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诗楼
我们对自己的判断力有绝对的自信




 


河 西

1、平静的决斗

纸包住火。一把火后,并且仅仅在一把火后,
纸上的字母突然触手温暖,竭尽全力地向内部
退却、塌陷、不可改变地燃烧自己。
当火进一步在风中摇摆,在纸页上流利地写下
自己的签名:一小片乌黑的疮疤、一对
蝴蝶模样的纸质翅膀腾空而起,一把无形的斧子在切割
热空气的形状(无愧于一场平静的决斗);
白纸渺小,黑字炙热,这是烫金的名字在书写着
一个毕竟带有动作的词,
一本反对黯然无光世界的假想的书籍;
记录下,高处独一无二的闪光体响应着鱼苗似的火山。
火山,从渺小中的渺小,朝那个水流纷呈的世界,
寻觅着转机;即使再多开一百座长着通红鼻尖的
膨胀的城堡,这个市场也不会饱和。
理由是金属色泽的天空泥泞如南方的大雨,
任意滑向一间孤独的宿舍;过剩的雨水那不漏火的纸
轻易地将两种物质隔离开来,回到它们自身。

纸包不住火。如果没有火焰,它什么也包不住: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梅毒患者并不因其羞于启齿
而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只有当火烧眉毛,
那没有边界的光明让事物厌腻自己,缩小自己,
幡然醒悟于这没有厚度的生活,纸才大胆地
倡导一种内部的空洞--与填塞物肌肤相亲的怪癖。
火支撑着纸,它是骨架,也是表皮,
是命名的舌头被食物吸引,倾向于死与死之间的
穿插走动,犹如日日夜夜的风水轮回。
这平静的决斗比日夜的循环还要让人晕眩,
比拳击手优美,比芝诺的乌龟还要漫长。
恰似磁场的两极,纸火两包,
很难说是纸包着火,还是火包着纸,
因为离心力无处不在,唯一的隔墙终将被打破。


2、赴宴

宴会沿着城市里的街道,沿着平行延伸的街道
无休止地推送着圆盘:一只圆盘两鬓苍白,
一只圆盘习惯了为食客所有,又不仅仅为食客所有。
平行延伸的街道仍会交叉,仍然让我们相遇在
那么多的圆盘之间--仿佛一只规矩的母鸡下着清一色的蛋;
然后是高大的酒盅,眼泪与语言并存的酒盅,
正中了宴会的下怀,秘而不宣这令人压抑的奥秘:
在最高的意义上说,每一条街道都是混血儿,
它们摆在我们面前的方向,并非是唯一的方向。
我们围绕着餐桌,踏着节奏,两手模仿着指南针的线条;
如果,此时,垂直的刻度在我们的手中,我们又在谁的手里?
然后,随着圆盘的增殖,我们预感到自己
将和橙子林中的橙子一样,
早已有了坠落的遗愿。

宴会追逐着街道,这是内部的追逐,
两条腿赶不上嘴皮子的速度。
我们在赴宴的途中,并将永远在途中,
窗户与窗户彼此警觉,闪光的镜片后面
空旷的黑夜独自完美,独自承受着
圆桌与圆桌之间的距离。这距离恰好等于
赴宴所需要的长度--也是无休止的圆盘叠加的高度。
那终点,口腔的暴力齿颊留香,
仍然吸引着我们去相信有着一个起点,
一条从终点倒退而来的通途;
相信那里的水果依然清新,花式菜肴
--被咬伤的甲鱼、螃蟹、蘑菇和卷心菜,
在我们的记忆里逐渐被赋予精微的含义:
纸上的宴会不多也不少,无比虚无。


3、园林

你们永远不会懂得,游客们
你们匆匆走过,如此害怕
有人会将一切和盘托出。

秋日寂寥,园林接纳残损的果实;
它们曾经那样盛大、圆润,将枝杈坠满。
你们嗅它,轻轻地触摸,感受那跳跃不定的火焰,
宛如山峦奋力支撑起夕阳。

在湖畔。阳光躺着,果实躺着,尽管踏上去,
跨过一块小石板就过了一条小溪。
在遥不可及的尽处,你的目光停滞,
是因为一根羽毛,一只松鼠的吱吱声,
还是你不懂事的孩子轻易地走失了?

