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泽球 作 品

不解诗歌 
2001/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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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心晦暗者的诗篇

——对一个无魂者的反诘

假如现在出现一位基督,他还会被钉在十字架上。
--布努埃尔
众生沉睡的晚上,正是克己者清醒的时刻。
--薄迦梵歌


(一)


沉睡的大脑和拂晓之间
有一种声音
象来自另一世界的拍击
惊扰着栖鸟和它细草织就的巢穴
安眠的双眼里有一片乍醒的树叶
孤立着 宛如倒置的菱形纽扣
一泓水游过来
安慰我的心悸 我张手
以一种眼的姿势向我打量
你的到来 或者离去
使这夜晚在寂静的边缘
有了微微颤动
我仍在尚未开碎的蛋壳里
尚未分娩的子宫里 寂寞活着
随时梦着这个世界
每一块招牌 每一个被时间磨得发旧的人
但那又仿佛是另一个人的梦境
感觉到自己的另外一次生命
在一个小小的诞生之前
静静蛰伏 屋外马路那边
树丛背后的一张月亮扭曲的脸
燃烧得仿佛 只剩下
片片剥落着飞扬的尘末
而远远一头 一个粗糙男声
正悚然呼喊着一个陌生的名字
那声音达到面前
便形成低低的一阵风 摩擦着路面
飞速驶往另一头的黑暗


(二)


空洞的每一天总在向我靠拢
烟草和酒精 在肺叶和大脑的迷宫里
辗转 宛如剪去触须的一群蚂蚁
我,一个酒徒,满嘴烟味的无名诗者
渴望着大脑的清醒剂
甚至一包毒品
干尽了大地上一切可能的罪恶
身体里集中了各种以矛与盾相互交错的声音
不分昼夜 在皮肤与发根之间拥挤和争吵
甚至有一刻 要将我的睡眠
铺成他们谈判的圆桌
满载着这些可怕的人类垃圾
我要说:此时 或彼时
这一天 与许多日子前后的另一天
活者的人与死去的人并无二样
我们都生活在彼此黑暗的对视里
你们是人 还是人的影子
或者仅仅占据着“人”这个词语
却早已不再是“人”这种事物
避开内心里犹存的一丝光芒
我坐进外部更深的黑暗
目光飞远了
与渡船形状的乌云那样接近
周围徘徊着告别般的啼叫
哦 最后时刻的鱼们
为什么不停止歌唱
让我太早地苏醒 还是太迟地将噩梦继续?


(三)


曾经一再地 我奇怪梦着
漫无目的地寻找 触摸着你的形体
看不清那道雾墙背后
是结束 抑或另一次艰难的新生
多少次 我窥探着那团心灵外形
透过肋骨重复的拱门
仿佛是在地层之中
隔着漆黑
寻找一块冰冷的蜡烛
但我摸索的手
如何能无止境地继续
告诉我 死亡的另一国度
什么样柔软的嘴唇
被语言轻吻 一遍又一遍
未被道出的心灵
迷离在天堂和地狱之间
那被圣者与早夭者放逐的领地
没有人能够回答我
在生命的进程里
选择后退 或者前行
如果时间不是现在这种向度
而是从尽头的另一向度开始
我走向你的结束之时
即是 你到达我的诞生之日


(四)


窗外的夹竹桃 举起漆黑的小刀
夜鸟不定的叫声
在一条不在发光的长街之上
断断续续地 被连成不详的一片
而弯曲的路牌底下 仍有鱼尾一样梦游的人
曾经金属光泽的双手
早已冷暗 生锈 布满褐红色的苔藓
纠缠着建筑底座
半圆形的街角
一群魔鬼附体的灰色队伍
高举着脸的面具之十字
行进着 齐声歌唱 关于撒旦的赞美诗
啊 那是我 那是我 无知的又一身躯
给我一个时间 一个红色场景
一颗黑色、凝固的心
如果做不到爱 就让我恨
就用匕首锋利撬开
躯体周围这些坚硬的外壳
直到你钥匙一样的嘴唇附过来
直到诅咒般的呼吸被吐向覆满树叶的左耳
直到你会采来一枝罂粟
从那里 一枝带血的生命罂粟
仿佛曾经路过的死亡小径左侧
而右端 漂着暗光的水面
许多早就应当死去的躯体和灵魂
被一些翅膀拖拽着
掠过海水阵阵冰冷的拍击
循环运走
夜间以每时每刻铸造的整块生命货物
而忽闪于门缝里的石灰质眼神
将斜睨着 房间抛出我的身体
如同肉体抛出灵魂


(五)


黎明飘出光亮和云朵
擦去夜里空中漫游的群影
早来的浓雾又使一座城市失明
风将大脑里的围墙、莠草
装着眼睛的小屋 一点一点刮走
每一件事物都是水
有着不留记忆的脚痕
墙角退回到心灵
用一支烟
放出 晨光下淡青色的形体
它在无数模糊的大脑里 飘着 生长着
步履踉跄地跌出
置身于缤纷的人形
生命不再意味被创造 除了薄薄地
压进一封没有内容
也没有地址的长信
而渴望创造的人在获得生命之前
将继续孤独地把孤独播种


(六)


白色与黑色的脸交替着昼与夜
从黎明到夜晚 再从夜晚到黎明
有如活人和死人的两面
在这之间徘徊的
是一些看不清自己 也望不见他人
永在孕育之中的焦灼躯体
缩小成一只子宫形状的银色钟摆
在时间只是作为一个名词的地方
继续徒劳地往复 转 动
当世界开口叫喊 却好象什么也没说
而当它沉默下来
我又听见赞美诗一样整齐的歌声
厚草般 在内心的旷地里起伏 不息
被那只索取生命的手
风一样无形地 送往只有听觉测度的远方
带着不是凶手 也不是敌人
却是一阵熟悉的喘息
而黑夜 你可曾收藏起我的灵魂
死亡 你又将灵魂丢失在何处
在一片盐粒闪闪的沙滩
我卸下大脑 将它静静晾晒
思想早已发霉
散发着死鸟仍在飞翔的臭气
失明的太阳 每日抚摩着
我的脸颊、盛满沙砾的眼窝
素不相识一样
久久弥留
那最终收留我的却几乎只能是地狱
因为我离天堂如此之近
近得仿佛就是它下面坠落的一片羽毛
始终只在飘 没有地点地飘


(七)


如今 我水滴般倾斜在天空的阔叶底下
静静躺着、谛听着
那被称作沉重之物 有份量地覆下
但可能 我对一切都渴望太久
早已陌生 并且几乎 微不足道
世界是透明的 而人一团黑暗
我抬头 夜晚有如缀满许多星星的深色铜钟
向一片死去眼神般退隐的河床
慢慢聚拢 迷离的光线交织着最后的草影
时间将很快折叠起这一天
又将继续 展开接下去的另一天
图书目录般没有终点的许多天
象一架小巧的纸飞机
轻易 就滑逝了那些企图永远的容颜
我们的名字被别的嘴唇念出来
一会儿是微火 一会儿是薄冰
而我只渴望一次新生
一次从未有过的 完整的新生
它正在另一次等待苏醒的睡眠里
弯曲地 卧着 做着梦
幻觉着每一天、每一小时
每一分钟初临的啼哭和咿呀之语


1995年7月

(存在诗刊作品集第一辑)

 
 

刘 泽 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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