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运---轻逸与消解 ---------谢君 自然被人格化,大约从神话出现的时候肇始,后来神话过渡到寓言,在庄子的秋水诸篇里,山水景物又多了一层作者的和社会属性的人文色彩,多了一些哲学意味的成分。在中国山水田园诗的初萌状态,诗经之杨柳依依、陟彼北山,楚辞之涉江、渔夫,悠然见南山之田园等,自然景物普遍成为人事的隐喻,都被作者赋予了某种隐喻的意义,比兴着什么什么,寄托着什么什么,或者陪衬、暗示、象征人事什么的。再后来,愈演愈烈,物我彻底同一,山水景物已不再是独立于人外的一种存在,山水符号化了,成了第二自然,在诗人的笔下,愈来愈具有更深一层的意蕴,从魏晋南北朝时的玄言盛行、唐人论诗拈出的境字到宋人境界一词的提出,乃至理趣说、合乎自然邻于理想说,到处是微言大义,当诗人们执着于自然山水景物的观照、体验和意识投射时,他们似乎从未能够忘却自我,从未能够忘却他们的精神姿态,他们在观照外物后,总要回到内心去沉思一下,深化一下,表达他们的"深刻"感受,他们的使命是在于挖掘或者提升,使诗意达到某种深度,有时是超然物外地虛应一番,有时是时不我与、有志难伸的高韬一下。这种原型思维,成了历代诗人们潜意识中挥之不去的恶梦。 没有人有意识的清除自然事物描写中存在的诸如道德、情感、心理、哲学等人化的痕迹。但这其中,也有一些“异样文学”,写出了非人格化的山水事物,异数中的异数是一个叫谢灵运的诗人写的山水诗。 谢灵运(385-433),南朝宋人,浙江上虞人氏,出身于贵胄巨族之家,少年在杭州钱塘度过。其时谢氏是个大家族,南渡后,晋、宋、齐、梁数朝,江南地域的文化风尚和奇丽山水薰染,谢家名士风流,才杰迭出,秀俊相接。谢灵运是谢安的曾侄,威震一世的车骑将军谢玄之孙,十八岁承袭了谢玄的康乐公爵位,食邑二千户。在诗歌史上,从谢氏门庭中走出的两个人,谢灵运和他的“门下弟子”谢眺,叔侄俩结束了玄言诗风,开创了山水诗的先河。 谢灵运的山水诗,向我们打开了一个直观、轻逸的世界,他描写山水景物,主要依据遊览时所历所见,用清新自然在当时相当陌生化的一类语言,加以客观写实,精细描绘,所以在他笔下所呈现出的自然景物,是客观的独立存在于人境之外的,从而独具魅力。在诗歌史上第一个把山水作为一个独立的审美客体, 把我们从内心拉出来,写出了物和人的零度状态的,是谢灵运。他的笔下,山就是山,水就是水,物就是物,山水作为视觉图形是完全用不着作者诠释的,一切只是呈现,是物的在场,物的在场凌驾于所有感悟之上,凌驾于所有心理阐述之上,当一个诗人在1500多年前,自觉或不自觉地达到这样的高度,是件匪夷所思的事。 在诗歌史上,常常陶谢并称,然而,谢诗与陶诗一路确有不同。陶对于自然,多采用内视角和全知全能的俯视角,在物中注入较多的主观意念,表现意境。他写飞鸟必不是飞鸟,他写田园必不是田园,所谓言在此而意归彼。读陶诗,有时觉得陶的精神姿态远比他的技术姿态突出,在印象中留下的常常不是田园之美,而是陶的自我独善、超越,读完陶诗,我们明白的是,呵,陶是一个远离了俗世的人,在生活的意识、情调、哲学上,远离了俗世的高人。 相对于陶渊明,谢诗纯是视觉化的,平视和外视,他的诗中,只有“目击之景”,诗里的主角就是那些山光水色,没有“道存之意”。自我这个中心消解了,人格的神圣眩晕被消解了,关于深刻的古老神话被抛开了,深度被消解了,世界存在着,只是存在着,一个视觉化的、直观感性的世界,无所谓有意义和无意义,物存在着,诗人的使命,只是赋于它们以存在的形式。读着谢诗,慢慢地,我们的审美判断的重心,已经不知不觉地转移到自然之物(山水)的光彩、动静、音响上去了。谢就这样把物的愉悦呈现出來,这种愉悦不经过內心的调适,而是直接来自于外在景色本身的美感。于是,山水成为一个独立而自足的世界。 在“石壁精舍还湖中作”这样的诗中,我们可以隐约看出谢诗这种独具的魅力、高超的技巧和让事物说话的纯粹态度: 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 此诗以“还”为线索,写了一天的行踪。但叙述并不根据事件本身的逻辑或连续性。 把握谢诗的一个重要维度,就在于那种视觉空间感和共时性的呈现。推重诗歌外形上的视觉空间感,简化历时叙述,注重共时性呈现和感觉复合,将时间艺术转换成空间艺术,把一切彻底空间化,这是谢诗的一个重要特征,同时也是后现代最终极、最一般的特征。在谢灵运诗歌中,这种运用已是十分娴熟,如“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这一类写秋天和冬去春来的诗句,不但清丽秀美、变化多端,而且显得非常博大广阔、深邃幽远。