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期 关 注]                  《界 限》诗刊      2001年第2期    


  
诗二十三首
         
                       (深圳)谢湘南



生活之南

在我生活的南方
吹着海风
它强悍
让毛孔细腻过后覆盖
天空的浮尘

在我生活的北方
下着记忆的白雪
它覆盖的是另一种现实
童年和源头
在那里发白

我在看不见的生活中忙碌
在忙碌之后再找自己
如同生活之前
我有在白天和黑夜之间
架设桥梁的梦想

当黄昏曲成远方的拱门和身边的街灯
我在鞠躬
人们纷纷走过
纷纷流失
时间伤害最深的是
我们之中最优秀的那个

2000.11.27


我醒来时………

我醒来时
火车并非停在想象的旷野
我下车在所有下车者的后面
行李磕绊着前行的脚步
阳光显得陌生

我醒来时
天空已经凌乱
我的声音传不出更远
我的心房堆积着焦虑
我四目张望
小心翼翼走过城市的隧道

我醒来时
人们已经寻得了可口的食物
大群的人涌过街口
红灯下聚集金钱的梦想
与天空中无鸟飞行的秩序
交相辉映

我醒来时
天空降下石头和灾难
将我徒劳的奔波筑成坚硬的高楼
我在人的缝隙中弯曲流淌
在与黯然的目光碰撞时
……继续醒来

2000.11


误会

我是老虎、是蜈蚣
同时也是兔子和绵羊
也有时是蛇
现实中弯曲
钻洞、脱皮、冬眠
女人误会我的身体
群众误会我的生活
有灵魂的人还会继续
误会我的灵魂
而我,
自己有一个主意
干脆将我的一生
误会给时间
天空以远

