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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门
    作者:亦舒

(四)

  第二天早上,秦聪起来上班。
  她对金瓶说:「索性在微软工作,也能养家活儿。」
  他也向往正常人生活。
  金瓶淡淡微笑。
  「只不过天天大清早起来,唇焦舌燥。」他又恋恋旧生活。
  「接待处的吉赛儿,已经问我今午可有空。」
  「那多好。」金瓶笑了。
  「你好象完全不妒忌。」
  金瓶点头,「这的确是我的最大缺点。」
  玉露揶揄说:「但愿我有师姐这样的涵养。」
  下午,金瓶到隔邻找沈镜华,他一早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出门。
  「昨日可是不舒服?我闻到药香。」
  一板之隔,都知道了。
  「你若想去见齐教授,我陪你。」
  「你读我心思,像读一本书一样。」
  他也感慨,「我也是第一次读书,查字典,背生字,十分辛苦,真没想到有今天。」
  金瓶陪笑。
  「家长催我回家,生意上出了些问题,又有争地盘事件。」
  「可会动刀动枪?」
  他不再回答:「我明天早上走,有空再来看你。」
  他们到了齐家,才发觉是一个茶会,有十多廿名同学在场,庆祝齐教授得了某一个国际奖项。
  他们合资送了一只水晶玻璃纸镇,蔚蓝色,是地球模型,五大洲很清晰,上空浮着白云,金瓶握手中爱不释手。
  她与沈镜华混在学生群中,没人发觉他们不是齐教授的学生。
  齐础是一个相貌英俊的中年人,一看就知道是欧亚混血儿,年纪不小了,仍然身型潇洒,健谈、爽朗。
  他对金瓶没有印象,可是一见就有好感,他说:「你是九八年陈美霓的门生吧,美霓教学最严,名师出高徒。」
  一个女同学马上说:「真不幸,这个老师会数功课宇数。」
  随即又有男同学过来笑说:「陈师最挑剔,把我们当小孩,每次交功课,就唱名字:谁谁谁还欠三篇,令她失望,再欠多一篇,休想毕业。」
  大家笑个不已。
  金瓶艳羡他们的青春无忧。
  「师母呢,」金瓶问:「家活家良呢。」
  金瓶忽然鼓起勇气,「齐教授,你还有其它的孩子吗?」
  齐础一怔,轻轻坐下,把啤酒放在一角。
  「背后有人议论吗?」
  「不,我——」
  「是,我还有一个孩子,今年十月就满廿一岁,但是,多年之前,我已失去她,她患病不治。」
  「呵,多么不幸,她叫什么名宇?」
  「她叫家宁。」
  「你可想念这个孩子?」
  齐础抬起头来,看看远处,缓缓答:「每一日。」
  金瓶点点头。
  那边有同学叫她:「吃蛋糕了。」
  沈镜华在她身边说:「别吃太多,当心胃纳。」
  真的,一个人做什么不用量力而为呢。
  他俩轻自从后门溜走。
  沈君说:「终于问清楚了。」
  「多谢你帮忙,原来,我本名叫齐家宁,假使住在红瓦顶屋里长大,会同那班年轻人一般生活。」
  「为什么不等齐太太回来?」
  「两个人都见过了,我已心足。」
  沈镜华点点头,把车驶走。
  金瓶把脸埋在臂弯里,任由风吹看头发,直至有点晕眩。
  他送她到门口,「好好保重。」
  傍晚,是玉露先回来,把一叠文件自背囊里抖出来。
  哗,像一本电话本子那么厚。
  奇是奇在那样庞大的电脑科技公司会议记录竟用手写,各种字体都有:媚秀、潦草、粗线条、美术式……蔚为奇观。
