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絮语:
大多数诗人,在他们的作品身上都会有各个时代的秘密特质。我们观察一个写作者,尤其是当他处于一种以主观文本为载体的文学作品之中的时候,或多或少,不仅有他自身过往的影子,还会有他自己的时代的影子。因此,这促成了一个阅读者的好奇--当一个人考察另一个人的近作,会自动产生追溯作品源头的愿望。这应和了瓦雷里的设问:诗--如果投入了时间、精力、技巧和愿望,从而循序渐进达于诗,难道是不可能的吗?
当我们产生这个观察诗人的想法,并得到余笑忠作品的支持的时候,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一个诗人作品的变化,就像中国川剧里的魔术“变脸”--他一张张地揭去面孔,有时我们依然会看见最初的那一张,细微的观众会在某一个瞬间窥测到并没有涂色的脸,而且,没有人怀疑,那才是变脸人真正的面孔。
因此,我妄言,一个写作者的写作经历了时间和时代,并且不再为时代写作的时候,这才是诗的境界。但是,诗人的变脸是必要的,诗歌中的时间因素、诗歌观念、诗技术是到达诗的必由之路。在这一点上,法国诗人勒韦尔迪是清醒的,他说:不应当为现代而写,但写作时应有现代感。一个只写现代的人,要比现代死亡得更快。因为,他实际上只是为自己而写,这实在太不够了。
(波佩)
余笑忠诗选
—— 八十年代诗选 ——
遥寄小弟
那个上午,你到来便离去
微温的躯体,渐渐冰凉
你到来便离去,发紫的嘴唇
对我们的怜惜一无所知
你紧闭双目
远远离开我们深深的悲伤
在梦中,你温热的舌头轻抚我的伤口
流了这么多的血,你说
我从来没有
流过这么多的血
无数次梦中你露出笑容
只是短暂的一瞬
我看到你露出笑容又散为枯骨
茂盛的青草带来刺骨的寒意
弟弟,多少创痛中我还能生还
这却不是出于热爱,而是高傲
不屑于死――除非
像你那样:最纯洁地死亡
1990,6
围绕一头死去的牛
我一直尾随在它的身后
直到这一刻,它成了一个怪物
它跪倒在地,任由我吆喝、鞭打
它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它死了,我可以看清它的全部
五脏六腑,骨头、血液
一经肢解它便如此空洞
仿佛不曾活过,不曾走动、食草和饮水
它将我撇在了一边
让我独自与另一个怪物相遇
我赶开围着它的遗物打转的猪狗
狠狠地教训它们:会有这么一天
当我这样吼叫,我活像一个纳粹
幸亏那时我还是一个孩子,而且手无寸铁
但那一刻,我的脸是一张什么样的脸
它死了。现在是我在黑暗中躺下,反刍,看到了
又一个怪物。
1990,9
—— 九十年代诗选 ——
旁观者说
山岗上,我观望着这条河流
在黑夜中它是不动的
而光明呈现,在它的表面
我手中有一块石头.我强烈的欲望
也是一块石头
我抛弃的欲望,还是一块石头
光明呈现.在黑夜中
唯有这条河流向我敞开,它是
不动的
1991,4,12
献给K
阳光泼洒
雨后的枝头,绿色在泼洒
一棵古树上,那么多的小女子
春天的小女子
不能稳住自己的腰肢
请走到阳光下
如果姐妹们都走远了
你就一个人,走到阳光下
白色的蝴蝶
孤单的一只,扑闪着双翼
这是宁静的午后。在那儿
它将带你进入更深的静谧
停在一朵花上,而忘却生于何世
这便是幸福:单纯的妄想
当姐妹们都远走高飞
你就一个人,走到阳光下
为春天折腰,听众树歌唱
1992,5,24
小白菜
拂晓的风中
一个部落全都醒来
寒霜中,大地的血性及其
不灭的烛台
这是在南下的列车上
我的额头紧贴着窗户
那闪亮的脊背,在风中
令人颤栗地起伏
它们在相互传递什么
需要问一问――
临水梳妆的少女
发辫中夹杂着野花的少女
