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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门
    作者:亦舒

(九)

  这时,金瓶已在岑宝生的私人飞机上休息。
  她忽然说:「宝生,你不怕?」
  岑抬起头,「怕什么?」
  「怕我偷你的财物。」
  他大声笑,「我的即是你的,我不会偷我自己的东西,你也不会。」
  金瓶知道她找对了人。
  她闭上双目假寐。
  岑宝生轻轻说:「能够原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金瓶不出声。
  她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
  小型十二座位飞机在太平洋上空飞过,漆黑一片,金瓶却不觉惊惶。
  她握住岑宝生的手。
  「金瓶,我们结婚吧。」
  金瓶点点头。
  他与她都没有亲人,都不打算邀请朋友。
  相识遍天下,五湖四海,三教九流,万一挂漏,反而不美。
  他们只打算在当地报上刊登小小一段结婚启事。
  金瓶决定送自己一件大礼。
  她把沈镜华给她的头发样版拿到化验室去。
  她很坦白:「我想看看,这绺头发的主人与我有否血缘关系。」
  化验人员答:「那很简单,请你也留下一绺头发。」
  金瓶回家等待消息。
  举行婚礼那日上午,她接到化验报告。
  「两个样版绝不相同,你与那人毫无关系。」
  金瓶只啊了一声,挂上电话。
  沈镜华找错人了,她与齐教授并非父女。
  主婚人催她,金瓶套上当地人叫嫫嫫的宽身花裙走到花园。
  岑宝生替她套上一枚简单金指环。
  孩子们一字排开,载歌载舞,园子里酒香花更香,金瓶微微笑。
  她有心事,岑宝生何尝不是。
  他一早已把头发样版换过,何必节外生枝,失去的早已失去,存活的也已侥幸活下来,世上只有她与他岂非更好,要一大堆亲人来干什么。
  他把塑胶袋里的头发换过,且莫管齐础是否同金瓶有血缘,他根本不想知道。
  金瓶最终拿到化验室的,是他岑宝生的头发,他要保护妻子。
  他们驾车到山上,热带雨林郁葱葱遮住整个平原,他说:「这片土地,我赠于你。」
  金瓶点头。
  接着半年,她什么也没有做,守在家中,看书、写字,教孩子们折纸,做手工。
  时间过得很快,黎明即起,转瞬亦已黄昏,她与丈夫形影不离。
  初冬,她同他说:「宝生,我有一件事要做。」
  他想也不想,「我陪你去。」
  「这件事,不需要人帮忙。」
  「我不会放心。」
  「大江南北,我走了多少路,我有我本事。」
  岑氏沉默。
  「还有,别派人盯着我。」
  「若不让司机保母跟着一起出发——」
  「嘘,」她的手指按在他的嘴唇上。
  隔了很久他才说:「奇怪,遇见你之前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金瓶微微笑。
  她一个人动身,是去见玉露。
  监狱处人员看着她良久,这样说:「岑太太,你的名字并非在探访名单上。」
  「我最近才知道她在这里。」
  「你需重新申请。」
  「需时多久。」
  「我们会尽快通知你。」
  对方已不想多谈。
  金瓶啼笑皆非,每次她都想循正当途径,奉公守法做一件事,可是总是困难重重,诸多阻挠,真不明白普罗老百姓怎样办事。
  她不得不拜访著名律师朋友,托他找到有力人士,取到探访权。
