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头来我们竟要仰仗
我们自己创造的小人。
----歌德 |
现在,无论是社会学,还是人种学,甚至连动物学,植物学和地理学,我们都没有发现涉及侏儒的知识。大概人们觉得这是无稽之谈,是中世纪炼丹术士的幻想,或是童话作家们的虚构,所以根本没打算对它加以详实的考据。可侏儒们对这种轻视却甚感气愤,因为它们知道自己虽说是世界上个子最矮小的动物,但却不该被忽略。
幸而有些观察敏锐,最富有想象力的作家,为人类可怕的欠缺作了一点补偿,在他们的书里,我们偶然还能读到一点有关侏儒的传说:如中国的东方朔、张华、葛洪、段成式、袁枚;德国的歌德、叔本华、霍夫曼、尼采、黑塞、格拉斯;英国的莎士比亚、斯威夫特、卡洛尔;俄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果戈里;法国的拉伯雷、拉丹封、维克多·雨果;阿根廷的博尔赫斯……希腊的神话和犹太人的法典,也都有关于侏儒的记载。侏儒的存在实际上是世界性的。
美国的安布罗斯·比尔斯,写过一本遐迩闻名的书叫《犬儒主义者辞典》。里面关于侏儒的解释是:侏儒也叫匹格米人(Pigmy),这是古代旅行家在世界上很多地方,都能看到的一个身材矮小的种族,而现在则只能在中部非洲找到他们。把他们叫做匹格米人,是为了便于把他们和霍格米人(Hogmy)区别开来。霍格米就是牛高马大的高加索人。英语“侏儒”原来的词形是pygmy,指中非洲的小黑人,但比尔斯却谐谑侏儒是一种小猪,所以把它改造为pigmy,英语的“猪”就是pig。比尔斯写完这本书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人说他寻找消逝的侏儒族去了。
侏儒作为一个种族,早在荷马的《伊利亚特》中就出现过。侏儒的希腊语是pugmaios。他们身体的高度相当于从拳头到肘关节那么长。博尔赫斯说侏儒也是迦太基一个神的名字,人们把它雕成破浪神像来崇拜,以向敌人散布恐慌。当然,这并不妨碍人们也把侏儒当做地球上的普通居民。希腊人说他们住在大洋河南岸,英国人说他们住在印度,印度人说他们住在遥远北方一个抽象的图勒国,而中国人说他们住在西域。
显然,侏儒和人类一样,分布在不同的地区。由于地理和气候,他们也有着不完全一样的身材,肤色和功能。而由他们组成的社会和人类也有着许多相似之处。正因为这点,有不少人把侏儒看作是人类的副产品,是可以被聪明的人类创造并在必要时加以提炼的。
第一个想用炼丹术提炼侏儒的人,是十六世纪医学的救世主,绰号叫“大炮”的帕拉切尔苏斯(Paracelsus)。这个名字是他从一个古罗马著名医师的名字借用过来的,而他的原名叫贺罕尔姆。他出生在瑞士,却周游世界,一边行医,一边寻找最适应于在这个地球上生存的人种,以便做它的君王。他认为医学是最高的统治。他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我才是君王,而君王应属于我。”传说他带着一把剑,上面镶着智慧的哲人之石,剑柄中藏着宇宙的秘药,能医治百病,就象摩西的蛇杖,耶稣的圣手。他是心理学,医学和化学的创始人。从他开始人类的医学得以分化。他不是那种说话的巨人行动的矮子。
帕拉切尔苏斯认为,将人类的精子和马粪放在一起,经过四十天的烘焙,就可以炼制出小人儿侏儒。这种侏儒什么都具备,唯独没有灵魂,因为灵魂只有上帝才能赋予。歌德在《浮士德》里,曾启用了一个叫荷蒙库路斯(Homunculus)的侏儒为角色,而荷蒙库路斯是侏儒的拉丁名字。就好象是意大利文的Homunceletino和英文里的manikin。他经由上百种物质的调和后被瓦格纳提炼而成,当他在曲颈瓶里被炼制时,一会变成碳火,一会是红玉,一会又是电光,他的出身比人类高贵:
我看见一个优美的侏儒,
显出娇柔的姿态活动。
我们和世界还有什么希望?
