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诗楼
我们对自己的判断力有绝对的自信


   

  王家新


转 变

季节在一夜间
彻底转变
你还没有来得及准备
风已扑面而来
风已冷得使人迈不出院子
你回转身来,天空
在风的鼓荡下
出奇地发蓝

你一下子就老了
衰竭,面目全非
在落叶的打旋中步履艰难
仅仅一个狂风之夜
身体里的木桶已是那样的空
一走动
就晃荡出声音

而风仍不息地从这个季节穿过
风鼓荡着白云
风使天空更高、更远
风一刻不停地运送着什么
风在瓦缝里,在听不见的任何地方
吹着,是那样急迫

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落叶纷飞
风中树的声音
从远方溅起的人声、车辆声
都朝着一个方向

如此逼人
风已彻底吹进你的骨头缝里
仅仅一个晚上
一切全变了
这不禁使你暗自惊心
把自己稳住,是到了在风中坚持
或彻底放弃的时候了


帕斯捷尔纳克

不能到你的墓地献上一束花
却注定要以一生的倾注,读你的诗
以几千里风雪的穿越
一个节日的破碎,和我灵魂的颤栗

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了
却不能按一个人的内心生活
这是我们共同的悲剧
你的嘴角更加缄默,那是

命运的秘密,你不能说出
只是承受、承受,让笔下的刻痕加深
为了获得,而放弃
为了生,你要求自己去死,彻底地死

这就是你,从一次次劫难里你找到我
检验我,使我的生命骤然疼痛
从雪到雪,我在北京的轰响泥泞的
公共汽车上读你的诗,我在心中

呼喊那些高贵的名字
那些放逐、牺牲、见证,那些
在弥撒曲的震颤中相逢的灵魂
那些死亡中的闪耀,和我的

自己的土地!那北方牲畜眼中的泪光
在风中燃烧的枫叶
人民胃中的黑暗、饥饿,我怎能
撇开这一切来谈论我自己?

正如你,要忍受更疯狂的风雪扑打
才能守住你的俄罗斯,你的
拉丽萨,那美丽的、再也不能伤害的
你的,不敢相信的奇迹

带着一身雪的寒气,就在眼前!
还有烛光照亮的列维坦的秋天
普希金诗韵中的死亡、赞美、罪孽
春天到来,广阔大地裸现的黑色

把灵魂朝向这一切吧,诗人
这是幸福,是从心底升起的最高律令
不是苦难,是你最终承担起的这些
仍无可阻止地,前来寻找我们

发掘我们:它在要求一个对称
或一支比回声更激荡的安魂曲
而我们,又怎配走到你的墓前?
这是耻辱!这是北京的十二月的冬天

这是你目光中的忧伤、探询和质问
钟声一样,压迫着我的灵魂
这是痛苦,是幸福,要说出它
需要以冰雪来充满我的一生


日 记

从一棵茂盛的橡树开始
园丁推着他的锄草机,从一个圆
到另一个更大的来回,
整天我听着这声音,我嗅着
青草被刈去时的新鲜气味,
我呼吸着它,我进入
另一个想象中的花园,那里
青草正吞没着白色的大理石卧雕
青草拂动;这死亡的爱抚
胜于人类的手指。

醒来,锄草机和花园一起荒废
万物服从于更冰冷的意志;
橡子炸裂之后
园丁得到了休息;接着是雪
从我的写作中开始的雪;
大雪永远不能充满一个花园,
却涌上了我的喉咙;
季节轮回到这白茫茫的死。
我爱这雪,这茫然中的颤栗;我忆起
青草呼出的最后一缕气息……


伦敦随笔

1
离开伦敦两年了,雾渐渐消散
桅杆升起:大本钟摇曳着
在一个隔世的港口呈现……
犹如归来的奥德修斯在山上回望
你是否看清了风暴中的航程?
是否听见了那只在船后追逐的鸥鸟
仍在执意地与你为伴?

2
无可阻止的怀乡病,
在那里你经历一头动物的死亡。
在那里一头畜牲,
它或许就是《离骚》中的那匹马
在你前往的躯体里却扭过头来,
它嘶鸣着,要回头去够
那泥泞的乡土……

3
唐人街一拐通向索何红灯区,
在那里淹死了多少异乡人。
第一次从那里经过时你目不斜视,
像一个把自己绑在桅杆上
抵抗着塞壬诱惑的奥德修斯,
现在你后悔了:为什么不深入进去
如同有如神助的但丁?