从上游到下游
一个部落早早醒来
这是谁的马:打着响鼻,刨着蹄子
需要水和盐,需要把绳索解开
1992,11
未能完成的肖像
是否这样你才可以回到自身
从一个话题中,突然掉过头去
双手托起腮帮,注目窗外
是否另一个你将引你走向遥远
你对途中的一切熟视无睹。只有那里
你的欢乐和忧伤,像一座花园
像一群蜜蜂,穿梭在昔日的芬芳里
你暂时忘却了你所惊惧的
是一场骤雨,是随时光到来的果实
而你所害怕的最终降临
像你所鄙夷的人和你所热爱的人
就在你的身旁握手言欢
你不能在内心加以宽恕
这时冷漠在加固最后的防线
以便回过身来,显得从容,镇定
仿佛一切早在预料之中,仿佛你看到的
不过是一部过时的电影
从头至尾,剧情早已烂熟于心
唯一的乐趣只在于重温台词
而在最后道一声再见:再见,剧场
再见,铭心刻骨的歌谣,再见,再见
是否这样你才可以回到自身
因为骄矜,你愿意接受的是来自背后的
恳求,爱抚,剖白――这些多么熟悉
熟悉得令人疲倦。我也将带走
这最后的记忆,我将撒消失在晴空下
如最后一支小小的烛焰
多么陌生,那与你我相关的一经丧失
一座停摆的钟。或许你要终止的
正是种种误人的习惯,嗜好
此外,没有什么必然,没有什么
值得求证和追问
鸟在风中转向。我必须重温
这样的诗句:“对于爱情,我们只需这样
相互自由。因为执着
会轻易地到来,我们不需学习”
我们学会了什么?往一株小树苗上
悬挂我们视为生命的一切
重了,太重了;歪了,倒下了
我们说走吧,在那儿,我们将会合
但却相互扑空。于是命运为我们
同时预留了另一个人的笑容
那游动的城堡,那精于敲诈的蒙面人
他已说服我爱上你的影子,是的
是的,我并未确定,是否厌恶了你的肉体
那疾驰的列车要即刻刹住
这在咆哮的山洪看来是不可能的
在电源开关看来,应该轻而易举
而我是否也能回到自身?
那秋风中点燃落叶并且高叫的孩子们
一定不懂得你的沉痛
不懂得我最后凝视你的目光
1993,4―7,23
九月,客次浠水
夜幕无边,在水波中,微弱的光亮?醒了
波浪向着光影雀跃,似乎背叛了河流的方向
1994,9,19
乡村防空洞
这里如此空洞,一副烂棺材
有人从那里取走枯骨,然后
又将墓穴草草掩埋
有一天我们进去了
多么阴凉,在燥热的夏天
我们值得为此冒一回风险
如此黑暗,似乎让我们一下子就接触到仿生学
像池塘里的鳝鱼,湖沼里的?鱼
蜷起身子钻往泥穴的深处
如此幽深,需要多少死亡
多少徒劳的知识才能将它填满
当初,人们掘出了多少石灰、白骨
他们拆毁了庙堂,卷入革命
我们的童年如此自由散漫
只有对着月光撒尿仍是一大禁忌
终有一天我们会把这个洞挖得更深
让所有的仇敌都掉进陷阱
下一步:把他们就地埋葬
唱着歌曲我们相互壮胆
多么快乐的一天!我们倒退着进入
茹毛饮血的祖先
1995,11
雪
你一来到地上就变得面目全非
因为他们要赶着牲口出门
引着牲口回家
面对突如其来的早晨
一个抱病过冬的老人冻得发抖
一个流着鼻涕的小孩,止住了哭声
也许从来如此
酷烈的毁容者啊,今天你重复的是
――形式即是生命
这是谁,以雪花作为赌注
谁,在阳光下代替我们
流下屈辱的泪水
1996
把羊群赶进大海
假如,一个人把羊群赶进大海
而我们不去夺下他的鞭子
不去诅咒那个疯子
那么只好这样推断――
我们就是羊群
只有在牧羊人的鞭影下
羊群还可以进一步划分
直到我们相互默认
直到羊群象大海,一望无际
那么,那个疯子便要转而寻找
比他更为疯狂的,来接过
他的鞭子
而我们前赴后继
而我们已忘记这是一个假定
仅仅是一个假设
足以将我们推入无边的黑暗
1997,10,18
一分钟的睡眠
一分钟的睡眠不能称之为睡眠,
正如不能把鱼卵称之为鱼;
妇产科冒犯了神学,只好要求
神学降低高度,再降低高度。
“给我点吃的!”