无从知晓,也不必懂得,
就如这座园林的存在一样。
难道你看得到真正的出口
--风景与生命的庄重归程?


4、被喊中的命运

如果我可以扳着指头,数一数
晚餐后吃剩的鱼头,
它的眼珠白白的,没有水分,
它瞧着我,我也瞧着它;
或者,扳开鱼嘴,数一数它嘴里的牙齿,
牙齿也很白,但已派不上用场。
它可能被我激怒了,
也许,它把我误认为那个捕鱼的老头,随时
准备用鱼饵来打动
平静的水面。
于是,什么都无法隐藏,
像一本摊开的书,
我可以喊出其中的任何一个字母,
但逃不脱
被喊中的命运。


5、对镜梳妆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牡丹亭·惊梦》

雾中。我侧着头斜倚栏杆,往室内张望。
雾气如褪色的朱帘,垂下。
后面,半醒的美人在半梦的闺房里
托腮,理云鬓,对镜贴花黄;
宽大的袍袖张开,
似乎要将青春拢在妆台上,红烛边。

粉彩轻轻落下,她端坐在镜中,呼吸混乱;
素手纤纤,摆弄着耳垂上一串环状金铃。
当微风搅动音符,奏响又消失,
回音缓缓流过栏杆上的
每一根神经,流入我的思绪。

我前额上的皱纹开始蜕皮,胡须裂开,
红唇等待着我的主人。
在镜中,就让雾气饰演一回理发师,
一头青丝高高绾起,不断向上盘旋。

如果,我稍稍侧过头去,
一遇到水波,目光就开始溶化。
这时,池塘中浮动着阳光,
烧着了栏杆、雾气和美丽的衣裙,
而我却不动声色。

6、从明净上升

从明净上升,这是对黑暗的抛弃,
抛弃城市的喧嚣与沉闷。
上升,像一面镜子,
镜中布满粉刺的反光,曾经
深深地灼伤了高傲的羽毛。
她落入海中了,蓝色的海,蓝色的青春期,
当海水干涸,她的眼睛----
清澈的海水之心,依然轻盈。

飞翔,向着大海升起的方向,重建星空。
用蓝色的血液,将丑恶的石头闪耀成温柔的情人,
以及情人达不到的高度和春天。


7、5月1日在南京路,没有遇到诗人普宁

5月1日在南京路,没有遇到诗人普宁。
我迷路的拳头松开,医生,
谁来检查我体内的缺口?
那房子的缺口仿佛要深入我们的心脏,
我忍不住张口,呼救;虽然喇叭的肺腑之言
一直掐着我们的喉咙。

在彩票现场,
秘方被公开出售;
而我的拳头握着风筝的根。医生,
谁来扶我登上一张空气梯子,去打落
鸢鸟薄而透明的脸?
又有谁来给我的头发染色,
好让它们变得更黑,然后遮住了太阳?

隔着一块金灿灿的地皮,
我遥望诗人在现场,一把火,一把眼泪。
这晒干的午后,脱臼的午后,我的拳头松开,
风筝乘势疯长,
广告牌却从天而降。

5月1日在南京路,人群虚掩涌动的拳头,
逐渐产生了黄金的共鸣。
嗡嗡振响的声带,在彩票现场,
像钢丝一样悬在高楼之间。
我们的眼睛捏着一把汗,
又像藏着一口棺木,
它为走过钢丝的每一阵风涂上釉漆,
也为我们手中的缺口而虚构。

