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诗稿(1998——1999)
1998
《房间里的蛋糕》
《航行》
《旧居》
《记忆的批判》
《嘈 杂》
《问 题》
《半夜》
《发作》
《傍晚的色调》
《诗歌建筑学》
《矫正》
《现出》
《突然》
《知觉与表象》
《身在医院》
《一个毫无必要的早晨》
《空 穴(选三)》
《安居》
《游客的心态》
《写作者的现实》
《白纸是白的》
《记忆中的杨家少女》
《斗室里的风景画》
《衍生物》
《清晨》
《屋外的同情者》
《爱情诗章》
《小故事》
《童年水塔》
《山顶工厂》
《嫌疑》
《知心话》
《物证》
《底片里的蛛丝马迹》
《复原》
《被视觉隔开的世界》
《大街上随风滚动的纸团》
1999
《旅行后回家》
《田野里的手和眺望》
《写作者》
《夏夜之力》
《某个人的客厅》
在只有一块蛋糕的房间里
她在切蛋糕
切一下,蛋糕就少一点她的手又细又长
切一下,她就看一眼
她的手蛋糕很大,充满
整个房间
切一下,它就小一点从早上到晚上,房子
越来越小
她的手又细又长
不像是她的手
1998.1.23酒瓶追赶着河流
深夜我的嗜好
我走到甲板上我把一天里吃下的东西
全都吐在甲板上一天一天的泡沫
漂着的空酒瓶我为乘坐过这条船的人默哀
1998.1.26深夜,他从墙上拆下一块砖
他把它
放在楼梯拐角 大楼里有人
没有人出来
他把它放在
无人经过的
楼梯拐角谁也没看见他。没有人大叫
一个人在大楼里哭
边哭边吃柠檬一块一块
砖和哭声天亮了,擦破了皮
他拆下一块
发现是半块
1998.1.28记忆里的蚊子不是这样
雨嗡嗡直响,不是真实的雨
她通过细小的孔咬他
是灯光,放大了蚊子
也是灯光,使房间有孔
使一切动起来,而不让她担心
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一个坏了的
机关。把犯人押到雨中
叫受害者站到灯光下
雨不是这样,她也不是这样
1998.2.23
午夜的嘈杂收拢在巨大瓷瓶的某一点上
在瓶口处,带着可见的味觉的性质
逗留在舌尖,在帷幔中建起一座
饶舌的房子。逗留在唱片上,跟着旋转
无声往复的肌肉的几何。那些
被赋予了声音的碎片
暴露在空气中因而有了替身
经过一夜,被怀疑的黑色没有减退
但没有人真的怀疑,转而注意
炸开的,阴暗石榴中的味觉的一惊被放弃的偶然为觅食的昆虫证实
胃因为胃病而蠕动
痕迹是经验,一天一堆碎玻璃
呻吟伸进吸管,犹如在水中
张开耳膜,发出振翅一般的
啪啪声。这是被放弃的偶然,一个模型
蛰伏在黑色深处的天鹅
听见一个没有口臭的婴儿的啼哭
在置身其外的玻璃的完好中在嘈杂中,将叫声分类。荆棘丛中的扬声器
那里面,金属丝被揉成一团
梦着它的可变性
虚拟,或某种教义,通过与之无关的事物
找到它,通过嘴唇看到牙齿
肺部扇叶的转动。被捕捉到的
第一次发音,在岩石里
发“啊”的音,发“呜”、“唉”
和一头脱缰的牲畜的声音。它叫着
仍在岩石里,在它的主人
为它所下的定义中成了一块黑炭似的东西。一个三角形
和一个女人相互交叉的定义
在这个定义里去理解她
抚摸便有了框架。一场轻微的疟疾
和无知器官的颤动
和一片绿叶,便是此刻被推迟的午夜
嘈杂来自生理,和生理上的谬误
此后九个月的植物的宁静
只是声响。爪子。盒子里的小动物
发出声响的不是她,是她的象征性她的液体的形象,需要那样一个盒子
需要安上轮子,像车子一样发动
恍惚忐忑,突突直响
等着从监狱里渗出的汗珠
一群人想以潮湿,推翻监狱
看到瓶子里的灯光,非人的折磨被拟人化
从那里出来的人,浑身取得了
监狱的气味和形式,像雕刻品一样
雕刻所表现出的感性
使位置发生变化,凹凸互相对称一个湿淋淋的排他的纺锤,两面的狭窄
