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诗楼
我们对自己的判断力有绝对的自信
西 川 虚构的家谱 以梦的形式,以朝代的形式 时间穿过我的躯体。时间像一盒火柴 有时会突然全部燃烧 我分明看到一条大河无始无终 一盏盏灯,照亮那些幽影幢幢的河畔城 我来到世间定有些缘由 我的手脚是以谁的手脚为原型? 一只鸟落在我的头顶,以为我是岩石 如果我将它挥去,它又会落向 谁的头顶,并回头张望我的行踪? 一盏盏灯,照亮那些幽影幢幢的河畔城 一些闲话被埋葬于夜晚的萧声 繁衍。繁衍。家谱被续写 生命的铁链哗哗作响 谁将最终沉默,作为它的结束 我看到我皱纹满脸的老父亲 渐渐和这个国家融为一体 很难说我不是他:谨慎的性格 使他一生平安他:很难说 他不是代替我忙于生计,委曲逢迎 他很少谈及我的祖父。我只约略记得 一个老人在烟草中和进昂贵的香油 遥远的夏季,一个老人被往事纠缠 上溯300年是几个男人在豪饮 上溯3000年是一家数口在耕种 从大海的一滴水到山东一个小小的村落 从江苏一份薄产到今夜我的台灯 那么多人活着:文盲、秀才 土匪、小业主……什么样的婚姻 传下了我,我是否游荡过汉代的皇宫? 一个个刀剑之夜。贩运之夜 死亡也未能阻止喘息的黎明 我虚构出众多祖先的名字,逐一呼喊 总能听到一些声音在应答;但我 看不见他们,就像我看不见自己的面孔 停 电 突然停电,使我确信 我生活在一个发展中国家 一个有人在月光下读书的国家 一个废除了科举考试的国家 突然停电,使我听见 小楼上的风铃声。猫的脚步声 远方转动的马达嘎然而止 身边的电池收音机还在歌唱 只要一停电,时间便迅速回转: 小饭铺里点起了蜡烛 那吞吃着乌鸦肉的胖子发现 树权上的乌鸦越聚越多 而眼前这一片漆黑呀 多像海水澎湃的子宫 一位母亲把自己吊上房梁 每一个房间都有其特殊的气味 停电,我摸到一只拖鞋 但我叨念着:“火柴,别藏了!” 在烛光里,我看到自己 巨大、无言的影子投映在墙上 重读博尔赫斯诗歌 ——给Anne 这精确的陈述出自全部混乱的过去 这纯净的力量,像水笼头滴水的节奏 注释出历史的缺失 我因触及星光而将黑夜留给大地 黑夜舔着大地的裂纹:那分岔的记忆 无人是一个人,乌有之乡是一个地方 一个无人在乌有之乡写下这些 需要我在阴影中辨认的诗句 我放弃在尘世中寻找作者,抬头望见 一个图书管理员,懒散地,仅仅为了生计 而维护着书籍和宇宙的秩序 我的手迎着风 我的手迎着风,接住一张旧照片 照片上有一张我憎恶的脸 不知他是否还活在人间 我的手迎着风,接住一张揉皱的纸 上面写满下流的语言 我不便重复一个字 我的手迎着风,一张病历递到我手上 一张病历没有填写姓名 给我的健康带来打击 我的手迎着风,但拒绝接受 任何机密。但一张纸条令我心慌 我眼看要变成一个泄密的人 风,巨大的力量,我的手迎着它 我的手割过麦子,抓过坏蛋 待我把手缩回,巨大的力量便消逝 我把手缩回又伸出 风吹我的手像吹着新疆和蒙古 巨大的力量是我所渴欲 我的手迎着风,试探风和我自己 却接住一只盲目的鞭炮 在我渴欲的手中爆炸 选自《岁月的遗照》和《1998年中国新诗年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