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梅简介:
    本名余昭昭,女,1964年9月生于湖南,1987年调浙江某中学工作,现供职于浙江新昌报社。八十年代初开始写作,诗歌散文小说均有涉猎。无成就,以手述心而已。有散文集《 今夜的月光》、长篇报告文学《烈火作证》,诗集《 独自存在》即将出版。

江南梅诗选

春天的雨水以及忧伤



浪子
我怎么能轻易说出
雨水这两个字
我怎么能轻易接受你的花环
以瘦小的身躯
负载漫无边际的春天

雨一直落下来落下来
浪子你带伞了吗
浪子只要一盏女儿红
就可以壮你涉江的胆么

是谁在这个春天模仿新柳
伸开了绵长的双臂
河流记不住花朵的脚印
浪子  谁卸得下你背上的行囊

一支竹篙的距离很短也很长
冬天与春天相邻也彼此在水一方
浪子  三杯两盏之后
你是谁家屋檐下的过客
野渡无人
谁在顺流逆流的水中
谁又在晓风残月的岸上

这个春天我不说雨水
就像这个春天你不说忧伤
但是我想知道浪子
在你转身的时候
是留下了自己还是带走了我


一朵花的心事如何说破

如果能够打马回头
我就是你
烟雨渡头的舟子
一千年的棹歌
被你信手抽出的柳丝绾系
鹧鸪声里
杨花悄悄落尽
在水一方的人
已在一杯薄酒后老去
晓风残月的岸上
只剩一盏语词的灯
照我归心搁浅照你少年玲珑

如果能够打马回头
我就是你
明月窗前的流萤
一季的光华
被你开开启启的门扉折叠
西风过处
小院深掩重门
独上高楼的人
已断斜阳古道的消息
红藕香残的梦里
只剩一支逝水的笔
画我薄命如烛画你瘦影霜尘

如果能够打马回头
我就是你驿外断桥回眸的残红啊
多少轮回结成的花瓣
包裹了生生世世
被你轻易放逐的初心
一朵花的心事如何说破
吹箫的人
你至今背水而立
错落的音符惊散了今夜
不肯再渡的芳魂


叶落回家


把自己苍凉成一枚叶子
跟随第一阵秋风远离枝头
想像一条路幽深而静寂
沿途的野雏菊四散醉人的芬芳

回家
在秋风起程时回家
三个少女的月光已覆盖河流
大地已伸出宽厚的手掌
这是最后的路
这是最后的故园
我纤小的身体将穿过多少花朵之梦
在大雪唱响挽歌之前
以毁灭的姿势 恒久开放

一切都不可避免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风指示的方向谁能背道而驰?

而我是多么纯洁
一枚叶子的尸体多么纯洁
脉络清晰 一身沧桑
我就是我回家的最好礼物
甚至连一片虚华的雪花
我都没有带上

把自己归还给来处
这是一件多么简单的事
这是一件多么理所当然的事
一枚叶子落到大地的掌心
它一生的秘密
将无处可逃
 

剑 手

三米之外
你看不见我的剑
三步之外
你看不见我的剑

你一步一步走近
你对我微笑
你说你前生就与我相识

我的高明在于我气定神闲
我内心的波澜
我满身的杀气
我将自己逼入一把窄窄的剑

而我冷凝如水
一身光华

就这样看你不设防地过来
看你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站定
细细辩认我的容颜

不能再等
我的剑适时刺出
一剑穿心

亲爱的  不必叫屈
为了向你刺出这一剑
我已经痛苦多年

02年5月8日晨


今夜,我是江南的一支民歌

纤弱  古典
朴素中有着淡淡的忧伤
今夜,我是江南的一支民歌
从新年的第一个箫孔飞出
我洁净的姿势如一枚小小的雪花
谁的红灯笼会因为我的抵达
而更接近明亮和温暖?

素面朝天地行走
或者固守一隅流转自己的心思
多少年来我习惯了这样卑微地活着
就像桑  在民间默默生长
被一些粗砺的手和浑浊的目光抚摸
就像一支民歌
总在不经意时被一个人轻轻唱出
而那些隐居在民歌深处的岁月
如一件久违的嫁衣
依然美丽  却再也无法披上

