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1994、1995年

周斌

前几天,收到一份福建诗人康城兄寄来的《厦门文学》的诗歌专号。薄薄的60页,却试图囊括从朦胧诗、“第三代”,到最近被炒的所谓“70后”诗歌和“中间代”诗歌;最后,还加了一点“台湾诗歌”。由于篇幅和其他如编选视角等原因的限制,使得该专辑多少让人感到了某种程度的遗憾和不满足。可以说,这也是最近几年看到的多数诗歌选本给我带来的感觉。
     不过,该专辑的编排,却唤起了我多年前的阅读记忆。这么多年的诗歌,一下子用“共时”的方式呈现在我的眼前,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在我的印象里,我对中国新诗的认识,正是在一种“共时”的体验中开始的。我觉得,这对我,实在是一种幸运。
     那是在1994到1995年之间,我读高中期间,刚好17、18岁,一个人人都可能成为“文学青年”的年纪。在稍早的时候,也就是14、15岁左右,席慕容、琼瑶两位阿姨带领我走上了“文学的道路”。另外两个值得一提的人物是徐志摩和汪国真。国真哥哥的诗集那时候到处是,还有志摩,他的诗歌被写成各种书法哩。
     也许因为志摩是个历史中的诗人,我就买了一本什么《新诗300首》。就是在这本纸质比较差的书中,我记住了一些以前听说过和没怎么听说过的名字。我同样地被何其芳的《我为少男少女歌唱》和田间的《假使我们不去打仗》所激励。柔美和刚强,本来就是相反而相成的东西,都可以在那个年龄的孩子心中找到。那时候记性好,好多诗看了都能背得来,可惜现在都差不多忘了。我觉得我的幸运就在于,通过这本书,我发现,我更喜欢艾青和戴望舒,而不是志摩。我还记得我躺在床上,在黑暗中想着《萧红墓前口占一绝》什么的情景:他走过一段漫长的路,手捧着一束(山茶?)花,来到她跟前,想和她说会话,可她,却静静地躺着,听着海涛闲话。
     回过头,我又看了一本大学理工科用的语文教材,是从《诗经》一直讲到现代的。惭愧地坦白,虽然后来大学读的是中文系,但我对文学史的认识,基本上没有超过那本书给我的印象。也就是在那时,我还系统地阅读了一本《千家诗》以及一本宋词赏析的小书。
这样,我的诗歌史的课程就这样形成了一个基本的轮廓。从那里,我的文学感受力被唤醒了。我还记得当初看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时的低徊不已。后来,知道那是“千古名句”时,我对自己的文学感受力开始有了一点点的自信。
     如果仅仅有这样的知识储备,也许我至今都只是一个会背很多古诗并为此而沾沾自得的人。但是,一本《朦胧诗选》几乎是与此同时地出现在了我面前。我至今也不明白“朦胧诗”朦胧在何处。我从来也不觉得我“看不懂”这些诗。可能我刚刚从三、四十年代的现代诗和悠远的古典诗歌中匆匆地走了过来,所以当我看到这些诗歌的时候,我只是觉得他们其实是非常传统的东西。大概是我的年龄还是一个不懂得太多、也不需要懂得太多东西的年龄,而我的阅读习惯也是那种不求甚解的阅读习惯,我只要读下来读得很“舒服”就行了。我当然不能真切地体会那代朦胧诗人对刚刚过去的那个时代的控诉,我只记得北岛说天空中飘满了死者的倒影、顾城把星光比喻成绳索、舒婷在爱人的肩膀轻轻地哭泣、江河要在心里建造一座纪念碑。我并不知道:这些人是谁,他们被谁说成朦胧,他们为什么要用这朦胧的文字写作?我只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刚刚爱上了诗歌的青春期的孩子,只想、也只能够看到我想看到的东西。我至今都是一个不怎么喜欢问诗歌“写了什么意思”的人,也仍然坚持认为朦胧诗其实很传统——和李商隐比,北岛朦胧才怪呢。而且,他的诗歌形式其实非常的拘谨,有些过于讲求整饬了。读多了北岛这样的诗歌,在自己的写作中会失去自己的灵性的。其他一些诗人,比如梁小斌顾城他们,更自由些,因为他们只是想写什么就写什么。随意为之的东西,往往会产生奇迹。
     那个时候,我们安徽的《诗歌报月刊》在各个小地方都能买到。每到星期六,我都会请路过县城回家的一个姓施的同学(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给我带诗歌刊物来,有北京的《诗刊》、成都的《星星诗刊》、河北的《诗神》。开始看还没什么差别,只要是书都喜欢。可后来,还是觉得《诗歌报月刊》要好些,因为它的东西放的开。《诗刊》每到年末的“青春诗会”专辑还可以一看,平时也就一般般了。《星星》一直没有突破,他们缺乏一种对语言的敏感性,观念没有根本性的革新,有点保守、不够大家气。《诗神》倒是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大气气象,像一个叫王建旗的诗人,我觉得他的诗歌似乎是句子不能限制的。他巴不得把诗歌整段整段地写。河北诗人大解似乎也有这个倾向。他的诗歌中总是空格,而这空格中,就隐藏着一股非要接下去读完的“一气呵成”之感。这种写法我这个年龄的人似乎没有谁真的想要去实践过,我想我们也写不了。我们是萎缩的或内敛的一代。
     当时正值《诗歌报》创刊十周年纪念。他们出了个《十年精华》。我承认,我的阅读在这里得到了一种极大的满足,可也受到了真正的挑战、一种读朦胧诗从未感到的挑战。我以前还真没听说过这些人,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写?他们这么写到底是说些什么?什么是“九首诗的村庄”(海子)呢?他怎么能够住在那里,“象丰收、水滴和失败,住在我心上”?失败又怎么会住在我心上?“闪电,击穿感觉的花园”(南野),什么是“感觉的花园”呢?“大地,风暴的灯盏”(蓝角),大地又怎么会是风暴的灯盏呢?“家,是一个号码 忘了 就没了”(顾城)。家怎么会是一个号码呢?怎么会忘了就没了呢?这些很难看的东西,我就使劲地看。这也让我在不知不觉中记住了一些人的名字。什么昌耀啊、什么肖开愚啊、什么章得益啊、陈东东啊韩东啊……等等。——按现在的观点看,是不是老头和第三代、中间代都有啊?可是,那时我还真的不知道这些名称。
     当然,也有很多东西很好看,给你一种崭新的感受。像于坚的《避雨之树》,那么细腻,象说话、象散文一样地写诗,把一个普通的事件写了出来。还有席永君的《花园与风筝》:
“风筝飞起来了
高过了塔顶
高过了童年
只留下手中的线
只留下惆怅”
     席永君去年在成都见过一次,头发长长的,象个电视剧里下来的侠客,一点都不象他的诗歌中的那种气质。比较而言,沈天鸿的《纸筝》就大大不一样了:
“一生只有一次
回首向晚
天空多么干净……”。
     几年后,我在《安庆日报》那间阴暗狭小的编辑部里见到沈先生的时候,也多少能够理解为什么他总是写那些形而上的东西。
     同样地,几年后,我在安庆见到余怒的时候,问余敬锋真的是他吗?因为我无法把这个写得怪怪的、宣称诗歌不讲写什么的余怒,和那个写《断桥》的诗人余敬锋联系在一起:
“只有断臂
这只为锋利的水波击伤的断臂
还在坚持着这个梦想……”。
     是什么东西让一个人从此不再轻易地使用“坚持”这些词、不谈“梦想”这样的字眼呢?那些指责余怒诗歌的人,如果看看当年余敬锋的诗歌,我想,他就会明白,对他的不满,其实是因为不理解别人的主动放弃罢了。不是不能,是不愿做而已。
     还有吕德安,他的一首《父亲和我》:
“父亲和我 肩并肩地走着
我们没有什么话说
这是长久生活在一起的习惯

