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麦子:探索与困惑 麦兄: 好!来函收阅,最近这段时日,我正在认真倾听和收读来自各方面的意见的反馈的信息。 一、 意见的倾听 阿翔君在“核威胁”之下做出如是反应:“惠寄的《磨岩》及材料已收到。核爆炸了,大伙儿快撤!看来我必须在原子弹的基础上,再发展(制造)一枚氢弹,才能足够对付你的核威胁!”“你的长诗使我不能不惊叹!不过阿翔却有一种忧虑,恐怕这样下去,语言就成了一种垃圾。唯一的办法必须抛弃海子超浪漫的方式,去独立完成‘个性写作’”“由此,你的文本就一眼看出绝对是你的个性写作,而不是别的什么。” 陈超君对拙作也做了中肯的总评:“大作收读,深感你的精进,你的诗处理当代经验有一定的冲击力和深度,意识和潜意识实现了沟通,这是我希望的状态。但在阅读上我仍感到心理不适,这些诗意象密度太大,很多时候失去了张力,我以为诗歌中要有核心的‘心象’,有较连贯的线索才更耐读。” 那匹来自内蒙古高原的北方的狼,以其一向灵敏的嗅觉,反馈道:“你寄来的文字全部收到,”“实际你的最近的诗作是状态的而非观念的。我敢打赌,这样的诗你可以写出一万行。主要是写作状态的无休止,任凭语言自由流动,写到哪算哪。我是极端欣赏的,我对状态艺术是很感兴趣的。” 很好!倾听和综合来自各方面的不同鉴定与意见,可以更有益于我继续有目的和选择地完成一些“中型诗作”。我自我感觉写作此类诗歌是相当的自由和轻松!几乎可以在短时间内完成初稿。即是说,在写作的过程或生命体验的过程中感觉是自由的,非常的轻松和自由。是否还可以由此而继续发挥或追问:自由与轻松的生命状态,写作状态是否会更有利于诗人生命能量的有效释放? 关于陈超君所说的核心的“心象”,我只能做如此解释:没有核心的“心象”即是我的心象——即我的心象就是无“心象”。 他们几位均在不同的角度和背景上,道出了我认同的在写作过程中的部分真实/直理。陈超君说的“意识与潜意识实现了沟通。”此句切中写作真实/真理。我在写作的过程中正是让潜意识的无底深渊涌现上来的意象进入有序的语法状态之中,同时,又控制着意义的出现,即我的意识在控制着意识的呈现。这一貌似悖谬或矛盾的说法,却又非常符合写作的事实。我似乎感觉诗歌写作的最佳状态确凿是应处在意识与潜意识的临界点上,即临界写作或称为缘写作(杜撰概念)。由于这种写作状态可以无休止地自由进行,故狼人君才敢和我打赌说我一口气可以写出一万行。(也许可能,但他必须向上帝或菩萨请愿,保佑我写完最后一行时不至于虚脱而死。) 到底是属于类型化/集约化批量生产还是属于个性写作,我目前也还无法完全确定,可能是各人对此都持有各自不同的理解和看法吧。 二、 极端的表述:语言是语言 在我的思维图景或意识时空中,曾经闪现过这样一道脉络或思路:自朦胧诗以降,现代诗歌的创作与批评在经历了社会政治——哲学文化——无意义的过程之后,最终似乎不得不指向语言本体化,或者缩小一些范围地表述:现代实验诗歌不得不以语言本体化作为终极的指归。 第三代客观本体论诗人为了与那类政治诗、哲学诗、神话诗和文化诗形成对峙之势,曾经提倡过“无意义”。认为世界本无意义,石头是石头,天空是天空,流水是流水,人类不必自作多情,强加给世界以意义/观念。 然而,可惜而遗憾的是,他们自己却在诗歌创作中运用语言来表现这一看法或观念。他们在诗歌中有意呈现一些无意义的生活碎片,这样,诗作本身便显得是有意义的了——即表现世界的无意义正是他们诗作本身的意义/观念。 第三代客观本体论诗人是运用诗歌来表现世界的本无意义,然而,倘若按照第三代客观本体论诗人的思路,或者说,倘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话,那么,是不是可以这样问:运用语言去表现世界的本无意义,是否是彻底的本体论呢?因为,倘若沿着第三代客观本体论诗人的思维之路走到终点,推向极端的表述应当是:石头是石头,天空是天空,流水是流水,——语言是语言。 语言是语言,就是说应当让语言本身自然流露,而不去表现任何意义(包括表现世界本无意义这样一个观念/意义。)