谁能说出一支民歌的一生是多么孤独
谁能体会一支民歌的死亡
仅仅因为  被人遗忘

今夜  无数的经典在祝福中飞翔
那些音乐之鸟
穿行于弓弦丝管  表演通俗的快乐
然后让该睡去的睡去
该醒来的醒来

而我只是一支民歌
而我只想做一支江南的民歌
静静地守在杨柳岸边
等待某个走回往事的人漫不经心地 
含泪唱出

2002年1月1日星期二
 

你为什么摔碎我的花瓶

那个白色细瓷的镂空花瓶
是我花一百五十块钱
从景德镇瓷器展销会上买来的

很远  我就看见它半透明地
立在那里
落寞的古装女子
衣袂飘飘  横一管短笛

我几乎一眼就喜欢上它
但我羞于  与人讨价还价
只好躲到一边
看朋友指东点西
证明花瓶不值店家要的价钱

可是你讨厌它的俗气
你说仕女不够优雅
你说那几行书法毫无气韵
你没说完就把它举过头顶
“砰”的一声
碎片比我的惊叫扩散得更快

同事们都围了过来
想看你做错事的惊慌失措
可你若无其事地走开
冷冷地扔下一句:
你应该追求最好的

一只花瓶就这样被你打碎
仅仅因为它不完美
仅仅因为你拒绝它走进我的琴房
霸占我瘦指弄出的筝音

来于尘土归于尘土
一碎之下
所有的过程 都被忽略
 

星期六下午和一个不期然的电话

那个时候我正在键盘上敲字
外面很吵室内很静
我独自转身  把手伸进过去的时光
我触摸到一个年轻而孤独的身影
她用一个熟悉的乳名拉近我与她的距离
十八岁的月光便铺天盖地
淹没我星期六下午的情绪

电话铃就清脆地响起来
一个外地男人操着蹩脚的普通话
不过声音真的好听
他说你好  这是你家里的电话吗
我说是单位的  请问先生找谁
他说我很寂寞  我想跟你聊聊
我说这里是报社  你有什么需要帮忙吗
他说我没事  我就想找人说说话
我突然就很夸张地笑起来
我说这里是新闻部  您这个电话也真算新闻
那边一下就没声音
然后他说对不起  就匆匆挂了

后来我继续敲字
可我再也描不出十八岁的面容
我的屏幕上隐约出一张落寞的脸
我的耳边还有一个充满磁性的男中音
他说你好他说我很寂寞他说我只想聊聊
再后来那张脸与那个声音一起消失
只剩我坐在无人的空间
一片寂静
 

高居于秋天之上



现在,我等待你来叩响我的小屋之门
在江南的黄昏
风带来水的气息
晚霞的鲜血如此艳丽温暖
在远离人群的地方
这结草为庐的居所与天空多么接近

你会从哪一条小路拾级而来
秋天的山林 果子已经熟透
混同落叶的浅唱
充满久违的欢欣
一步是春天一步是夏天
高过秋天的
就是我独自存在的家园
它藏在无数的高山流水之后
一匹马驮走的光阴
等你一一拾起
然后前来相认 我的前生



多少年前的一个怪异手势
让我揣摩到今天
流走的光阴 一匹白色的马
谶语散落一地
谁来印证我们的最后与最初

屋前种茶  屋后栽竹
该带来的都已带来
月色里的庭院洁净而宁静
背风而立的时候
日子让什么苍老
从农历八月开始起程的流水
要经过多少村庄
才能抵达你的内心
三十年再加八年再加无数个日子
这样漫长的等待够不够让你感动



我看见大地上的谷穗沉甸甸地黄了
我看见那些移动的镰刀
刈走整整一个季节的内容

直到黄昏来临
直到天宫点起星星的灯盏
我看见一张脸闪过  一朵花凋零

一个个秋天就这样来了又去了
人们播种 收获 腐烂
大地的筵席虚位以待
谁是那个最后的执杯者

而我高居于秋天之上
内心布满秘密却两手空空
我的种子不会发芽我的花朵不会结果
我在远离人群的地方
寻找我前世的爱情
 

写完这首诗就好好地爱你

突然感觉到了如水的倦意
我决定
写完这首诗  就好好地爱你

改掉令你头疼的饮食习惯
收敛动不动就耍性子的坏脾气
关心你的食欲和睡眠
不再漠视你灯下熬出的文字和夜半惊起的叹息
更好地爱你的每一个亲人  朋友
学会在人前赞美你的宽厚与善良
并开始珍惜你给我的批评与鼓励

为你  每天出门时更仔细地整理自己
街头五光十色的人流中
让所有的目光都投来羡慕:
那个干净的女人  就是你的妻
为你  每天黄昏归家的时候
不忘从菜场带回一把碧绿的青菜
然后看你狼吞虎咽的样子暗自在心中欢喜