造成的。
街道依然熟悉
熟悉的人要举手致意……”


     还有很多诗人,他们后来似乎不怎么写了,但他们凭着那一两首诗歌,就使我长久地记住了他们。我得说,正是所有的这些诗人,给我个人带来了一种新的感觉:他们让我学会要从困难的地方开始诗歌。可以说,他们给中国新诗歌带来了新的审美范畴和方式。这正是他们长久地让我记住他们的原因。遗憾的是,这一新的范畴和方式,迄今为止并没有得到足够的理解和接受。
     我不知道我的引用是不是张冠李戴,或者错误百出。因为那本书,在几年前就已经给别人拿去了。我现在所有的引用,都是出自几年前的阅读记忆,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遗漏和纰漏。责任当然是在我。
     现在一想到那几本书,再看看现在手上和身边的杂志、诗人花名册什么的,我真有点感慨。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我只能说,我感谢我的1994、1995年。它让我一下子就没有任何成见、没有任何观念地遇见了那么多诗人。他们一下子从不同的年代走到我的面前来。他们是一个个地,而不是一群群地朝我走来。他们的面目不一,有时候差异很大,甚至是互相否定互相矛盾。但正是这种差异和矛盾,给了我一个很好的诗歌胃口,也让我以后看诗歌的时候,开始变得苛刻。我和他们素不相识,仅仅凭借着我有限的和我素有的感觉去辩识、去理解、去接近他们。我曾经喜欢过他们中的很多人,后来又对他们中的许多人渐渐疏远。我曾经以为他们写出的是了不起的作品,我至今也还认为他们中的许多人,在不经意间已经留下了他们最好的作品。我得坦率的承认,正是他们,把我引进了诗歌这间神秘的大门。他们就象一扇扇开启的窗口,让我看见:那屋子里面,发生过和发生着什么。但是,作为一个眼光挑剔的人,现在,很难有谁让我长久地认为是不可磨灭的了。我觉得,诗歌就是这样:你只是曾经可能写的不错。
      再来看看这本《福建文学》的诗歌专号,许多诗,早已读过了。有些喜欢的依然喜欢,有些曾喜欢的,开始感到有着这样那样的缺憾。如果我接受这种“代”的划分的话——就让我暂时接受吧——我只想说出我的基本感受:第三代诗人,依然是最棒的。他们超过了朦胧诗,相反地,也许有一点残酷地说,中间代诗人和70后诗人,在他们面前,在这个专辑里,在目前这个状态里,依然没有写出比他们更成熟的作品。
      也许,诗歌真的是一件需要时间的事业。


                                  2002年8月21—22日,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