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仲景 诗十九首
编者絮语:
相对于这个诗人在现世中旁白似的说话,我更喜爱他留在折多河、雪域、圣山贡嘎拉、
色达草原……的脚印、呼吸和眼神--我看到一个诗人带着被文字感动的神秘回到了清洁的西部 ,在他的这一部分诗歌中,可以使作为一个阅读者的我,领略到尚待开掘的西部的辽阔语境、
未被浸染的秘密精神,以及一个诗人最为原初和真诚的诗歌状态,而这种情形恰恰给了他词语 的自然流动。对于一个经历过现代诗歌传统的诗人,他的内部本真和外在西部给予的大气在渐
成气候。但是,一个诗人企图把真实的生活从他的思考中完全去掉,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实, 就像我们一再要求一个诗人,如斯塔福德似地呈现与美国的喧嚣彻底脱离的自然语境一样。因
此,我们的要求有时是极为苛刻和自私的,一个当下诗人,不可能在两种诗歌状态中游刃,只 要一个多一点,另一个将会被这一个扼杀。
波 佩
使 命
在那团永不消融的云朵下面
低八度的折多河
要忧郁到何种季节才能拒绝缅想
在高音持续的风中
飘舞的旗幡需要怎样的怀抱
才可以安静地停留
为着姑娘们被冰雪遮没的脸
哑巴的我,不得不
到沉默的石头里开采旋律
为着男人们眼底即将熄灭的火焰
瘸腿的我,将只身前往圣地
取回火种和干柴
但我不是为药生病的人
但我不是为药生病的人
当你们在月亮下面沉睡的时候
我还能拥有一副怎样的肝肠
方 向
风一吹,我就摇
草一动,我就滚
摇摇滚滚地流浪到雪中之城
逐渐接近生命原色
被语言的冰雹击中的时候
我正在行进之中
鞋是不具特定意义的事物
只演绎玉米到酒的过程
我绕过自己,回到躯体里居住
灵魂便超越了诗歌
谁在深夜敲门,摧毁阳台
我的窗子只能预感一次日出
别无含义
年龄已浪迹额门
留下现代派最深刻的线条
门的叮嘱失去锁的结局
失火的头发再次被伐倒
爱情锋利无比
经 历
夜是红的,血是黑的
朋友们的问候不能如期到达
一个女人栽进现实
一个男人产生种植的欲望
一粒种子批判土地
一盏灯把握不住电
一张桌子无法平衡
街道笔直地穿过镜子成为
生命中最深的裂缝
幸福向渴望靠近
音乐向符号靠近
锁向钥匙靠近
脸向表情靠近
一幅挂历背叛日子
信仰同梦便一起暗暗发黄
且让一生缩回味觉里!
拒 绝
握住一只杯子
无法把握咖啡的形状
叫卖的老婆子形容陡峭
惊险的声音使人产生彻骨的寒意
戴墨镜的女郎
透过象征,看不见自己
我沉溺于一本旧杂志的封面
夏天就赤裸裸白花花
巫术就难以招回流连忘返的魂
这就是我不得不承认的现实
楼群嫁接着孤独
磁带传播着流毒
星星们策划着扣押黎明
舞厅蛊惑激情
绿橄榄的骚动根植于所有穴位
黑猫呜呜威胁童贞
我不知道黄色桃色或黑色新闻
是怎样漫延开来的
咖啡和杯子一并苦涩
嘴唇充满罪恶
散 步
……往上走四公里
毛纺厂把天上的云都搬到了
轰隆隆响的机器中
稀奇,天气也是可以被纺织的
只是我还生活在冬天
没人关心我的冷暖
……往下走三公里
灯光迷离。道路越来越窄
像一条正在消化着忧郁的肠子
我一蠕动,它就痛
它果真痛过那么一两回吗
……从辛辣的酒中颠簸出来
踅进不可救药的夏天
九十九头公牛
无一例外地粗糙着
在纯净而细致的原野上狂奔
九十九朵月季
朝向温情脉脉的天空
喷涌她们不可遏止的情欲
……往内心再走九公里
我就一头撞进了茫茫黑暗
天,什么时候
你能为我漏下一点光呢
快 乐
有人在水井里打捞天空
有人在歌唱里攫取荣耀
有人在不断恋爱
有人在不停死亡
我在睡和醒之间翻来覆去
想念一个叫阿央嘉玛的姑娘
她明天就已经失聪了
回到今天却活得青春妩媚
她是一块土地的女儿
是我的神
为了她,我要好好工作
而我的全部工作
就是把不贞的女人哄睡
让健康的儿子
从露水里干净地醒来
看世界嘀一下嗒一下地变化
"善也滴嗒,恶也滴嗒!”