  五个工作天就这样过去。
  岑氏在电话里静静问:「见到人没有?」
  「还有些手续要办。」
  「做什么消遣?」
  「观光,附近有一家军器博物馆,杀人武器非常先进,原来累隐形飞机外身罩有避雷达薄膜,每次执行任务返回地面,都需小心修补,像女性补妆一样。」
  岑宝生笑。
  「我第一次想家,从前没有家,无家可归,无家可想。」
  第二天一早,律师给她消息。
  「当事人愿意见你。」
  金瓶松一口气。
  「她不是危险罪犯,那意思是,相信她不再会对其他人安全构成威胁,故此你们可以在独立房间说话。」
  金瓶点点头。
  「岑先生来过电话,嘱咐派人照顾你。」
  这次金瓶没有拒绝。
  随行的,是一位中年妇女,退休前,曾在监狱任职。
  金瓶终于见到了玉露。
  玉露轻轻坐到她面前。
  两个人的样子都变了,彼此都觉得,在街上偶遇,一定认不出来,会得擦身而过。
  只听得玉露轻轻说:「知道你要来,整天吃不下饭,紧张得不得了,现在倒好了。」
  金瓶没想到她那样愿意讲话,心情那么平静。
  「我在这里,有几个好朋友,她们主办一个受虐女性会,我也是会员之一,我正修读法律课程,律法这件事,十分有趣。」
  她似真正释放了自己。
  「反正要在这里度过终生,不如安安静静生活。」
  她的身形宽壮一倍以上,双手粗糙,但是她不再在乎。
  终于,话说到正题上去。
  金瓶问:「什么时候,发觉我还在人世?」
  「是秦聪告诉我。」
  「什么?」
  她很平静,笑一笑,「秦聪双手握着刀柄,想把它拔出来,电光石火之间,他明白了,他说:『金瓶,我知道是你』,我即时知道,你其实就在我们身边。」
  金瓶轻轻问:「师傅怎么说?」
  「师傅说,残害同门,罪该万死。」
  玉露忽然又笑了。
  嘴巴一咧开,可以看到她少了几颗牙齿,乌溜溜一排洞,有点可怕。
  「师姐,托你一件事。」
  「必定替你办到,你说吧。」
  这时,狱卒踏前一步,「时间到了。」
  随行的中年太太立刻说了几句话。
  金瓶催她:「快讲。」
  「我有一个女儿。」
  金瓶一怔,是那胎儿,托世为人,已经生了下来,遇风就长。
  「她在哪里?」
  「此刻由福利署托管,请代为照顾。」
  「我会找到她。」
  玉露又一次在不应该笑的时候笑出来,「请善待她,视她为己出,并且,不必告诉她出身,不用提及我存在。」
  金瓶点头,「遵嘱。」
  这时,闸门打开,制服人员来带走玉露。
  她向师姐深深鞠躬,然后,转身头也不回离去。
  金瓶明白了。
  她见她,是叫她照顾那幼儿。
  离开监狱,门外有一辆黑色大车在等她们。
  车窗绞下,是岑宝生。
  金瓶立刻坐到他身边,紧紧握住他的手。
  律师很快找到了那幼儿。
  她已经一岁多,寄养在一户指定人家,那家人一共有四个孩子,住在挤逼的公寓。
  金瓶去探访她。
  她一眼就把她认出来:个子小小,穿一件旧T恤当袍子,赤脚,足底有厚茧,显然从来没有穿过鞋子,乌黑浓发纠结一起,看上去似足街童,但是她有特别白晰的皮肤,以及一双明莹的大眼睛。
  金瓶蹲下,「过来。」她轻轻用中文叫她。
  那孩子听懂了,转过身子,看着金瓶。
  金瓶微微笑,「你跟阿姨回家好吗,同阿姨一起住,阿姨教你读书。」
  那孩子忽然笑了,露出几颗雪白小小乳齿。
  金瓶站起来,对律师说:「飞快办理手续,我要把孩子带走。」
  律师答了一声是。
  金瓶与岑宝生到公园散步。
  天气冷了,她穿著一件镶狐皮领子的大衣,仍觉得寒气逼人,刚想走,看到一辆空马车,忍不住拉着岑宝生上车。