2001.01.10



无题

一个被悲伤笼罩着的人
她悄悄的哭泣
胜过世间九重的喧嚣
对夜的打击

慢慢走过河堤
有人服下夜露和毒药
那所谓羁旅恩典的人生
城市的反光缈小它到虚无

哎!饮酒作乐
谁又能把折磨身体的愁苦醉倒

2001.01.03


2001年的第五首诗

从第二天的阴霾开始
到第三天
到第四天
我守着自己孤陋的生活器皿
一无所获

第五天一个女子来找我倾诉
用她失恋的痛楚将我的器皿奏响
我对她劝慰
动用我以前生活的种种不幸
我发觉,另一个人的绝望是多么的
不堪一击

我按捺那些苦闷的情欲
为一个女子哭泣过后
不体面的睡姿
将《旁观者》阅读到深夜

睡吧。这2001年的第五首诗
就此,
在毫无新意的重重恶梦和
荒诞中——草草收场

2001.01.04


装修时刻

敲敲打打的装修时刻
总是在谢湘南身边滞留
你喜欢吗
那种锯子锯着水泥地板的声音
你喜欢吗
时代革新
睡眠愈加昂贵

我宁愿是一个不要呼吸的人
用鱼膘扎在水底
宁愿错过它们婚礼的幸福

屈体翻腾三周半
我跳不出一个笼子
我入水
我的躯体被水
入木三分

我的夜都是湿的
我的嘴巴一拧
时代的喇叭里流出
前进的笑容

你喜欢吗
锯子锯掉了你的哭哭啼啼
用崭新的花岗岩镶了泪痕
釉木盖住足迹
吊顶用枫叶,那是梦的按钮
这种样式——你喜欢吗

通向家门口的那一段路也换了吧
还有那位怪模样的邻居
他适合住在我们三十年后的坟墓里

2001.01.06



因为疲惫而愤怒

他是一株仙人球
他躺在床上不愿动弹
他有着多刺的梦想
他已经不是沙漠中的人

他仍然渴望水的柔情
他内心有着火焰在交织
他是矛盾的多面体
他先说金钱再说爱情

他安静了一会儿
说一句爱情,再说一句金钱
他内心来了绝望的悲痛
他做回了无嘴的仙人球

女友十五分钟之前弃他而去
此刻他的愤怒是一种疲惫

2000.12


没有一座城市像这样一座城市

没有一座城市像这样一座城市
春节来临,上演一出空城记
没有一座城市像这样一座城市
在我的迷恋中和谐了生命的轨迹

那个凄惶的早晨
炮竹屑在小巷里盘旋
那么多的门都紧闭着
这是年初一,我步行在十九岁

姐姐在她的宿舍用小煤油炉做好了鱼
她的等待是寒风中惟一的温暖
我和宿舍中熟悉的几张面孔打了招呼
和姐姐坐下来享受鱼的热气

没有一座城市像这样一座城市
中国的节日是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

2000.12


去年十月草拟的一份诗歌标题

“我把我的拙伸出来你看”
姐姐从乡下来到城里……
勇气 勾引者 新居之夜
没有那一扇门一诞生就是为了紧闭的
误入房间的蜻蜓
耗着——干耗着——阳光的大腿总爱踢着 
阳台
骑自行车上街应该考虑的几个问题
与陌生的广州——一次诗歌遭遇
看展览
睡意上来了,合上书,谁把我交给一个梦
重写结构力学 病例 低调
我想像另一个人的生活竟会与我完全一样
介绍 我们怎样在公园里散步
最近……
一份自我欲望的总结报告
“哦,我这头小母猪……”
即使用雷霆和闪电的诗句
无法惊醒

2000.11.24


完全可以从黄昏说起

完全可以从黄昏说起
在工业区,在称为“保税区”的这块
土地上。我们一直在加工着什么
要知道,吃的问题总是放在性的问题之前

要理解阿坤的朋友阿莲
她不再与阿坤牵手总有她的理由
她爱上叫约翰的人
证明约翰确实有可爱之处

人来人往的“保税区”
上下班的高峰掩蔽了阿坤的落寞
灯火与机器在交接班的间隙里
偷窥大海的宽阔

完全可以从黄昏说起
从一段恋爱想像接下来——美丽的夜色

2000.12


一个过马路的人

一个过马路的人
他用四肢过马路
他双腿盘曲
他用他的整个身体过马路
他的脸形同路面
他的眼睛已经“骨碌碌”
到了马路那边
哦,他在笑
他是个快乐的人

一个过马路的人
他总是一个人过马路
在别人的注视下
在别人都不敢过马路的时候
他走在马路中央

2000.12


上午的发言

早晨已经过去
上午的发言也不针对下午
不针对黑颜色的夜

上午的发言从上午开始
从阳光最温和的那一刻开始
上午的发言谈到风
也谈到雨
谈到阴霾
谈到一个人失意的人生
谈到上午的即将逝去……

置身于上午的发言中
我一直在聆听
在行走——
在内心平静的一刻
将自己的脚步听成上午
发言的停顿

2000.12


一只闹钟叫醒了我的全部

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
一个父亲给了我全部的长相
一个母亲赋予我温和的个性

一个国家教育我服从
一个陌生人将他所有的警惕
给了我双眼的漠然

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
一个女人否定了我的一生
一个孩子将接受我全部的无言

一种生活认出我剩下的忍韧
一个假想的敌人将他所有的荣耀
给了我无法确定的未来

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
地球在旋转,“太阳出来喜洋洋”
闹钟也不会归于沉寂

2000.12


薄命记

母亲死了,
接着父亲也死了。
她先是坐在池塘边看一棵树的影子,
后来坐在一辆小巴上帮人卖票。
她是一个招人怜爱的女孩子,
一个城市总是先爱她的身体。
后来她觉得累,觉得
没意思透了。
她沿着铁轨去散步,有一天
她沿着铁轨走到了太阳的背面,
哦,在背面……
她先是见到了父亲,接着又看到了
自己的母亲。

2000.12



冬天的离去

我的身体总是在冒汗
是不是我的神经已有了错觉
在我生活的国家
在我生活的城市

我的少年发育不良
我的青年时期落下了胃病
四季不再健全
免疫力一天天下降
关键是总有来路不明的颤粟
眼睛里多出莫名其妙的虚汗
当我望着一面白壁
对时间有了胆怯
更不敢与那眩目的太阳
靠得更紧

是不是冬天只是停留在了童年
那时候我感觉人们不需要奔忙
只是围着炉火
将冬天慢慢度过

2000.12


我看见……

我看见
那朵花让你看见鲜艳的时候
我看见
那朵花让你看见凋零的时候

那是公路边上的一朵花
我虚构了一个时间与你散步
虚构了一只缠绕我的手臂
甚至虚构了你内心的全部

我看见那汽车滚滚而来
看见那太阳滚滚而去
我看见灰尘蒙住你的面庞
黑夜笼罩我的言辞

哦,我是虚构了你
虚构了你的一千个笑容
但无法虚构自己
一生的悲凄

2000.12


战争没有结束

一只蟑螂疆硬在壁橱的尸体
预示战争没有结束
一只老鼠午夜碎裂的心脏
预示女人仍在尖叫

还可以随意找出十条
战争继续打响的理由
蚂蚁在储存粮食
青蛙在锻造兵器
蚯蚓在深挖地洞
女人们在疯狂购物
男人不放过任何一个
能够亲昵的机会
老人和孩子守住田园
群山被凿开
太阳在绕道行驶
天上的鸟都收起翅膀
“不飞了,天上危险得很”