饥饿者索求的食物是笼统的,
而久病不愈的患者,
对所有的药品将信将疑。
一只断了钨丝的灯泡不再是灯泡,
一天的富足谈不上富足,但
当一天穷光蛋也许是富翁的梦想,
他将在某个冬日傍晚,仅有一根火柴!
靠它不能洞悉黑暗,但或许
突然另有发现……
姑且把一生称之为一生,一幅幅
可人的画像,一堆堆揉皱的纸团。
1997,7,26
夜 歌
多少美好的事物令我们沮丧
我们疲倦了――没有忍耐的石头
只有湿漉漉的肥皂,和水
我们的双手,亦如婴孩的双手
我们疲倦了,把空空的罐头盒踢给黑夜
既然无人保留下古老的火种
我们就蜂拥而上,一边向着灯火通明
一边念念有词:“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
陀螺一样疯狂,一样疯狂地旋转
要有风于是便有了风
有多少人迷醉其中就还有多少人被引向其中
而速度一旦减慢,它便摇晃、倒下
这时你或许可以获得从容观看的能力,比如
青瓦屋檐下,有如童年的水滴
1998,3,27
安慰(四)
一个气势汹汹的开始后
最终是软弱的结尾
这样的诉说让人羞愧
大风拍打着我们的窗户,整整一夜
那也许是屈原和海子
也许是你和我,心中不悦
一块石头命中了苍蝇成堆的地方
嗡的一声它们四散逃开
但并未触及事物的症结
并未带来片刻安宁
安静是不可能的,当那些死去的灵魂
转身向我们寻求安慰
1999,10,2
我听到近乎燃烧的声音
我听到近乎燃烧的声音
当水渗进新近凝固的水泥
这个过程是,我先惊异于那奇怪的
声音,然后判断出声源的位置
我触摸水泥的表面
结实,平静――显然这多此一举
但我不会满足于
物理学和化学给出的解释
近乎燃烧的声音,近乎雨水
落在燃烧的木炭上的声音
近乎煎熬的呻吟
近乎彻底满足的呻吟
近乎川端康成引来的日本艺妓
近乎希特勒毁灭前咆哮的咒语
而太多的近似等于
什么也不是,等于莫衷一是
我知道迷路者,屈从于渴望
又对渴望满腹狐疑
我知道燃烧到最后是要吸干
每一滴水,而火已使尽
最后的力气
1999,11,15
欲 言 又 止
1.
今夜,你独自穿过大半个城市
来到这里。但我不能说:“你来到我身边”
这并非错误的陈述,但包含错误的预期
从你闪亮的发茨,我知道
外面下雨了。你惊异于我对此一无所知
当我闭门苦读,一万个人还在雨水中
一万个胎儿还在羊水中
今夜,你的到来将改变一个人的暮年
但在他的青春里不会留下太深的印记
你独自到来,在雨水中穿过大半个城市
我看到了你带来的礼物,在灯光下,它已远离我们
这将限制我的言辞――
你走了,你不在这里。风吹来吹去
我无言以对;风吹来吹去,我欲言又止
2.
在不知尽头的聚会中,他伸手摸了摸
衣袋中的钥匙。只有钥匙让他拥有
主人的身份,象征性的
从这一刻开始,谈话变得越来越冗长
越来越漫无边际,像对上帝的信仰
我将撇开我的祈祷,像为真理而献身
我点头,像一个小学生面对老师
高深莫测的提问;太高深莫测了
我微笑,对一张微笑的脸你不会再追问
保持微笑,向天使学习
向萤火虫学习,向我们慈祥的外婆学习
最终,让我们向泥土学习
谁默许我这样说话?
3.
向上,向上,向伟大的建筑致敬
我看到那些工人在筛沙子,沙子不停地
落下来,但一个小沙堆的高度简直无可限量
这正是我暗中祈祷的奇迹
这正是我毫不吝惜的语言
但是,我承认,我错了
没有星辰可以仰望,那里高楼林立
我们期盼已久的时代跨出了第一只脚
它慷慨的笑容,它斜视的眼神
向前,向前,最远处是一座城堡,道路有多长
它的阴影就有多长;我们在途中绘制出的画像
越来越模糊,像一次艰难的整容手术
惨不忍睹的外科手术。笔在我们手下
变成了迟钝的刀子,如果我们离去
它会变成无知的幼儿手中锋利的刀子
4.
对士兵最有力的号召是:对你们的敌人
为所欲为!啊,欢呼!啊,复仇!
