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剑冰

《把时间折弯》

下半夜听到
秒针还在响：嗒嗒、嗒嗒
它转了一圈，还在原来的位置
它转了一百圈
像迷路了一样
依然是第一圈到第九十九圈的
那个点
它如果挣扎起来，成为车轮
或者一只兔子
就不会被钉在这小空间里
如果它挣扎，是为了摆脱时间
它挣扎，就把时间
折弯了

《抬头忽见正月半》

抬头忽见正月半。娘
胖了，又长出了皱纹
大声的敲着盆子﹑揉面、掐子挤进心里
喜鹊梅花猴子桃子
嗨！仿佛人生的剪影
下雪时穿新棉鞋跑一圈
跑圆了，印下来，没有人会抹掉一朵雪花
雪花与月亮
都白白的，融化了也很宁静
娘把月光，下到汤锅里
那平原、那山岗、那天涯、那海角
都亮汪汪的

《沙城》
——献给家乡石塘

沙滩上一只沙蟹
为沙之城的筑造吐着泡沫
汽球般轻轻爆炸。仿佛阳光的潮水
爬上脚背、脚踝时也受到瞬间冲击
沙城推倒
沙蟹藏起
汽球飘走

我凝望海平线，它没有远去，它在睫毛下面
有些炫目，有些蓝而金色
假如叫黄金分割线，一个落日
正沉落下来

我有童年，还会有老年。大海没有
它须以我的童年直至老年
来说出海滩上筑而淹之、淹而又筑的沙城
来说出，它无限的蔚蓝
它的蔚蓝比我多一些，它会淹没我

这曾经消失的
宽恕与期待
包裹了沙城，沉入海底时
每一颗沙说话的声音
大海！须以脆弱而不朽的沙城，来说出

我的蔚蓝

《我要结婚了》

和一个女孩住在一起。从小区进门
女孩看着前面的草坪
之上的幼儿园长成蘑菇
蘑菇的舞蹈我不想看

这个单元的门铃老在响
有一个女孩在按门铃，一个女孩在掏钥匙
一个女孩在门外等，风把几颗雀斑
吹得通红

有时我是大灰狼，因为和这女孩住在一起
我披上了羊皮
我们中间，一条小河流淌
我在上游时，她在下游

一天， 草坪中的幼儿园在练习成长
女孩打开我的房间，查封了我的成长
我打电话，给远方朋友
像说谎家，嚷嚷，我要结婚了

《羽毛》
——给早逝的CWQ

不知她的坟墓在哪里？一转眼有很多鸟在飞
说不出哪一只是她

早起梳头的杉树照着镜子
无数桔黄的光晕梳了下来
用树叶遮住
一条叶脉上的神经还在跳动着
她的骨灰在梨木盒子里，感觉到温暖

她说：“我向往在没变老时就死去
如果会飞就更好！”
真像是真理，实践了，非常完美

我来看她，在一张名信片上，找到了墓碑
又一次，她——潮汐的笑
一点点地露出
如羽毛。我在心里默数

一片，两片，三片……
稍纵即逝。我来看她
我都喝醉了
像鸟一样飞

《林海雪原》

雪太厚，松针指向天空
黑园松木搭成房子，击打下一片白
他在山路上绕
我不识路，在路之外盯梢
雪已融入最黑的深处
比如黑森林，比如子夜，比如瞳孔

喝了三碗酒
砸烂了三口粗瓷蓝花大碗
怒气从头顶上冒出来，有烟
白北飘，桦树皮火，一闪一闪

雪地里上山的——收皮货客
谋一张虎皮时单刀插入
猛兽的瓜印
险象环生
雪花扑上去时，痕迹就浅了

我到后半夜一拍脑壳，这不是杨子荣么
他上威虎山去了
一定是场好戏。雪！真大
从天公怀里扑下来，万象皆白

你好啊林海
你好啊雪原

《一张鲨鱼皮》

坐着，整理一些乱七八糟的，却非遗物
简直要哭泣
记得有一张鲨鱼皮
是的！去年还见过

去年整理时
我还在海滩上呆了很久
然后慢慢走回来，那些腥气的人
拼命地笑。就这么一张
鲨皮鱼，简单极了
也曾披在我身上
保持一种宁静

无数时光像潮水，涨来
却没有怒吼，也没有胆怯
强大如大国的地图
不断展开
我会惊呼：“啊！鲨鱼皮！”
但它没有发出声响，只是慢慢收拢
卷好，裹住回音

现在我坐着，整理，准备起身铺开
这张鲨鱼皮
它却失踪了，毫无征兆
去年我曾这样想过：“一张鲨鱼皮
怎么会弄痛我呢？”

《榆木谣曲》

(牛三斤，你的婆娘吕桂花
想问格么一句话——)

榆木疙瘩长什么叶子开什么花
有多少枝丫多少树疤
高往天上窜，深往树林子钻
枝丫上蹲了鸟儿，都是些什么个鸟
树莺、麦鸡、灰鹡鸰
腊嘴、绣眼、虎皮雀

(牛三斤，你的婆娘吕桂花
想问格么一句话——)

榆木疙瘩长什么叶子开什么花
有多少枝丫多少树疤
刨开是刨花，雕出是木花花
好木用来做嫁妆，坏木拿去扎篱笆
眠床、花窗、梳妆台
风箱、脚桶、井轱辘

(牛三斤，你的婆娘吕桂花
想问格么一句话——)

榆木疙瘩长什么叶子开什么花
有多少枝丫多少树疤
折掉了枝丫，劈开了硬树疤
叶子干了是榆钱，花儿没开等明春
一下、两下、劈柴爿
三下、四下、旺灶火

(牛三斤，你的婆娘吕桂花
想问格么一句话——)

榆木疙瘩长什么叶子开什么花
有多少枝丫多少树疤

《噢！河流》

这些火焰这些脚印这些哭泣这些牙齿
这些歌谣这些恶梦
把一块草地，燎过一遍
草灰的灵魂记忆般打开
顺着指缝的气息，流淌出来
噢！河流啊

窗口瞭望乌云的男人，叫干渴
奶牛场挤奶器的金属闪光，叫干渴
暴风雨之夜失落的贞操，叫干渴
人类永不扬弃的词语，叫干渴
噢！河流啊

窗口瞭望乌云的男人，叫男人
奶牛场挤奶器的金属闪光，叫闪光
暴风雨之夜失落的贞操，叫贞操
人类永不扬弃的词语，叫水的干渴
噢！河流啊

这些火焰这些脚印这些哭泣这些牙齿
这些歌谣这些恶梦
将山岗与波浪，亲吻一遍
它峰回路转，它起伏不定
它就是记忆的灵魂吗
噢！河流啊

《禽流感》

母鸡下蛋公鸡打鸣多么神奇！鸡有思想么
杀鸡取卵也不行？需要给牛刀消消毒
一地鸡毛，怎么办
煮熟的鸡蛋怎么办
养鸡场的工人解雇了
他说：无鸡了，没话说

接下来，给鸡立个纪念碑，想起什么
是纪念碑的碑文——
“鸡的思想，含谷类30%、粗糠20%、增长素10%
小虫的尸体10%、感冒消炎药10%、消毒液10%
防腐剂5%
剩下的5%，是禽流感”

假如你是一只美丽的、生病的、有历史重荷的鸡
请祈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