4
英格兰恶劣的冬天:雾在窗口
在你的衣领和书页间到处呼吸,
犹如来自地狱的潮气;
它造就了狄更斯阴郁的笔触,
造就了上一个世纪的肺炎,
它造就了西尔维娅·普拉斯的死
——当它再一次袭来,
你闻到了由一只绝望的手
拧开的煤气。

5
接受另一种语言的改造,
在梦中做客神使鬼差,
每周一次的组织生活:包饺子。

带上一本卡夫卡的小说
在移民局里排长队,直到叫起你的号
这才想起一个重大的问题:
怎样把自己从窗口翻译过去?

6
再一次,择一个临窗的位置
在莎士比亚酒馆坐下;
你是在看那满街的旅游者
和玩具似的红色双层巴士
还是在想人类存在的理由?
而这是否就是你:一个穿过暴风雨的李尔王
从最深的恐惧中产生了爱
——人类理应存在下去,
红色双层巴士理应从海啸中开来,
莎士比亚理应在贫困中写诗,
同样,对面的商贩理应继续他的叫卖……

7
狄更斯阴郁的伦敦。
在那里雪从你的诗中开始,
祖国从你的诗中开始;
在那里你遇上一个人,又永远失去她
在那里一曲咖啡馆之歌
也是绝望者之歌;
在那里你无可阻止地看着她离去,
为了从你的诗中
升起一场百年不遇的雪……

8
在那里她一会儿是火
一会儿是冰;在那里她从不读你的诗
却屡屡出现在梦中的圣咏队里;
在那里你忘了她和你一样是个中国人
当她的指甲疯狂地陷入
一场爵士乐的肉里。
在那里她一顺手就从你的烟盒里摸烟,
但在侧身望你的一瞬
却是个真正的天使。
在那里她说是出去打电话,而把你
扔在一个永远空荡的酒吧里。
在那里她死于一场车祸,
而你决不相信。但现在你有点颤抖
你在北京的护城河里放下了
一只小小的空火柴盒,
作为一个永不到达的葬礼。

9
隐晦的后花园——
在那里你的头发
和经霜的、飘拂的芦苇一起变白,
在那里你在冬天来后才开始呼吸;
在那里你遥望的眼睛
朝向永不完成。
冥冥中门口响起了敲门声。
你知道送牛奶的来了。同时他在门口
放下了一张帐单。

10
在那里她同时爱上了你
和你的同屋人的英国狗,
她亲起狗来比亲你还亲;
在那里她溜着狗在公园里奔跑,
在下午变幻的光中出没,
在起伏的草场和橡树间尽情地追逐……
那才是天底下最自由的精灵,
那才是真正的一对。
而你楞在那里,显得有点多余;
你也可以摇动记忆中的尾巴
但就是无法变成一条英国狗。

11
在那里母语即是祖国
你没有别的祖国。
在那里你在地狱里修剪花枝
死亡也不能使你放下剪刀。
在那里每一首诗都是最后一首
直到你从中绊倒于
那曾绊倒了老杜甫的石头……

12
现在你看清了那个
仍在伦敦西区行走的中国人:
透过玫瑰花园和查特莱夫人的白色寓所
猜测资产阶级隐蔽的魅力,
而在地下厨房的砍剁声中,却又想起
久已忘怀的《资本论》;
家书频频往来,互赠虚假的消息,
直到在一阵大汗中醒来
想起自己是谁……

你看到了这一切。
一个中国人,一个天空深处的行者
仍行走在伦敦西区。

13
需要多久才能从死者中醒来
需要多久才能走出那迷宫似的地铁
需要多久才能学会放弃
需要多久,才能将那郁积不散的雾
在一个最黑暗的时刻化为雨?

14
威严的帝国拱门。
当彤云迸裂,是众天使下凡
为了一次审判?
还是在一道明亮的光线中
石雕正带着大地无声地上升?
你要忍受这一切。
你要去获得一个人临死前的视力。
直到建筑纷纷倒塌,而你听到
从《大教堂谋杀案》中
传来的歌声……

15
临别前你不必向谁告别,
但一定要到那浓雾中的美术馆
在凡高的向日葵前再坐一会儿;
你会再次惊异人类所创造的金黄亮色,
你明白了一个人的痛苦足以
照亮一个阴暗的大厅,
甚至注定会照亮你的未来……


