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辉
喂马
半夜里起来喂马,借着屋子里透出来的黄铜色的灯光。
当我把拌了散碎高粱的干草料倒进铁皮槽,它开始咀嚼,
蠕动的厚唇里发出粗砺的研磨声,并不时打着响鼻。
我喜欢看它大大的眼睛--深邃而又平静,像一个老人
望着远处时的神情,溅不出半点浪花。它已经八岁了,
我记起父亲白天时说过的话,它就要被卖掉了,如果毛色
新鲜,在牛马市上或许还能出到一个好价钱。其实我们
全家都对它怀有感恩的心情。这么多年来,几乎没有为它
置下一件象样的农具;在我离家前又是我最好的玩伴,有时
我们在草地里一呆就是一个下午,偶尔还会滚两身泥土。
这样一匹马我们应该记住它:通身毛色深棕,两只后蹄棕中带黑。
2002.12.13
父亲
冒着大雪,我父亲跟着村里的拖拉机到很远的地方去栽树。
同去的还有王景和、张臣林、吕进、海涛等人。从他们走的那天起,
我母亲就掐指算计着日子,时间过了大雪、冬至、一九、二九……
整个冬天都没有消息。两场雪之间的间隔越来越长,雪花也渐渐
稀落了,还是没有消息。然而在我母亲的心里,雪的内部仍在下雪,
它们正在细密有致地编织着一片黑暗……已经过了正月十五,最后
一场雪已经开始融化,村子里的路慢慢变得泥泞。有一天,我母亲
正在屋子里缝制春天的鞋底,忽然抬起头来说:回来了,回来了。
她来不及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就奔出门外,隐约听到了拖拉机的
突突声。我父亲,还有同去的人都回来了。海涛、吕进、王景和……
他们一路把树木栽到了村子里、院子里!我父亲--这个心思仔细
而且自私的人,竟然在自家的院子里栽下了一株樱桃。他说,用不了
多久,明年或者后年的端午节,我们就可以吃到樱桃了。于是,我们
一家人,还有我们的左右邻居们都开始盼望着结樱桃的那一天。只是
后来,我父亲只字未提他们冬天里栽树的事儿,我母亲也就不便问起。
2002.12.06
当庞德走到乔伊斯墓前
静谧的墓园
没有第四个人
但是一定有第三双眼睛
看到了这张力十足的一幕
老年的庞德
正被前列腺疾病
日夜地折磨
他无法走得更近
他想象中的乔伊斯正在复活
在五米外将他审视
猜测他的来路
……
此刻,静谧的墓园
风草不动
可以想象,老年的艾兹拉o庞德
不会在此久留
远处,阵阵紧密的火车短笛
让人心脏骤然缩紧
注:看到一幅图片,老年的庞德倚杖立于乔伊斯的坐像远处,无法走得更近,而乔伊斯像审视每一个来访者一样审视着他……
2002.12.01
未拟定
午后开始的雨水到了黄昏已经悄然止住
地表普遍湿透
还有几洼积水
落日开始显露令人称奇的美
院子里再没有其他的人
黄色的IP电话突然惊起一片铃声
没有人能够体会或者了解他(或她)焦急的心情
而你又恰好由此经过
或许他(或她)只是雨后闲如积水,想找个陌生人
聊聊,而你又恰逢其时
一个人30岁就要来临,凡事都变得可以信任:
啊,你听到刚刚歇下的雨水正在另一个地址中下起
马
我外公拿眼睛瞪着我
我没有理会
我执意要骑上一匹小马的臀背
它兜着圈子
躲避我的骑跨
我外公已经开始骂我
我没有理会
四条腿的家伙的忍耐大概到了极限
趁我不备,突然用后蹶踢上了我的小腹
疼痛让我老实了下来
对付牲口,我外公有很多办法
但是集体生活结束以后
他开始变得脾气暴燥
他咬着牙根说:瞧瞧,这才是第一招
2002.06.21
阑尾炎
二十六年,阑尾炎没有发作,