朝中间蜂拥,造成莫名的堆积
一堆钢球的流动感
无耳朵无人敲击,却听出声音
说物质是雌性的,被听到的声音是客观的
女人是露天的,明亮是滴着水的
午夜,位置的变化,使一个人
承担了两种性别。把穿过的衣服
翻过来,让另一个人穿
把房子翻到外面,结识原来的居住者午夜的好奇留住了他,在他的腹部
闪着萤火虫,闪现一次机会
这惊吓,使他完成分叉的居住
转身成了两条路上的向导。一条线
从走过的胡同里伸出来,从针尖
到街口,一条路是听觉、视觉
味觉的总和。死胡同
加上光线昏暗。在黑色里,他
愣了一下,在蓝色里他哼
黑色推动着其它颜色,是其它颜色的
推动者,一只转盘上的甲虫 转动窒息了它自己的转动,茫然看不到
轴心,是一只骰子的可耻行径
重复又重复。如果有惊诧,惊诧也是
失明者的眼睛,他望着,假装
望着,下垂的梯子上的
葡萄伸进窗口,一颗接着一颗
它代表植物对空旷的饥饿说话
对一个被时间放大了的空间
对骤然收缩的窗口就像衰老望着年轻 ,昏睡望着惊醒
超然物外的机械原理
就像书面语言望着口头表述
午夜,一个老人的水平仪
上下颠倒,混淆了一杯水
和冰块,某个春天的冗长和节简
现在他流着泪,在井边汩汩地抽水
你可以走近他,呼唤他,但不能
拉他回来,离开那口深井嘈杂是一个人,不停地跳高
跳过去,回来,再跳
却始终留在原地。像风筝系着铅块
老虎的假设里,有猫的成份
当它伸着懒腰
来自零点的自我否定,使事物得以
一次性完成,不同的成份在闪烁
都被包裹在黑色里,它绽开
露出一只瓷瓶。桌上的东西
从桌上掉下来,不从其他地方
一个柔软的东西和哐当一声
1998.3.17(反复地进入、离开一所自我对称的房子是不是
一种不留疤痕的娱乐方式?)磕开一只单性生
殖的蛋,然后将它缝合。蛋清掩盖了龃龉。
一扇玻璃推拉门。(谁推谁拉?)推推拉拉完
成一个骗局,自我戳穿时的自我完善。
(反反复复是不是一种舐舔自己舌头的罗嗦?)进
入就是吃,离开只是离开。一生和一会儿。
被融化的钟的部件和被弹簧弹回的逝去的一
分钟里的一秒钟。
(为什么进来的总是客观上的男性,出去的总是
主观上的女性?)(这是不是单相思者的伦理
学?)一男一女,内外一笑,然后互以呻吟相
威胁,各有各打开窗户的理由。一个粉红色
的老实活塞,因为他喊“住口”而不再冲动。
(房子的所有者和居住者,谁是房子的真正主
人?)请从一个医生的角度来谈谈这所老房
子。客厅里凉爽的消炎片;哇哇大哭导致胆
结石;清晨,空腹走上屋顶;让胃病患者聚
在一起,齐声朗诵,用嘴巴解决身体里的多
余声音。(多鼻涕是否属于多血质?)这种腔
调简直违背人伦。
(谁是居心叵测的居住主
义者?)一个女房客容易犯轻轻的罪。脚步
太轻,说话太轻,抚摸太轻。燕子、芭蕾
舞、跳绳和铝制品太轻。
(谁愿意先假设后溜走?也就是先轻后重,避实
就虚?)房子里藏着一本书,把房子翻个遍,
却找不着,而它正是描写这所房子的。像桔
子里的籽。(你在里面睡着了,与在外面何
异?谁能证明你进入过这所房子?)蚂蚁爬进
喇叭,沙漠里的漫步者。
(桔籽是否对你产生过影响?)你身上奇妙的细胞
分裂,渐渐将房子化整为零。80m2,人均
160,人的形状,一根钉,一盏灯,只有窗户
没有门。房子的真正大小由七个处女轮流决
定。但是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房子叠着房子,
1996叠着1966。
(你画的鹦鹉是否对你产生过影响?)它对你吠
叫、翻白眼,甚至隐隐向你求欢,通过你占
有房子。通过房子占有空间。(一只鹦鹉怎样
才能占有一只鹦鹉那么大的空间?靠羽毛,
靠尖喙,还是靠声音?)声调的高低、抑扬、
轻重、刚柔。用一只鹦鹉将一个童年女孩唤
回,用更多的鹦鹉重复这只鹦鹉。一个爱画
