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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门
    作者:亦舒

(六)

  她一出门,金瓶说:「玉露还小,你对她好些。」
  秦聪却这样答:「一个人若钟爱另一人,就老是觉得他小,长不大,八十岁的母亲还会对五十岁的女儿说:『下雨了,记得带伞』,或是『多穿一件衣服』。」
  金瓶不出声。
  「可是不喜欢一个人呢,她十七岁你也把她当老妖精。」
  「小露是小。」
  「你这样的人,人家卖了你,你还帮人家数钱呢。」
  金瓶掏出一把钻石头界刀,握在手中。
  她拉出行李箱,敏捷地在箱子侧面边缘划过去。
  整个箱子侧面应声脱出来。
  秦聪说:「十三秒。」
  「你负责破防盗钤密码,玉露驾车。」
  「也许犹太人另有安排。」
  「这名大卫的后裔长得十分英俊。」
  「羡煞旁人,你在考虑做赌场老板娘抑或咖啡园女主人之余,还可以选择当犹太王后。」
  金瓶握紧他的手。
  秦聪低头深深吻她手心。
  金瓶轻轻说:「赚够了钱,我们就结婚。」
  「这句话最可怕。」秦聪笑。
  「是结婚?」
  「不,是赚够钱,什么叫够?」
  「我小时候,以为一千元就足够过一生。」
  秦聪说:「许多大人至今仍然不知一生需用多少钱。」
  「师傅能干,从来不省钱。」
  「我们是她生力军嘛。」
  「那是应该的,我后悔——」
  「过去的事算了。」
  金瓶问:「记得在外头打架回来头破血流我帮你包扎吗?」
  秦聪故意茫然,「有这样的事?」
  「还有自机车摔下,跌断手臂,痛得饮泣……」
  秦聪笑,「不记得了。」
  「你长了胡髭,第一个给我看,」金瓶停一停,「真的没有人可以取替你的地位呢。」
  「绕了那么大圈子,原来是想告诉我,大块头没有希望。」
  金瓶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她说:「从这次开始,我们收取的费用平均分三份,各自为政。」
  「分开住?」
  金瓶点点头,「各人留一点私隐,到底不比小时候,一起睡一起吃。」
  「你说得对。」
  稍后玉露回来,像是非常疲倦,一声不响关上房门。
  第二天金瓶一早起来收拾行李,妆扮易容。
  秦聪送她出门,「我随后即来。」
  金瓶微笑,「穿够衣服。」
  海费兹在大堂等她。
  金瓶讶异地说:「毋需劳驾你,这样简单任务,我可以胜任。」
  他微笑,「我想知道你真实年龄。」
  「足可做你母亲了。」
  一路上她不再说话,在飞机舱闭上眼睛假寐,偶然要水喝,发觉海氏目不转睛那样看着她。
  后来他也累了,取出一本小小旧照片簿看,有一张黑白照,是一家人在客厅中拍摄,背景,正是那幅画。
  金瓶暗暗叹口气。
  也难怪他一定要报仇。
  金瓶伸过手去,轻轻拍拍他肩膀。
  海费兹露出感激神色来。
  飞机降落,金瓶轻轻说:「相传上古时期,地中海完全封闭在陆地之中,直布罗陀与北非连接一起。」
  「完全正确。」
  金瓶看到大厦似碑林般矗立,活脱像香港。
  这些年来全世界乱走,真叫她看遍风景。
  海费兹说:「我们住朋友家。」
  金瓶点点头。
  海费兹的朋友开车来接载,他们住在一个市集楼上,金瓶百感交集。
  在西方先进国家,住宅与店铺完全分开,哪有住在杂货店楼上的道理,今日,她像是回到老家。
  房间里可以听到市声,不必担心,秦聪神通广大,一定可以找得到她。
  小公寓里通讯设备精密齐备,海费兹说:「我的朋友在法新社工作,他到坦畿亚度假去了。」
  「我向往卡萨布兰卡。」
  海费兹看着她说:「你可以卸妆啦。」