像迎接盛大的节日那样狂欢
不是我醉了,是琴弦醉了,醉汉在葡萄上舞蹈
然后是烧红的铁板上的一串串蚯蚓
是愤怒的盐堆上留下肮脏遗迹的鼻涕虫
只有沉默的爱情,没有沉默的战争
当交战的暴君准备握手言和, 谋士们
准备好地毯,准备好酒宴
洪水猛兽现在在哪里
干杯吧,干杯吧,在最后一杯酒里
我们永久的和平在哪里
干杯吧,干杯吧,也许在绷紧兽皮的鼓里
5.
此与彼,彼此彼此
虚与实,虚虚实实
我们来到世故的场所,计划经济时代检票员的面孔
在他们沉寂的时候, 我的言辞变得别有用心
或者刚好相反,当他们高谈阔论的时候
我的沉默便是居心不良
他们正忙于绘制各自的版图
一片群岛,一片森林可能拥有不止两个名字
而我们,只为心灵的祖国痛哭
我为什么“只爱我的幸福和你”?啊,谁将告诉我
在祖国的边陲,冬夜,他正穿行在崎岖的山道上
星光正通往大地
6。
一个寡居的女人关门闭户。在她马蜂炸窝一样的
想象中,世界充满仇敌,无论白天还是黑夜
在她的四周都响起可疑的脚步声
讨债者,索命者
那些弃下幼子而去的鬼魂
那些弃婴的冤魂
那些手在寻找脚,那些眼泪在寻找自己的眼睛 啊,这怨妇日夜遍寻
护身的武器,“可怜的儿, 不要离开
不要离开”,她哭泣着紧紧拽住儿子
她已晨昏颠倒,“我的儿,别去开灯!”
她紧紧握住斧头,一边诅咒她的丈夫,一边
为虚幻的胜利捧腹大笑,为她蒙受的耻辱笑出了泪水
而她的儿子死死地盯住
从窗户的缝隙探进来的月光, 找个地方就要躺下的月光
一遍遍地说:“饿,我饿。”
7.
风吹着
风吹动少女的衣裙和长发
但不吹动少女的身体
风吹着, 严重的时刻已来临
风卷起黄沙和石头
它摔出闪电的鞭子,它扳倒了大树
它掀乱了我正在阅读的一本书
我突然想起,在暴雨之夜
母亲端过来一笼刚刚蒸熟的馒头,啊,热气腾腾
我的目光被那一团热气
那一团让灯火骤然变暗的热气所吸引
我也将回忆起:一个人,雨夜穿过大半个城市
回忆起一只死鸟摆在两个人之间
回忆起灯光下,一个人,用十指梳理湿漉漉的长发
你的双手那样自由, 它不带欲望的动作
那样美好,近于圣洁――
而蚯蚓将穿过你的长发,爬上我的掌心
8。
黑夜中两个吸烟的男人,相互走近
一个突然扔掉了烟头,另一个悄悄转身
这必然不同于,一个妙龄少女在深夜碰上
一个叼着烟卷的男人,或女人
而这些都不同于:两个小孩为了让炭火
不至于熄灭鼓着腮帮吹得上气不接下气
所有这些更不同于:一个人
夜半抱着干草走进马厩
幸福而悲伤的马,完成一次拥抱多么艰难
你扬起头,伸出滚烫的舌头
9.
僧侣为什么不能拥有僧侣的语言?
教皇?教皇中有谁离开过尴尬的职位?
如果所有的短命天才在同一天全都复活?
大概既不会更好,也不会更坏。
世界只承认本来是什么而从不赞许我们的
想入非非
但僧侣可以拥有自己的语言
如果我的衣服难以清洗干净
应该再来一盆水,而不是把它扔进更脏的水中
也许吧!但我只能取其中的一瓢水
严重的时刻已来临,我为什么要向你发出困难的吁求? 一个人搬来巨石压住了什么?
10.
