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辉 十五首


《试阐释人的多样性》


狐疑的早晨转向多雾
林中分岔的小径尚且不宜开口
比如植树--他积习而成的沉默
--三十五个人扛来三十六棵幼树
在冻土中掘洞,通向民国某年的一隅
然后匆匆掩上浮土
算是完成了苗圃与景致间的交接仪式
--他深谙此地不详的哲学
把通史的末页烂熟于胸
原文有载:天地?(此处略去数字),关忽一苗一木
他决定静观气候的变幻
但不在此地,也不在博尔赫斯的花园
晨光日上,雾气沉于林间
他已在空中,在波音747上浏览
一份免费的外省日报
2003.12.04

 

《无名的鱼》

曾经
他挥鞭驱赶着一群被驯化的鱼到无名山的南麓
越冬。

但是他迷了路。
它们游过一片水草和一处浅滩
遇到了
河岸。

但是他起了急。
它们跃出河床,细密的鳞片在砾石滩上闪着银光。
它们到达了一处不该到达的远方。

但是他发了疯
挥舞着长鞭。
它们长出后腿,长出前腿。它们中的幸运者终于沉入了一片泥沼。

但是他失了踪。
它们中的几尾
至今尚存,小小的骨殖镶嵌在沉积岩的夹缝中,
游动或者爬行。

在失踪的时间里
他甚至有一种幻觉
遭弃的身体已经来到无名山的南麓,休憩或者哈欠。

啊,被重新发现
或者归途。
2003.12.11

 

《芍药》

芍药不是一味毒药就是可以入药
坐在水井边,坐在红红白白的花枝下
已是中年。一个人的中年,再无可能
通宵达旦。唯有芍药夜夜笙歌
惹人艳羡。有的含苞,有的开放
招风引蝶,流波顾盼。芍药甚至是
一个人的名字。成为你的假想敌
假想中的夫妻生活的另一半。最终
处变不惊的唯有芍药:花大而美丽
含蓄胜于牡丹,根茎又可避疼痛、理经络
而一个人的中年就是探索并深入其间
2003.12.15

 

《父亲》

冒着大雪,我父亲跟着村里的拖拉机到很远的地方去栽树。 同去的还有王景和、张臣林、吕进、海涛等人。从他们走的那天起, 我母亲就掐指算计着日子,时间过了大雪、冬至、一九、二九…… 整个冬天都没有消息。两场雪之间的间隔越来越长,雪花也渐渐 稀落了,还是没有消息。然而在我母亲的心里,雪的内部仍在下雪, 它们正在细密有致地编织着一片黑暗……已经过了正月十五,最后 一场雪已经开始融化,村子里的路慢慢变得泥泞。有一天,我母亲 正在屋子里缝制春天的鞋底,忽然抬起头来说:回来了,回来了。 她来不及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就奔出门外,隐约听到了拖拉机的 突突声。我父亲,还有同去的人都回来了。海涛、吕进、王景和…… 他们一路把树木栽到了村子里、院子里!我父亲--这个心思仔细 而且自私的人,竟然在自家的院子里栽下了一株樱桃。他说,用不了 多久,明年或者后年的端午节,我们就可以吃到樱桃了。于是,我们 一家人,还有我们的左右邻居们都开始盼望着结樱桃的那一天。只是 后来,我父亲只字未提他们冬天里栽树的事儿,我母亲也就不便问起。

 

《拆》

旁观者,透过敞开的后窗,你看到凉荫匝地。
我就躲在凉荫里拆自己的自行车。只因它有过
一次小小的车祸,至今存着一些悔意。我有着
应手的工具,它就由大变小,从一变到无数,
直至散落一地,仍是一声不语,仿佛恐怖笼罩
着语法。而把它变回去,从小变大,从无数变成
唯一,却让我束手无策,呆在了当场。旁观者,
你知道,周遭多么寂静,寂静等同于无。你看见
鸟是如此清晰的蜥蜴,在地表上一晃而过。被拆散
的自行车多么空虚,毛发上闪烁着细密的冷汗。
而拆车人渐渐露出了原形:一只鸟,或者蜥蜴。