直线的女孩,一个爱画直线的语言中的女孩,
一个语言中的直线女孩,一个语言女孩,一
个直线画中的女孩,一个直线语言的女孩,
一个语言画中的语言女孩。
(直线是否对你产生过影响?)在你成长过程中,
房子一直处于自我复制状态。春天发芽,夏
天坍塌。房子密集,阻碍了你的长大。事关
一粒种子。满屋繁殖的声音。
(无人居住的房子或居住者太多的房子会不会在
一定程度上变形?这二者有何相似之处?)不
鸣不叫,乌鸦遂成疑团。说话也是一种居住。
他不说话,房子立刻发出恶臭,响起劈劈啪
啪的木头燃烧声。人太多又会响起泼水声,
两个房间互相盘绕。房子在雨中挥发,众人
争着打手势。老太太变成白骨,惊得少女乳
房乱颤。
(这时一根柱子是否起到了它的作用?)漩涡,沉
默。如果房子里的一切是均匀分布的,就不
会有死亡发生,也不会有一个人永远长不大
的事情发生。不会有乳房的残骸。昔日的汗
味。嘶喊。飞雪。萨克斯。在你有了记忆之
时,柱子已经完全吸收了房子。只有一根柱
子。冰柱,永远长不大的你。
(对于房子来说,乳房是不是最重要的?甚至可
以因此舍弃故事性?)房子由故事性构成,并
不断从故事中溢出。像蝙蝠背着沙漏。沙沙
沙沙沙。你推开一堵墙,你说:沙在飞。光
线中的房子。
(为什么新房子建成后要从里到外粉刷?为什么
旧房子生了苔藓要闭门谢绝宾客?)在椅子和
梯子之间,在梯子和野外的鸟鸣之间,那些
被人遗忘的细节。梯子被人弄弯了,扔在你
和她之间。蜘蛛一上一下,借助它吐的丝。
一个人借助他的异味,达到身首异处的目的。
(房子毁于一个人之手或两个人之手是否表明情
感的过早介入?它以何种方式坍塌是否取决
于你的童年?)桌椅、书架、书、衣橱、设计
者的意志、风景、轶事、叫声、一串钥匙的
响声、情欲、空虚支撑了房子。两性的道德
居所。无数双眼睛,和眼睛的复制品。房子
被居住,意味着她从女孩变成女人。被居住
的房子是第二性的,不可描述。一个直线女
人。明亮的空气。剥掉了伪装的鸟嘴里的一
块肉。直线女人的遗迹。两个人面对面走着,
抬着一具尸体。
(你在房子里为鹦鹉搭巢穴,将它的声音纳入你
的声音里,你是不是想恢复一个双重房客的
身份?)白天云游,夜里回来。一呼一吸。一
个不断被打断的句子,从头开始的复述。对
一所房子的形象塑造是不连续的,需要两代
人的渗透。其中小小的暴力、火光、灰色童
年的裂缝、爆炸的瓶子,是房子对人的姑息。
(你在灯光里,脱了衣服、鞋子,便脱了干
系?)灯光照着,形成泥沼。
1998.3.26
为了知道谁在我的屋顶上
我爬上屋顶
四周漆黑,我喊了一声:喂
没有人。我赤着身子,刚从一个梦里
爬出来。我并不感到冷
但我总感到有一个人。但没有人。黑暗中
只有我和这一声“喂”
除了这一声“喂”,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1998.4.4
遗忘症发作的时候满屋烟雾
我极力回想
恨不得爬上梯子屋里的水仙开过两遍,雨
在下第三遍
我这是第几遍?有人在挪动梯子。他们都走了
不断有甲虫掉下来一地的烟蒂。谁是我的客人?
窗户没有关上
我不知道窗户在哪儿
191 1998.4.7
从屋脊,从傍晚,灰色升起来
空无一人的城市
唯一一只麻雀,它叫着,灰色
在风中转动着身体从它的叫声中,从身体上,灰色升起来
不是灰尘,是灰色,不依赖
任何实体,从傍晚,从纸一样薄的
越来越远的谈话中从风中。当风来时
灰色被吹散
1998.4.8因为风 所以树枝
所以飞走的乌鸦
电线杆
数电线杆的人直线的建筑学含义 在于
抽掉其内涵
直到电线杆上
栖满乌鸦
1998.4.17按一下按纽,钟就
抱一次时间
“现在七点整”再按一下
“现在七”再按,“现在”
越说越快,连成一片
“现、现、现......”