  玉露说:「他们怕储存在电脑总有骇客会有本事窃看,改用原始方式,最为安全。」
  「这里都是证据?」
  「是,你看:主席说,非得收购昆士兰,叫做一网打尽,又,同洛克力说明,不予合作的话,死路一条,这种口气,还不算托拉斯?」
  「秦聪怎么还未回来?」
  门一响,他笑嘻嘻回来,手上挽看公文包,重叠叠,一看就知道里头还有同类文件。
  「一拿拿那么多,人家不会疑心?」
  「我已用影印本塞着空位,一时无人发觉,他们只把文件搁在茶水间邻房,真正草率,我还以为收在主席的夹万里。」
  玉露忽然好奇,「夹万里收着什么?」
  「不准节外生枝。」
  「今晚主席请伙计到他家去参观,各人可带一名家眷。」
  玉露不出声,金瓶转头对她说:「你去见识一下。」
  「我们三人都可以去,我已经复制了请帖。」他取出来扬一扬。
  不是请帖问题,金瓶不想两个女生跟看一个男人走。
  「你也有好奇心吧。」
  那晚,他们三人到了豪宅门口,金瓶低头一看,讶异地说:「这么丑」,大屋占据整个山头,像只伏在地上的怪兽,深灰色,虎视耽耽,可见财富与品味确是两回事。
  人客纷纷到达,排队在门口等保安检查核对帖子,请帖上有一条磁带,对秦聪来说,在电脑名单上加多一个名字,举手之劳。
  他们顺利过关。
  一进大门,金瓶看见大堂内放着一座两层楼高的机器,不禁脱口问道:「这是什么?」
  身边一个男客说:「十九世纪的蒸汽机。」
  金瓶笑出来,「把这个放在家里,真是个怪人。」
  「我是法律组的孟颖,请问你是——」
  「我是齐家宁。」
  「我带你四处参观,一这屋子三万多平方呎,平日只开放八千多呎,还有许多地方在装修中,主席今晚不在,他应大法官召到首府聆讯垄断事件,最近也真寝食难安。」
  「听说屋内有许多机关。」
  「传媒渲染罢了,书房里的确有一道秘门。」
  「呵,通往何处?」
  「请随我来。」
  推开书房门,只见皮沙发上有一对年轻男女正在拥吻,对他们视而不见。
  金瓶微笑,「的确不易找到接吻的地方。」
  盂颖忍不住笑出来。
  书房像一座小型图书馆,其中一座书架子轻轻一推,自动滑开,两人钻进去,走下楼梯,原来是一间庞大的车房。
  车房内停看两架直升机。
  「这是一间飞机库!」
  「给你讲对了,他小时候,母亲老是同他说:『勿把遥控直升机携到屋内』,所以现在他建造这个车房。」
  「幼时他是个顽童吧。」
  「因此一直有顽劣儿聪明这个传说。」
  车房门打开,外头是一个飞机坪,再出去,是私人码头。
  这一夜满天星斗,金瓶仰起头,「看,猎户星座的腰带多么明亮。」
  「我带了酒来。」
  这个叫孟颖的年轻律师自外套口袋取出两瓶小小香槟,开了瓶塞,放入吸管,递一支给金瓶。
  他这么懂得讨好异性。
  金瓶笑了。
  他说:「这里才是接吻的好地方。」
  金瓶笑,「有点冷。」
  他立刻脱下外套,罩在金瓶肩膀上。
  金瓶感喟,能够要什么男生就做什么,也只得这几年流金岁月罢了,之后,谁睬你。
  外套上有陌生人的体温,金瓶静静喝完了香槟。
  「家宁,可以约会你吗?」
  「你有时间的会吗?」
  「我是律师,他们允许我有私人时间,每周工作一百小时足够。」
  金瓶骇笑。
  「真可怕吧,什么都得以生命换取。」
  「你怎样看公司前途?」
  「你真想知道?分拆已成定局,但无碍主席名留千古,亦不影响他财富,只不过锐气受挫,心中不快而已。」
  「究竟谁是谁非?」
  「你站他这边,是富不与官斗,一个人富可敌国,政府都妒忌他,你若站在官这边,会觉得他生意手法实在狠辣,逼着全世界人用他产品。」
