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诗楼
我们对自己的判断力有绝对的自信




 


木 朵

 

强盗逻辑(诗剧)


第一幕  春天的强盗


(春雨后的清晨,太阳微亮。地点:杨家巷。人物:屠夫、菜农甲、菜农乙、晨跑者多婆婆。事因:屠夫从屠宰场批出猪肉,赶早市,为了小便,将摩托车、猪肉和刀具搁在路边,拐进建筑工地;出来后,惊呼失盗,前后仅五分钟。)

开场白:

夜里冰凉的是火焰
不息繁衍的是仇恨
有心人呀,你照照镜子,看看脸
在那阵地上,丑和美已达成一致

你们抱着柴火,又抱着空气
你们在星空下讨论人生
垫脚石已经陷进泥里
它们把人类的苦闷隐蔽

来呀,住在诗人隔壁的所有人
听那叹息中流淌的隐义
把他当作一面玻璃镜
以夜色为底衬,照出你的灵魂

来吧,行走在诗人虚构中的小街居民
你们放下做卑微者的困惑
仰面朝树顶张望吧
今夜有机缘降生,降生


屠夫:

我的车,我的车,还有我的肉
哦,抓贼呀,抓贼呀
天公老爷,你要惩罚恶人呀
雷公,雷公,你要闪电劈死强盗

我的车,新摩托车,新鲜猪肉
该诅咒的混蛋,你偷什么不可以
竟然要偷我的吃饭家伙
大清早,日晓光光,你会得到报应


菜农甲(略带嘲讽):

你的车确实刚刚被人骑走
你的肉不还在你的身上吗
天还没亮,你瞎嚷什么
震得耳朵痛,震得树开花


菜农乙:

这年头谁没有两个心眼
谁叫你炫耀自己的本钱
要是做事小心,小偷也无缝可钻
他只光顾富人和马大哈


屠夫(有些怒气):

社会就是因为你们而丧尽天良
面对强盗,不敢怒不敢言
反而献媚,反而当作英雄豪杰
等到祸事临门,看你们还能幸灾乐祸


(屠夫继续喊,发泄着莫名的愤怒与无奈。)

多婆婆:

后生,莫喊,莫喊了,鬼都上门了
下坡去派出所报案吧
我们将成为早上的证人
象三根钉子,固定着我们的正义

偷你车的人不是小偷
他只是一念之间化作邪恶
唉,苦日子边缘的人,谁不想暴富
住在别墅里抽雪茄,喝洋酒


屠夫:

老人家,你经历了多种时代
你替这条街把把脉,估算一下命运
为什么善良的人瞬间变心
对邻居的财产有窥探之意

青年人不思艰苦奋斗,一半是邪念
一半是欲望,对花花世界紧追不舍
哦,道德,象路边的生活垃圾
已经被扫地出门,毫无意义


菜农甲:

瞧你说得多么悲切,丢了一辆车
就象丢掉了心脏,还埋怨所有的无辜
你可知方圆一里之内
多少人已丢掉了饭碗,获得了疾病


菜农乙:

是呀,这世上有很多不治之症
我们贩卖蔬菜,也在播撒农药
即便城里最富庶的人家
也中了这慢性毒药,将来无药可救


屠夫:

你听听,说出邪念,一点也不羞愧
穷人家的孩子要是中毒
哪有能力去高昂的药房
你们正邪不分,纯粹为了一己私利


菜农甲:

火气大的屠夫老弟,你也看看自己
猪肉里注水,喂猪时用瘦肉精
说不定你还卖过死猪肉
你和我们不分上下,都在市场上出卖良心


菜农乙:

这年头谈论良心的人
必定是傻子,要么病在家里多年
这世道已铸成硬币,明码标价
我们讥笑贫穷,却不对暗娼破口大骂


多婆婆:

三月天被你们说得昏暗
好象咱们生活在刀山火海
这让我记起早年的批斗场面
正直的人含冤吊死,正直却没消失

我怎么都是你们的长辈
你们要养家糊口,但要尽量少蒙骗他人
你们要知道,健康才是唯一的财产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此言不假


(屠夫继续大叫大嚷,发泄一通。走前,趁菜农乙和多婆婆说话之际,拿了两把蒜条揣在怀里。天渐渐明亮。众人下。)


第二幕  机敏的耳朵


(就在屠夫大叫的同时,路边房屋里的一对老夫妻和一个名叫热切的女孩被吵醒了。老夫妻膝下无后,靠一个人的退休金养活,街道偶尔支援一些钱粮。热切有同性恋倾向,从外地来,租住在这里。)