我留给儿子的这句话
肯定算不上真理
因此,我不停地操劳
不停地想象阿央嘉玛敲门的情形
谢 忱
我只须仰起面来,就能接住
这满天坚硬的阳光。遭遇
折多河谷中浑身佩带尖刺的风
结识几颗远空的星星
我也许不会晦暗
与两棵名为西绕丹戈的树同梦
我就能坚守悬崖怀抱白云
感谢石头,它倚仗粗砺
夺走了我暗恋多年的花儿
感谢烈酒,它使我的思想
失去了最后的边疆
让我体验了焚烧时的快感
感谢大风雪,它在掩蔽的同时
给我带来了新的高度
经过刀鞘中暗藏的锋刃
经过那首万众一心的民歌
我哑掉的,哦,也许,可能
当然……不仅仅是嗓音
我怎能揩干脸上屈辱的泪水
我怎能擦尽眼前幸福的灰尘
邀 请
在一所名为命运的学校里
我花了十年光阴
先学习朗诵白雪,再学习
伸出舌头品尝幸福迟来的滋味
一株不谙世事的高粱
被我疼爱之后
就拥有了独自酿酒的能力
后来,我不再出猎
把每朵花每只鸟每头兽每条鱼
统统认作神
并把那句格言好好珍惜
此生此世不花销其中一个词语
天在上面,我采集星光
地在下面,我收藏道路
黑夜太黑,我拉过厚重的云朵
蒙头一觉就睡到了天明
天亮了,我要把所有诗句
摊在阳光下:同志们
快来,快来看哪
这里有着你们想往已久的黄金
前 言
驾驶一匹风登临圣山贡嘎拉
沿着一片草叶指引的方向
走进色达草原的心脏
之后,我到天堂进修
学习闪烁与消失这两门功课
我勉力完成的那部书
还在森林与鸟翅之间传阅
雪没有意见,云不作批评
我靠直觉进行着判断
某一天,它一旦合上
就是一座堂皇富丽的坟墓
睡在其中的
除了我,还有雪莲花
而我无数次强行涉过的河流
必将冲刷什么,贯穿什么
我想:在灯下写作
就像苍鹰盘旋高天一样
不仅需要一双坚劲的翅膀
更需要一颗英勇无畏的心脏
称 颂
我又一次宽恕了自己
心儿啊,别这样高傲
失败勿需辩解
当血中的达玛花来不及开放
五月的我
就到不了木格措湖
也抓有牢对面山上的云丝
“指缝间溜走的,
发丛中寻回!”