  「你说得真好。」
  「我最喜化繁为简,主席开会时喜同我说:『孟颖,一这件事,烦你用三句话解释给我听』,这就是我的工作。」
  毋需置疑,他是个人才。
  「那么,请把人生的意义用三句话演绎给我听。」
  「既来之则安之,自得其乐,知足常乐。」
  金瓶像是醍醐灌顶,「多谢指点。」
  「不敢当。」
  「呵,出来太久了?我们回去吧。」
  他们沿小路自大门回转大厅。
  「你会喜欢住在这间大宅里吗?」
  金瓶忙不迭摇头,「不,两房两厅足够。」
  盂颖笑,「那我可以负担。」
  她把外套还给他。
  走进大厅,各人已在用膳,食物异常丰富,但美式大菜家烧牛肉龙虾尾炸鱼块实在叫她吃不消,甜得发苦的蛋糕像面盆般大,冰淇淋似山般堆在玻璃盘上。
  盂颖刚想问她吃什么,一转头,已经不见了她。
  金瓶已与自己人汇合。
  「这间屋子是每个少年的梦想,一味大大大,包罗万有。」
  秦聪说:「他不谙风水,坐东面西并不是好方向,在北美西岸的房子,应坐北向南,况且大门向街,虽有私家路,也不算矜贵。」
  「你几时做起堪虞舆师来?他并不住在这里,这不过是一所行宫。」
  「交了货我们立刻出境。」
  「那么走吧。」
  他们在市中心一家餐厅交货,三人坐下,才叫了饮品,邻座便有人客叫菜,秦聪把手提箱放身边,一下便有人取走,邻座仍然三个人,两男一女,可是箱子已经搬运出门。
  他们三人叫了咖啡,再过十分钟便结账离去。
  金瓶留意到邻座有人吃橙鸭,真是奇怪的一道法国菜,橘子怎么联同肥腻骚的鸭子一同煮?不可思议。
  金瓶忽然想吃清甜的鱼片粥,放大量莞茜,不知多美味。
  回去吧。
  三人不发一言,回公寓梳洗转妆,十分钟后出门往飞机场。
  有两部车子来接,金瓶笑,「这次我与你一班飞机。」
  两姐妹坐一起。
  玉露先聚精会神织了一会毛线,然后抬头问:「师姐,你看见我的时候,我有多大?」
  「据医生说,你只有五个月,像一只猫,因营养不良不会坐,连啼哭力气也无,保母老怕你生病,日夜抱手里。」
  「我是韩裔?」
  「韩裔多美人。我听人说,日本几个最漂亮的女演员,其实都是韩裔。」
  「我们好象没有童年照片。」
  「像移了民一样,从此做一个新人。」
  「移民后也可以保留原有文化。」
  金瓶微笑,说下去:「后来,大了一点点,约周岁时,忽然想走路,摸看家具从屋子一端走到另一端,顽皮起来,所有可以打破的东西全给打破掉,各人大发牢骚。」
  玉露掩着脸笑。
  「接着,师傅教你手艺,更加烦恼,全家人锁匙钱包手表不知所踪。」
  玉露面色沉了下来。
  「怎么了?」
  「师傅一直说我不够精灵,『玉露,你再不用功,只好做饵,或是接手,一辈子当不上渔翁』。」
  「那是激励你。」
  玉露说:「我一辈子都没听过师傅称赞我。」
  「我也是,你并不寂寞。」
  「师傅真是吝啬。」
  「规矩是这样,怕一赞就坏,恃宠生骄。」
  「我或许会,我却不担心你,你看你多深沉。」
  金瓶一怔。
  「这些年来,我从未见过你高兴,也从来没见过你不高兴。」
  「是吗,我是一个这样的人吗,你那样看我?」
  「你再不喜欢,最多不出声。」
  「嗯。」金瓶闭上眼睛。
  「师姐——」玉露还想说下去,一转身,发觉金瓶已经盹着。
  可见她是不高兴了。
  玉露只得一个人闷看杂志报纸。
  到底未能像亲生姐妹那样,什么都说,生了气,也片刻和解。
  她们之间,裂缝一定越来越大,最后决裂,互不来往,谁也不耐烦去修复关系。