老夫(停止咳嗽):

三月梅雨天气,鬼摸了,这人吵死人
抓贼,抓贼,这世上抓不完的贼
恶人作威作福,好人忍气吞声
贪官横行其道,农民肚皮贴背脊

城市里冒出了更多的人
垃圾、灰尘和噪音,让人折寿命
没有人为民造福,没有人为苦人撑腰
小本买卖的人多么可怜,大清早撞上了霉运


老妻:

唉,老头子,你就少说两句
骨头已经松了,牢骚莫要满腹
街上的不平,你就看在眼里
切莫象石头搁在气管里

我们没有后人,无法和世道斗气
我们有政府的抚恤,总算可以
世间的事千变万化,总会有正义在
哪朝哪代,都有黑脸包公再世


老夫:

包公,包公,你就知道包公
报纸上每天都有贪官下狱
那巨额赃款能养活多少个村庄
一个包公再有能耐,也不是千手观音


老妻:

我们只是生活在一条街上
在这条街上洋溢着春天的温暖
老头子,不要求全责备,不要放大生活
从古到今,小镇上的居民莫不如此

投胎做了蚂蚁,就在泥土里筑巢
要是做了蜜蜂,就绕着花丛飞旋
可是你我被上天指定为凡人
尽管膝下无后,我们也该心满意足


老夫:

我要对所处的世道发问
要理清世上的人为什么偏离道义
我渴望在六十岁的清早得到明镜
将隐没在身边的丑恶一网打尽


老妻:

这叫得急切的屠夫,每天经过这条街
只有遭遇了偷窃,我们才知他的存在
我们的听觉有太多的限制
这生活的奥秘与古怪,有的闻所未闻


(在老夫妻零碎唠叨的同时,热切也思绪万千。)


热切:

这叫喊声证明了人的另一种身份
这叫喊声象暴躁的双手
他们穿过街道,惟恐别人不知
他们在人性的沦陷中,觉察到自己的沦陷

窗外的光线睡着春天的尸首
女人眉毛一样的叶子已开始歌唱
是呀,要唱呀,沿着被子的图案
有一火车满满的甘蔗变作床板


另一个热切:

我是偷光阴的热切,是虚幻的嘴唇
是十指妩媚的挥舞,我来到你的身上


热切:

潮湿的天呀,我的牙齿更白了
我身体每一天都在变化
它们可以变成鲜花,在蝴蝶中打开
我愿意是一枝油菜花,肢体柔软
我热爱阴凉,热爱巢居白蚁的老树
在这种环境中,我能看透人世
可以触摸到自己的肺和眼睛
我可以失明,只要你给我宽广的河床


另一个热切:

你愿意看见强盗满街飞
你爱恋着暴力,爱恋着失序


热切:

是呀,我要是飞车大盗,该有多好
去古都盗墓,去富人区劫掠美色
我扮作街上最妖冶的妓女
将有贪念的男人哄着坠入下水道

我不想依赖货币而活着
我只想活在想象的躯壳里
从茂密的野草中,锤炼出自己的美貌
和善于抚摸的手,善于纵跃的强盗本领


另一个热切:

你觉得沉寂的街道是死尸
你是偷车贼最好的辩护律师


(欢笑和悲戚融合在一起,不平静的街道上,又听见有人打爆竹,废品回收店的敲打声象往常一样开始。众人下。)

第三幕  虚拟的交谈


(在第一幕的交谈中,加入老夫妻,加入热切,进行第二次对话,展现话语与人物属性的关系,并观察同一桩事件在不同的交谈背景下的差异。)


屠夫:

我的车,我的车,还有我的肉
哦,抓贼呀,抓贼呀
天公老爷,你要惩罚恶人呀
雷公,雷公,你要闪电劈死强盗


热切:

人不是金属,闪电无法劈死
闪电是妩媚的新娘,它们下嫁凡俗
它们的嫁妆是暴雨,是辽阔的悲伤
天神指派闪电来体察民间的疾苦


菜农甲:

小女子说话软绵绵,出言荒唐
细细掂量,闪电只是自然现象
我只信恶人当道,靠老天无济于事
惩罚强盗的办法就是抽出他的背脊


菜农乙:

对对对,以牙还牙,派一个美女
给强盗的茶杯放一些砒霜
让他死于非命,被细菌消灭干净
也省了法院一颗子弹


老夫:

你们两个年轻人,总是嬉皮笑脸
你看人家屠夫满脸阴云
你们各自赞助他两斤蔬菜
也让他有一丝欣慰,看见街上的善性


菜农甲:

想得美,你们打算施舍什么呢
你们一把年纪,总是盘算别人的生计
巴不得天下是一锅米饭
天下人排着长队领取份额


菜农乙:

是呀,这世界已经变了,变了
用钞票来计算一切,显得多么方便
一想到一担蒜条可以摸一回女人脸蛋
我的身体就象两个强盗在打架


老妻:

多婆婆,你听这没文化的人满嘴脏话
屠夫平白无故损失惨重
他们不加劝慰也罢,为何久久戏弄
给伤口撒一把粗盐


热切:

你说到盐,哦,晶莹剔透的盐
它们住在海水里,一定很幸福
可是人类把它们捕捉,晒干,下锅
只是为了满足口舌的欲望


多婆婆:

热切姑娘,说话总是旁若无人
你的心中藏了不少秘密
此刻的屠夫只知道叫喊
惊醒树上的鸟雀 我们能说什么,我们无失窃之痛
可是隐没的舌头如此活跃
它们要歌颂什么,又要诅咒什么
与主人的遭遇紧密相连


屠夫:

我象傻子一样,被人谈论
不就是丢掉一辆车和两只猪腿
在你们的怜悯和嘲弄的时刻
我早已搭救了自己

做一个强盗,一定幸福无比
看见别人惊恐万分,看见有人妻离子散
卑微的心一定获得了满足
他再猖獗,也是为了证明我们的世风


菜农甲、乙合:

弱肉强食是永远的真理
那些劫富济贫的好汉需要复活
我们只诅咒行窃穷苦人的小偷
我们诅咒没有行规的强盗

屠夫老弟,自我宽慰尤为珍贵
富贵只能看在眼里,很快就该把它忘记
我们知道你起早贪黑,赚的不是冤枉钱
但是骂大街,说明了你的经历还很粗浅

在菜市场,我们每天看见扒手
我们看见他们衣冠楚楚
有的善于贿赂警察
可是我们不能提醒顾客,我们害怕报复

我们嬉皮笑脸,是生活所迫
都是生活在忍受中的人
要学会埋藏汗水,象拉二胡的乞丐
逢场作戏,只图自保,懂得一点乐观


老夫妻、多婆婆合:

这个时代总是生出新名堂
考验人的智慧,引诱人犯罪
我们经历了风格不一的时代
尽管如今民风有失,我们却最为珍惜

有偷车的强盗,就会有偷人体器官的强盗
甚至有人偷天换日,将照妖镜打碎
谁举着狱吏的灯笼沿街而来
让窃贼吓破胆,而非让窃贼偷了灯笼

受到欺负的人,转身去欺负更弱者
这世上就没有救命的方子了
我们中间谁危难受命
精心打造一部法典,高悬天庭

暴力时刻发生,从一条街到彼岸
类似桃花的场景,尽被忽略
为了生存,藏在石板下的邪恶出来了
为了生存,做一个强盗,多么合乎情理

只有智慧是最后的骨髓
满街奔波的人围着太阳说话
他们在独处时说真话
在群居时,在投票中,他们说了谎言


两个热切:

你们要闭上双目,闭上双耳
想象自己漂浮在河面上
天空开始坠落各种花朵
你们超脱了尘世,象神仙一样自在 你们要爱护自己的身体
这是世上唯一的宝藏
去吧,你们要尽量找到一块乐土
在那里抱着爱人,抱着垂挂的溪流


屠夫:

以我为起点,你们的舌头各尽所能
你们压抑太久,需要诉说
需要一个隐匿的强盗,需要苦难出现
你们愿望谈论别人的疾苦

我每天清早穿过这条街
我幻想自己拥有一条街
我幻想能够窃取你们的时间
哦,还有你们的血液,你们的存折


旁白:

你们不惩罚强盗,就将被强盗欺压
你们放走一个强盗,就是种植一片强盗
哦,每一个振振有辞的人
收藏你的舌头吧,让早晨得到片刻安宁

我将委派诗人传播福祉
你们经受着变革时代太多的灾难
这些灾难有一个共同的名字
强盗,强盗,一个强盗道破了机密

小街上的滑稽可能发生在异地
人们四处投来燃料和火气
彼此隐瞒,坐在一些策略中央
在镜子里都想谋取贵族的地位

诗人,这个举着神火,却想吹灭的悲观者
曾经走过你们的门前
在你们享受世俗的欢娱之际
期待取走欢娱的种子,你们却万分吝啬


(众人各抒己见,话音一落,就纷纷隐没了。众人下。)