  马夫给他们一张毯子遮住腿部保暖。
  岑说:「那小孩长得同你师妹一模一样。」
  「是她所生,当然像她。」
  「将一个小孩抚养成人是十分重大责任。」
  「我不接手,她也会长大,我已答应她母亲。」
  蹄声踏踏,马车走过池塘,惊起几只孤雁。
  「这么说,你是已经决定了。」
  「我亦尊重你的意见。」
  「岑园一向多孩童进出,添一个不是问题,将来你打算怎样向她交待身世?」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其实还有折衷办法,把她寄养在一个环境比较好的家庭里,比由你亲手抚养更加理想。」
  他不赞成。
  金瓶微微笑。
  「真想不到你会反对。」
  「我在大事上颇有原则。」
  「愿闻其详。」
  「金瓶,这个孩子的生母杀死丈夫身陷狱中,你怎样向她交待?」
  「也许,我的身世也与她类似,只是没有人告诉我。」
  岑宝生叹口气,「既然你都衡量过了?我也不便反对。」
  「我早知你不会叫我失望。」
  她用双臂把他箍得紧紧,岑宝生又叹一口气。
  岑园,从此一定多事。
  第二天,岑宝生先起来,他与律师在书房见面,签署文件。
  片刻金瓶跟着出来。
  「今日已派人接她到儿童院居住,由专人照料,直至文件通过。」
  「他们怎样评估这个孩子?」
  「发育正常良好,聪明、善良、合群,愿意学习,笑容可爱。」
  岑宝生点点头。
  「她在监狱医院出生,」律师感喟:「一般领养家庭一听便有戒心。」
  岑氏说:「那也不表示她不应有个温暖家庭。」
  「岑先生岑太太,我很敬佩你们。」
  岑宝生看妻子一眼,「我们回去等消息吧。」
  金瓶轻轻说:「你同你那些朋友打个招呼,叫他们快些办事。」
  岑宝生点点头。
  他心底有难以形容的复杂滋味。
  当年他邂逅她师傅,伊人没有留下来,他遗憾了十年,然后,她终于回头,但已经病重,他陪她走了最后一程。
  一年前,最最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那一日,他视察工地回来,满身汗污,自己都觉得身有异味,吉甫车到达家门,管家迎出来,告诉他,有客自远方来。
  他一楞,「谁?」
  「是那位叫金瓶的小姐。」
  「他们三个人一起吗?」
  「不,只得她一个人,我已招呼她到客房休息,她——」管家欲语还休。
  「她怎样?」
  「她很瘦很憔悴,仿佛有病。」
  岑宝生耳畔像是打了个响雷。
  呵,病了,像她师傅一样,受了伤,最终回到岑园来。
  岑宝生十分庆幸有个地方可以给朋友休养。
  他说:「立刻请陈医生。」
  管家去了片刻回来,「陈医生在做手术,一有空马上来。」
  他脱下泥靴,上楼去看客人。
  只见金瓶和衣侧身倒在床上,背影瘦且小。
  他轻轻走近,她没有醒转,做她这一行至要紧便是警惕,她一定是用过麻醉剂了,能够对岑园那样信任,他十分安慰。
  他轻轻掩上门,吩咐管家:「到六福中菜馆去借厨子来工作几个星期,把看得到海景的房间收拾出来。」
  他淋浴梳洗,刮清胡髭,忽然嗤一声笑出来,自嘲地说:「老岑,做回你自己吧,大方磊落多好,反正再妆扮,也不会变成英俊小生。」
  他坐下来沉思。
  他们同门之间一定发生了重大变故,三个人原先形影不离,现在只有她一个人负伤出现。
  陈医生到了。
  金瓶还没有醒来。
  陈医生有怀疑,立刻推开房间,岑宝生有点焦急,可是他随即看到金瓶转过身子来。
  她瘦削面孔只有一点点大,不知怎地,脸颊有点歪。