  这一程飞机只得几个钟头,师傅着她们在夏威夷大岛希露市着陆。
  这次,师传寄住在友人的咖啡种植园中。
  下了飞机,有仆人来迎接,大岛不如火奴鲁鲁那般商业化,民风比较朴实。
  车子驶过咖啡园,已经闻见醉人香气。
  玉露说:「真会享受,住葡萄园或菠萝园都宛如天堂。」
  师傅坐在一张大藤椅上,看看一队七八岁大孩子练习土风舞。
  教练是一个肥胖的太太,可是双臂与手指都异常柔软,她手挥目送,一边示范一边形容:「白色海浪卷起,爱人回来了,过来,坐在我身边——」每个手势都有内容,像在说话,眉目传情。
  屋边长满蛋黄花及大红花,玉露采了一朵别在耳畔。
  她俩静静坐在师傅身边的矮凳上。
  「回来了。」
  「是。」
  秦聪在身后出现,原来他比她们早到,递饮料给她们,并且交一具小小手提电脑给金瓶。
  金瓶戴上耳机,听见新闻报告员说:「……最新获得资料显示,微软企图垄断意图确凿,法官着其在十八个月内分拆——」
  金瓶把电脑及耳机还给秦聪。
  师傅的声音比平时慢:「你看右边第三个女孩,多漂亮可爱。」
  金瓶看过去,是,乌发大眼,笑脸可亲,小小年纪,已经无限妩媚。
  金瓶忽然轻轻说:「我在西雅图见到亲生父母。」
  师傅并无意外,「这么容易找到?」
  「我有线人。」
  「他们是什么人?」语气十分平静。
  「师傅你明知故问。」
  「我实在不知他们是何方神圣,请指点迷津。」
  「他们是齐础教授及太太,我本名齐家宁,是他们的大女儿,当年被人自家中拐走。」
  师傅轻轻问:「这事由他们亲口告诉你?」
  「我跟弟妹长得一模一样。」
  师傅微笑,「右边第三个小女孩子,同你何尝不是一个印子,所以我叫你看。」
  金瓶不出声。
  「你是听谁说的?」
  金瓶发觉自己鲁莽。
  「你不觉有疑点?」
  金瓶答:「我亲身去过齐家。」
  「在师傅家生活十多年,忽然听见陌生人说几句话,就立刻相信了,反转身来当师傅是仇人,」她声音渐渐疲倦,「你是师傅,你可会心灰意冷?」
  她站起来,拂袖回屋子里去了。
  金瓶独自坐在凳上苦恼。
  师傅早有准备,一定有人通风报信。
  「秦聪,是你。」
  「我不做这种事。」
  「那么,是玉露。」
  「整个师门都出卖你?」秦聪十分讽刺。
  金瓶伏在膝上。
  秦聪替她按摩肩膀,「稍安毋躁,师傅这次是来看病,你实在不应惹她生气。」
  「什么病?」金瓶愕然。
  「我也是刚才知道,她明天入院做手术割除肝脏肿瘤。」
  金瓶瞠目结舌地站起来。
  「去,去向她道歉。」
  金瓶奔进屋去。
  玉露正替师傅收拾衣物,师傅看见金瓶,挥挥手,「你且去忙你的事。」不想与她多说。
  秦聪把她拉走。
  「这一阵子你一开口就是与师傅算账,不是要自立门户,就是控诉师傅拐带,是谁挑拨离间,你为什么那样相信他?」
  金瓶说不出话来。
  「一切待师傅熬过这一关再说可好?」
  金瓶用丝巾包了一大包芍药及玫瑰花瓣给师傅当枕头。
  第二天一早六点钟起来送师傅进医院。
  她竟不知师傅已经病入膏肓。
  医生向他们详细讲解病况,最后问:「王女士是你们什么人?」
  秦聪答:「老师。」
  医生讶异,「你们三人只是她学生?」
  他以为三个神情萎靡眼睛发红的年轻人是至亲。
  他说下去:「自病发至今,只有三个月时间,手术已是最后一步。」
  玉露忍不住流泪。
  金瓶把手搭在她肩上。
  医生说:「你们可以进去看她。」
  师傅已接受注射,神情镇定,但十分疲累。
