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诗楼
我们对自己的判断力有绝对的自信



  沈 苇

我理解的诗与诗人
   我想写出这样的诗:它应该包含了宇宙之蜜与尘世之火、天空
的上升与大地的沉沦、个体的感动与普遍的颤栗、灵的高翔与肉的
低吟……它有一个梦想:包含全部的地狱和天堂!
    这样的诗直接面对阿莱克桑德雷所说的人类基本主题:爱,悲
痛,恨和死亡,面对人性中一切原始的本质的事物说话。
    并且正如罗丹所言:“要点是感动,是爱,是希望、战栗、生
活”……它细小的核来自光辉的源头,成长、铺展、扩大,用无边
无际的安慰将我们和未来笼罩。它是精神的庆典。语言的顶峰,经
验与激情的女儿。它是工作之手创造的可爱之物,以鲜明的姿态和
不可辩驳的存在否定着不可能,抵达不可能的可能。
    我称这样的诗为“基本的诗”。它是可以抚摸其身体的诗,是
可以聆听其心跳的诗,是可以嗅闻其芳香的诗--它是大海升腾采摘
的爱慕的露珠,是沙漠深处听到的一两声羊叫。
    它诞生于减法写作和反方向写作,“穿过黑暗的泥土,像经受
教育,”(狄金森),一个人开始出发,从晚年走向童年;一匹马
奔驰,扔下鞍辔、皮毛、骨头、血液,剩下一颗闪电的心脏--越来
越快的速度推动着诗的车轮,越来越大的纯洁将它搂进怀中……持
续写作,一路经过春、夏、秋、冬,心灵的窗户渐渐敞开,重返之
路敞开,永恒的诗篇,引领我们上升。
对死亡的注释
午后三点,天气晴朗
死亡亮了亮牙齿和舌苔
像酒足饭饱的人打了个呵欠
阳光无声地返回,取走尘土中几片嘴唇
为最先离去的人递上通行证
当果园里的蟠桃散发腐烂的气息
当无辜的孩于诞生,又毁灭
手指如香蕉一根根剥落
当姑娘们在镜中看到未来的自发和皱纹
当我们吃饭、午睡、发怒、叫喊
坐在办公室读报。在公园闷闷不乐走动
怀着最后的希望给远方写信,写啊写啊
午后三点,死亡有着多么好的收成
而那些活下去的人,继续活着
忧郁地,卑微地……但很坚定
并且在午后三点,指着脚下,说--
“瞧,他们肥沃了大地;
他们,赤裸着身子回到出发的地方,
好像一个梦回到另一个更大的梦。”
              1994.8.17
下降
我深陷于一张破损的地图
深陷于尘土飞扬的小径
深陷于沙粒、瓦片、瓷瓶的裂缝
深陷于羽毛、水滴、树叶的脉纹
我,深陷于钟表漆黑的心脏
那些没落的齿轮,紧紧咬住
喉咙里的歌声和脊背上的闪电
我在此岸眺望彼岸的孩子
吃疼痛配制的草莓酱,喝贫乏泡的茶水
穿着忱郁牌长衫不安地走动,搓手
我想干什么?--倒卖几个梦吗?
就像那些二道贩子通常干的那样
仅仅为了挽救日薄西山的体面和荣誉
的确,我应该想想草的肥美,蚂蚁的快乐
想想天气,时代,经济指标,还有利润
但我看不见一个人,找不到任何逃亡的借口
大地捉住了我,吞咽我并消化我
天空高高在上,像一个辽阔的嘲讽
那些少女,那些出没于春大的少女
哦,只是一群叽叽喳喳又飞未飞去的喜鹊
她们的美遥远,她们的美与我无关
那么,就让我乘着疯狂的电梯下降
下降,下降,再下降
穿过水、土、火、空气,来到深渊下
孤绝的峰巅,那里是众人的故乡
一群文质彬彬的野兽止用毛绒绒的爪于
清理幸存者的遗骨,那些闪耀的白银!
         1994.8.19
清晨的劳作
清晨的分作啊,在微明的曙光中
远山显露低矮的轮廓
像一个压坏的枕头,使夜的睡眠分外漫长
公鸡啼唱,大地微微颤动
打铁的声音忽高忽低,仿佛古老村庄的怦怦心跳
炉膛通红的火苗将隔夜寒霜舔尽
风箱用旧了,像一“个老人困欢的呼吸
迎着微明的曙光
不是被激情点燃,而是被习惯驱使
本人不和他的耕牛走向荒芜的田野
步履迟缓,睡眼惺松,呵欠一个接一个
灰布衣衫和麻木外表下
骨头已被长年的辛劳扭曲、毁坏
沿着地下矿脉,工人的劳作永远没有尽头
一个早晨又向前挖掘了三米
而死亡在每一个前方潜伏、等待
让金、银、铜、铁代表他们的希望吧
但让更多的矿渣倾吐他们的哀怨
而大地早已是完成的。清晨的劳作啊
使随即来到的白昼迅速变得黑暗
               1996.12.11
一个人的死亡
终于,他能够作为一个人
而不是作为一个神死去
远离悼念和赞美,将料峭的初春
留在红色祖国的一个寻常之夜
在一个人的死亡中,星光有些暗淡
街上堆积着最后一点肮脏的冰雪
一对恋人手挽手走出酒吧
进日轿车里,行贿归来的大款
冷漠地看着窗外的一切
车灯照亮一个开放的夜晚……
终于,在经历了一大的劳累之后
十二亿人民脱衣上床,平静地
接受了一位伟大老人的死亡
              1997.2.20