虚构一味中药,虚构
一位诗人的影子在诗中,
掷地有声。


8、和莫尼卡在一起的夏天

在怀孕四个月后醒来,
无可救药的妻子,
从我的口腔里钓起说谎的鱼。
莫尼卡,我先天残疾的儿子,
沉入你的子宫。

天空在你的两侧,
像报纸一样薄,像一把锋利的刀
割断大地与鸟的联系。
我看到没头苍蝇围绕着你,
我看着你走来,大腹便便,
用屁股支撑着婴儿的头颅。

大夫,在荧光屏上丈量着
生命的厚度--蚂蚁儿子、凤凰儿子、
蜻蜓的眼睛是赝品,大象的羽毛像
她难产的胡子。大夫,
我的动脉一阵痉挛。
这是奖赏,还是惩罚?
而我的呕吐也是翻开,
血管里纸张惨白,没来得及写上
我们年幼时的恐惧。

和莫尼卡在一起的夏天,
我像坐在火山口上,
纷飞的石头迅速枯萎。

9、山居秋暝

鸭子在水面上运行着嗓子,
薄荷一样的声音让我双耳清凉。
我是手风琴的私生子,思想王国里的人质,
蜕化的壳在地图上寻找着坟墓。
这空旷的秋天,
我要在琴键上按下指纹,
像按着自己的身份证
--一张卡片,印着脸部的年轮,
急着告诉每一位检查官
我的父亲留下了种子。

这无关紧要!就像我探亲的基因,
在山坡上被复制,被一支试管取走,
再也没有归还。
照片被改造成探照时间的灯,
把历史照得通体明亮,
却让现在的我异常黑暗。

我可以两次进入
同一座山,同一个秋天。

春天我来过这里,夏天我来过这里,秋天,
所有皈依的蚊子都在欢迎我。
我撕掉嘴巴上的封条,
用它呼吸着云边的弧光
--那是浮在鸭子雨衣上的水滴,
在夕阳下焚化彩虹的尸体。
"医治不好,就把他处死!"
鸭子病人脱掉了雨衣,伤痕累累
像盘子落在地上。
我的好奇心又起来了,多么好心,
甚至没有治愈自己,甚至没有
用手术刀切割
一条穿过冥想的河。

我神情平静,嘴边还留有竹子的味道。
月亮在胃中消化,
这硕大的球让我难受,
我情愿变成银河中的渔舟,唱晚,
喊叫像燕子的尾巴,
在新雨后一张一合。

空洞的秋天,
我质问浪费嗓子的鸭子,
你们的主人
正在什么地方死去?

10、中年
   ——给森子

已经沉默了很久,时间,令人惊恐不安。
他的号角吹遍我们的每一片领地,
我们的身后,我们的下面和周围,
时间又长又密,又是那么迫近。
有时,他变为一片空白,随后,吸引着我们的回忆;
有时,他又喧嚷着将风帆扯满,大河
宽阔无比。我们带着对未来徒然的爱,
繁衍、驯顺、踏上征途。

像一把锐利的斧子,即使在破开
空气的时候,也受着损伤;
我们的队形散了,一张张半明半暗的脸
拧着眉头,唠唠叨叨。
虽然如此,
我们还要每天目睹黑夜溶解的样子,
以及聆听远方的
一声钟鸣。

半岛

    每一首中庸的诗歌都是一座半岛,与大陆的关系若即若离。它们不像四面环海的岛屿那样,纯粹是一派海洋风光。与固守一方的大陆相比,它们似乎又深受着洋流的影响,让人无限向往着出海远航的惊心动魄。
    我是个瞻前顾后的人。在诗歌的海岬上,我眺望着帆影重重;来自大陆的遥远呼声又让我牵挂着玉米和麦田。这介于圣俗之间的诗歌永远无法完美,但它们恰恰是我的生活常态。
    我不知道被晚年的我重新阅读的其中的哪一首,对于漫长的诗歌生涯,写作也许仅仅是个被人遗忘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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