怎么行呢?”
  “可以的。我早就想到了,那天我去接你,看到你们两个的情形…雅丽,你考虑一下,再做决定也未迟,如果你真的不喜欢我,也无所谓,不要牺牲你自己。”
  “不,”雅丽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牺牲这种字眼;富牛,你一向对我好,我知道,我,……”雅丽一急,再也说不下去,只好哭。
  “雅丽,别哭了。现在问题都已经解决,还哭什么呢?” 富牛耐心的劝她。
  “我实在对你不起。”雅丽说。
  “没有,你给我很多快乐,我自己没有福气,没什么好讲的。”
  王太太这个时候自厨房里冲出来,指着雅丽道:“你疯了,你实在是疯了!”
  雅丽又哭,她母亲也哭,富牛站在一边手足无措。
  还是雅丽揩了揩眼泪,对富牛说:“你回去。让我考虑一下。”
  富牛默默的看着雅丽,雅丽不敢与他的目光接触,低下头。
  富牛拉起雅丽的手,握了一握,然后说:“不要勉强你自己。”他走了。
  雅丽倒在沙发上哭起来,她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也不知道富牛其实没想象中的呆钝,他早已料到陶其与她的感情。
  雅丽把自己关在家里想足近十天,她母亲跟她一句说话都没有,也不睬她。雅丽很内疚,她知道她对不起母亲,对不起富牛,也对不起舅父。
  到最后王太太把女儿叫过来,跟她说:“雅丽,你考虑好没有?”
  雅丽嗫嚅的道:“妈,你终于跟我讲话了。”
  “我在问你,你听见没有?” 王太太一反常态,对雅丽的态度很凶恶。
  雅丽低下头。
  “富牛不勉强你,我也不勉强你,”她讲得很急,“但是你要知道自己,怎么样做才是好的。我一个人,活了这么久,自然活得下去,我不是拿这个来唬吓你,但是你也得想想,富牛哪一点不好?还是你真的对他没良心?”
  提到富牛,雅丽不禁眼睛红起来,“他对我好,我知道,是我不对,我不结婚,我这一辈子不结婚来报答他,我做尼姑去。”雅丽开始乱讲。
  “你为他哭了。”她母亲叹了一口气,“你也不是对富牛没感情,雅丽,你是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到现在怎么疯起来?”
  雅丽真是伤心,母亲说她疯,她倒冷静下来, 她想一想,拉开门就走出去。
  王太太也没叫住她。雅丽去找陶其。
  她凭记忆找到了陶其住的屋子,那幢屋子在白 天看去,更加不堪,雅丽摸上楼。
  小公寓的管理员出来问她找谁,她说找陶其, 那个人向内一指,雅丽只好随他指的地方走去。
  她敲陶其的房间的门。她怕陶其不在。但是陶 其在,而且他床上坐着一个女孩子,雅丽推门进 去,那个女孩子跳了起来。
  “对不起。” 雅丽退出来,闭上眼。
  陶其本来躺在床上,马上跳起来拉开门。“雅丽!”
  “是我。” 雅丽苦涩的说。
  “进来坐。”
  雅丽无可奈何,只好进去。
  房中那个女孩子盯着雅丽看,她穿着衬衫与裤子。衬衫下端在腰际打一个结,裤子又窄又长。
  她不怀好意地瞪着雅丽,两只眼睛又圆又野,雅而被她看得呆在门口。
  “进来坐。”陶其替她拉来一张椅子。
  雅丽坐下来。
  “有什么事?” 陶其问她。他嘴角衔着一支烟。
  雅丽忽然觉悟一点。
  “近两个星期没见你,”他伸长了腿,“为什么不来看看我?你没有事是不会来的,对不对?”陶其笑得很轻松。
  “陶其,我是有话要跟你讲。”雅丽看着那个女孩子。
  陶其知道雅丽的意思,跑过去拍拍那个女孩子的肩膀,“你出去一下。不要生气。”
  那女孩子展齿一笑。非常动人,表示她并没有生气。跳下床,打开门,出去了。
  “你讲。” 陶其凝视她,“我看你心中已经决定了,不过是来跟我道别的。”
  “为什么我心中想的,人家都知道?” 雅丽问。
  “因为你年纪太轻,不会隐藏。” 陶其说。
  “是的,”雅丽承认,“我决定了,你猜得没错。”
  “你应该早就决定。”陶其表示。
  “是。富牛对我好,我决定嫁他为妻。”
  陶其的眼皮动了动,头也没抬。一丝也没惊异。
  “他对我真心。其实我也不应该胡闹。” 雅丽松一口气,“但是你知道,年纪轻主意把不定,我实在是对他很有感情的,只不过一时没发觉。”
  “嗯,讲得很好。”
  “他说假如我要跟你走,他不会勉强我。”雅丽说。
  “他人格很伟大。”
  “我不会那样做。”
  “你决定得很对,跟我走,一点好处也没有。”陶其指一指门外,“像她,有什么好呢?从来不知道下一顿饭有没有地方吃,第二天会睡在哪儿?”
  “她是谁?”
  陶其用烟蒂另外燃一支新烟。“唱歌的,比你大一点,也复杂一点。我较为喜欢那样的女孩子,像你,我对着你便有点怕,简直不知道怎么才好。”
  “你会跟她结婚吗?”
  “不会,我这一生并不打算那样做。”
  “你爱她吗?”
  “我爱很多人。为什么要不爱她?”他反问。
  “陶其,你讲话一直都是怪怪的。”
  “我们还是朋友。” 陶其拉起了雅丽的手。
  雅丽看着他,有点呆。
  “雅丽,我还欠你钱呢,欠多少?” 陶其问,眼圈有点红。
  “欠五十块。”雅丽说。
  “这是要还的。”他站起来,到门外去一会儿,拿了几张钞票来,显然是向那个圆眼睛女孩子借来的。
  雅丽轻声说:“算了,不要还。”
  “要的。” 陶其把钱塞在她的手中。
  雅丽看着他,觉得一点办法都没有。她已经讲得很明显。只要陶其肯说要她,然而陶其不肯说。
  陶其道;“看,我老是向女孩子借钱,真要不得。”
  雅丽低着头。“我觉得没有什么关系。”
  “还了钱,我们大家都不欠什么。”
  “是吗?” 雅丽看着他。
  陶其笑一笑。
  “我想我再也不会跳舞了。” 雅丽说。
  “你看,我讲得对不对?一早便猜到。” 陶其说。
  “我是相当喜欢跳舞的啦。不过,将来要是你喜欢,可以上我家来,我们一样还是朋友,届时我还是可以把舞鞋提出来的。”
  陶其说:“不必,”他伸一个懒腰,“我怎么会有空呢?”
  雅丽茫然的站起来,“我要告诉妈去,她一定会很高兴。我走了。”
  那个女孩子看雅丽走了以后,便回来讲:“她是谁?”
  陶其抬起了头,没答话。
  “你哭了,陶其!” 那个女孩子瞪着圆眼,惊异地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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