一颗最小的雨滴
落在你的睫毛上
还有一颗苦盐味的雨滴,多年以后
落在我的舌尖上
我已丢失你带来的礼物
一只死鸟曾呈现于我们之间
你双手托着它,我轻轻吹着它的羽毛
那是一只有着奇异名字的鸟:相思鸟
还有另外的一只呢
还有可能的一只呢
哦,我一见到它就知道永远不会和它再次相遇
想想可怜的蝴蝶吧,也许它前世真的是一朵花
怀着歌唱的愿望我抬起头来
而时间成就的是让我缄默的诗
我对我自己也只能袖手旁观。说吧――
犹如电闪雷鸣中,你突然听到一个人的耳语 风吹来吹去,我无言以对;风吹来吹去
我欲言又止――我走了,我不在这里
2000, 3, 11
绕道而行
那一片坟场使我们绕道而行
那山洪冲刷出来的半截棺材
如猛兽打着哈欠,它吐出
石灰,怪鸟,先人的枯骨
我们的恐惧根源于古老的恫吓
根源于骤起的狂风闪电
我们不惧怕刚刚死去的人
我们惧怕死去已久的人
如果有谁硬逼着我
孤身一人黑夜从那儿经过
我需要脱胎换骨
我需要学会魔鬼的咒语
每天我们都绕道而行,而且沉默
如果谁胆敢冒犯我们
等着吧,我发誓
我们自有惩罚他的最好办法
我们编造谎言作为诱饵
我们等着他鬼子一样踏进雷区
我们已先于他倒下
而且,再也不会起来
2000,3,24
向前进
我打电话给父亲,三分钟之后
他就会出现在电话的那一头,在邻居家里
我问屋后坡地上的皂角树还在不在
不在
我问门前的棠棣树还在不在
不在
我问村里还有没有一棵果枣树
没有
丢下弹弓。鱼叉。镰刀
在火车站,急匆匆地掏出车票
裤兜里的硬币掉了下来
它有限的弹性,低下的面额
不足以回到我的掌心
……我从电话里听到下雨的声音
电话一挂断,就不下了。
2000,10,12
长 城
他写下了一行行威严而婉转的字,放下笔,抬起头来,然后又俯下身去凝视着那些字,突然,他觉得自己终于发现了天机。
是啊,多么奇怪,那些字东张西望,全不把他这个雄才大略的始皇帝放在眼里。为了摆脱这种不祥之兆,它决定把那些字以较快的速度再书写一遍。而结果并没有什么两样――他感到手心发热,继而全身发汗。现在是什么季节?什么天气?他推开窗户,风吹过来了,他感到不再是那样憋闷了,于是伸了一个懒腰。
鸟儿飞过来了,鸟儿高兴的时候还会叫上几声;但扑面而来而来风却有一股阴森之气,而且越来越挥之不去。这是在后人所称的六王毕四海一之际,他面对的第一件让他懊恼的事情,这件事可以说小到不能再小,也可以说大到不能再大。但天机不可泄露。他的一道命令层层传下去,但还是以很快的速度传到了画师那儿。
画师来了,画师拿笔的手一直在颤抖。他心平气和地说:今天,你就画一个圆吧,要画出最圆最圆的一个圆。画师不敢迟疑,诚惶诚恐地画起来,快画到第四个的时候,偷偷地看了看始皇帝的脸。
“好了吗?”始皇帝边问边转过身来,瞅了瞅,指着第四个圆形,说道:“嗯,这个”,他又放眼窗外,“应该说,这个最圆。”然后他回过身来,挥了挥手,“这个圆,也可以说是一条直线”,他拿起一根不算太薄的篾片,对画师一笑,画师连忙点头城称是,同时看到始皇帝正把那根篾片弯成一个弓形,再一用力,就成了一个圆圈。始皇帝和颜悦色地说:“从今往后,你要吃好喝好睡好,你会看到一个奇迹。”说完,始皇帝的双眼久久地停留在一幅舆图上。
后来,那些千里迢迢搬来方砖的人,一直不知道他们在修建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直到他们一个个命送黄泉也没有猜到。但世间总有聪明人,他们偶然地拼凑起一个词:是非曲直。
2000,4,25
—— 近 作 选 ——
哑口无言
像一口废弃的池塘
她诲淫的怀抱,迎接泥土、石头
发出咕咕的叫声
春天来了,鸟儿们来了
手持弹弓的孩子们来了
他在酣睡中翻过身子
难以置信,杀了那么多的鱼
为什么没有一条
发出哀鸣
2001,4,3
终于……
终于,向地图妥协了
终于,向热汽球致敬了
终于,转身,脱帽
为新贵、为半老徐娘折腰
在冬天的灰烬旁边埋头打鼾
我们的头发烧焦了
年复一年,心事重重
比幼童错误的发音还要多
比妓女梦想的儿女还要多
啊终于时来运转
穿着死着的鞋子赶赴盛大的舞会
但决不佩戴他的徽章奔赴战场
我们割让的
我们变卖的
偿还,必须加倍偿还
啊,女士,让我保留你们剪下的红指甲
我将为它们各自配上一小瓶酒
密封,编号,为一个鬼魂殉葬
而他必须提前撰写墓志铭
比如:大海多么接近荒凉
1,多么接近于0
2001,5,24
对一只癞蛤蟆的恐惧
可以追溯到童年
可以追溯到三岁时的泪水
香烟里藏着小鞭炮
恶作剧里藏着小聪明
“今天,你吃饭时可要想一想
碗底会蹦出什么?”