第四幕  遭遗弃的心


(两个菜农和多婆婆在屠夫走后,又进行了一次交谈。菜农甲发现菜农乙的蒜条被盗,乐开了怀。)


开场白:

从罪恶中拿走一部分
再拿走一部分,转移到别处
在它们离去的一天内
我才教你们礼仪,教你们真理


菜农甲:

看呀,在别人灾难中雪上加霜的人
哪怕只说出一个歹毒的词汇
现在已经得到了报应
老天现身,取走蒜条以示警告


菜农乙(怀疑是菜农甲偷了蒜条):

都是一条河里的鱼虾
何必要把河水搅浑
自己欲火太旺,却讥笑他人
归还证明你有罪的蒜条吧

多婆婆,请你说句公道话
同一个行当的兄弟
何必要互伤感情
你说要什么,我给你还不行


多婆婆:

哦,你们不要逮住谁
就让她做公证人
你们的手里都有一杆秤
它们可以称轻重,也可以测正邪

早上的把戏快点收场
免得街坊邻居把你们嘲笑
这年头为了一点蝇头小利
就葬送了同一棵樟树下的姓氏


菜农甲:

我要向老天叫冤,都是屠夫使计
让我们彼此生疑,互相猜忌
你要两把蒜条,我马上给你
但是你不能坏了我的名声


菜农乙:

你我都是底层人,还谈什么名声
谁不知你打麻将爱使诡计
卖菜克扣斤两,菜心暗塞黄泥
别人不知,我怎么能被你蒙蔽


多婆婆:

两个后生,快些停止斗嘴皮
你们看,天已大亮,已经开市
和屠夫相比,你们没有多大损失
可别为了逞能,耽搁了正经生意


咒语一:

偷车贼将丧于车祸
偷水者将被水淹没
窃金贼将死于挥霍
窃豆者将化作石磨


菜农甲:

你这个老太婆,我们敬你三分
你就不知东西,说话象苍蝇
大清早谁不想图个吉利
只有你象老乌鸦,叽叽喳喳

(又转向菜农乙,耳语:

屠夫被人窃车,你被屠夫暗算
每个人都可以光明正大做一个强盗
你看这老太婆一对耳环
是最好的替罪羊   )


菜农乙(一惊):

哦,你这个馊主意,老太太无辜
强盗的罪孽不该由她承担
我们每天早上打照面
你怎么忍心将她当作猎物


咒语二:

魔鬼藏了胡须,拐骗有贪念的人
在结冰的河面上,凿洞,凿洞,妄取死亡
被冰雹击死的人,他们的家人多么悲痛
秋收时只看见丰盛的稗子


菜农甲:

屠夫的摩托车贵过这对耳环
那窃贼多么喜悦,从不担心被抓
你只要使一个眼色,我就蒙住她的脸
你我平分这对耳环,我们可以留下两把蒜条


菜农乙:

天已大亮,连树叶也苏醒过来
在街道上行窃,这是一个妄念
你被什么占据了灵魂
你有胆量,就去富人区抢劫富豪


多婆婆:

年轻人,你们在嘀咕什么
我看见你们神色慌张
总不会是怀疑老太婆偷了蒜条
或者我言语有失,话不在理


菜农甲(拿起秤砣,砸昏多婆婆):

老弟,现在总该动手吧
让别人去误认为脑溢血
我们享受着逍遥法外的快乐
将这对耳环当作致富的起点

法律架子太大,管不到小街小巷
这世界兵荒马乱,人心不齐
你不跳出常规,总是受窝囊气
弱肉强食是清早萌发的真理


菜农乙:

你出手真快,铁秤砣取人老命
街道两边的窗子里到处是眼睛
你要耳环,你去取吧
我不计较丢失的蒜条


菜农甲(笑):

老太婆不致于死于非命
下手时,我把握了轻重
现在,你不偷,也是强盗
人们已把你当作同犯


(菜农甲迅速摘下多婆婆的耳环,塞一个给菜农乙。乙半推半就,最后收下。两人火速离开。半小时后,多婆婆苏醒过来。)


多婆婆:

我要象镇子里的巫婆使咒语
将那些人面兽心的家伙千刀万剐
这大清早象一场噩梦
是非没有界限,明暗无人问津

我要点一把火,烧掉所有的屋顶
让毒辣的太阳晒死恶人
让沉睡的善和美德尽早复活
哦,我遭遇了多少年代,灾祸不止


咒语三:

得到镜子的人,只是得到割手的玻璃
藏身于镜子的人,将被恶人追赶
所有的眼睛放弃对恶的怒视
此后,将一一失明


(路人逐渐多了起来,但似乎没有人注意多婆婆。多婆婆叹息,下。)

第五幕  和强盗对话


(偷车贼已经消失,但又在空气中,也在每一个人的欲念中。和强盗对话,是今天早上的心灵旅程。众人依次上,强盗只是悬空的一个声音。)


屠夫:

你这隐没在人堆里的强盗
打劫一条街,打劫银行,打劫世道
是这世界给了你隐匿的技艺
给了你一个口诀,藏身于粮仓

你是鼠辈,是狗洞里的阴风
你将被黑夜诅咒,双目失明
那些被你打劫的人,将举着火把
将你的骨头烧成灰烬,永不得翻身


强盗:

你不是第一个斥骂我的人
在你权衡得失之际,已经向我靠近
我听见你的心跳
你愿意从今开始放弃名声

你打算混进我们的队伍
你渴望报复,去劫掠更弱小的人家
我知道你的内心正在挣扎
但是你的神态已见鼠相


多婆婆:

一团火焰推动着这个白天
面善的人尽是心怀鬼胎
这些行走在身旁的人
一转身,就学会了强盗的本事

强盗呀,没有降伏你的绳索了
我只愿菜叶里的毒虫替我报仇
将盗窃我耳环的人送入阴间
让他在阎王爷面前,得到公正的审判


强盗:

老太太,耳环与老命,谁更重要
你活在这破旧的巷子里
就只能得到相应的安全感
你敬仰的阎王,此刻已被我贿赂

金钱说话了,大多数人就保持沉默
听一块舌头讲述真理吧
你不要央求菩萨,只须关紧房门
不是熟悉的回答,千万不要打开


菜农甲:

强盗,我欣然加入你的行列
你看失盗人反而比我们害怕
他们怕了恐吓,怕了匿名的子弹
这真是一个美妙的时代,悔之来晚

只要将生活的瓶子打翻
我就摇身一变,勇气倍生
你收下我这个新徒弟吧
我要与你促膝长谈,谈幸福的由来


强盗:

偷一枚针,和偷一对耳环一样
只要你起了贪念,就成为我辈中人
在我们中间,也有金字塔的等级
将来你会明白,大盗主宰了这个世界

大盗比我们体面,它们附在我们身上
我们只能在念头中和它们相见
削尖刀斧吧,你将遇见许多奇人怪事
把它们统统劈死,你将听得见大盗的鼓点


菜农乙: 我本是清白的,被第二个强盗拉下水
我知道自己只是一个二流的小偷
我心虚胆小,混不出名堂
还是想重返光明,做一个菜农


强盗:

做一个强盗与做一个菜农,毫不矛盾
清白与肮脏也浑然一体
给自己脸上贴金的人,最善吹嘘
不如将舌头用作他用


老夫老妻:

强盗,你竟然成了所有人的教练
你打乱了他们的生活
就象屠夫的叫喊惊醒了我们
如果满街都是你的同类,贼岂不失业

你本是过街老鼠,却成为楷模
成为一面恶毒的镜子
将照镜的人吸进去
换一副心肠出来,夜间奔跑


强盗:

你们为什么膝下无后
如果坚持做一天的强盗
将恶看作善,将善当作虚幻
万物就有逆转,你们将了却心愿

老鼠并非贬义词,也非幽灵
他位居十二生肖之长
他高居庙堂,你熟悉的人群里
到处有鼠目在闪烁,鼠舌在说话


热切:

做一个女强盗,占据一个水寨
在明月下饮点小酒
将夜色的叛逆者溺死
整片天空,只有我的笑声

那是一种自在的强盗生涯
只和气候较量,和内心对话
把世上的俗人赶到水里去
被鱼类驯化,世上从此只有一个强盗


强盗:

爱着自己美貌的强盗,最先溺死
强盗总不注意脸面
他们在漆黑中出没
在一瞬间,从东走到西

死在女强盗的河水里
是强盗们的第二个心愿
第一个心愿是和你睡一晚
给水寨留下种子,好让你不孤单


(众人依次后退,不善言辞,站成一排,各揣心怀。等待空中的咒语,一起歌唱,从躯壳里逃跑。)


强盗(自语):

我本打算在一棵树下自缢
这时,走来一个老者,他告诉我
你尚且活着,山下还有对你的需求
你的技艺和木匠一样有永恒的价值

我问他:那我何时死亡
一个声音在回荡:你的死将是热闹的
它不取决于你,而取决于山下
只要你被奉为偶像,你就忘记死亡

我给你一面镜子,也给你一个口诀
镜子用来消除疲乏,口诀可以平息愧疚
不是你的过错,比如发生了种族屠杀
婚约破碎,疟疾,以及天崩地陷

你不是为了谁而活着,你是一种元素
你的强大和精明,歹毒和仇恨
是引来决堤之水的最好水泵
看一看,他们准备了什么来阻止你

说完这话,老者就遁入大地
我取下挂在树干上的白布
走下山,去热闹的集市,去听高谈阔论
把白布寄存在各家各户,我独自逍遥


(强盗转身召唤大家,一起来合唱,将一天积累的情绪宣泄和爆发。)


大合唱:

来吧,强盗是我们最好的职业
是最好的人生,是最通畅的逻辑
是越过山冈的骏马,是风声
是体察内心的一块寒冰

来吧,困惑者,悲观者,挑起事端的酋长
投掷炸弹的政客,丧亲的人
良家妇女,舌如蜂蜜的歌手,复仇者
这些身份多么沉重,卸下它,投奔强盗吧

来吧,强盗是隐没的人性,不要压抑它
不要惧怕别人发觉,为自己的妄想而活
沿着房梁飞翔,拥有飞翼,拥有四目四足
在你决心改变的时刻,你通晓人生

来吧,毁灭者已经来到门前
狂欢的强盗们今晚一同消亡
当所有人羡慕强盗的光荣时
毁灭马上降临,新的景象正在孕育

来吧,强盗,这世上最胆小的婴儿
象禾苗上的蝗虫,象饥饿的朝代
象海水淹没的暗礁,唉,象最柔软的草叶
强盗,你被人们敬畏,又被他们抛弃


(歌罢,众人个个泪流满面。纷纷隐没。谢幕。)

 

 


名优之死


1
陈瞎子的卜卦果真灵验
白菊村天明就来了远客
乾元戏班浩浩荡荡,已经出现在田间
真是水袖绕梁,胭脂芬芳

从苍苔到桑槐,甚至土里的蜈蚣也知道
一年一回的叩门调沿着沙石来
村里的排场,腊月的花枝飞扬
快请下中堂的祖宗,一同看百里来的热闹

乾元班主抱拳作揖,要听千亩良田的回话
熹光呀,你缩身在空气里,识得这话么
菊花已作泥土,眼前大队人马带来新鼻
垂挂在庭院的红椒,睁眼看见了新春

哦,疲倦的异乡人,快卸下你们的行装
到柴火边找回白皙的手背
先薄饮我们的谷酒,先聆听瓷碗里的精盐
腊月时光,我们感激万分,木箱里全是神运

族长穿着长衣,鬓发如云
他领着旺盛的人丁
注视着旗帜上浮动的字符
乾元戏班,白菊的儿女已点亮了灯盏

只有陈瞎子在说瞎话,象尖刀一样刻薄
厄运降临,厄运降临,巍巍神山,出现邪恶
族长和颜悦色,安抚惊慌的戏班
拨出上厅的厢房,将彩衣和声腔安顿妥当

2
乾元班主再三叮嘱弟子们安分
命令夫人打开木箱,取出弦器,放在墙角
夫人走到灵巧的面前,递给一小袋桂圆
告诉这个头次露面的姑娘,不要忘记了唱腔

灵巧是戏班的旦角,初到乾元的门下
她那清脆的嗓音,是树上的桑叶地里的青麦
哦,我不愿人们谈论容貌,那是不祥之兆
我只是新生的声音,戏台上悲哀难料的肢体

夫人将弟子们的闲言熄灭
白菊村的霜降开始了,火光能到的地方
漂游着樟脑的清香,哦,神奇的木箱
那是乾元的命运,那是上百张嘴的食粮

这时,听见木栓的叫喊,梁上的雕龙也醒来
族长着人送来木炭和棉被
三四点敲门声很快消失在原野
灯盏的火苗有些惊慌,乾元班主拉开门闩

扑上身来的有一个声调,还沾带硫磺的气味
陈瞎子半夜还未入眠,又在捣碎些声响
他那柄破败的二胡呀,象老鼠磨动牙齿
侵入了多少人的梦乡,族长却从没有主张
班主从浑浊的弦声中,抓住了一滩闷血
一只废烂的肺呀,这个出名的瞎子
内心里不知有多少委屈,他那两阵急拉
甚至超过了班主的本领,不知是不是炫耀