 

《开花研究》

菊花岛上,海滨疗养院的红砖墙外:二十几年前,我对这里的
全部恐惧就是入夜时的黑暗,来自陆上的电还没有修,几乎
分辨不清海水和礁岸,仿佛趁着夜色它们一并消失了……她说,可是
你看现在,顺着她扬起的手指,窗外的游人如织。待我们回过神来,
已是二十年后,她出落得美丽、健康,肤色潮黑,俨然一个五岁男孩的母亲

事情还不仅仅如此。菊花岛上,海滨疗养院的红砖墙内:一株高大的木芙蓉
正在开花。蓬松的花蕊仿佛一朵淡紫的小伞,又笼罩着一层淡紫的轻烟。
一朵小伞,又一朵小伞,繁盛得满枝满树。但是树下并没有闲散的游客,
本地人多是飞单车而过。时值正午,杨柳枝间的蝉鸣正甚嚣尘上,即使
风过,即使枝摇也无法撼动。唯有木芙蓉的冠上没有一声蝉鸣,没有一片翅膀

 


《集体》

惯常,我对离群索居者保持十足的警惕
就像警惕我日常代步的自行车上滋生的肿瘤
我骑着它,用五分钟到达集体,再用五分种回来
这没有什么不妥。相反,低劣的生活质量和恶俗
的坏脾气才是导致自杀的罪魁祸首。当我写到
"离群索居的人如坐针毡",我知道肿瘤
出现在了轮胎上。我在充气站里充啊充,直到
收银的姑娘不耐烦,撅起了小嘴就要下达
逐客令。我看着她,用五分钟脱离了集体,又用
五分钟赶了回来。她美好的身材适于寂寞的时候怀旧

 


《黎明》

即使轻响,比如路过,比如折断
都要被惊醒
远处,天使张挂着白色的幕布
带来一阵开演前的激动
被压低的攒动的黑影由远及近
逼迫过来
夜的浓汁正被迅速稀释
接着洇出一片柠檬的黄
已经可以倒映半个天穹
突然
水洼里金光一闪
岸边闯入一大片晃动的苍耳


《雾》

从前,雾只是在试管里出现。
现在,它出现在你写作的第一行。
这给阅读者(第二个人以及更多的
后来者)带来一头雾水。也许是
阅读时太过专注,没有看见大雾,
也没有听见雾中婴儿的啼哭。你看着
每一行字,仿佛透过针眼看着无边无际的
黑暗。雾是从黑暗中涨起来的,所以
没有黎明,然后直接就是九、十点钟的
光景。你专注地写着每一行诗,当然包括
第一行以下的全部。诗行的铺展如同雾的
滚动。你忽然有个绝妙的比喻:雾在怀孕。
尽管你认为写诗是一个人的事,一个
单身男人或女人的事,但是你无法回避
清晨空气中的色情意味。雾气无处不在。
你甚至想到世界应该有一个孩子,并且
啼哭。啊,一个孩子的哭,抒情但是寂寞。


《墓志铭》


墓地就在河岸上
十二月时,河水依然在动
带来上游呛人的氯气味

你必须强忍着
拨开蒿草去读
前几天的黑雪也强忍着
同时忍住寒冷
你看到,你的名字赫然在列
曾经被人读到
仅仅因为厌恶,你拒绝了
别人的抚摸
但是你无法拒绝被传唤的
命运

你可以保持沉默
你必须忍住悲声
当一切不利的证据摆到面前
你必须开口说话
说出你不在现场的证据

仅仅因为不情愿
仅仅因为性格使然
还无法打动河水
让河水倒流
让河底重新清澈
你必须开口说话
仿佛是墓志铭在说
直到大雪再次吞没了墓地
大雪带来了黑夜

 