  陈医生细细问:「你什么地方受过伤?」
  金瓶细细说出因由。
  陈医生仔细替她检查,岑宝生越听越脚软,背脊叫冷汗湿透。
  金瓶能够生还,真是奇迹。
  说完了,她仰起头说:「想吃碗粥。」
  管家刚好捧着小小漆盘上来。
  陈医生与岑宝生走到书房。
  他说:「这种手术当今只有三间医院做得到,病人再世为人,不过她需要好好接受心理辅导。」
  岑宝生跌坐在椅子里。
  「她用麻醉剂镇痛,长此以往,会变瘾君子,我会替她用电子仪器调校内分泌,让身体自然应付。」
  金瓶就这样住了下来。
  岑宝生一个问题也没问过——你的师弟及师妹呢,仇人是谁,以后打算如何……
  她不说,他也不问。
  当然也绝口不提「你想住多久」,就这样,一直到结婚。
  现在,她要领养一个小女婴,这已是第三代了,师徒竟与岑园有这样的缘份。
  岑宝生见过金瓶对秦聪的款款目光,不不,他不会妒忌,很明显她已再世为人,那部份记忆,可能早已在手术中切除。
  岑园开始整理育婴室。
  幼儿用品由专人逐一添置,样版摊开来,金瓶总是选择比较简单实用色素低调那种,与岑园格调配合,这一点,与她师傅大不相同。
  岑宝生提醒她:「律师问,她叫什么名字。」
  「啊,早已想好了。」
  岑不觉好奇,笑问:「叫什么?」
  「在岑园长大,就叫岑园吧。」
  「咦,好名字,既自然又好听。」
  不久,那小女孩由专人送到。
  金瓶亲自去接她。
  短短几个星期不见,孩子头上生了一搭癣,敷着药,穿看不合身的纱裙。
  金瓶走过去蹲下,「你还记得我吗?」
  那小孩凝视她,忽然点点头。
  金瓶将她抱起来,紧紧拥在胸前,她体重比一般同龄小孩要轻得多,金瓶觉得她抱起的是童年时自己。
  「请陈医生来一趟。」
  金瓶把孩子带人屋中,同她说:「以后,这是你的家,」她像足对自己说话:「这个家,永远是你的避难所,外头无论怎样风人雨人,门一直为你而开。」
  医生来了,细细替孩子检查。
  结论是:「略有皮外伤,敷了药无恙,注意卫生饮食。」
  金瓶不住点头。
  「小小一个孩子,已经住过好几个寄养家庭,心灵一定受到震荡,需要好好照料。」
  「长大后会有不良记忆吗?」
  「她不会有具体记忆,但是内心可能缺乏安全感。」
  金瓶一直抱着孩子。
  她打了一通电话。
  只有简单的一句话:「孩子已经在我这里。」
  这是叫玉露知道。
  她每日亲自照料这个孩子。
  她们两人成为伴侣,形影不离。
  她亲自替幼儿剪头发修指甲沐浴,半夜小孩惊哭,她把她拥在怀中,不声不响,轻轻拍打。
  岑宝生十分讶异,长年累月这样,绝非一时兴趣。
  幼儿渐忘过去,日长夜大,头发乌亮,皮肤细洁,穿看蓝白水手服,像脱胎换骨,十分可爱。
  一日半夜,金瓶蓦然醒来,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迷糊间坐看想了一会,记忆才纷沓而至。
  她忍不住走到邻室,捧起小孩的脸,幼儿醒来,「咦」地一声,金瓶轻轻问:「我是谁?」
  孩子答:「妈妈。」
  金瓶又问:「你是谁?」
  孩子答:「宝宝。」
  金瓶满意了,把孩子紧紧抱在怀中,又再睡熟,一直到天明。
  她不知道岑宝生站在门边,把一切看在眼里。
  为着腾出更多时间与家人相处,他把生意责任下放。
  一日,他十分无意地向金瓶提起:「我差胡律师送了一张照片进去。」
  金瓶一听,一阵麻意自头皮渐渐降落到手指尖。
  她转动有点僵硬的脖子,轻轻问:「谁的照片?」
  「小岑园的近照。」
  「给谁?」