这显然是承袭了帕拉切尔苏斯关于侏儒的说法。早于帕拉切尔苏斯炼制丹药的是中国的葛洪。在他炼的丹中,有的服用后可以象仙童一样飞翔,有的可以避邪,有的可以活一千岁,有的服用后则变为快活的侏儒。但葛洪不是那种漫游天下的人,所以他没想到用侏儒来替换罪恶的人类。而帕拉切尔苏斯则认为,医师应该用脚踏遍自然的大书,为一切生命寻找新的配方。他实现了自己的诺言,他到过许多地方,最后神秘地死在萨尔茨堡的客栈里。有人说这是欧洲的侏儒族安排的,因为无论什么地方的侏儒,都不会喜欢别人透露他们底细。
通过帕拉切尔苏斯和歌德的作品,我们知道了德国侏儒的特征:他们透明得象炼制他们的玻璃瓶子,没有肉体,但却有神秘的智慧,象火精,土精,水精,木精一样,具有强大的活力,而且懂得魔法。霍夫曼在他的作品《侏儒查尔斯》里有更进一步的描述。这些侏儒看起来很象是一根被劈开的萝卜,因为有人认为侏儒是蔓陀萝变的,或是树根变的,甚至是土地神变的,所以他们应该有一副分叉的躯体。人们嘲笑他们时,会同时叫出好几个名字来:侏儒查尔斯--树根精--大姆指--曼陀罗。他们佝胸拱背,身躯很短,有两只长长的蜘蛛腿,看起来有时又很象一只插在叉上的苹果。侏儒头上原来只有三根致命的红头发,谁触及这三根头发,就会使他们痛苦不堪,露出原形。仙女为了保护侏儒,于是让他们生出满头披肩的黑发。每过几天,仙女就用金梳子为他们梳理,以增强侏儒身上的魔术,所以,要想惩罚侏儒,还必须先解除金梳子的魔法。
英国的侏儒,出现在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里。他们使用的是一种非常奇特的语言,是人类所有语言以外的一种语言。他们把大老爷叫做“赫狗”(Hurgo)。他们的政党,是根据鞋跟的高低来分的,一个叫特拉迈克三
(Tramecksan),一个叫做斯拉迈克三(Slamecksan)。侏儒国利尼普特(Liliput)同一个叫布莱夫斯(Blefuscu)的国家打仗。引起战争的原因仅仅是因为打鸡蛋的方法,因为侏儒们自古以来就是打破鸡蛋大的一端,但皇帝因为他的祖父曾在打鸡蛋大端时被蛋壳划破了手指头,于是制定法律,规定全体臣民,一律只准打破小的一端,结果引起内乱。布莱夫斯帝国主义则想趁机颠覆侏儒国。但是,叛乱被镇压下去了。“大端派”中的精英分子也流亡到了布莱夫斯帝国。英国侏儒对不可见的事物,有着非常敏锐的观察力。他们的厨师拿着还没有一只苍蝇大的百灵鸟寻毛。妇女们能在最细小的针孔里穿线。殡葬时他们让死人的脑袋朝下,因为英国侏儒相信,一万一千个月以后,死者会复活,而那时扁平的地球会上下颠倒,这样埋的话,在复活之日,他们就正好安稳地站在地球上。
莎士比亚注意到,英国侏儒虽然矮,但手指甲却了得,可以把人的眼珠子扣出来。而且挺喜欢这么干。他们长得就象小混球,因此常被别人辱骂,就象《仲夏夜之梦》里拉山德骂赫米亚似的:“给我滚开,你这个侏儒;你这个三寸木头疙瘩长不大的小不丁点;小珠珠,小果球。”
北欧的侏儒较接近德国侏儒,他们最敏感的不是英国侏儒的视觉,而是嗅觉和触觉。他们可以嗅出任何给生活带来不稳定的因素,甚至嗅出了未来世界的全球性战争。由于太过敏感,北欧的侏儒无法容忍别人触摸他们的身体,甚至是女人。他们讨厌侏儒女人,因为她们长着一双尖利的小眼睛,全身干瘪得象一张古老的羊皮纸。他们也不喜欢和小孩玩,因为他们除了担心这些孩子往他们的身上爬,更担心别人会把他们混同起来。巴·拉格维斯在《侏儒》里写道:
侏儒和小孩有很大区别。由于他们身材近似,人家就认为他们是同样的人,而且能相处得很好,其实
却并非如此。人们安排侏儒去和小孩玩,强迫他们去这样干,却一点也不去想想这样一件事实:侏儒恰好
是小孩的反面,他是生下来就老了的。据我所知,侏儒从不和儿童玩耍……
拉格维斯暗示我们,北欧侏儒的祖先是耶稣基督:“这就是所有侏儒的救世主。他本人也是一个侏儒,在本丢·彼拉多大王治下遇难,为了一切人等的快乐和安宁被钉在这小小的十字架上。”侏儒耶稣给人们吃的是他畸形的身体,这种肉象胆汁一样苦。这种关于北欧侏儒祖先的回忆,不由使人联想到法国的拉伯雷对法国侏儒祖先的溯源。他认为法国侏儒们的饮酒嗜好来源于他们的祖先阿尔西比亚德和柏拉图,而他们则又来源于苏格拉底。苏格拉底的外貌和所有的侏儒一样,都十分丑陋,尖鼻子,牛眼睛,疯子的面孔,不拘小节,既无财产,又没女人要他,一天到晚嘻嘻哈哈地喝酒。而苏格拉底则又是继承了西勒诺斯的德行。西勒诺斯是一个心灵善良的秃头精灵,鼻孔朝天,又矮又胖的五短身材就象挂在他身上的酒皮囊。他常常醉得不能走路,要靠毛驴代步,或是让半人半羊的侏儒萨堤洛斯搀扶着。他们都象德国侏儒,披着散乱的长发。拉柏雷说西勒诺斯原来是一些小盒子,就象平常在药房里看见的那些小盒子。盖子上有时画着女头鹰身的妖怪,或半人半羊的神仙,或套着马络的鹅,或长角的兔子,驼鞍的鸭子,驾车的鹿,而盒子里面则装着龙涎香,阿莫蒙香,麝香,宝石等等。这些都是可以用来提炼侏儒的原料。如果法国侏儒可以追溯到西勒诺斯和苏格拉底,那么安提西尼和其他犬儒学派哲学家们就该包括进去。犬儒学派的哲人提倡侏儒族应该保持祖先的美德而象流浪汉一样漫游世界,在所遇见的公共建筑中睡眠。这有点象美国侏儒族的习性。
马克·吐温比较了解这种北美侏儒的风格。他们喜欢搬迁,浪漫地周游,借各种借口跑到另一个世界去,行影不定,会象变魔术似的突然在你面前转弯消失。马克·吐温有一次想画下这种动物,但只刚刚画完一条腿,它的其它部分便拐了个弯不见了。这条腿有两只很象雪橇的爪子,这说明它们跑得非常快。
中国的侏儒也有这种跑得很快的特征。他们住在遥远的西海外,但这对他们来说,算不了什么,因为这些侏儒疾行如飞,能日行千里,象传说中的地精,可以在眨眼工夫出现在任何想去的地方。中国侏儒也叫短人,小人。他们的脑袋长得有点象羊,头发稀疏,隐隐约约有角状物。都穿红色衣袍,戴着黑色的帽子,没事就乘坐车马闲逛,能活三百岁,是世界上最会消谴的一类侏儒。他们手里有许多珍珠和夜明珠。显然和那些提倡犬儒主义或波希米亚生活方式的侏儒不同。他们喜欢聚敛财富,囤积粮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常常遭到袭击,但这些侏儒却并不怕这个,他们真正害怕的是小偷和老鼠。也怕比他们高大的人,因为这些人会非常羡慕地把乘着小车马的侏儒抓来吃掉,这些人相信吃了长寿侏儒的人也可以长寿。所以侏儒不提倡使用车马一类的交通工具。
实际上对所有侏儒威胁最大的,是那些喜欢从天空俯冲下来捕捉地上游动物体的飞禽。鸟类显然把他们当作没有抵抗力的昆虫了。侏儒又不太善于观察头顶以上的事物和对他们来说距离也太遥远的天空,所以不能及时防备鸟类的攻击。亚里士多德认为,侏儒们都住在地洞里,在收割麦子的季节,他们便带着小斧头到森林去砍伐树木,这时俄罗斯草原上的鹤群便开始向他们发起进攻,而侏儒们则骑着公山羊去捣毁鹤的巢穴,以此作为报复。但为这个他们一年中得花三个月的时间来作准备,这是博尔赫斯告诉我们的。