传奇》

女主角蹲在角落里抽烟,躲避着摄像机的
追踪,而男主角还没有出现。在开始的几集里,
她的戏份不重。在闲下来的时间里,她用黑暗
的东西覆盖着身体,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让烟
从口腔里进去,再从鼻腔里出来。制片主任的
破大衣压得身体有些喘不过气来,影响了她
抽烟的优雅。但是她觉得那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就像手指后面的过滤嘴一样,增加了香烟的长度,
不至于沾染了唇膏和口水就被中指轻巧地弹掉。
然而,一个人如果不在戏里,就在戏外。当她和
那个情趣不高的男主角建立了真挚的友谊,谎言
也带来了戏剧之外的意义。她感到了化石熔化的激动。
男主角那像老树根一样紧蹙着的眉头渐渐舒展,
她觉得他看到了自己的肺,肺子后面呼呼作响的
心脏。她开始戒烟,她开始不抽。一集接一集地
不抽。他说,你的头发里有淡淡的烟味。她开始
变得明朗,像一尾金鱼,在片场里游来游去。
当他和她第一次在白色反光板前接吻,他说,
你牙齿的内壁有些浅浅的烟垢……其实,
她应该记得,那是个早晨--已被我标注了时间,
当时,我就站在她的对面。

 


《当庞德走到乔伊斯的墓前》

终于,《比萨诗章》的最后一行可以结束
老年的艾兹拉.庞德决定出门走走
但是,在他头脑中持续了十年的动乱和风暴仍未平复

当他慢而又慢地走到詹姆斯.乔伊斯的墓前
来自背部的前列腺病痛又将他的头脑折磨
他无法走得更近,他无法呆得太久,他甚至

无法对这一瞬间的历史耳语些什么。在远处
赶往威尼斯的阵阵紧密的火车短笛正将他催促
他的心脏骤然缩紧,他甚至想到了死

 


《寄往英格兰的信》

--For YL Sun

1.
最终,使我们安静下来的不是道德本身,
而是道德的衍生物:时间。
--六年多了,正是七年的头上。

2.
我相信:如果你不在英格兰,
那么就在去往英格兰的路上。

3.
一场想象力的测试游戏:最优秀的人
给出了最合乎逻辑的答案,却在无意间
把自己的晚景泄露给了设定谜局的人。

4.
如果写不出好诗就去看糟糕的连续剧。
智慧和操行似乎可以省掉,
一个男人和几个并非同宗的女人睡觉。
别忘了带上你的手稿,
别忘了你的普通话里夹杂着东北方言。

5.
不知你的失眠症到了英格兰是否已经痊愈?
但愿它糟糕的天气不会诱发出
你身体里更多的危险的东西。

6.
上次,你在用宣纸写来的信中说:
过去维系我们的东西已经改变……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甚至能够想象每个星期天
你以怎样的步态走向属于你的教堂。
如果真是这样,
你更看重哪一个
--礼仪还是科学?

 


《怎样看待苏小小的问题》

每次,无意间她都会说出自己的真名
似乎她只有一个名字,一个省份
每次都只能面对同一个镜中人

一个人的中年,肉体缓慢地松弛
辞令开始值得玩味。在镜中
--"钱塘苏小小,又值一年秋"

现实:剩余价值找到了忧郁的出口
每次她都会带回一则不同的评论
啊,她外省的哭声象天空一样嘹亮

 


《冬天的另一征候》


下午,仿佛有一种凋敝的樱桃树以远的美。
婴孩儿嘹亮的啼哭穿透了它密丛丛的枝桠,
惊飞了一树麻雀。它们的玲珑心中孕有一朵
小小的乌云,接下来下起了一场小清雪。
小清雪过后,电话铃响了三声。
手握听筒的叶颖卓公主难掩内心的激动,
祥云涨上了双颊。哦,空荡的烟囱中匆匆
袅起了炊烟,炊烟之上正在多云转晴。
提前的晚餐就要开始了,晚归的人正在
赶回的路上。想到幸福处,她忽然觉得有点
不舒服,随即化成一只蜥蜴,伶俐地
爬上烟囱,向着樱桃树的远处张望。
2003.1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