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　沙

　　荒诞诗人小云，今年以他的系列化写作，为荒诞主义诗歌开拓了新的抒情空间。他的》、《非典启示录》、《数字化生存》、《事件》、《遵守交规》每组都有十多首，采用的是分类组合法，对相同范畴的对象进行罗列，不带个人明显主观色彩，而又整体的表达了诗人的态度。他的材料都是现成的，他的工作并不在对具体诗行的“写作”上，而在对写作对象的独特选择上。人家已经写好这些句子，小云的工作就是借重抄一遍把它们纳入诗歌的阅读领域，通过文本直观和大量的呈现，告诉人们：瞧，这就是我们的时代。
　　我把小云的这类写作，称为“类型学诗歌”。
　　这里借用了一个后现代摄影的名词。上世纪下半叶，德国摄影家贝希亚夫妇开创了一种名为“摄影类型学”的理念。他们以“类型学”的手法，将他们要拍摄的主题进行分门别类的拍摄，然后将照片排成一种棋盘格子状，以这种单调乏味的形式、排除主观性的充满理性色彩的影像，提示现代工业社会的本质。作品《冷却塔系列》、《煤气罐系列》、《高炉系列》等均以一种生硬、冷漠的视线，将一个又一个大同小异的冷却塔、煤气罐与高炉记录在案,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贝希亚夫妇开创的“摄影类型学”风格，为现代西方摄影表现开辟了一个新的方向，并被纳入现代美术的范畴加以认知。与摄影艺术相比，诗歌的直观性方面的不足显而易见；然而面对必须通过语言文字才能认知的生活，摄影机的无能为力也是明摆着的。正在这时，小云发现了他的新大陆。他获取了人们习以为常的时间中的“诗意”，而这种诗意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用来把玩的“美感”，而是对生存语境的重新观照。
　　他的《现代汉语读本·人民》这样开头：
　　　　人民大会堂
　　　　人民广场
　　　　人民公园
　　　　人民剧场
　　　　人民戏苑

在连续列了一百多个有“人民”两字的名称后，这样结束：
　　　　人民警察
　　　　人民公安
　　　　人民法院
　　　　人民检察院
　　　　人民代表大会
　　　　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

　　　　人民保险公司
　　　　人民银行
　　　　人民币

以“人民币”作结，虽说隐约有点色彩，却是很微妙的，并不对全诗形成统制作用，而带来那么一点幽默效果。与此诗同一系列的《抓》也有这样的结尾：
　　　　抓耳挠腮也要抓
　　　　抓破脸也要抓
　　　　抓彻底抓深入抓出实效
　　　　狠抓猛抓下大力气抓
　　　　抓阄

而《公告》系列的《培训须知》则以前面五部分“须知”的硬性和结尾“声明”的软性形成对照，自然完成了一个解构过程：
　　　　　　1
　　　　资格培训是加强队伍建设
　　　　实行职业资格准入制度
　　　　的
　　　　一项
　　　　重要工作
　　　　参加培训人员
　　　　应高度重视
　　　　应理论联系实际
　　　　应努力提高业务素质

　　　　……
　　　　……

　　　　　　5
　　　　考试时考生应
　　　　严格遵守考场纪律
　　　　凡出现考试作憋
　　　　凡出现相互抄袭
　　　　凡出现代考
　　　　凡出现其他现象
　　　　一律取消考试资格
　　　　并按考核不及格处理

　　　　声明：
　　　　考核不及格
　　　　将按第２条执行
　　　　即
　　　　不及格的
　　　　将培训到及格
　　　　由国家权威部门审核颁发
　　　　《资格培训合格证书》

　　就个人而言，我比较喜欢小云这类作品中比较短小的，同时又运用了某种巧合的东西，如《数字化生存·在深圳进行QQ私语》：
　　　　您好这里是9696333服务热线
　　　　按1个人语音信箱
　　　　按2给网友语音信箱留言
　　　　按3收听QQ离线留言
　　　　按4电话主题聊天
　　　　按5电话2人世界
　　　　按6一对一聊友速配
　　　　按7查询QQ好友状态