  金瓶愕然,「我生成这个样子,没有面具。」
  海费兹气结。
  金瓶说:「休息过后,我们出发巡逻。」
  他坐在金瓶对面,「奥登堡夫妇每晚九时到十时,必然往市区俱乐部打桥牌。」
  「有没有养狗?」
  「没有动物。」
  「什么样的防盗警钟?」
  「十分简单的设备,一惊动门窗,警钟响起,若果连电话线一起剪断,则警局会立刻行动,不过,你一定会比他们快。」他微微笑。
  「那么,索性采取最原始的方法好了。」
  「我也那么想。」
  「干脆像一个寻常小偷那样进屋行窃。」
  海费兹忽然咳嗽一声。
  金瓶何等明敏,「什么事?」
  他有点尴尬。
  「请讲。」必定还有额外要求。
  「可否在奥登堡家留下侮辱字句。」
  「不。」金瓶断然拒绝。
  他脸上讪讪地。
  「你目的既达,他脸上无光,何必再踏上一脚,不但浪费时间,且十分幼稚。」
  海费兹耳朵发热,「是,你说得对,多谢教训,我终身受惠。」
  金瓶忍不住笑。
  他们租了脚踏车,踩到半山上去。
  金瓶一向做体操,难不倒她,海费兹有点气喘。
  他们停在半途向小贩买零食解渴。
  金瓶意外看到绿豆刨冰,不禁哎呀一声,她贪婪地吃光一杯。
  海费兹凝视她天真吃相,这个女子,绝对不会超过二十一岁。
  他们终于看到那间住宅。
  金瓶巡过之后说:「晚上再来。」
  他们依原路下山。
  在公寓里,她接到秦聪电话:「玉露突然急病,我们不能来了。」
  「什么病?」
  「急性盲肠炎,需动手术,你能否单独行动?」
  金瓶立刻回答:「没问题,你们保重。」
  她按断电话,抬起头,想了一想,喃喃自语:「没问题。」
  太阳落山,她吃过简单的晚餐,看当地的报纸作消遣。
  八时正,海费兹开来一辆小货车。
  金瓶打扮成摩洛可妇女那样,穿长袍,蒙脸。
  天已黑透,半山可以看到一弯新月。
  小时候,金瓶在夜总会门外卖花,有空时时抬头看这一弯月亮,一时圆一时缺,非常寂寥。
  今夜也一样。
  她脱去宽袍,露出紧身黑衣,仍然戴着头罩,走到屋前,德国人已经出去了。
  他们开着玄关小小一盏灯照明。
  金瓶取出凿子,轻轻一撬,已经开了门锁。
  接着,她取出剪刀,一下剪断电话及警钟线,推门进屋。
  十秒,她同自己说。
  迅速找到那张画,开启小电筒,验过画是真迹,她取出钻石界刀,一手按住画框,像溜冰似界出画布,卷起,放进长胶筒,背在背上。
  她同自己说:廿五秒。
  三十五秒内可以离开现场。
  可是,像一只猫,她寒毛忽然竖起。
  她转过身子,想从原路出去,电光石火问,黑暗中她看到书桌后坐看一个人,那人没有在她背后开枪,像是想顾存一点道义,待她转身,他举起手枪,噗一声,开了一枪。
  金瓶只觉左边面孔像被蜜蜂螫了一下。
  她知道这已是逃命的时候,不顾一切,撞开书房长窗,连奔打滚逃出去。
  那人像是料不到她还有挣扎余地,急追出来。
  门口刚有两部开篷跑车经过,收音机开得震天响,车上少男少女喧哗。
  金瓶内心澄明,可是脚步踉跄。
  这时,其中一辆车里有人伸手出来,把她拖进车厢,忽然加速,一阵烟似离去。
  金瓶仰起脸,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她张开嘴,想说出沈镜华三个宇,可是眼前渐渐模糊。
  她闭上双目喘气,黑衣全湿,一身血腥气。
  但是脑海深底,她仍有些微知觉,刚才一幕,不住缓缓重复放映:怎么会有一个人坐在黑暗中,他专门等她来,那是一个陷阱,主人早已收到风。
  他一见她转身就开枪,要置她死地,为的是一幅画?不像,做他们这一行,纯靠取巧,很少看到枪,少少财物,犯不着伤人。
  为什么会有一把枪在等着她?
  那人看着她把画割下收好,为何那样大方?