  「我托胡律师带进去给她生母看,好叫她放心。」
  金瓶耳畔嗡一声,「照片已经进去了?」
  「是,她看过之后,十分高兴,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她说:我明白了。」
  金瓶面色转为煞白。
  「这件事,你事先为什么不与我商量?」
  岑表示讶异,「我现在不是同你说了吗?」
  「你不知道我们的规矩。」金瓶苦涩地说。
  「什么规矩?」
  「叫人放心,不是好事。」
  岑一怔,「那么,下次换一句话好了。」
  金瓶抬起头,看到天空里去。
  蓝天白云,是个大晴天,双目受阳光刺激,不觉落下泪来,金瓶匆匆揉看眼睛进屋。
  第二天接了小岑园放学回来,一进门,便看见胡律师坐在会客室。
  岑宝生垂看头,十分无奈。
  金瓶心中有数,她把孩子交给保母,缓缓走过去,「可是有什么事?」
  「岑太太——」胡律师也觉难以启齿。
  「请说。」
  他终于鼓起勇气,「狱中发生打斗,你的朋友不幸牵涉其中,伤重身亡。」
  金瓶耳边嗡地一声。
  她静静坐下来。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胡律师本来想解释,但是聪敏的他又觉得在这种情形下,无论怎么都不能自圆其说,何用虚伪,他闭上嘴。
  会客室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他们只听到园子里清脆的鸟啼声。
  胡律师忽然很惋惜地说:「她终年二十一。」
  这时,岑宝生问:「可要做些什么?」
  金瓶看着窗外,过一会才说:「没有什么可做的。」
  她站起来走到园子里去。
  胡律师看着她背影,吁出一口气,「幸好岑太太不是十分震惊。」
  不,岑宝生想说:你不懂得她。
  但是他没有出声。
  胡律师说:「我告辞了,有什么事,请即同我联络。」
  管家送他出去。
  岑宝生转头找金瓶,看见她在园子里与孩子们编花环,若无其事,与平时一样高兴。
  岑宝生握住她的手。
  金瓶把脸躲进他的手心里。
  她就是为着这双大手与他结婚,他有力气能力保护她。
  他轻轻问:「究竟发生什么事?」语气不安。
  金瓶想了一会,「这是一宗意外。」
  岑宝生觉得有可疑之处,不过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他喃喃说:「再过三五年,本来或可申请保释,她犯情杀,她对他人安全不构成威胁。」
  金瓶不出声。
  是她把孩子的照片交到她手中,叫她放心,既然如此,人家也只好叫他放心,用来换取幼儿的生活保障,她不在人世,也就是对他全盘信任,他一定会遵守诺言。
  岑宝生是咖啡园主人,他不懂得那么多。
  这时,保母带看小岑园过来,孩子轻轻伏到金瓶膝上。
  「妈妈,讲故事。」
  「好,你要听嫦娥奔月,抑或是精卫填海。」
  其它的孩子拍手,「说那猴子王的故事。」
  岑宝生悄悄退出。
  他坐上吉甫车,驶出去老远。
  在半小时车程以外,有一个停机坪,那里有朋友在等他。
  时间刚刚好,小型飞机甫停下,舱门打开,岑宝生走上飞机。
  他的朋友是一个中年太太,听到声音,转过头来,「宝生,飞机上空看下去,全是你的土地,传说你是美国第一大私人土地拥有者。」
  岑宝生笑笑,「不是我,那是有线新闻电视网络主人塔端纳。」
  那位太太感喟地说:「宝生,物是人非。」
  岑氏点点头。
  他们在飞机舱里喝咖啡聊天。