表哥诡秘的笑
他吐出的舌头像蛇信子
碗掉落在地上
父亲的巴掌就扇过来
没等父亲的巴掌扇过来
你的泪水就掉落在地上
多年后,你抱着父亲的双膝
想要揍他但像蚊子那样尖声细气
多年后,你把表哥称作亲爱的表哥
你把泪水称作亲爱的泪水
2001,11,23
启蒙教育
1.
我饱受恫吓,为他们常常提起的
孤魂野鬼――而且
鬼魂越来越近
那人烂醉如泥,倒在水田里
活活呛死。他被抬到门板上
那是我们第一次
第一次见到一个人的尸体
他的一生,像一本
破烂不堪的禁书,终于被我们读到
他的亲人没有为他备下棺材
只好砍了几棵树
把他草草埋掉――就像
经常逃课的孩子
在措手不及的考试时
两眼望着屋顶,最后胡乱涂抹几笔
2.
蚂蚁小得看不见自己的影子
小得我们踩都踩不死
于是他端来一杯开水
像浇花一样浇着蚂蚁
总有剩下来的
蚂蚁啃完了我祖父的骨头
又在我的腿上爬,又在我的碗里爬
我祈求我们相安无事
我给了它鱼刺,给了它西瓜皮
它们忙忙碌碌,忙于搬运,忙于储藏
忙于公决最高统帅
忙于集结,行军
那些孤零零的,一定在寻找圣迹
3.
妹妹,在你昨天的梦里我死了
那么从今天开始,我死而复生
4.
母亲一手擎着煤油灯
另一只手,手掌弯曲,为护住
摇曳的灯苗
不知道她突然出门要寻找什么
她在高低不平的路上走
脚底下漆黑一片
我正摸黑从外面回来
看到母亲护着灯苗的手
被灯光照亮
像透明的红萝卜
莫言算是说出了一半,还有另外一半
我不知道有谁能够说出,小声说出
5.
屠夫之死,如你所知
必不同于素食者之死
从棉桃中摘取棉花
棉花的末日就是白的更白,黑的更黑
欢乐近似于魔术,近似于肥皂泡
它充满了空气,又如此不见容于空气
6.
在一年中最后的日子里
鞭炮声声
碎纸屑落满一地,以及
引信烧了半截,但没有炸响的鞭炮
漫天大雪
大雪像要抱成一团似的降临
大雪,落在了所有的人,和所有的
死者头上
我不知道,是在哪一年的除夕之夜
我涨红着脸,看了父亲一眼
几乎是赌气地说
我要尝一口:酒
2001,10,11―23
2001年岁末
我在飞
在大地上多么渺小
在天空中同样渺小
我在飞
在空无一人的小船上秘密地散步
在呜呜作响的电线上搜索枯肠
一张张不知飘向何处的传单
带着子弹和燃烧弹在飞
我该如何诅咒:所有对我拙劣的模仿
寒冬降临,紧紧抓住老人的双脚不放
汽车的尾气徒劳地抗议浓雾
一路错下去。最大的错误
集结于郊区的飞机场
我在飞。我感到天空
输给了大地
我暧昧的身世
从此,你们不提也罢
2001,12,11
夜 雪
仿佛梦中听到的邻人的交谈,那样遥远
那样诡秘
雪啊,明天早起
无论是青菜苔,臭水沟
还是疾驰的救火车,都和你沾亲带故
那在窗前长久伫立的女子
一定陷入多年后的一场旧梦
衰老的佣人,失修的花园
在她弯腰拣拾钥匙的片刻
钥匙已经腐烂
明天早起,雪依然不曾教会我们
如何把风暴变成袖珍的
如何把幸福视为故人的千金
2002,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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