旅行者


他在生与死的风景中旅行,
在众人之中你认不出他;
有时在火车上,当风起云涌,我想
他会掏出一个本子;或是
在一个烛火之夜,他的影子
会投在女修道院雪白的墙壁上。

蚂蚁会爬上他的脸,当他的
额头光洁如沙。
他在这个世界上旅行,旅行,或许
还在西单闹市的人流中系过鞋带;
而当他在天空中醒来时,
我却在某个地下餐厅喝多了啤酒。

七年了,没有一个字来,
他只是远离我们,旅行,旅行;
或许他已回到但丁那个时代,
流亡在家乡的天空下;或许突然间
他出现在一个豁然开阔的谷口——
当大海闪光,白帆点点在望,
他来到一个可以生活的地方。

七年了,我的窗户一再蒙上白霜,
我们的炉火也换成了暖气——为了
不在怀念中生活?而我一如既往,
上班、写作、与朋友聚会……
只是孤身一人时我总有些害怕;
我怕一个我不再认识的人突然敲门。


一九九八年春节


鞭炮再次响起,礼花升得更高,
这一次高过了人们所能望见的星星。
而我在灯下读着奥登:十四行的担架,
一个脸部肌肉下垂的老人,
像下赌注一样,在时间的轮回中押着韵。
忽然我想到他来过中国,他乘坐的军用吉普
仍奔驰在神圣抗战的尘灰里。
而那是另一个人,一个声音执拗地说,
那是另一种照耀我们的历史。
那么,读吧。今夜,在持续不断的鞭炮声中,
我们会来到一种更古老的黑暗里,今夜
会是另一个人,在灯下读着我们的一生。


隔洋打来的电话:儿子。他的声音
仍是那么孩子气,但他已学会了某种迟疑。
他和他的父亲,已有了一种用太平洋
不能丈量的距离。而我该怎样表达我的爱?
孩子们在长大,他们完全不想理解父辈的
痛苦,犹如完全不能理解一件蠢行。
孩子们在长大,时间已使你的爱
变为一种徒劳——那么荒谬,那么致命。
从什么时候,你已习惯了在孤独和思念中
对一个从不存在的人讲话?从什么时候,
当那古老的惩罚落在头上,你竟觉得
这也是一种人生的完成?



鞭炮在继续,礼花在升起,
取悦于天空,或愤怒于它广漠的虚无。
这里是上苑,昔日皇家的果园,
百年柿树在霜寒中透出了它那不可能的黑;
这里是北京以北,在这里落户的人们
当童年的银河再次横过他们的屋顶,
这才意识到自己永远成了异乡人;
这里是乡土中国,随时间而来的不是智慧,
而是更执着的迷信——又是大年三十,
一个个无神论者连夜贴出门联迎接财神;
而你,却梦见新建的房子泥灰剥落,
砖石活动,时间的脱落的牙齿。


徒劳的爱,只有你把我留住,
徒劳的写作,只有你有时给我带来节日。
当鞭炮和礼花变得更猛、更为密集时,
你就有了一种风暴眼中的宁静。
但这不是宁静,而是一种虚空,
在这种静中你有了一种更大的恐惧。
伟大的生命之树,请让我开放我的花朵,
伟大的生命之树,请召唤你的鸟儿。
或是索性用雪来充填,让一场无休止的雪,
宣告你的徒劳——当大地的黑色
完全消失时,那才是你在词中开始跋涉,
或当空听到一种歌声的时候……


干旱的冬天。朋友们来来往往,
谈论着诗歌,或乡间的新鲜空气。
他们有的驱车来,有的打的来,一个个
比十年前更有钱、更有名。不错,
“诗歌是一个想象的花园”,但其中
癞蛤蟆的叫声为什么不能愤怒地响起?
我目送着人们离去,回到大气污染屋下,
回到那个于我已日渐陌生的城里。
“我已不再属于这个时代”,这样很好,
这使你有可能想象但丁回首眺望佛罗伦萨的
那一瞬;这使你有可能属于这个漫长的
冬夜:它在等待着你。


春节过后,这里又会出现寂静,
乡村的人们,会忍受世世代代的寂寞。
冰雪会融化,布谷鸟会归来,放蜂人
会把他们的家挪到山坡上;
莫妮卡也会从德国到来,并为我的院子
带来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花籽;
一枝隔年种的桃花也许会像梦一样开在窗前。
但是,有什么已永远离开了我们,那是
在去年秋天,那是一排南飞的大雁,
那是飞向远空的生灵,那是
语言的欢乐:它们歌唱,它们变换队列,
它们已永远从你的视线中消失……


       本站选自《诗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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