  终于,她的大脑完全静止,转往无我境界。
  金瓶完全不知道自己会否醒来。
  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她看到一只红汽球,球上写着「爱你爱在心坎里」,像是某个情人节的剩余物资。
  她张开嘴,「镜华」,声音嘶哑。
  有人握住她的手,「在这里。」
  原来一直守候在旁。
  她想转头,可是转不动。
  「呵,可是已经昏迷了二十年?」
  沈镜华的声音很温柔,「不,没有那么久,才七十多小时而已。」
  「子弹射中哪里﹖」
  「你头脑很清醒,」他有点哽咽,探过脸来,金瓶看到他一面孔胡髭渣,肿眼泡。
  「你怎么了﹖」
  他轻轻说:「你左边头骨被子弹连耳壳削去,现在头上填补着一块钛金属。」
  啊。
  「只差一两个毫米,医生说,便伤及脑部组织。」
  金瓶呆呆看着他。
  过很久,她问:「你怎么会突然出现?」
  「有人向我汇报,有一名枪手,应邀到一间平房去,事先匿藏在书房内,待一个窃贼出现,在他得手之后,才向他脑部开一枪。」
  金瓶欠一欠身。
  沈镜华接住她。
  「金瓶,我辗转知道他们要应付的人是你们三人其中之一,我数次与你联络,可惜不得要领,于是亲自赶到这里来,我在平房守候了三天,你俩都是高手,我竟完全不发觉你们进屋。」
  「这时,看护进来看见他俩喁喁细语,笑看劝:「别太劳累,康复后才山盟海誓未迟。」
  待她出去了,金瓶才说:「我从大门进去。」
  「我们竟没看守大门!怎会想到你不用后门。」
  「多谢你救我一命。」
  「拉下面罩才知道是你,我一直以为会是玉露。」
  玉露没有同行。
  金瓶问:「开枪的不是屋主?」
  「他懵然不觉,只知道一张画不翼而飞。」
  「那张画呢?」
  「在我处。」
  金瓶轻轻说:「凶手不在乎那张画。」
  「谁派你去取画?那张画市价只值十多万美元。」
  金瓶轻轻把大卫之星的事告诉他。
  沈镜华蹬足:「真笨,一张画或一千张画,失去拉倒,一个人一个民族只要争气做得更好,忘记过去,努力将来,哪怕给人看不起。」
  金瓶说:「没有过去,哪有将来。」
  沈镜华说:「这种时候,我不与你争。」
  「请把画送到大卫之星去。」
  「你肯定不是犹太人设计害你?」
  「不,不是他。」金瓶没有怀疑。
  「也不是他背后的人?」
  「我有第六感。」
  沈镜华重重叹口气,「那么,你精灵的触觉可能告诉我,是谁削去你半边脑袋?」
  金瓶闭上眼睛不出声,一次失手,就遭人耻笑。
  「我立刻叫人替你把画送去。」
  他出去了,开门之际,金瓶听到走廊里有人说英语。
  看护的脚步声进来。
  金瓶睁开双眼。
  「你的未婚夫对你真好,」看护声音怪艳羡,「衣不解带那般服侍你。」
  未婚夫?他以那样的身份自居?
  金瓶低声问:「我在什么地方?」
  「小姐,你在伦敦圣保禄医院。」
  金瓶大为讶异,「我如何来到这里?」
  「乘私人救伤飞机赶到。」
  原来沈镜华真确是她救命恩人。
  「你是一位幸运的女人。」
  金瓶轻轻说:「我想我是,我可否照镜子?」
  金瓶只觉得头像有铁桶罩住一般重,她看到镜子里去,满头里着纱布,左脸颊狰狞地歪到一边,她看上去像个怪人。
  金瓶没有尖叫痛哭,她轻轻走回床边,有点不知所措,终于默默坐在安乐椅上。
  「你静待康复,一个人的相貌其实不重要,不过,如果真的令你不安,我们有极高明的矫型医生。」
  金瓶不出声。
  师傅一去,她整个世界瓦解,到这个时候,她才知道师傅大能的力量。
  自小到大,金瓶虽然一无所有,但她有美貌,这是极珍贵的天赋,她的面孔体态令人产生极大好感,因此生活上增加许多利便。
  如今连这一点本钱也失去了。
  一张黑色的雾网把她罩住,她混身战栗,四肢蜷缩起来。
  她见过衰老的丐妇,一辈子上不了岸,既丑又脏,在人潮中拉拉扯扯,希望摸到一只半只钱包。
  这会是她吗?