他按住不放,“对,这才像时间”
1998.5.12
清晨现出风车,因转动而无形。
是一个嗓子,叠着。
神经质的,扩散的脸形。一个没有轮廓的
向前波动的喇叭形。
围绕着细节的白色拱顶,和带有
各色斑点的鹿角的沙径,沿着那时刻
慢慢聚成一个人。他的参照物即他的反面。
附着在秘密冒出的木桩上
一晃动,一片叶子绽放。风从
远处召回了形象,制止了
视野的消失。把看不见的换成了玻璃
用旧的物件的名字,它的无名
是一些残骸。
慢慢聚成一间屋子,四面都开着,却黑得
挪不动身体。
这风,使高处低下来,低到低语。是正在收回的一瞬。
发生的事件被压缩到它的里面。
一天变回到一秒钟。
一座无人走过的桥,水的过去和现在
桥离开自身向下滑落。
一扇窗户及其遗忘。当他介于
这二者之间,清晨便成了他的暗匣。
昏暗和一个夏天的联系,开出一 条
长长的清单。
颤动到静止的长度,无物可以
充填其中。逐渐变轻的孩子
抬着石头,以假想
衡量他自己,离不开一瞬。
言语中的分身术,是漏斗和水的关系。
同一只漏斗,不同名称的水。
慢慢倒入,却不见流出。可以活动,可以跑起来
但流出是无形的。
在越来越深的废墟里,突然的坍塌
也来得均匀
看不出是坍塌。
一个怀念的夹角,上面是昏暗,下面是
清晨,被残余物支撑着
平坦里充满天空。原野
下降到树丛中。炎热针对这一现实,找到
需要它的人, 一个伤口正红的
中年妇女。
她在空气中,舔着空气因为空气的甘甜。
味觉中尖尖的山。堆着
风车的骨头。空气再一次
为青翠的缓慢所控制
只有碎石滚往山下。
1998.8.20
木头在缓缓地长木耳
天花板上的那颗水珠
越聚越大门反锁着,一根绳子
一点点地被拉出他躺在沙发上,回忆着
昨日的天气预报
闻到了粥的焦味刀片停在半空,手在一秒里
1998.8.26两边是树
我想着那件事马路上没有人影
我也看不到
自己的影子马路上一片树叶
我的脚踩上去
1998.9.7一个人又被推了出去
他的口张着
他拖着我向前滑
把我拖到那地方
先黑,进而狭窄
里面容不下两个人
两个人没有背部
四面合为一面
黑之所以黑
清晨、中午、下午合为黑夜
坐在滑轮上
什么都不想
他手上的汗毛
有一种重量感
他的体重使病显得轻
像蜘蛛的肚子与它的脚
像一年和一天
死去和活着
碰不到墙壁
黑之所以黑
被制成肉干
地面抬高了
血还在往外冒
他在地板上
四处撒盐
不要说话,请安静
血还在往外冒
那一刻他被点亮了
不放过他的饥饿
噢噢向前滑
但他的胃
在隔壁
是另一个人的战利品
黑之所以黑
重复着同样的颜色
现在轮到他
他被推了出去
只剩下一堆衣服
慢慢瘪下去
他继续肿胀
穿过一条街
我只好跟着他
他是我的请柬
什么都不想
但可以想象
某个部分
去另一个地方发芽
一把折叠的小刀
使用后被折叠
没有使用的痕迹
黑之所以黑
没有原因
向前滑
什么都不想
耳朵之外的眼睛
闭上眼睛复述一遍
因为死亡,所以死亡
没有因果关系
1998.9.8
一个毫无必要的早晨又来临了
我咽了咽口水,敞开衣领推土机向前推着空气
到处飘着乱发,无人整理早晨震动着我的耳膜
但早晨不是我的序幕杯子里的果汁在晃
我的牙床松动病房里越来越热
窗户越缩越小推土机的后面,一个护士
苗条而愤怒她推着推土机,直到将我
推成一滩烂泥
1998.9.9当我们透过一个人的眼睛看到
另一个人,不是眼睛,而是藏匿在
百叶窗后面的。正如在街上变换形体的
无聊的导演,植物和动物之间的媒人
原型和一个演员,摇摆不定,却始终在远处
摇动着镜头,等待着
突发事件的一闪,把被抛弃的,湿透了的
东西推卸给一辆刚刚启动的车子