  金瓶不敢向前,只见师傅对秦聪与玉露都有吩咐,最后才轮到她。
  「过来。」师傅终于叫她。
  金瓶走过去蹲下。
  师傅看着她叹口气,「你的生父并非高贵的大学教授,你来自乡间,父母极大可能是佃农,这样简单的事,验一验去氧核糖核酸便有分解,何必猜疑。」
  金瓶伸手去握住师傅的手。
  师傅忽然笑了,她的面孔出乎意料地年轻娟秀,「你去自立门户吧,出来之后,我也该退休了。」
  「我——」
  「也许我的经营手法确是不合时宜了,意兴阑珊,数十年啦,唉,盼望的人却还没来,」声音渐渐低下去,说话已经迷糊。
  金瓶守在师傅身边,动也不动。
  渐渐腿部麻木,她站起来,走了个圈子,窗外天色已暗。
  她听见师傅唤她:「金瓶子。」
  金瓶连忙过去扶起师傅。
  「给我喝一口蜜水。」
  金瓶喂她喝水。
  「我从来没有同你说过我的经历。」
  「师傅就是师傅。」
  「记住,金瓶,不要相信男人。」
  金瓶一怔。
  「你看,为了救一个人,我甘愿牺牲这双手,可是,最终那个人嫌弃我,离开我。」
  金瓶握着师傅的手不放。
  「有一段时间,我似仿佛已忘记这件事,可是今日又不甘心,陈年往事,统统想转,耿耿于怀,不得超生。」
  这时,秦聪进来说:「师傅说些什么,不要太劳神。」
  师傅看牢那美少年,「金瓶,别忘记刚才我同你说的话。」
  秦聪问:「师傅说了些什么?」
  金瓶笑说:「师傅叫我不要相信你。」
  秦聪忽然变色,退到一个角落,过一会儿,他说:「我先出去。」
  在门外,玉露叫住他:「可听到什么?」
  「他们只是闲话家常。」
  玉露忽然笑了,这本来不是应该笑的时候,她却笑得十分畅快,像一个小孩看见心爱的糖果般。
  「师傅真心喜欢金瓶,要是我同你那样激怒她,早被撵出门去。」
  秦聪不出声。
  「去,再去听她们说什么。」
  「要听你自己去。」
  玉露忽然现出老成的表情来,「这不是闹意气的时候,师傅的财产——」
  「师傅一定无恙,」秦聪打断她,「我们三人仍然效忠于她。」
  玉露嗤一声笑。
  秦聪忽然不耐烦问:「你笑够没有?」
  玉露把手搭在他肩上,「你从来不会这样对金瓶说话。」
  秦聪一耸肩,拂掉她的手。
  他走到一个角落坐下。
  三个人从小一起长大,他喜欢金瓶多一点,可是,他的想法比较简单,金瓶时时叫他为难:「秦聪,我与你一起出发去寻找亲生父母可好」,「秦聪,你对身世不感好奇吗」。
  人太聪明了,想法很奇突。
  听了外边故事,回来同师傅计较。
  有人告诉金瓶,当年师傅曾为一个男子牺牲,那人却辜负了师傅,另外结婚生子,而金瓶,正是其中一个孩子,师傅为着私人恩怨,把孩子拐带。
  传说越来越盛,好似有一百张嘴一千张嘴齐齐讲话,走到哪里都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
  秦聪听见金瓶问章阿姨:「我从什么地方来?」
  章阿姨是何等样人,怎么会露口风,只是苦劝:「金瓶子,你得相信你师傅。」
  不知金瓶有没有听进去,秦聪却牢牢记住。
  这时,金瓶出来说:「师傅有话同我们说。」
  玉露立刻进房去,秦聪跟在身后。
  师傅看着他们三人,但笑不语。
  过一会她说:「人的命运真是奇怪。」
  金瓶一凛,好端端怎么谈起命运来。
  「你看你们三人,不同族裔血统,今日却聚在我门下。」
  金瓶肃静,太像遗言了。
  「我最痛恨的一件事是残害同门。」
  金瓶说:「师傅请放心——」
  「谁先动手,谁即是罪魁,罪无可恕,明白吗?」