所以,按照这一思路,读者别想在诗作中读出什么连续的意义或连贯的线索。这类实验诗歌只是由一串串非连续性的精神碎片组成,或者只是言语在语言平面上的自然流动,意象在语言平面上的快速运转,话语在句里行间的自由滚动。 我最近的思维正是在走这样的极端:纯粹的文本应当是不会有任何人本的内容,哪怕只是丝毫的人本意义的杂烬。这主要是源于一种幻象在诗歌时空的陨灭——人本与文本的双重统一曾经是高悬在诗学理论大厦上空的一道绚丽的彩虹。 三、 剖析的理由 在经历《人本与文本的双重困惑》之后,我曾经也很想探询:人本与文本的双重统一是否成为可能?然而,我又觉得这种“理直气壮”的统一论或许是在某种哲学意识的调教之下的惯性思维吧?或许,这种折中调和的表述方式,只是论者的一厢情愿,而非人本与文本的“两厢情愿”吧? 虽然这些纯粹是我个人在“钻牛角尖”时的表述——其实,我也曾经是一位人本与文本的双重统一论者,更确切地说是一位生命诗论者。目前做这种自我转换或自我调节的反思与表述,无异于是在做一次诗学理论体系的“集体自杀”——但这在学术上却似乎是一种明辨是非与真伪的有益无痹的探讨。 纵观诗学思潮的整个哲学文化背景,存在着两股不同的思潮——即人本主义思潮和科学主义思潮。或许是因为人本与文本的势不两立而各自做片面的单向发展,不可调和而做双轨并列延伸之态,西方哲学史、美学史发展到现代阶段,即是如此。至于目前学术界的一些资深学者认为这两股思潮存在着合流的可能和迹象——其依据是:有的人本主义者也去研究科学主义,反之亦然,两者互相取长补短。说明两股思潮已经开始呈现合流之势——然而,这种观点是否能站得住脚呢?其论证的方法是否是合理而非荒谬? 比如说,我曾经写作过《生命三诗论》,也写过《玻璃(语言)三诗论》,即分别站在人本与文本的角度和背景上去观察和研究诗歌,难道这就能够说明我已经将人本与文本统一起来了吗?基实,人本主义者去研读文本主义著作(科学主义思潮),只能说是作为一个现代学者必备的知识积累和学术了解,而与人本和文本在学术上的统一是两码事。 有此思考,故我不得不走上这条极端的思维之路。 四、 悖谬的怪圈 关于你在信中言及:“"诗到语言为止"远远不够,应在诗的语言中加入灵魂的震憾和声音。”这可能是典型的人本与文本双重统一论的表述方式了,或许这也应该被称为是一种“集约化”、“类型化”批量生产出来的表达方式吗?很多人都是这样讲的。 我也曾经持有这类观点,认为:当代诗人不仅必须娴熟地驾驭语言,而且更必须是在生命的原野上放牧文字,在“语言的符号中注入生命的意识,从而,达到文本意识与人本精神的双重统一。”多么轻松而自在的表述!多么美妙而绝伦文字!然而,这些在学术上推论的观点是否可能成立呢? 如果把文本主义推向极端的表述,应当是:语言是语言。 虽然对“诗到语言为止”存在着不同的理解而产生众多的歧义现象,但是,韩东先生提此观点的本义又是什么呢? 我真担心自己由于对“诗到语言为止”的误解而引起韩东先生不屑一辩的耻笑,尽管盲视与误读的历史源远流长。 所谓纯粹的语言(言语),即是为说而说。紧接下来的表述是:说出了某些本质的东西,但是,这之间又是怎么跳过来的呢?似是而非。 我想,追究到最后,或许只能钻进死胡同,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 另一方面,我们不妨把人本主义也推向极端/极限——即生命与灵魂的震颤。 诗人可能是因为首次目击或揭示了人类某些隐秘或经验才引起灵魂的震颤。表现这类事迹或经验并且能够产生最佳效果的莫过于悲剧的诗歌了。 人类的某些事迹或经验震颤着人类的灵魂,令人感动。诗人表现这类事迹或经验便引起人类灵魂与生命的共同震颤。然而,我们又无法否认和回避这样的事实:人类的许多事迹或经验基本上已被前人经验过——写完了,即以前的绝大多数作品都已经表现过这类感人的事迹或人类经验。我们再写,就显得徒劳心力或只是“炒陈饭”了。还是在学生时代,我就听老师说过:诗歌早已被李白杜甫、荷马歌德写光了。在这里,任何以时代决定论的观点来加以辩驳的行为和举措,都似乎显得更加肤浅、武断、甚至是无知的了。 