  那枪手应该瞄得准一点,子弹最好穿过她的太阳穴。
  医生进来,帮她注射。
  他告诉她:「尚有液体积聚,需要再做手术疏通。」
  她轻轻问:「我会否完全康复?」
  「你身受重伤,能够生还已是奇迹,且头脑清醒,四肢又没有麻痹,实属万幸,小姐,请你振作起来。」
  「我右边关节有不能形容的痛楚。」
  沈镜华一直站在门角静静聆听。
  医生说:「我们会帮你诊治。」
  他与沈镜华轻轻说了几句话离去。
  沈镜华说:「起来了﹖我们玩廿一点。」
  金瓶笑笑,「谁敢同你赌。」
  「你。」他取出牌来。
  「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他神乎其技那样洗起牌来,那副纸牌像是粘在手里似的。
  然后,他这样回答:「我爱的人,爱足一世。」
  金瓶说不出话来,只觉得他有意思。
  半晌,她问:「不必去看牢生意吗?」
  他笑笑,「那是晚上的事。」
  他每人发了两张牌。
  「我先掀开。」一翻,果然是廿一点。
  金瓶打开牌,也是廿一点,两人手法都像玩魔术一般。
  一连好几次,不分胜负,都是廿一点,棋逢敌手。
  沈镜华十分欣喜,「你的手腕如昔,值得高兴。」
  金瓶谦说:「哪里哪里,彼此彼此,你也不差。」
  他把纸牌推到一旁。
  他这样恳求:「请振作起来。」
  金瓶轻轻说:「求生是我强项。」
  「那我就放心了。」
  「我想与师弟妹联络。」
  「现在不是时候,容许我暂时孤立你,康复后才与亲友接头。」
  金瓶点点头。
  「我会做两件事:一、把凶手揪出来,二、待你恢复健康。」
  金瓶点点头。
  他取出小小录音机放桌上。
  海费兹焦急声音,「我想知道金瓶的下落。」
  「她安全无恙,你请放心。」
  他好似略为心安,「那么,让我与她说几句话。」
  「适当时刻,她会同你联络,请验货签收。」
  过了一会,他说:「是,是这张画,啊,这是酬劳。」
  录音停止。
  沈镜华问:「这位海费兹,同小提琴大师海费兹有亲属关系吗?」
  金瓶答:「我没有问。」
  他握住她的手,「这是我唯一可以完全拥有你的日子,真需好好珍惜。」
  他把一张银行本票及一只小小透明胶袋放在她面前。
  金瓶说:「这笔款子请分三份。」
  「为什么是三份,我只见你一人出生入死。」
  「你也有兄弟手足。」
  沈镜华点点头。
  金瓶取起胶袋,「这是什么,好象是头发。」
  「正是齐础教授的头发样版,金瓶,你随时可以拿到任何一间实验所去检验校对基因,证实你与他的血缘关系。」
  金瓶震惊。
  「不要怕烦,推倒的砖块可以逐块捡起,重组、巩固,一定比从前更加牢靠。」
  金瓶忽然微笑称赞:「作为一个赌场老板,你真正不差。」
  他一声不响,伏在她腿上。
  金瓶在医院里耽多了一个月。
  他悉心照顾她,她的容貌体力都恢复到七成以上,只是关节痛得不能忍受,仍需特殊药物压抑。
  金瓶随时可以出院了。
  一日,他们照旧在房间玩廿一点。
  护士看得呆了,「一副牌总共只得四张爱司,怎么我看到了十张,还有,葵花皇牌出现了三次。」
  沈镜华笑说:「你眼花。」
  护士摇着头出去。
  「好出院了。」
  金瓶问:「去何处﹖」
  「我替你准备了一间小小公寓。」
  「我想与秦聪见面。」
  「可否先接受我的安排?」
  「镜华,你若治好了一只隼,它双翼可以活动了,你就该放它飞回沙漠。」
  他急忙说:「请相信我,我不是一个自私的人,先待我追查到凶手及主谋。」
  金瓶看着他,「对不起,是我多心了。」
  他陪她出院。
  沈氏用保镖,保护严密,公寓在他的地头,是最危险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有好几个月,她足不出户,耽在公寓内读报看书,静寂的黄昏,可以听到楼下赌场准备营业打扫梯间的声音。