我不知道它是否准备和诗歌妥协。
不知道是否有人会因此而自杀,
连时间也拦不住他。
我的意思是说,猫和狗会突然随同
一场暴雨从天而降,什么也拦不住它。
回想我们的少年时代,母亲就像一个影子杀手,
我们随时都会处于尴尬的境地。反过来,
我们偷窥了她的家居和生活,带来阵阵
感动和力量。或许那时候,我们言辞过激,
但到了这一行都要终结。或许阑尾炎
只是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目的在于骗取一些
荣耀,但是我们的举动就像她的老年
一样笨拙可笑。我们游泳、唱歌,
半个月里一行诗也没有写。旧日子带来的
幸福已足够我们消受。多么遗憾,
我母亲不会写诗,甚至读不懂诗,
就是这样她青春以来的日子经受住了
考验。而阑尾炎就像一截隐匿的
尾巴,随时都会在我们的诗里发作。
我的意思是说,信仰始终是个大问题,
耶稣基督可能突然会是一只蜥蜴。
2002/06/09
同志
听到同一首歌的时候,我们全都放慢了脚步,
但是我们不在同一条街上,为了不使我们相遇,
城建工人把道路修得多么平行。读到同一首诗
的时候,我们全都停止了翻阅,一口气把它
读完,但是它来自两本不同的书籍。一本被你
放回了书架,另一本被我带回了家。本来
我们可以保持经常地联络,因为我们拥有两个
不同的号码,但是不同路面上的脚底板却有着
相同的疲倦。通常,我们去巴黎或者纽约的程序是:
有节奏地敲门,进屋,隔着袜子换上拖鞋……
2002/04/19
黄昏
黄昏的时候,一场小清雪自他的笔尖悄然洇开
父亲背回来一袋子石头,在木门外滚鞍下马
迎面扑来一阵泥土和雪花的湿润的香味
父亲在井台上洗脸,雪花在水桶上一闪就不见了
这一袋子石头来自不同的地方,当山梁抬升到
落日的高度,它们正好挡住了不多的光芒。不久,
田野就要开犁了,把它们埋到每一块地的正中
预示着来年的好收成。父亲看着这些石头,就像石头在开着他
2002/03/12
原木家具
1.
夜晚,你突然惊醒于你父亲的哭声
月光照进来
一地散碎的银两
打到一半的家具还堆在那里
你父亲在刨花里哭
他庞大的身躯却躺在炕上
2.
饥饿醒过来
玻璃窗明净
院子里空空荡荡
房屋和树木黑暗而且寂静
花纹美丽的木制家具等着你去建筑
3.
死亡在圆镜上折射出一个黑洞
你父亲以前的日子已经去向不明
下一个黎明来临时
晨光照耀着他的身躯
刨花如花朵开放
你总得给他找一个安妥的地方
2002/03/04
鱼
你知道,我外公是个瘸子
--但是鱼不该瘸
他挑水不便,就让水
自己流到菜地里
--但是鱼不该在菜地里
他用辘轳在深井里打水
水就从井里流到了水沟里
--但是鱼不该在水沟里
也不该在深井里
我外公眼尖,戽斗里逃不走一条鱼
--但是鱼不该在戽斗里一声不响
但是我外公是不食鱼腥的
他把它养在我们的鱼缸里
--但是鱼是不该被我们看见
被我们诅咒的
2002/03/07
3月9日深夜,窗外雨雪交加
随之屋顶开始漏雨
但是我已经过了容易伤感的年龄
所有的书籍和行李变换着地方
只有我和我的单人床原地不动
雨水滴到碗里
我想起一个久了的词
但是我无法把它说出
只在心里默写五十遍
"蒲萍深处蛙鸣早,
夜来风雨入池塘。"
2002/03/10于沈阳
注:后两句为我几年前旧体诗习作中的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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