为了寻求突围,以便争取和拓展一个更为广阔的呼吸空间,现代诗人便把目光转投向潜意识的境域,试图挖掘人类潜意识深处的原始经验。于是,他们大都希望借助神话或宗教以便抵达诗歌的另一重更高的境界。 我曾经做过这样一段形象化的比拟和描述:“诗人借助文化——理性的拐杖,爬上哲学的顶峰之后,面临的则是一片潜意识的无底深渊。聪颖的诗人总是随手抛弃理性的拐杖,纵身跳出文化的边缘/悬崖,在潜意识的时空,展开神话思维与想象的翅膀,翱翔于貌似宗教世界的诗性宇宙之中。” 具有现代意识的诗人和论者无不以此领域作为表现的对象和津津乐道的话题。诗人借助一些神话诗或宗教诗,对人类生存等本质问题所做的人本主义的追问,到了现代主义大师阶段,几乎已达到登峰造极的巅峰状态,令人望尘莫及,自叹弗如;而其所拓展的深度与广度,更是令后人望洋兴叹。 然而,纵使再有深度、广度和高度,也只不过是停滞在潜意识的境域。尽管德国智者费希纳诗意地感受到人类的心理好象一座冰山,而百分之九十的水下部分则象征着潜意识的境域。但是,再接下去又是什么境域可以开拓呢?漂浮冰山的海洋呢? 虽然,现代主义诗人一直对人类的生存状态与人类生命的存在价值和意义等噬心的问题做无休止的追问,但是,谁都难以甚至无法获得一个令人折服和满意的答案。 于是,有的诗人便倦于追问,只好来了个反现代——世界本无意义,即他们厌倦于那种无休止的追问,提前在现代主义的追问后面圈上一个句号,甚至粗暴地划了一个休止符。 世界本无意义,但又运用语言去表现这个世界的无意义状态。这可以接回到我在前面所表述的内容:这种本体论的彻底性是值得怀疑的,彻底的表现应当遵循“语言是语言”的游戏规则。 五、 寻找的困惑 语言生成人类的新经验,当语言以旧式而板结的常规组合所产生的只能是人类旧有的经验,而当语言按照反常的组合所产生的则是人类的新经验。 这类陌生的人类新经验是否能够成为震颤人类灵魂的精神力量和源泉呢?我们向来都是以灵魂的震颤来作为衡量诗歌艺术高低与优劣的标准之一,然而,对于这类陌生的经验,我们又怎么会知道它们能否引起人类灵魂的震颤呢?以灵魂的震颤来衡量诗歌艺术的高低与优劣,是否会引起新的困惑?那样岂不是要把冷抒情的零度写作的作品排除在诗歌艺术的门槛之外吗? 本来,按照理论上的推理,这类经验本身就应当是属于人类从未体验过的新经验,它们是由语言生成的,是一种绝对的陌生。一旦语言生成的经验成为时下人们似曾相似的经验,那只能说是语言组合出现的弊病和漏洞,这种语言的组合是失败的尝试。若是成功的组合,应当是呈现人类从未体验过的崭新的经验。 然而,在写作事实上,我们似乎又无法做到绝对的陌生,我们似乎无法排除或逃避这样一种悲剧的厄运:我们所经历的一切,往往都是前人曾经经验过的;我们在隐约之中感觉或确认是很富有诗意的东西,或许也早已经被前人感动过了——即能够引起我们的灵魂震颤的东西往往是那些前人曾经震颤过的经验。 也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我们才深深地体验到:人类五千年辉煌而灿烂的文化,虽是前人遗留和馈赠给我们的丰富的遗产和金矿,但同时也让我们的生命背上了沉重的包袱和负担。 当然,在最后,我也不得不补上这么一句,我同样也无法回避和排除这样的事实和命运:我在此处所思考的一切,或许也早已是人们曾经思考过的了。 此致 遥握! 潘友强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三日 (转旧版《扬子鳄诗报》1996年1月总第2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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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标题:【潘友强诗学论文集10万字】是帝宇在2003年11月24日15:19:33发表 本贴跟从标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