如果一切这样简单
我还有必要学习开启灵魂吗
我装载着如此沉重的垃圾
哪里可供倾倒
我卸下如此之多的黄金
有没有人前来拾取
一场大雪
将掩盖曾经纷纷扬扬的存在
我不会为此悲哀
心儿啊,别这样残忍
坚 持
露滴在叶间衰老
正在发育的春天从一朵花里
站起来,说香气四溢的话
此时,我呆立在门槛上
任室内的黑暗和室外的阳光
将我的肉体和灵魂争夺
我四分五裂了
我支离破碎了
这世上还有什么样的线
能够将我缝合呢
只要鸟儿还用两只翅膀飞翔
我就得踮起脚跟仰望
用剩下的万分之一只眼睛
必 然
未经命运许可
独自闯入险象环生的生活
然后一条道走到天黑
我所驻留的客栈
不叫悔恨,就叫遗忘
我不该掸掉领上的星光
和袖口的尘土
我不该清洁睡眠怀拥美梦
把所有粮食都酿成酒
我不该用灰烬
去还原一场业已熄灭的大火
看见那个提着竹篮
去河边打水的人
我不该告诉他一场空的结局
阿央嘉玛,我不该
为了爱而上气不接下气
当我张开双臂
从信念的高崖纵身跳下
我不该把这一壮举
命名为飞翔,而应把它叫做
--扑空
呐 喊
千真万确,万千灯火
照亮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但它们照不亮信仰的工地
因此,我不得不把嗓子凑近
整整一代人的耳朵
告诉他们:只有太阳
才能带来生存的白昼
春 天
桃树走神的时候
满枝开的都是洁白无瑕的李花
在这个奇异的季节里
风,轻轻地拂着
我的窗子经不起这般温柔的
推敲
于是稀里哗啦
留下满地细碎的玻璃
像千万只充满疑问的眼睛
瞧着我,瞧着我的惊惧
坐在低矮的眉墙上
一个自诩高过时代的男人
痴痴地想念着
早已与他分离的情人
而一条狗跛着腿回来了
一根烟囱吐出了黑咕隆咚的艺术
一张报纸,从头版
直卷到十六版
每一个标题都那样醒目
我在这样的风中
同样无法稳定
便一会儿桃,一会儿李
祈 愿
换一件衣裳
能否改变天气和心境
换一轮月亮
能否抵达梦的天堂
换一条地平线
能否清楚明白地解释远方
事实上,我更想
换一副碗筷两颗牙齿
好将生活之美
细细品味
麻 雀
我就是那只麻雀
我的欢乐单一纯粹
叽叽喳喳醒,悄无声息睡
春一身灰褐,秋一身褐灰
无论阴晴,都以同一种姿式飞
准星上:跟猎枪和解
秋风中:与稻草人同醉
我以我窄小的双翅
运载霞光、月色和星辉
我以我灵敏的味觉
品尝一个农妇眼角淌下的泪
我没有去过天堂
所以不断地,不断地下坠
直到乡村最隐秘的部位
因此我的爱更加简单--
我爱锄头,粪桶,禾苗,表妹
爱乡村那无言的伤悲
我就是那只麻雀
与生俱来的乡村生活经历
使我温柔,羞怯,唯美
蔑视一切高贵
集体舞
只要你愿意,就可以
汇入这逐渐汹涌起来的音乐之中
如果某一节拍你没能跟上
就越过休止一步跳到皮肤外边
广场上,多少人的孤独
加在一起就变成了欢乐
仅有篝火是不够的
仅有华丽的服饰是不够的
我们集体着,我们舞
围绕同一个核心
千万张脸彩绘同样的表情
千万颗心跳荡同样的节奏
一种战胜寒冷的意志
并未来到我们快要凝结的血液里
甩一甩衣袖,恐惧还在!
挥一挥臂膀,悲伤尚存!
当月亮落下,篝火熄灭
广场上,到处都是
舞蹈者瓷一般破碎的脸和心
个体,个个体体地分裂了
集体舞终究难免溃散
只有音乐是不朽的
即使鼓在衰老,琴在没落
即使满世界的人都在寻找耳朵
遗 忘
我还记得太阳的生日
但我忘了谁是他的母亲
我已经交出了全部身心
就不会惧怕腐烂
仰起脖子,我一滴不剩地
饮尽了古往今来所有的黑暗
还有什么理由不敢辉煌
在低处生活了这么久
我备尝艰辛,倍受屈辱
哪能没有勇气去赢取荣光
我还记得太阳的乳名
但我忘了哪里是他的家乡
忠 诚
“……只许眼睛休息,
不准灵魂度假!”
合上日记本,摸索着来到
寂静的夜空下
我听见星星雨淅淅沥沥
洒进无边无际的原野
洒进我的内心
2001/11/02 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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