  他们三人点头。
  师傅扬一扬手,忽然像是想起了极遥远的事,喃喃说:「命里注定没这件事,怎么追求也没有用。」
  金瓶说:「师傅,我们都明白了。」
  「我有一知己,叫岑宝生,他值得信任,做为朋友,最好不过,我住的园子,即属于他所有,你们有什么要求,不妨向他提出来。」
  这时,看护轻轻进房,「手术室已准备妥当,要推你上去了,做完手术才讲吧,你看你的子女多听话。」
  她总算闭上了双眼,「记住,岑宝生与章阿姨,万一——」
  护士嘘一声打断她。
  正帮她注射,这时,医生也来了,笑看说:「还不舍得走?」
  金瓶瞪了这个口不择言的医生一眼。
  看护把她双手放在胸前。
  她已脱去手套,金瓶依依不舍握住她双手。
  医生着他们离去。
  秦聪说:「师父说她在年轻的时候来过大岛。」
  金瓶说:「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你们回去等消息。」
  「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可以玩『蛇爬梯』游戏。」
  金瓶说:「那么好,一起去会客室等候。」
  不久一个中年男子赶到,与秦聪握手,秦聪介绍:「咖啡园园主岑先生。」
  那是一个粗壮大汉,穿猎装,园主不一定要亲手打理业务,可是也有人喜欢亲力亲为,看得出岑先生就是这种人。
  「我刚自欧娃呼飞回来,她怎么样?」
  他背脊被汗湿透,双手叉在腰间,十分焦急。
  秦聪说:「我与你去见护理人员。」
  两个男人一走,玉露明显不安。
  金瓶问:「师傅刚才同你说什么?」
  「师傅交待的都似遗言,她告诉师兄锁匙放在什么地方,叫我升学,并且两次提及,这一行已经式微,前途不大。」
  她终于肯承认了。
  岑先生不久出来,叮嘱他们:「我出去办点事,随即再来。」
  这时有护卫人员进来交涉:「先生,医院停机坪作紧急降落用,请即将阁下直升机驶走。」
  「我立刻开走。」
  他们看着这彪形大汉离去。
  手术进行到一小时,金瓶看看钟,好了,她心想,还有个多小时可以出来。
  玉露累极已在长凳上盹着,秦聪与金瓶聊天。
  「岑先生是师傅朋友?」
  「看样子是好友,不是爱人。」
  「恋情靠不住,友谊比较耐久。」
  秦聪取笑她:「你何来心得,你恋爱过几次?」
  「岑先生非常关心师傅。」
  「师傅也有知心友。」
  这时,手术室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随即又平复下来。
  金瓶不放心,站到门口观看。
  不到一会,医生出来。
  秦聪立刻警惕,迎上去?「什么事?」
  一看到医生的面孔已知不妥。
  秦聪按捺不住,伸出手去抓医生肩膀。
  一个女看护连忙过来站在他们当中,「病人王其苓女士在手术途中心脏突然衰竭,抢救无效,于十一时零五分失救死亡。」
  秦聪一听,双手停在半空,他一心以为师傅还有一段日子可熬,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意外。
  他四肢僵硬,好不容易转过头去,看见金瓶倚着墙,低着头,像是站不稳的样子。
  金瓶眼前金星乱舞,天旋地转。
  她本能地扶住墙壁,以防跌倒,耳畔嗡嗡声,什么都听不见。
  心情却出奇平静,脑海中浮起往事,异常清晰,她看见一个几岁大的幼儿,在衫褴褛地在戏院门口行乞,「先生,买一支花」,那是她自己。