不告诉司机去哪儿,也不在太阳下面
多站一会,不听他身上的 声
不置一词。邀某人一道
回到特定的那个时刻,但不告诉他
不理睬他的反抗,将各种声音捆绑在一起
让他去分辨,你的声音,他的
玻璃里的说话声,耳朵饮水的声音,避孕者
漫游的声音,甲虫破裂的声音
不可能更加仔细,也不可能密不透风
猛吸一口,然后将空气抽干。这一切
似乎并不多见,像儿童做爱那么自然
看不到身子的诡计,也看不到空穴之风
是来自同一家医院的病人,对万物
充满敬意的聋子。所患之病相同
或截然相反。这两只手
握到一起,组成了
新的躯干,随便用一个名字
掩饰过去。让他趴在地上,向上翘望,进入
对某个人的假设。气球只是
一种暗示,满足它,将它消灭在
那个假设中。为眼前扩散的幼虫欢呼
掐断它。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让他直翻白眼,失去了
对红色的知觉,对紫色和黑色,
也一样。给他安眠药,让他醒来
送他一对恶毒的闹钟,离开那一天
找到当时的证人,使可变的童年
减少一小时,看清井绳和蛇的相似,不放过
每个人,像对待
沾满唾沫的儿时功课,把刚刚发芽的
邪恶涂在黑板上,把霉奶酪还给
老了的父母,越简单越好,像光线落在
空器皿上,丁当直响
二
他和她说话时,没有人看见
一个圆,正围着他转动,它幽暗
且重。空空的身体里满是咳嗽声。那沙子
也是湿的。他和第二个人、第三个人
他在众人中躲着,不肯与她相见。四个人
抬来一面镜子,用它
装殓尸体。叫他的乳名,叫他妻子的名字
让他缓过神来,用针扎他的眼睛
用弹簧拉他,用五种以上的颜色
抚摸他。为他预订一个房间
301或老鼠出没的地下室,听到铃声
它们就集合在一起,互相打探
从一根棍子的两头
同时噬咬,最后只剩下两张嘴
像空气和空气的结合,突然并拢的
五指,指着同一个凶手
是他,在钟楼上,把时针往回
拨了十年,使同一棵树结出两枚
相反的果子,咬一口,味道却一样
你说:时钟上的果子
怎么这么快就烂了?孩子肺里的钉子
一个老人的呵欠
他用一只残废的手代表他说话,代表
年轻人,蜜月里的人,画中人,盲人
土地所有者,占卜者,非法入境者
五十个人或一百个人的污水。但不能代表他
老人:一个预谋,而他是
那个设计者。他在众人中躲着,用一块花布
遮着脸。许多人在寻找他,穿着
花衣服,唱着歌,赤着脚
三
在游动中静止的,是一条鱼眼中的
鱼,一场雨中的一滴雨,不是
大与小,而是他的琥珀。随心所欲的
一扇窗户,如今锈死了,只能
向内推开。直到他的身体
烧着了,他还在熟睡。那些过路的行人
生活中好色的密探,眼睛中的眼睛,他们中
没有人向前迈步,或有兴趣
朝他的里面看一眼。三十一年
空间换了五座,覆满苔藓,而一生中
看得见的空间
又那样少。你无处躲避。玻璃里
说话的那个人是谁?玻璃里的舌头
从前你认识他,现在他的手
还搭在你的肩上,凑近
你的耳朵。一句话说了半句
吐出一块肥肉。他蹩足了力气,迎着风
刹住了充满敌意的汽车。人们
用肮脏的话骂他,撬开他的嘴巴
把软绵绵的客车推向悬崖,把他
留在旷野。集体的智慧随着一声口哨
而消散,土块、石块、旅客的尸体
向山下滚去。他被一个手势
驱赶着,拼命地跑,仿佛风中
藏着一只老虎。他闯进了
死者的梦里。四块隔板,墙壁
像影子一样晃动。朝里面看
他空了,胃里坐着一颗
巨大的泪珠,像受伤的青蛙
在撕开的橡皮膏药的包围中
探出他的脑袋,从灯里
伸出手,给每个手指各取一个名字
取她们的名字。一生中错过的
那些女人,一想到她们,你的
墙壁就湿了。早晨起床,身在镜中