如在这个“石壁精舍还湖中作”诗中,“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诗人在行文中,运用朝暮句式进行一种回忆性的折叠,在谢诗中,许多的朝暮句式不但是时间顺序的整理,更重要的,是一种空间顺序的整理,是对时空双重的折叠,朝暮已不仅是一种自然时间的表述,不仅是特定的时间刻度,更多是一种瞬息烟云的感觉,从而强化了共时性呈现,并将时间艺术转化为一种空间艺术。读谢诗,我们不但可以从他的语速中,感受到极强的动感和节奏,而且,在行云流水中,我们感受到更大的是,他那富有弹性和活力的自然时空。 与后现代诗歌感觉成分的融合、和法国新小说的写作理念相比较,谢诗种种感觉复合、视觉化处理与之是非常一致的,那是在1500多年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谢诗是轻逸的,是的,轻逸,一种卸去精神化妆的轻逸,一种卸去化妆及化妆中的杂质后的轻逸,一种举重若轻。当诗歌消解了关于深刻和深度的神话后,自然而然的就达到了另一种深度。当文本带来的感性愉悦渐渐消退之后,我们也许会更深的理解,谢灵运的山水诗是在他的政治失落中产生的。 谢灵运创作的高潮期是在宋永初三年一四年。422年,刘裕死,少帝即位,谢灵运被权臣排挤出京,任永嘉郡太守。这年夏天,谢灵运三十八岁,离开政治中心,往当时尚是偏远之地的永嘉(今温州)奔去。赴任途中,当时是沿富春江溯流而上,经桐庐转婺江而达金华,然后舍舟登岸,陆行至青田,再顺流东下,直抵永嘉。富春江山水天下独绝,这一路上景色秀丽,风光明媚,大大激发了诗人的灵感。他的名作“七里濑”以及“初往新安桐庐口”、“夜发石关亭”等,都是在这次旅途中创作的。抵永嘉后,大病一场,次年春痊愈后,无为而治,不问政事,纵情游览名山胜水,直到一年后称疾去职,回上虞东山隐居。几乎就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诗人踏遍了瓯江南北的山山水水,写下了一批自然山水杰作。“登池上楼”、“登江中孤屿”,彪炳于中国古典诗史,传诵于代代读者之口。始时,中国山水诗在一个旷世奇才的失意之中诞生,诗史的帷幕,至此真正拉开。 有时候,一个人在诗史上的意义,只有当我们透过某些后人的影子去看,才能看得更清楚。后世效法谢体诗者,代不乏人,如谢眺这位门下弟子,如当时稍后的萧晔、王籍、何逊,如唐代山水诗人王维、孟浩然、李白、韦应物、柳宗元、孟郊、白居易,如宋代杨万里、范成大、陆游等。从这些人的身影上看过去,说谢灵运是中国诗歌史上的“百代诗宗”亦不为过。就李白而言,谢的诗歌中长于铺叙的特色、轻逸流动、写景角度切换转折的多变和声色的讲求,这些都对李白有极大影响。李的许多诗作,如蜀道难、梦游天姥吟留别在写景上不厌其烦地细节铺陈、色彩交替,如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奔放流动,等等方面,和谢诗相比较,都可以见出前后相继承的地方。 史称,谢灵运为人逸荡, 纵情狂放,不受拘束,喜晏饮宾客,漫游山水。在浙江,谢灵运的漫游带来了浙东唐诗之路,谢灵运之后,唐代诗人,特别是山水诗人,如孟浩然、李白等,还有杜甫、顾况,追慕谢客,追随谢客的游踪,在从上虞东山去永嘉的道路上,形成了后世所谓的唐诗之路。谢确是一个游戏人生的人,有一次,他为了游玩,竟然从上虞始宁的南山伐木开道,一直到达临海,所带奴仆多达数百人,声势浩荡。临海太守王琇起初还以为是山贼前来抢劫,大为惊恐,后来知道是谢灵运,方才安心。谢灵运到处游玩,经旬不归,既无表闻,又不请假,达到了连做官也不顾的地步,这是何等的轻逸与自由自在,任他人弹劾,世事若浮云,谢灵运的消解态度是非常彻底的,这一点,“五岳三山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遊”的李白与之相比较,轻逸有,但消解恐怕不如。 谢灵运很狂,由于出生顶尖贵族之家,天生的优越感,使他从来不知患得患失,也不知有人会算计他,因此,对谁也不买账,曾经屡次三番不识宋文帝的抬举,48岁时,终因朝廷的敌意和官吏的诬告,死于非命,被"弃市"于南蛮之地广州。那时,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政局极为残暴黑暗的时代,终魏晋六朝,孔融、弥衡、王弼、何晏、嵇康、钟会、陆机等著名文人个个都无法逃脱杀头的厄运。 天不假以年,诗人纵情尽兴的日子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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