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限特稿]              《界 限》诗刊      2001年第5期  


 



  致《界限》读者的一封信
         罗伯特·勃莱

       
                             
  董继平嘱我给你们如今生活在中国的诗人写一封短信。那个主意使我感到愉快,因为当我在五十年代中期开始严肃地写诗的时候,我感觉到那时的美国诗歌陷入了学院派语言、俏皮话、或者关于访问某个罗马广场或一个希腊岛屿的旅游诗里,而我们无法找到与美国乡间有关的简洁的诗。于是詹姆斯·赖特和我开始激动地研究你们的某些伟大的古代诗人:陶渊明、李白、杜甫(我至少还熟悉地记得他的数十首诗)、王维(我翻译的王维和裴迪的一些诗作的译文发表在《跳出床外》里面)。通过对这些诗人的研究和热爱,詹姆斯·赖特和我就能够看见他所生活的俄亥俄风景和我所生活于一种新的光芒中的明尼苏达西部风景,我们出版了《树枝不会断裂》(詹姆斯·赖特的诗集)和《雪地里的宁静》(我的诗集)。它们也许成了六十年代美国出版的最有名的两本诗集。

  这里是王维与裴迪之间的诗作的一次交换:

  王维说①:

  古人非傲吏,
  自阙经世务。
  偶寄一微官,
  婆娑数株树。

  裴迪答:

  好闲早成性,
  果此谐宿诺。
  今日漆园游,
  还同庄叟乐。

  因此那真的是我的诗怎样开始的方式,而我依然写作不少描绘风景的诗,尤其是我出生的明尼苏达西部的农庄周围的风景。不管怎样,正如你们还记得的那样,在六十年代初期,越南战争开始了,我们很多人被吸引到反对那场战争的抗议中去了。我把一群诗人组成了一个叫做“反对越战的美国作家”的组织,在接下来的大约八年中,我们组织了数十次集会和朗诵会。我写了一首关于那场战争的长诗,叫做《母亲终于露出了牙齿》。我不清楚它是否被译成了中文。
  大约在这时,我也开始翻译13世纪印度诗人迦比尔的某些作品,他的诗作令人陶醉而又富于宗教性质,还翻译了鲁米的诗作,他如今在美国已经成为比较的流行的诗人。我写了一小集令人陶醉的诗作,叫做《这个躯体由樟木和香槐制成》和一本叫做《从两个世界爱一个女人》的爱情诗集。
  八十年代期间,我开始从事一种对男人的教学工作,从那里面产生出的是一本叫做《铁约翰》的散文(涉及男性启蒙的古老童话故事的讨论),和一些关于我父亲的诗作,被收集在《穿黑衣的人转身》和《对贪得无厌的灵魂的沉思》里。
  九十年代,我对威廉·斯塔福德写诗的方式越来越感兴趣--正如他所称呼的那样,跟随一根金线,接受那在早晨最初对他发生的一切,然后又跟随那根线到它可能会通向的任何地方。他说,“如果正确而仔细地跟随它,它就会把你引到宇宙的中心”。1997年,我出版了一本叫做《早晨的诗》的诗集来献给他和那种写诗的方式。
  最近,对鲁米和哈菲兹以及伊斯兰作家的研究,在总体上引导我去使用厄扎尔形式作某些变奏。在厄扎尔形式中,大约36个音节的每个诗节都是一首独立的诗,以及一首单独的诗可以拥有多种不同的风景或主题或激情。较之于英语中的一首普通的诗,作者自己在这样一首诗里从不作陈述。我的第一本厄扎尔集子刚刚在美国问世,叫做《亚伯拉翰呼唤星星的夜晚》。
  因此就是这些。这样一种描述使我的诗作比它们的实际情况听起来更为重要,我并不把我的道路暗示为任何别的人要遵循的方式。它仅仅那样发生。我感谢你们对我的诗作感兴趣,我祝愿你们创作愉快。