中国侏儒有点不同,许多古书记载,他们是在种庄稼时遭到鸟类袭击的。而且袭击他们的是一种叫鹄的鸟,有时是海鸟。鹄属于猫头鹰一类,据说是鸠鸟无意中生下的,绿色,声音很难听,有人说鹄是象驴一样的巨灵,它们喜欢吃桑椹,但最喜欢的还是吃侏儒。它们能非常准确地捕捉分散在庄稼地里的侏儒,侏儒身上的红衣袍十分显眼。中国侏儒之所以能够存活下来,有两个原因:一是挨着侏儒族的国家,常常帮助他们击退各种鸟类的袭击,通过这种帮助,能从侏儒族那里得到昂贵的酬劳。侏儒族对帮助他们的人,总是竭尽全部的财富,包括那些夜明珠;另一个原因是,中国人崇尚喝用鹄熬的汤,因为鹄常常以能活三百岁的侏儒为食,这样一来,它们的肉也就具有了使人长寿的药效。这样侏儒的天敌也就相应减少了些。
人类一般不会伤害侏儒,因为他们相信这样矮小的人不会构成什么威胁,何况又是人类的剩余产品。拉格维斯说侏儒族不会生育,认为没有这个必要,因为,他们认为人类这个种族本身就会产生出它的侏儒来。但大多数人更同意侏儒是独立的人种,只不过因为他们常常成为人类的弄臣和皇室中为君王取笑的小丑--正象艾德嘉·爱伦·坡说的:不少帝王要没个小丑陪着笑闹一场,要没个矮子拿来取笑一通,就觉得日子难过--才被看作是人类的仆役,但神常常赋予他们残缺肉体以超人的能量,使他们当中产生出姣姣者,而侏儒们则把他们派到人类社会中来造成巨大的影响和痛苦。非洲人崇拜着他们的小黑人儿汉尼拔,自负而嫉妒成性的奥赛罗,克利斯帕尔,以及都桑;欧洲人一谈到拿破仑,希特勒,斯大林便头晕目眩。苏联伟大的诗人曼德尔斯塔姆,曾是那个时代唯一看出斯大林是来自侏儒族的:
一群细脖子佞臣,贱货围绕着他,
这些献媚的侏儒任他恣意戏耍。
但他为这首诗送掉了性命。中国侏儒从人口比例看,数量恐怕是世界上最多的,分布得也最广,尺寸也大不一样。《文献通考》说,在最早的侏儒国,人长四尺,是把欧洲人打得来屁滚尿流的蒙古型人种;过到突厥种,要稍差些,有三尺高,但至少还能拿得起弓箭和鸟类作战;而稍后些的混合型小人国,就只有两尺;再后些的,便只有一尺零五寸,被当作贡品献给大唐帝国;以后,侏儒又多集中在北边,叫诤人,只有九寸,因为他们太喜欢发动国内战争,自相残杀,相互诽谤,没功夫击败繁殖速度惊人的鸟类,只好迁到寒冷的最北边去,以躲避鹤群和鹄的进攻;到最后,中国侏儒连躲避的能力也没有了,便归属于鹤民国,只有三寸长,对鹤王顶礼膜拜,几乎滨临绝境,因为除了被鸟类的统治者吞食外,他们自己的寿命朝生夕毙也相当的短。只有靠快速繁殖和庞大的数量来维持种族的延续。他们从不承认自己是矮子。确实,当你周围尽是和自己一样高的人时,你又怎么能知道自己就是那闻名的侏儒呢。所以哲学家尼采说,有种侏儒就踩在我们的肩膀上,他是一个精灵,但却象个侦察兵,随时都可能跳下来。当它跳下来,蹲伏在你面前时,它会告诉你,所有的真理都是弯曲的。当然,也并非全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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