  假使金瓶在场,她一定会认得,中年太太正是她熟悉的章阿姨。
  「谁会想到其苓这一支会烟消云散。」
  岑宝生不出声。
  「本来我看好金瓶,她最灵敏,也学得了其苓三成本领,可惜人大了心散,重伤之后,退出江湖,幸亏由你照顾她。」
  岑宝生轻轻说:「她精神大不如前。」
  「奇怪,小辈反而退的退,去的去,我倒是越做越有兴趣,欲罢不能,我们那一代,工作是终身事。」
  岑宝生笑一笑。
  「现在你可以放心了,金瓶已返璞归真,再世为人。」
  岑宝生点点头。
  「这里真是世外桃源。」章女士感喟。
  岑宝生问:「最近忙些什么?」
  章女士自手袋中取出一张中文报纸摊开来,只见全彩色大字标题,图文并茂,正是全球独一无二,香港报纸特色。
  标题这样写:「珠宝展览首日即遇窃,三千万首饰不翼而飞。」
  岑宝生点头,「大买卖。」
  章女士却苦笑,「其苓在生的话会笑我没志气。」
  岑宝生取出一只公文袋交到她手中。「宝生,金瓶与外人再无任何联络,你无后顾之忧,可以放心了。」
  她收下应得酬劳。
  岑宝生忽然踌躇,「我可是太过自私?」
  「宝生,你未能保护其苓,一生耿耿于怀,这次郑重其事,也是应该。」
  岑宝生说:「多谢你的时间。」
  「宝生,祝福。」
  岑宝生走下机舱,飞机门重新关上,他把章女士专程载来,不过是说这几句话。
  的确是岑宝生吩咐章女士带照片给玉露看过。
  他不想金瓶再受到伤害。
  最重要的是,他希望金瓶余生在岑园度过,不再步她师傅后尘。
  飞机飞出去,只剩小小一个黑点。
  岑宝生回转大屋。
  金瓶在什么地方?
  他四处找她。
  孩子们已经散去,花串留在草地上,只是不见金瓶。
  他就到屋里去。
  到了楼上,岑宝生听见絮絮笑语声,呵,他心里一阵高兴,久违了,金瓶这笑声是难得的。
  原来她在楼上书房,他轻轻走上去看个究竟。
  门虚掩着,小小岑园穿著白色长裙站在金瓶对面,宛若小天使一般可爱,她笑嘻嘻听金瓶说话。
  金瓶讲什么?
  她背着门口坐着,这样对孩子说:「我做你师傅好不好?从此,你叫我妈妈师傅,我把我所会的,全教你。」
  岑宝生听见,呆住了。
  金瓶继续说下去:「你听着了,不要相信男人,我的师傅因为误信一个人,两只手变成残废,那个人却又离她而去,我因为误信一个人,看,耳朵都不见了。」
  她把软胶耳朵除下给孩子看。
  岑园耸然动容,「呵」地一声,走近细细看那只假耳朵。
  「记住没有?」
  小岑园抬起头来,忽然发觉妈妈手中拿着她的项链,咦,项链在什么时候除下,她懵然不觉,小女孩大奇。
  接着,一低头,手镯也不见了,也到了妈妈手中。
  她笑出来,觉得这法新鲜好玩。
  金瓶问:「想不想学?」
  她笑着点头。
  「来,来摘我的耳环。」
  小岑园伸手过去,除下金瓶的耳环。
  「不,不够快,来,快一点。」
  小岑园又再伸手,这次,快了许多。
  「还是不够快。」
  金瓶把耳环戴在孩子耳上,岑园精乖地伸手去摀住,不让金瓶得手,可是电光石火之间,耳环不翼而飞,金瓶看到孩子错愕的表情,哈哈大笑,把她拥在怀中。
  她问岑园:「想不想学?」
  岑园大力点头。
  岑宝生听见金瓶轻轻说:「师傅会全数教会你。」
  岑宝生低下头,不出声,也没有推门进去,过了一会,他轻轻离去,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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