  然后,她看到一个美貌少妇,身穿皮裘,日后,金瓶才知道那种漂亮的大毛叫银狐,她每说一句话,口气哈到狐狸毛,毛尖便会轻轻拂动,那情景真是动人。
  她跟师傅回家,师傅教她手艺。
  金瓶身体忽然放软,她眼前一黑,失去知觉,跌倒在地。
  醒来的时候她也躺病床上。
  秦聪与玉露在一旁,玉露双目红肿,显然已痛哭过。
  看护过来扶起她,递一杯热可可到她手上,「喝了它会舒服点。」
  这时,他们看到岑先生进来坐下。
  那大汉黯然说:「我已见过她最后一面,十分宁静,她日前同我说希望安葬在一座面海的小山上,我会替她找到那样的地方,你们放心,另外,她有遗嘱在律师处,不久可以宣读。」
  他忽然饮泣。
  然后他说:「欢迎你们住在岑园中,多久都不妨,当自己家里便可。」
  他与他们紧紧握手。
  「我得往猫儿岛去处理业务,胡律师会与你们接触。」
  回到岑家,管家已经取出黑衣黑裤给他们替换。
  玉露添多了两件衣服,还是说冷。
  秦聪沉思缄默。
  天窸窸窣窣下起雨来,玉露忽然把书本全摔到地下,忿忿地说:「金瓶,师傅是被你气死的。」
  秦聪转过头来,「小露你静一静。」
  金瓶一声不响看着窗外雨淋芭蕉。
  「你看她无动于衷。」
  「小露你不如去收拾师傅遗物。」
  玉露这才向里边走去。
  秦聪说:「大家都悲愤过度,甚易迁怒,我真不明白,人类到了廿一世纪,医学尚且这样落后。」
  金瓶动也不动。
  ——「你喜欢这只金色的瓶子,你就叫做金瓶吧。」
  佣人捧着一大瓶雪白色玉簪花进来,放在桌子上,作供奉用。
  金瓶站起来走出去。
  秦聪说:「你打一把伞。」
  金瓶不出声,一直往街上走,还没走出岑园范围浑身已经淋湿。
  到了公路附近,看到一辆旅游车,便漫无目的坐上去。
  满车都是年老游客,一个好心的老太太给她一条披肩。
  导游这样说:「大家可知世上最名贵咖啡正产自夏威夷?」
  大家呵一声。
  「下一站,是往蒙娜基亚火山公园,今日微雨,一会我们会提供免费雨衣天雨刚好减却火山热度,哈哈哈。」
  金瓶闭上酸涩的眼睛。
  师傅是她世上唯一亲人。
  在这之前,她在贫民窟住,地铺有一股臊臭,至今还在鼻端,深夜,有许多手来捏她。
  是师傅打救了她。
  但是,她总想脱离扒窃生涯。
  「你生父不是高贵的大学教授。」
  「到乡间去寻亲吧。」
  邻座的老太太斟一杯咖啡给她,「你脸色不大好呢,第一次游览火山公园?」
  金瓶点点头。
  「我也是,我与女儿女婿乘水晶号环岛游,独自上岸看火山,他们还在船上睡觉呢。」
  车子停下,司机派发雨衣。
  「请跟我走,看,火之女神披莉正发怒呢。」
  不远之处,火山口冒出浓烟来。
  有老先生咕咕笑,「熔岩可会随时喷发?」
  「步行十多分钟便可看到奇景。」
  金瓶开头跟大队走,他们停了下来,她却不顾一切走上山顶。
  不久便看到一个木牌上写着「游客止步」大宇。
  她漫无目的,继续向前。
  又有告示出现:「请即回头,危险。」
  金瓶忽然微笑,并且轻轻说:「眼前无路思回头。」
  这时,脚下已全是黑色一团,冷却干涸的熔岩,不远之处霭霭冒出丝丝蒸气,温度上升。
  金瓶轻轻往上爬,脸上冒出汗来。
  忽然地底噗地一声,像脆皮似裂开,露出丝丝暗红色的馅。

(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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