从农村到城市
人们挤满了列车
他们要用热爱金钱的痴狂
去终结一个时代

2000.12



我忘记了时间……

我跳舞的时候感觉到迷醉
我冲凉的时候也没有忧愁
还有与女友在一起
我们有说不完的话
我独自坐在家中
(如果我有一个家的话)
我拿起一本喜爱的书来读
一直读到——
最后一页。

2000.12



生涯

我越来越像女人
有着细腻的心事
我扫地、擦拭玻璃、给花浇水
为邻居家的狗寻找对象
为我们家的猫安排房事
我希望在安静的生活中创造奇迹
我一遍一遍地收拾房间
不让灰尘落在我喘息的间隙
我静静听着走廊一端的脚步
在隔壁房间静止
然后对着窗子就餐
对着镜子梳理一个单身
男人的画像
我买来火柴
为了火光中映现的事物
划完了盒中——最后一根

2000.12


侄女的幻想与城市相对论

侄女长大成人
要用幻想征服什么
她的幻想发芽于乡村
向城市生长出绿叶

侄女要进城
叔叔们都在城里有好的营生
叔叔们把城市建设
叔叔们总是怜爱稚嫩的侄女

侄女要从英语会话开始
练习将城市面向世界
侄女渴望穿过蓝天白云
叔叔们为她把住云梯

聪明的侄女爱好三级跳
喜欢美国香蕉而不是非洲茉莉
叔叔们你们有美钞吗
哪一位叔叔的美钞最多

侄女将城市的魔方玩转
将大洋彼岸的城市锁进心爱的抽屉
城市说白了也就是一种关系
暧昧是它上空的云层

城市还有它更具体的相对论
城市叔叔是水泥柱子,第一条就是
从女性的身体
改造女性的幻想

2001.01.07


推毁的过程

远处在打桩
我墙上的玻璃在振动
书架倾斜
不是因为风
而是视线产生弯曲

总是有东西在被推毁
被推到内心的边疆
废墟在那里耸立
静止得像一种需要

推毁的声音日夜轰鸣
眼眶、牙齿、旧宅院、毛发
一栋楼、家的元素
都在配合着响动
语词散落一地
享受乞讨的快感

一群人的树根
要努力抓住未长出的叶子
尘土飞起,落下木偶的演出
成为城市毛孔的呼吸
古典在上面裂开
成为干燥

2001.01.08


通宵的纸牌

我和自己打对家
我用纸牌推翻自己
推翻一个节日,但不推翻
人们的欢乐

纸牌一张张摸起来
纸牌一张张甩出去
纸牌不带特定的含义
它的乐趣
没有休止

我说纸牌你在我手上发芽吧
于是纸牌发芽
纸牌长叶
我说纸牌你要是长出果子来
我拿你去送礼
纸牌哈哈大笑
它的笑声在深圳的夜空
飘荡了很久

我缩缩自己的身体
黎明时分
我真的摸到两张好牌
一张孤独
一张寂寞
我默不作声
这一对我要留着
留到最后
克某个人的双底

2001.01.27



农民问题


农民问题
出门问题
坐火车问题
买票问题
挤车问题

农民问题
吃饭问题
干活问题
干什么的问题
到哪里干的问题
干谁的问题

农民问题
税收问题
子女上学问题
父母下葬问题
盖房穿衣问题
养猪养鸡问题
不卖钱问题

农民问题
安全问题
不安的问题
如何安的问题

农民问题
怎样不做一个农民的问题
怎样做回一个农民的问题
农民问题
我的问题

2001.02.02


选稿人 李元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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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选稿人语
 
读谢湘南的诗有好几年了,感觉他的诗在以令人惊讶的速度发展着,每个阶段都有着明显不同的面貌。我读过他显得有些粗糙的对打工生活的描绘,读过他晦暗的漂泊者的冗长的玄语,也断断续续读到过他的浸泡在切肤的生活经验中的精彩诗句。在我的印象中,他最擅长的方式是,把读者从繁华的大街上,拽进他所熟悉的冷僻、隐蔽的小巷里,用尖锐、压抑而又不乏激情的底层经验迎面向你砸来,使你可以从另一个视角观察人生的真相。这组诗正是例子,刻苦的训练使他能老练又轻松地演绎出现代都市的另外一番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