                                             你们忠实的,

                                             罗伯特·勃莱
                                             2001年7月17日

_____
注①这里的两首诗即王维与裴迪同咏之《漆园》,见《王右丞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250页《辋川集》。






     
罗伯特·勃莱新作选


                      
董继平 译



● 你的房间里的清晨

这是早晨。褐色咖啡勺,黄蜂般的
咖啡研磨机,邻居仍在熟睡。
你倾倒闪亮的水之际的灰白光芒--
这似乎是你旅行了多年才到达这里。

最后你应该得到一幢房子。如果不应该得到
它,就拥有它;没有人能把你撵出来。苦难
有它的方式,贫困,最终没有钱,
或也许它是困惑。然而那结束了。

现在你有了一个房间。那些轻松愉快的书籍:
《忧郁的剖析》,卡夫卡的
《致父亲的信》,都在这里。你可以
只用一条腿跳舞,只用一只眼睛

看见雪花飘落。甚至盲人也能
看见。那就是他们说的话。如果你有
一个悲哀的童年,那又怎样?当罗伯特·伯顿①
说他忧郁,他就意味着他在家里。

_
____
注①英国学者、作家、圣公会牧师(1577-1640),重要著作有《忧郁的剖析》。



● 我们把草耙放进去的禾束堆

禾束堆说冬天
正在来临。每一束禾束都伫立
在那里,说,“我把自己送掉了。
接受我吧。这结束了”。

而我们接受了。随着我们的
闪耀的耙齿,它们的柄
如此健壮而优雅,
我们无拘无束地塞入每捆禾束,

装载它。
每捆禾束都像
一个灵魂,被塞回
灵魂之云里。

那就是它将在死后
存在的方式--灵魂的
如此丰裕,完全在一起--
在沉重的运货马车上从不疲倦。



● 煎鲈鱼的老妇

给唐纳德·霍尔

你听说过那在黑色水边行走的
男孩吗?我不会说得过多。
让我们等几年。它想被进入。
有时一个人走在池塘边,一只手
就伸出来把他拉进去。
准确地说
没有敌意。池塘孤独,或者需要
钙。骨头可行。那么发生了什么?

这有点像夜风,它柔和,
又慢慢移动,像一个老妇,深夜
在她的厨房里叹息着,把锅盆
拿来拿去,升火,为猫煎着某条鲈鱼。



● 思考的事物

以你从前从未思考过的方式思考。
如果电话响起,就认为它带着一条信息
比你听说过的任何东西还要大,
比叶芝的一百行诗句还要辽阔。

想想有人可能会把一头熊带到你的门前,
也许受伤或发狂;或想想一头麋鹿
从湖泊中露出身子,它在鹿角上携带着
一个你从未见过的你自己的孩子。

当有人敲门,想想他正要给予你
某种硕大的东西:告诉你你被忘却,
或无需一直工作,或决定
如果你躺下就没有人会死去。



● 当我死去的父亲呼唤

昨夜我梦见了我的父亲呼唤我们。
他陷在某处。我们花了
很长时间穿衣。我不知道为什么。
那一夜多雪;有漫漫黑色长路。

最后,我们到达了小镇,贝林翰。
他在寒风中站在那里的一盏街灯旁边,
雪沿着人行道吹洒。我注意到
人们在四十年代穿的那种长短不一的

鞋子。还有工装裤。他在抽烟。
为什么我们花了如此之久才去?也许
是他曾经把我们留在某处,还是我恰恰
忘记了他在冬天独处于某个镇子里?



● 暴风雨

一种悲伤在我们回想时来临。
小车说,“我将带你回家”。
混乱说,“这清晰吗?”
司机说,“一场暴风雨正在来临”。

当暴风雨来临时,小车依然
在预热。像所有暴风雨一样,
它缺乏微妙而又服从于
不可抗拒的某种事物或某个人。

人们伫立朝外看着小车。
每个人并不都有空间。
有人会被留在寒冷的
房子里。渴望的人类

说,“我知道有一个更好的地方”。
小车说,“让我们停止谈话,走吧”。
混乱说我们对它相当清楚。
而暴风雨说,“我来到这里”。



● 衣 夹

我要用我的一生来制作
衣夹。一切都不会被伤害,
除了某些松树,也许在我拥有的
土地上,会重新种植它们。我会看见
我那靠近湖畔的晾衣绳上的作品,
十月的一天在上面的北方,
也许是十二个衣夹,木料
依然清新,一股轻风吹拂着。



● 想 法

与健谈的谈话者在一起
就有某种危险的事情。

苍蝇那关于其祖先的故事
对青蛙来说并不意味着很多。

如果你不停止谈话
我就不能成为那我成为的喧闹的人。

有些人如此卓越地谈话
以致于我们变得渺小又消失。

那个荷兰女人附近的影子们
告诉你伦勃朗①是一个善听的听者。

_
____
注①荷兰画家(1606-1669)。



● 三天的秋雨

三天的
十月之雨吹下
树叶。我们知道
生命不会长久持续。

码头闪烁着
橡树叶,小船上的
寒冷的树叶,点缀在
老人的草丛中的树叶。

哈代①警告
我们。耶稣在他的小船上,
伫立着,他的后背转动,
被划向对岸。

__
___
注①英国作家、诗人,著有《德伯家的苔丝》等小说。



● 像我们一样的人

给詹姆斯·赖特

有更多像我们一样的人。整个世界上
有醒来时他们记不起他们的
狗的名字的人,和热爱上帝
然而在睡觉时记不起

他在何处的人。这是
正确的。世界就这样清洗自己。
一个错误的号码在夜晚中央
出现,你拨动它,它的鸣响正好及时去

拯救房子。二楼的人得到
错误地址,失眠者居住在那里,
而他孤独,他们交谈,窃贼
回到学院。甚至在研究生院,

你也可能走错教室,
听见错误的教授可爱地
讲授的伟大诗篇。你找到你的灵魂,
伟大有一个捍卫者,甚至在死亡中你也安全。


(选自《早晨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