头发落了,默默无语
1997.7-1998.10
他舔着嘴唇
因为夜晚来了。
一头羊,带着兴奋,爬上围栏。
葡萄藤上聚集的恐惧。屋顶上的乱草,每一株
都系着铃铛。
四周在逐渐僵硬。
平常四周是空气,只露出眼睛。笼子里拥挤的肮脏的群鸟,从窗口
截取的世界的片断
都在这只眼睛里,撕碎了
来自异乡的一片羊肉。
1998.11.14
沿途是胸脯
逼着兔子奔跑。
从植物的草丛到动物的草丛。
碰落许多纽扣。逼着他翻出
口袋里的硬币,换取
聋子世界里的瀑布、鸽子、收音机。
水声随着长发荡漾
漂起了一把梳子。一棵老死的树,跟上了
车轮的速度。
允诺在日落之前
回到衣服下的站台。
1998.11.14
仙人掌开花
开出的是骨头。
对于他,房间太大,写作是一件
露骨的事。水管漏水一星期。
蜘蛛悬浮一夜。
被子单薄,冷得需要
不停地说话。需要一块口头上的抹布
和一串无所不能的省略号。
接受两个房间
并在一起的现实。
1998.11.18
白纸是白的,黑夜是黑的
房子是空气制作的
流水是流动的,树是向上生长的
叶子和鸟都是雕塑的,在树上
做做样子的
男人是男的,女人是没有性别的
但我知道半个女人是值得怀念的
手是我自己的,但手指是会
到处乱摸的,是会把白纸
摸成黑纸的
1998.11.24.
整天都是早晨。
没有一丝灰尘。
脸的风格,包围着她。房子的暴力倾向。在河边。
她呆呆张着的
两片叶子,弯向一个桥孔。小镇绿得不行
眼看就要倒塌。小镇上的动物
集中在杨家大院。
猫弯向窗户。
鸽子咕咕低叫,受到肺部的挤压。她的家空了。
她微凹,缺乏装饰性。
触到水面,她身上的小镇猛地醒来。
1998.11.25.两扇窗户面对面打开
视野相叠,骤然开阔窗帘下露出的
两只脚,并拢着牺牲了局部,保全了身体
屏住气,可以浮起来安静里残存着肉感,植物仿佛
是动物的化身
1998.12.4一阵风,紧跟在
另一阵风的后面流感紧跟在
蝴蝶的后面咕嚕紧跟在一条
蛇的后面蝴蝶只是标本
蛇,衔着尾巴冬眠
一个人在回首中自食其身体
1998.12.7
鸟不见了,笼子里
只有一块手表满满一笼子鸟粪
表针慢慢蠕动
嘀哒声有些混浊
1998.12.8将房子朝水边
推一推将傍晚
涂成黑夜将哭声处理一下
得到一根管子
1998.12.8
电筒照得梨树直落梨子
在她身上撞出凹陷她裙子里伸出台阶
半步,半句,xixisusu (注)梨肉因紧张而溃烂
半句,加一滴露水,成了一句漆黑的梨子
1998.12.9
( 注:xi su 这两字字库里居然没有。)
女人投到枯树上
的影子反射进窗户门虚掩着,天花板上
晃动着几十把
形状各异的锁蟋蟀在墙壁上爬动
边翻身子边吱吱叫两把坏了的椅子
拼在一起,上面坐着
一个肥胖的儿童他望着窗外,手中攥着一只
死蟋蟀地板上先是冒沙子,后又冒出
一只气球
啪地碎了又冒出一只,一只
不停地冒,又一只,五颜六色
不停的啪啪啪啪啪窗外,枯枝落着
女人哭着
1998.12.10
水塔里的水又在下降
阻止不住。
低于他的童年。
他的胃湿了,翻出甜腻之物。一年低于一天。
水低于一个落水儿童。
那条鱼,藏在石缝里,只有鱼刺
在水面上游动。那时她的鳃、头发、耳垂
她的蝌蚪的小腿,她身上
一阵一阵的
藻类植物的迷茫。鱼,一脸的胡须。
她的乳房真小。那时他尚未长出眼睛。
视线被水面压着。
来自衬衣里的内乱,使无知的夏天
延长了整整一年。
1998.12.11
两个人抬着尸体去上班
来到斜坡上斜坡太陡
他们只好走一阵歇一阵工厂在山顶上
还要流一天汗
还要增加尸体他们向上爬
雾也跟着他们