  经过多次修整,左面颊已恢复旧观,假耳壳几可乱真,头发也已长回,但最难受的是右边身体因脑部受创引起的剧痛,往往叫她寸步难移。
  一日,镜华轻轻坐在她身边,燃点一支线香,味道甜且辣,片到,她痛不欲生的肢体忽然能够松弛。
  金瓶吁出一口气,镜华替她抹去额上的冷汗,把她扶起来。
  他轻轻说:「药物无灵,只得用这个了。」
  金瓶点点头,闭上眼睛,深深呼吸。
  她明白了。
  她知道一直以来,师傅用的,正是这个。
  既然可以帮她挽回一点点尊严,也只得这样选择。
  线香烧完,她已可以站起来。
  「想不想出去走走?」
  她点点头。
  「想去哪里?这样吧,我们到街市逛逛,那里充满生机,民以食为天嘛。」
  傍晚正是街市最忙碌的时刻,人来人往,抢购新鲜食物,为家人煮一顿可口食物。
  镜华说:「你真要很爱一个人才会天天为他做菜煮饭。」
  金瓶最喜欢水果及蔬菜摊子,最讨厌肉食档。
  然后,他们在附近的小茶室喝下午茶。
  「我想与师弟妹接触,这一段日子,我生死未卜,他们一定很焦虑。」
  镜华点点头,「也是时候了。」
  金瓶看看他,「什么时候?」
  他脸色忽然转为肃杀,「来,我们去探访一位朋友。」
  金瓶微笑,「朋友,什么朋友?」
  他的保镖迎上来,他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没多久,司机把车子驶过来。
  「趁你精神好,我们去见他。」
  金瓶不再问问题,她跟着车子出发。
  车子往郊外驶去,渐渐没有人迹,终于,他们停在一座庞大的建筑物前。
  金瓶一看,呆住,「这是一座监狱!」
  「不错。」
  铁灰色高耸围墙,大门深锁,看上去阴森可怖。
  「你的朋友住在这里?」
  「是,他因串同劫狱被捕。」
  「劫谁的狱?」金瓶极端好奇。
  隐约问她觉得这个人与她有关。
  「他做了一件案,得到一笔酬劳,用来部署劫狱,他成功地使他爱人恢复自由,但是就在同一个晚上,那女子投向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啊。」
  「他愤而报案,现在,她回到狱中,他也是。」
  金瓶纳罕,「竟有这样大情大性的人。」
  这时,保镖下车敲门。
  金瓶轻轻说:「无情的女子,碰见一个有情男子。」
  「但,如果他真的爱她,也应该成全她,到了最后他还是替自己不值。」
  「那女子犯什么事﹖」
  「贩毒。」
  监狱小小的侧门打开,保镖过来说:「可以进去了。」
  沈镜华握着金瓶的手,「跟我来。」
  他一声不响,两个人跟着制服人员,走过许多可怕黑暗的信道,那些墙壁,像是会发出怨毒的呻吟声来。
  金瓶浑身寒毛竖起。
  一切像是早已安排妥当,他们到一间小房间内坐下。
  不久,另一扇门打开,一个人随着狱卒缓缓走进来,坐他们对面。
  他低着头,金瓶一时看不清他的容貌。
  但是,她觉得她见过这个人。
  沈镜华用中文说:「你把事情讲一讲。」
  那人声音极低,「别忘记你的允诺。」
  「你放心,一、你在狱中会安全无恙,二、那件事,不再追究。」
  「谢谢你们,那么,这位小姐,请你听好了。」
  金瓶一动不动,凝神看牢坐在她对面的陌生男子。
  他静静地说:「三个月前的一个晚上,有人要找枪手去做一件案。」
  沈镜华催他:「我们只得十分钟时间,说话少吞吐。」
  「任务是于某日某时到直布罗陀一间民居去射杀一个人。」
  金瓶一听,背脊生出寒意。
  「是屋主吗,不是,是一个窃贼,他进屋目的,是为一幅画,待他得手之后,射杀他,装成两派相争的样子。」
  他停了一停,「有人需要钱,立刻答应了,枪手在平房里守候,开了一枪,那人很机灵,闪避得宜,没有实时倒地,追到街上,他被人救走。」
  金瓶手足冰冷。
  「从头到尾,没人知道目标是谁。」