命运
生活着,渐渐地,露出身上的荒凉
渐渐地丧失了脚下的土壤
双手握着一点空气
生活着,终于长出一点动人的膘
一块新鲜的肉腌进了盐缸
这就是我们小小的地狱
生活着,在徘句的止午
一只蝴蝶落在一口大钟上
蝴蝶的命运不只是蝴蝶的
生活着,什么样的哭,什么样的笑
来自人群,却找到了一个人的嘴巴
将要拯救他的舌头
生活着,在停滞中,在流逝中
沙漠和人海露出牙齿,相互仇恨
亡灵与生灵结伴,相互称颂
生活着,登霄的穆罕默德越过了七重天
叛逆之于回来了,耍重新过一遍
自己的,不,他人的生活
              1997.3.2
短章

当笔深人生活的阴郁部分
突然受凉,发烧,呕吐一一一
大口大口的墨水带着缕缕血丝
写作
他在发怒,将稿纸撕得粉碎
羞愧地喝茶,抽烟
不安地走来走去
为那过分的急切和
要命的辞不达意
金钱
我们时代的宗教
疯狂的信徒用嘶哑的喉咙喊出
他们的祷辞:“万能的主啊!”
列夫.托尔斯泰
亲爱的伯爵,思想的庞然大物
比十个俄罗斯更为辽阔
太人了,以致于可以去说教
以致了几乎代替了上帝
月亮之夜
月亮照着街道,树木,一对晚归的恋人
怀里斜躺的玫瑰打着瞌睡
月亮照着路旁的垃圾堆,儿只觅食的老鼠
对一块腐肉发出情不自禁的赞美
那男的低声告诉女的:“老鼠在歌唱月亮
第三者
深夜的床上
躺着他和她,还有
奄奄一息的爱情
可能的科学
曲折的走廊,复杂的迷宫
幽暗,乏味,仿佛永远没有一个尽头一一一
柳暗花明处,坐着一群克隆人
桌上摆着香摈酒、核武器
耐心
一颗古典的心
一顶荆棘的冠
一门基本的功课
在时间的尽头赢得丰厚的奖赏
诗歌
诗歌就是笔的生育
它要诞生
一种不可能的可能
                  1997.4.9
选自沈苇诗集《高处的深渊》 新疆青少年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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