向上爬。他们不敢喘气斜坡上青草
青得令人咋舌
1998.12.12
动物园里跑了一只豹子
许多人在找它他们跑到我的屋子里
翻箱倒柜
他们说我藏了它我说:我只是一名医生
我怕动物
他们说:正是因为你是医生
你怕动物
1998.12.13
脸在前面抵挡着
身子左躲右闪许多尾巴。
1998.12.15
红色的灯压着紫色的灯
紫色的灯压着
黑色的灯只有一盏灯
但她来过
1998.12.16
底片里存在过的一秒钟
被洗出来,是一个肿胀的头形。
明亮直至刺骨,使原本幽暗的房间
轰隆一声落入一幢楼里。
一天里分出轻重,上午和下午
昏睡和猝死的二分法。
在这幢楼的屏息的时刻
安静凝聚成一片嫩芽。
阳光照不到动物,照在窗台上。
无人的藤椅一点点地
朝窗前挪动。静立的,被剔除了肌肉的
短跑运动员的腿部。
一个人与雕塑的石料的任意组合。底片里爬出的蜘蛛
是残缺的,是那种怀孕多次的
孕妇的残缺:走在大街上
像是只有腹部。
吸收了一条街的这幢楼,正在它的窗口
往外吐街景。
角落被反射到墙上。
一幅画的画面被吸走
只留下空空的画框。
蜘蛛开始饶舌
阳光先是虚的,现在有了蛛丝的实体。
风轻得像一个人的敏感。
房间在蛛丝中变得难以言明。
1998.12.23
哑巴们倒退着走
在玩一种游戏行走的哲学
包含一条舌头的辩证法大楼正在倒塌
复原一间小屋
1998.12.24孩子在建造废墟
河流长得令人厌烦漩涡越来越大
气温下降至伸手可触耳朵形状的蝙蝠
被吸进去
天空只能听见,不能看见
1998.12.25一
一个下午冲刷出许多沙子
变得光秃秃,也可以说是光洁
大街是倾斜的
不断下滑
滑进一间从未住过人的房间
与目光构成
一个新的夹角
从十二点到六点,夹角
越来越大直到她出现:一个突然的直角
二
亮光透过门缝
下午的时光
光洁是有限度的,有条件的
在紧靠着大街的
一排房子里一个少年使用过的笔和纸
一把筛子下的字迹在某个时刻
大街被某种东西平衡着三
像刹车一样
倏然分出前后左右
四种颜色的风,悬浮着
等待他选择其中的一种他咬着牙,在纸上写字
描写夹角里
发生的事情。他的脸苍白
因为他对这个下午的宽泛的理解四
很多人从窗前跑过
也可能是一个人
喊着时不倦的叠影筛子呼啸着
满街的沙子关上窗户,才可以看见他
他的完整性是
盒子里的积木他是少年
他是一瞬五
但这个下午他是连续的
吹过人群的风
吹到他的身上
一群人和一个人,一个句子和一个字整个句子的秘密
就藏在这个字里
这个下午,在无数个下午里
当他拉开窗户喊出她的名字
1998陌生人举着自画像
站在台阶上月亮很大
他身后的屋子紧锁水从台阶上流下来
或者是,一层台阶
爬上另一层台阶水似乎流自门缝
周围很静我懊恼,为什么
只有我才有钥匙
1999.1.25一张脸上有一只手
在摸眼睛一件衣服里有一个农夫
在眺望雨只下了一秒钟
不到一滴瞎子的家乡油菜花黄了
1999.3.1
月光在附近
我在写作。猫是黑色的猫
我默默照镜子。
1999.4.20-1999.4.24
天凉了
没有边界失去平衡
从而缓慢伸出手
窗户有了窗外半夜的螃蟹
是无名指半夜的觉悟
呼吸是青色的在夜和它的力量之间
不能动弹问题是凉了
不能动弹
1999.7.10
突然涌现的三个月亮
照着身体之外的一切乱糟糟的光
自惭形秽者敏感的延伸用于娱乐的无辜的水果
浑圆得近于爬行石头柱子,一声窃笑,劈啪声
越往里,越让人心惊典型犯罪的气氛
一个女人,樟脑味,有气无力
1999.7.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