　　　　您刚才按的是6键
　　　　欢迎进入聊友速配
　　　　选择女性朋友聊天请按1。选择
　　　　对不起目前没有您可匹配的聊友
　　　　等待请按1退出请按0

　　　　您刚才按的是5键
　　　　欢迎进入两人世界
　　　　请输入您的QQ号码。结束请按#号键
　　　　请输入您预约聊友的QQ号码。结束请按#号键
　　　　聊天室已建立。进入请按1退出请按2。
　　　　您按的是1。对不起

　　　　您所找的聊友不在。请听音乐
　　　　空山鸟语

结尾的曲名“空山鸟语”，一个非常田园的名字，悬挂在一连串服务热线提示语的末尾，戏剧性的把数字化时代的紧张无奈衬托了出来，同时却也有效的加剧了这种紧张和无奈。
　　小云这批诗在网上贴出后，有人跟贴认为，这类诗写一两首就够了。我说不，有时只有重复才显出力量。一个兵形不成阵容，一万个兵就显出声势来了。同一体或同类体的重复是后现代的一个特征，上可以追溯到美国艺术家沃荷的丝版画系列《梦露》，下可以跟踪到中国当代艺术家的创作，它把工业化时代的大批量生产、信息化时代的无限制传播特征和极权主义时代人的个人崇拜、个性泯灭，后极权主义时代狂热消费、彻底腐败的社会面貌，用与这个时代的产品形象（这个产品包括人）相合拍的方式表现出来。著名行为艺术家苍鑫有一件作品叫《交流》，从国内做到了国外，从1996年一直做到现在，作品过程只是伸出舌头重复一个“舔”的动作，舔可以舔到的一切。当我看到一本影集上几百幅从剪刀到广场地面、从钱币到火柴的舔的照片时，我被深深震撼了，这种前所未有的体验唤醒了某种沉睡的东西，人的麻木在瞬间得到了一次针灸。最近我看到库雪明的画册《与食俱进》，十五幅油画作品画的全是十数个、上百个的人头，整个画面像极了一堵用天然石头砌的墙，这些人头像是一个人头的拷贝，偶有变化的形象也只是为了免使画面过于单一，我心中突然感到无边的压抑，喊出了一句“啊，中国人！”小云的作品的意义也在这里。作为单首诗来说，它们并不能说明什么，也“不好看”，因为作者并不以取悦读者为目的。而当这样的作品成批出现时，我们才知道并不是小云写了这些诗，而是我们就这样生活着，或者说，我们已经“被这样地”生存着了。小云只是把我们带到了这些“诗”的面前，使我们无法忽略。
　　但小云的诗与纯粹的“摄影”还是有区别的，他会把他的某种思想不动声色的融化在他的抒情（或曰：书写）中，荒诞的背后是对意义的追寻。请看《非典启示录·消毒》：
　　　　会堂消毒
　　　　食堂消毒
　　　　礼堂消毒
　　　　大堂消毒
　　　　纪念堂消毒

　　　　空气消毒
　　　　自来水消毒
　　　　坐便器消毒
　　　　避孕套消毒
　　　　表演面具消毒

　　　　握完手消毒
　　　　走完路消毒
　　　　睡完觉消毒
　　　　读完书消毒
　　　　放完屁消毒

　　　　报告消毒
　　　　计划消毒
　　　　宣传单消毒
　　　　新闻联播消毒
　　　　讲话消毒

　　小云的《事件》、《遵守交规》系列则具有较为明确的“组织”色彩，我的意思是，它们并不是“捡别人柴火烧自己晚饭”，而是自说自话，只不过有一点相同的是，他并没有明确他用意之所在。如这首《高速》

　　　　上高速路我把车开得很慢
　　　　我让后边的车一部部从背后
　　　　往前超

　　　　下了辅路我把车开得飞快
　　　　左闪右拐
　　　　总是想方设法超到最前头
　　　　只要前面有车
　　　　我就往前冲
　　　　我一定要窜到前头去

　　　　姐姐坐上我的车
　　　　开口就喊
　　　　好好开，快快快
　　　　快上高速

　　另如《珠海买春》，写9月18日400多日本游客珠海嫖娼事件，原文颇长，此不引用。

　　因为小云的敏锐和坚持，因为他的巨大的产量，“类型学诗歌”已然成为他的一个识别码，别人如果依法炮制，人家就会说，这是学小云的。由此看来，小云诗歌的文本价值，已是不可怀疑的确立了。

　　　　　　　　　　　　　　　　2003.1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