有人写过这样的句子:
两个人由陌生到朋友到爱侣
这样的过程多么美妙而又神奇
你却常常骄傲地给我提示:
我原本是一只丑小鸭
因为你,我才变得如此美丽

总有一天我们都会老去
白发苍苍  眼神迷离
江滨公园的林荫道上
我们必须相互搀扶才能走完短短的几百米
那时  共同经历的风雨成了一杯好酒
点点滴滴都是温暖的回忆
那时  会有一盆炭火守在飘雪的冬天
等你握住我枯枝一般的手
朗诵起叶芝的《爱你依旧》: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

呵,为了那一天的到来
我决定
写完这首诗 就好好爱你
 

我这什么独自行走

现在我走在大街上
一个人走在黄昏的大街上
到处都是四散逃离的人流
以及卑小的尘
以及风中失控的叶子

影子像鱼
一忽儿在前一忽儿在后
这让我感到自卑
行走了许多年
我竟一直无法摆脱一尾鱼的追踪
它总是在我走向光芒的时候
突然出现
如空旷舞台上的小丑
夸大或者缩小我的寂寞

可恨的是我不能停下脚步
可恨的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独自行走
往左 还是往右
这个问题是我自己的问题
这个答案也是我自己的答案
我甚至不敢肯定我要去的地方
是不是真正的家

现在我走在大街上
一个人走在黄昏的大街上
次第亮起的灯火中
我看见自己暖昧的脸
 

写给阿宏

阿宏,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来,卸下你的行囊
然后慢慢坐下
我们都是疲惫的过客
都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歇脚
外面的阳光真的灿烂
但也让我们感觉
奔波的艰难
阿宏,吟不吟诗有什么要紧
如果不喝酒
就请点燃一支烟
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阿宏,别告诉别人你经历了多少
自己的故事
只能自己缝一只布袋收藏
包扎好所有的伤口阿宏
就说是自己不小心
别再埋怨什么
秋风来临之前
我们必须学会忍耐
像冬眠的蛇
在幽暗的洞穴里
保护好自己的生命

阿宏,我们不知道
这片竹林和这间菊室
还能在世风俗雨中坚持多久
也许一旦离开
我们就再也回不到这里

让我没有任何理由地流一次泪好吗
阿宏,天黑之后
没有人会记得我们曾经来过
我们只是竹林和菊室的过客
我们也只是彼此的过客
阿宏,我只能留下一些诗句
像萤火虫一样给你作伴
而多年以后
我看见一枝雪中的梅花
想起自己曾经在某一处开放
阿宏你不会明白
我将怎样心怀感激
怀念一个命中注定的夏天
 

正月初五去看英子

一张薄薄的车票
就渡我们抵达英子的家

502室
英子的笑脸像我手中白色的郁金香
开成一种圣洁而遗世的美丽
空调早已模仿春风
在书房制造草长莺飞的气象
而那只风筝还贴在墙上
犹如醉卧花丛的蝴蝶
谁的脚步会唤醒它翩然飞起呢

晶亮的高脚杯  血色的葡萄酒
英子的祝词生猛海鲜一般
诱惑我们打开憧憬也打开记忆
曾经有过什么又还在等待什么
那年春天的杜鹃还剩几枝开在梦里
“喝吧喝吧  酒干了泪也干了”
英子说新年我们没有忧伤只有快乐

照片像彩纸
缤纷出自然的颜色和浪漫
西藏啊阳光灿烂
雪莲花说尽高原爱情的坚贞与苍凉
十年的爱人骑马走了
蓝色湖泊就在那个黄昏走进孤独
还有楠溪江的故事哦
农家可爱的小儿
只用一张胶片就将他印到了自己心上

英子说喝吧  愿大家都有好心情
英子说走吧  在路上才会有快乐
英子说一本书是回家一只相机就是流浪
英子说结婚证弄丢了但自己还活着
英子说……

呵  正月初五的英子
我们再次举杯吧举杯吧
打扫风尘后我们就各自上路
但别问是回家还是继续流浪




那是一种暴力
一翦羽翎  黑色或者灰色
只轻轻一抹
就粉碎了天空  浩大的宁静

我见过那种致命的飞翔
那是秋天
所有的谷物都被镰刀带走
大地孤独而宁静
它突然横空出现
无声而急速地滑翔
弧线  直线  上升  俯冲
转眼间
它翅膀的利刃就割裂了整个黄昏
我看见鲜血涂满天空
连风也停下脚步
躲在树梢发抖
我听见一声隐藏的巨响
庞大的秩序便如多米诺骨牌
被摧毁成倾斜的 风景

一个王者在天空诞生
一个王者却藐视仰望它的眼睛

我至今没有明白
除了暴力

因为什么获得了我们的尊敬

2002/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