3
小生的唱词突然遗失,村里人哄堂大笑
灵巧接过二胡的调子,带来了一阵低诉
台上这个花旦,那是悲苦的命呀
老百姓入了戏,顺着戏台,远离了村庄

族长带头拍掌,竹椅和炭火开始欢腾
这些长着耳朵的百姓,拿出了珍藏的器官
谁从陈瞎子的声调中启蒙
谁的耳朵满是陈茧,再也听不懂花旦的哭诉

篾匠放下削刀,将竹片拢到门后
他只听弦器,背对戏台,花旦和小生的对唱
尽管是来自故乡的方言,他的泪水落入石灰
他的右手此刻拿不起一根生葱

花旦继续唱自己的身世,小丑绕着她奔跳
中午将要来临,老妇哭动青春
哎,谁叫你轻易换了戏衣,跟随了花旦
那凤冠上的珍珠曾经是显赫的门第

陈瞎子的竹棍猛击地板
有人吐口水,说他会短命,阎王爷决不饶他
可是他瞎眼的原因,封堵了族长的威严
只有台上的花旦愣了,唱词停在死字上

乾元班主示意弟子,三角旗继续挥舞
台上的独木桥上立着一个丑角
花旦已收住了舌头,只等一阵弦声落幕
丑角徐徐走到台前,将捉住的麻雀放走

4
乾元班主走到了陈瞎子的板凳前
送给他一包枸杞和党参
修好那破二胡,拉动了沉睡多年的丝弦
直到瞎子高昂的头颅,只余下激动的耳朵

就在此刻,篾匠轻脚到了戏班的住所
他听着门内灵巧姑娘的练声
那熟悉的喉咙里住着往昔的凤凰
正要夺门而入,扮小生的人关上了大门

夫人从族长家出来,撞见了这对耳朵
这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沉迷在丫头的声音里
篾匠转身要走,惊动了鸡笼里的母鸡
他回望了夫人,目光漆黑,整个人象堆墨迹