  金瓶忽然轻轻问:「谁是接洽人?」
  「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女子,她声音中充满仇恨。」
  金瓶抬起头来,看牢那男子,「你肯定﹖」
  剎那间他看到了她的双眼,他把她认出来,「是你!」他低呼,「你活下来了。」
  金瓶也认得他的眼睛,因为当晚,电光石火问,他双目露出过惋惜的神情来。
  「不会认错,主使人面目姣好,是一个少女。」
  这时,狱卒高声说:「时间到了。」
  金瓶问:「为什么?」
  那人答:「我不知道因由。」
  他迅速被狱卒带走。
  金瓶垂头喘气。
  沈镜华扶起她离去。
  金瓶的胸膛像是要炸开来,走到门口,只觉头晕脚软。
  监狱门又合拢,像一只怪兽,张过嘴,又合拢了嘴,撬也撬不开。
  他们上了车。
  金瓶默默垂看头不出声。
  沈镜华斟一杯酒给她。
  他低声说:「枪手因为等钱急用,告诉主使人,任务已顺利完成,所以,再也无人追究你的下落。」
  「不,秦聪一定会找我,我几次三番想联络他,可是你的公寓接不通电话。」
  「我是故意的,为策安全,只能变相禁锢你。」
  「我非与秦聪联络不可。」
  「我还有一件事要向你披露。」
  金瓶看着他。
  还有?
  金瓶用手掩着脸。
  她四肢僵硬,不知怎样,回到公寓里。
  沈镜华叫她:「过来,我托人在巴黎拍了这片段回来。」
  金瓶这时变得镇定,她来到他身边,看他播放录映。
  虽然属于偷拍,影片质素极佳。
  摄影机尾随一对男女进入一间店铺,店名叫「以玫瑰之名」,金瓶太熟悉这家小店了,它专门出售玫瑰香氛的沐浴产品,金瓶从前常常去。
  那一对男女转过头来,原来正是秦聪与玉露。
  他们态度亲昵,像一对夫妇,他替她挑选香皂。
  有人问售货员,「今日几号?」
  售货员答:「先生,是四月七号。」
  日子是一星期前。
  那人说声谢,镜头挪开一点,可以看到玉露隆起的腹部。
  她已怀孕,且已超过五个月。
  片段中止。
  沈镜华说:「秦聪并非局外人。」
  金瓶默不作声。
  「你不是想脱离师门吗,你成功了。」
  金瓶心已死,脸色灰败,她再也不表示激动。
  过了很久,她问:「为什么?」
  「金钱。」
  「师傅没剩下钱。」
  「谁说的?」
  「律师。」
  「你师傅对金钱完全没有概念,她生前曾嘱秦聪购买证券,多年来不是小数目。」
  「在什么地方?我从没见过。」
  「她把证券随意放在抽屉里。」
  「我没有留意。」
  「你心中没有那件事,眼睛就不会看得见,证券放在一张用玻璃砌成的梳妆台抽屉里。」
  是,是有那样一张明镜台。
  「现在,都归到秦聪手中。」
  金瓶沉默很久,终于说:「我们三人一起长大,相亲相爱。」
  「人会长大。」
  「我仍然深爱他们。」
  「他们一早就背叛你。」
  「但,也不致于要取我贱命。」
  「知道他人有多么憎恨你,真是可怕的事。」
  金瓶说:「她想得到秦聪,秦聪想得到遗产,只需说一声,我不会争。」
  「这话,只有我一个人相信。」
  「我会伤心,但是现在,整个胸膛被掏空。」
  「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金瓶摇摇头,「随他们去。」
  镜华重复:「随他们去?」
  「镜华,你为什么知道那么多?」
  「为着你的缘故,我已变成侦探。」
  金瓶一言不发,回到寝室,熄灯。
  一整个晚上,沈镜华守在门外,怕她哭泣,或是惊醒,但是金瓶睡得很好,呼吸均匀,似毫无心事。
  他并没有完全放心,他怕她压抑过度,反而影响情绪。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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