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诗楼
我们对自己的判断力有绝对的自信


 

 


  
臧 棣


临海的沙丘

(为吴晓东而作)

在一片树林背后,它的气息
趋向强烈;似乎要将我们
熟悉的空气抽空。它躺在
它自身的赤裸中。我能感到
它强烈地吸引着我的兽性。
它不像我们,有里外之分。

它的局部随处可见
曲线柔和如交响乐的乳房,
尚未被亨利·莫尔的想象征服过。
而它的面部表情一旦被捕捉。
便让人联想到被幽禁的处女
是怎样对待陌生人的。

风的手时而有力地伸出,
时而轻柔地滑过:
变化莫测,却从不显形。
风的手比人的脚步
更经常地触及到它的肌体。

风的狐步舞推进着我们的知识。
使她的形状像云,并且轻飘。
经过如此多遍空虚的抚摸,
它已毫无高度可言。
只有一种沉闷的风度,
展示着那不能完全溶解于
时光的存在的奥秘

用脚踩着它的侧背。
我能明显地感到它的肌肤
有一种深度:尽管松软
却无法穿透。我的践踏
也不能令它产生伤口,
或是类似的记忆。

我来到这里。我带来了
我的一切。但我无法和它
交换任何东西。我的生命
不可能在此留下痕迹。
我的抵达也不能被它的天真
所证实。更不用说遥相呼应。


抽 屉

我将只经历一次死亡
但没有人能解答
我为什么会有十具以上的尸体

我最小的尸体
将是一封信。在雨天里
挂号寄出

我的幸福或不幸
都将归结到这一点:
他们很难把我寄丢

尽管曾插上翅膀
但我从未想过利用
那高度的一瞬,就近飞走

看来我还是喜欢降下来
但然如一片羽毛,让最小的
死亡用尸体统治着我

我的身上会空出边缘
中央爬满蚂蚁似的
文字,缠绵的手写体

而这时,我能比活着
更容易证明如下情景:
理应存在着复活之手

不信你看:它正在
打开抽屉,手腕镇定
如新雪,一点也不发抖


与风景无关,仅仅是即景

对我们起着镇静作用,这
无风的天空将我们隐秘的忿怒
在一种视野里平铺开,然后
倏地卷起,塞人无限的腋下。

正在我们回味。发愣之际,
一群鸽子,自那蓝色的宽大的
袖口滑出。紧接着是天色发生了
变化:仿佛轻飘。无根的一片云,

也能构成一道厚厚的防线。
抑或是身份不明的人正在掀烙
一张鸡蛋饼。这张饼大到
我们难以想象;它烙动时

投下的阴影,使我眼前轻描的
暮色骤然晦暗。但愿我看到的
不是人们所说的最后一眼:
像一封早年的信在半空撕碎后

坠散的纸片:一群鸽子翻飞,
开始变得比刚才活跃起来。
而在那样的高度,命运
实际上拼不出更完整的东西


报复

在阿贝尔·加缨之后,我们
好像还能讲一个客观的故事。

我们曾像两本参考书一样
躺在床上。我们的作者都不在场。

适合我们的书柜还未做好。
所以一整天,我们都躺在那里。

远离手和目光的把握,我们的血
穿过读音的脉管。我们彼此

阅读,才发现那些黑体字其实是
我们的骨头。而它的缝隙大多,

不能使任何物质得到实际的支撑。
夜色降临。我们不动声色,

悄悄用“上册”和“下册”互相
给对方起绰号。不包含问题与答案。


个人书信史话


似乎有大多的空白,
聚集在这尚未被书写过的
信纸上。所以有时
倾诉就像是在填写调查表。

涉及到情绪,牵连到
被反复怀疑的事物;有时
奇怪地,竟关系到个人的幸福。
多少次:写信就像是

一份不能辞职的工作。
有谁会暗自庆幸他的身体
像一本装有消音器的书:
其中的一部分,必然要复印出来,

并寄给一双美丽的眼睛。
多少次:信写得过于漂亮,
这反而吸引了更多的空腹的空白。
好像一双手的确可以

灵活如色彩斑斓的蝶翼。
而更多的空白则表明:
语言自己就会做梦,并像
一条防空洞一样有一个深处。

虽然最终有两个人会走到那里,
并把它作为一件事情来熟悉。
多少次,多少场轰轰烈烈:
仔细一想,其实只有两个人。

有时,两个人意味着拥挤不堪。
有时,两个人即便互相信任,
互相依靠,也难以应付一种恐惧。
也有时,每一个写下的字

都很顺手,一下子变成为
满园的黑郁金香,能将针对着
空白的包围圈不断缩小:仿佛
一封信仍可以引起一场战事,

像唐朝的檄文;或者结束一段
情感,像折断一根细长的柳枝。


    选自《诗刊》及其它诗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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