夫人将族长的钱币沉在箱底
来到白烛前,拿着灵巧的手交代
不要理睬白菊村住着的一切人
你的善意和凄凉已通过花旦传开

篾匠原是北河人,早年做过勤快的响马
现今避祸在白菊,长剑变作破竹刀
族长见他手艺精良,口无是非
索性将他收留,并不知他善纵马夜奔

灵巧换名不换人,家本居住北河谷
只因丈夫酗酒好赌,一把黑剪取他性命
从此隐姓埋名,乾元班主瞄中她的好音色
也不过问她的身世,一心让她继承衣钵

5
野水仙已经开放,灵巧来到引水渠
她带着花旦的命运,挥舞着浅紫色长袖
头簪晃动,水边的蜗牛坐下倾听
那戏里戏外的两个女子,尘世的薄命呀

篾匠心急得一夜长满胡须
他闻声赶来,要揭开花旦的身世之谜
他接过姑娘的话茬,吞吐着北河村
尽管他双手空空,却象手持刀刃

灵巧转过身来,唱词停在死字上
袖角落地,渠边的泥土潮湿而松软
她脸上没有颜色,胭脂是此刻的皮肤
听见眼前这人的方言,袖子随风微微一动

灵巧若无其事,接着死字继续拖音
篾匠阴阴一笑,顺着水渠的上方走开
灵巧匆忙收拾泥染的袖子
带着残留的粉红胭脂跑进了村庄

晚饭前还有一场演出,夫人察觉弟子的变化
将新熬的莲子粥端来
花旦的戏装已穿上,灵巧躲在嘴角一声不吭
夫人舀起小勺,看见花旦的兰花指不如从前

族长与乾元班主坐在厅前寒暄
说到了来年桃花开,戏班再来
生旦净丑忙着整理衣裳和器械
戏台下早早坐满了白菊村的老少爷们

6
哦,我的村庄,我的白菊娘娘
腊月的猪羊已经奉上
腊月的唱词遍地吉祥
还有野梅花抖枝开放

这里的烟火正旺
我们已有巨大的粮仓
还有手艺精良的工匠
你听一听,怎么不动心肠

岁暮的戏班带来了欢畅
我的村庄,我的白菊娘娘
这是今冬最后的戏场
台上台下无处不喜气洋洋

我的白须已垂落在地上
这偏安的故乡,自从有了第一兜稻秧
子孙繁衍,田间奔忙
壁墙上从来没挂上什么哀伤

听说戏中的姑娘最后死亡
但愿那不是女人们的榜样
村里的女儿都将嫁到远方
逢年过节,烧衣挂墓,莫断了来往

男丁们身体健康,担当大梁
老人们择日而亡,不必惊扰了农忙
婆媳妯娌和睦相处,日子莫要紧张
白菊娘娘呀,保佑儿孙做官到了中央

7
说我瞎,我没瞎,瞎子不说瞎话
你们不知瞎子的二胡里装得了天下
你们的来年和盼头,不要依赖鱼叉
没有什么秘密能逃得过我的卜卦

飞蛾,蚯蚓显形于火把
偷牛贼,偷水贼只敢在夜里胆大
女人上半夜幻想飞黄腾达
瞎子下半夜愿为她们作嫁

你看呀,族长每个中午滋补龟甲
他盼着水上有逆行的竹筏
他统治白菊村的声调,多象缺耳的唢呐
这个倔强的侄儿,没有什么不敢屠杀

那戏台上的伴奏,只是河塘的泥沙
至于花旦的哭哭啼啼,也不过是一阵混杂
他们只是奔走江湖的饿马
一捆草料,就换得唱段中的精华

白菊村虚幻而且广大
祖先的庇护显得多么虚假
你看呀,井水已经露底,竹林尽数砍伐
半夜降临的菩萨都是青面獠牙

瞎子不受光明的统辖
我有不弹自鸣的二胡,催醒田里的青蛙
你听孤单的老槐树,环绕着地上的宝匣
它的泪水不见了,甘愿做一千年的哑巴

8
你看我的容貌多么妖娆
我的唱腔穿山过桥
做一回我戏中的青草
让毕生的欲望一遍一遍焚烧

我是乾元戏班的当红翠鸟
今晚又遇见了篾匠的快刀
它在方言的逼迫中来到
花旦的秘密就要被人知晓

篾匠是北河的强盗
他遗弃的妻儿已经早夭
他的长剑挂在马背离开了山坳
他的胆子一到夜里变得弱小

我杀死了亲夫,滴血的黑尖刀
丢在奔逃的河沟,离这里千里迢迢
我的容貌,我的嗓音,象宝剑出鞘
一出鞘究竟遇见旧时故交

北河杳无音信,这空寂的山上长老
听女儿一声声忏悔,听女儿一阵阵苦恼
带我离开那篾匠的骚扰
我要换了戏装,青春不再窈窕

师母似乎听到了风声,小生们开始造谣
花旦死在隆冬时节,花旦坠下了船艄
小女子躲得了初一,却渡不过元宵
取我小命去吧,叫你一声白菊嫂嫂

9
哦,篾匠有响马的胆子,却未偷得心安
白菊村敞开厅堂,我已乔装打扮
余生只做一个勤快的匠人,隐恶扬善
归天时将自己葬在水汁丰满的山前

族长不是活神仙,平生也爱金钱
我打劫的财宝,一半落入他的腰间
他是白菊村的云烟,他威风凛然
得了赃物的人呀,守口如瓶,不吐真言

北河村连绵千里,美女似神仙
你没看见,台上的花旦,是早年的凶犯
杀死了她的亲夫,混进了乾元戏班
今天遇见老乡,她将无缝可钻

说出她的身世,就会殃及我的财产
那貌美丰腴的女子,叫我有三尺垂涎
叫她夜里入我怀抱,反被她羞辱一番
这清高的女子,怎么不值得千刀万砍

我把秘密告诉了乾元班
班主的夫人面色惨白,脂粉顿时混乱
她塞给我一包金钱,和一个谜面
转身回到了从前

族长的手段多么毒辣,借机把我诬陷
我哪是花旦的仇敌,我不曾举刀劈脸
为什么戏班早早收摊,好似一尘不染
为什么白菊娘娘隐瞒公理,从不灵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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