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文化中,茶是一个异数。一个纵横雅俗、亦雅亦俗、大雅大俗的异数。
阳春白雪者,是文人雅士高门大族每日不可稍离的琴棋书画诗酒茶。品茗论道、煮茶听琴,于袅袅幽香中揣摩炎凉情境、体味苦乐人生。缺了茗香,便低了品位,就如同神仙丢了飞升的祥云,灵感殆尽。
下里巴人者,是引车卖浆贩夫走卒开门七件要事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泡茶待客、请茶谈事,于漫漫水汽中滋润焦渴咽喉、谈论生活关节。少了茶水,便跌了架子,无异于面孔失了微笑的内涵,干巴无力。
但今天,关于茶,文化传承自中国的日本尚有精致到了艺术境界的茶道,中国,有着数千年饮茶传统的中国,却只剩下那一堆被榨取、流失尽精华的茶渣。虽然,茶依旧饱满在高人雅人贵人们古雅的紫砂壶或晶莹的玻璃杯里,可从什么时候开始,茶开始淡出一般家庭主夫、主妇们的视野了呢?
现在,在许多家庭里,开门七件事已经变成了柴米油盐酱醋烟——香烟。当然,有的可能是糖或酒。
也许是因为喝茶太复杂——找茶叶、烧开水、洗杯子、寻杯垫……喝到的,无非是一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茶。用一次性水杯倒可乐,不是方便得多吗?在锅台碗碟边跳够了舞的主妇们实在没有精神再去操持高情雅趣的茶水了。奔波了一天的主夫们也更愿意喝简易方便的袋泡红茶或绿茶——只是,那能算是真正的茶么?于是,他们索性喝酒、喝咖啡。那费心劳神的茶,不喝也罢。
也许是因为茶味太平淡——尽管茶也有苦、恬、淡、无四道滋味,但哪及得上可乐、咖啡、罐装乌龙茶的一步到“味”?扮帅耍酷的青少年只要“IN”,只要自由与刺激,哪受得了茶经的唠叨、茶道的繁琐、茶味的清淡?麦氏咖啡“滴滴香浓,意犹未尽”,茶能有什么?对于一些青少年来说,可口可乐是“永远的可口可乐,独一无二好味道”,百事可乐则如其广告语所宣示的,确是“新一代的选择”。在他们心目中,茶只能算是“老掉牙”的古董级食品,过去的传统算得了什么呢?茶既然什么也不是,什么时尚也搭不上边,那就请离得远远儿的吧。
事实就是如此。古人的血液里高山流水着醇浓的茶香,今人的器官间则山重水复着两种可乐的战争。
是由于时空被科技、工商骤然压缩得容不下自然的神韵,还是由于心灵被生存、社会逐步挤迫得趋向于精美的复制?
无论如何,那份泛舟江湖、啸歌山林的从容、淡泊,那份举杯临风、笑望同好的高远情怀,在城市纵情纵欲狩猎的人们,怕是再也无法领略与消受的了。
数年前,那还是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不久,清风盈袖,神采飞扬,自然提携诗酒、优渥歌茶,有时甚至无茶不乐,无酒不欢。在张灯卧读或沐日把卷之际,我颇喜以茶为伴——细细地看着几片干瘪的茶叶在沸腾的水中翻滚、浮沉,一点点地丰满、圆润起来,终于舒展出一派幽幽的青山绿水,该是何等怡人!连那澄澈的水也受了感染,绿莹莹的,仿佛一个逃过了红尘的梦。
不过,白驹过隙,琐事恼人,时光催人,老气虽不横秋,却也疲塌不堪,酒是醉后鞭名马,从此不再把盏,那茶也在心忙手乱的边缘,如美人的韶光愈开愈黯,如故人的脚步渐行渐远,于今竟是久违的了。
彼时,那一枝一叶总关情,生机盎然的岁月,被当作生活。
此刻,那沉舟侧畔千帆过,终于流失的日子,被叫做回忆。
回首酒意茶事,常有白发对镜之叹:生就一身俗骨不变,难有满口清香长留。
这倒也好,省得为标清高强喝茶,却喝出了一脑门子俗人的茶锈。
茶,是只适合邀月为伴或三五友好于山巅湖畔、茅屋秋风、雪光书影、棋枰逸事间氤氲、悠长而盈怀的。
也许,在工业化、信息化了的今天,只有静谧时间与清洁灵魂才能品味的茶未免太奢侈、太固执、太落伍了,在水泥森林、物质天堂、铜臭与锅碗间操心、操劳的现代人干嘛不投身工商业的流水线上一统天下的口味呢?那些袋装、罐装红茶绿茶、果珍乳品,自会填充现代人因忙碌而空虚的灵魂。
只有在充满想象的回望里,茶还留存着昔日的清香。那在热水的滋润下一点点倾吐出全部心情的真正的清香。
我的头面衣袂上既已满是寥落的风尘,就不必唐突茶叶尖上凝聚的情思了吧,更不必由此去打扰和糟蹋那山上的清露、月下的乳雾。但我还是常常喝茶,在许多社交场合,如茶话聚会、酒席应酬时,总有各种红茶、绿茶、八珍茶,权作润口的水吧。那茶味,来不及去品它。
不过,我家里倒还是备有茶的,比如一位朋友送的龙井、弟弟从江南带回来的碧螺春。因为我虽已无意品茶,却须有心待客。茶毕竟还是社交场上通用的一种道具——沏茶迎客、端茶送客,颇似阿庆嫂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的家居缩微版。
还是说说别人吧。
如今的年轻人往往把乐趣停留在可乐与咖啡的杯口上,香甜迷醉之际神飞巴黎、纽约、维也纳,他们的口味是舶来的口味,一次性消费,无须铺垫与延续,也不谈结局与余音。一如群鸥掠水过,春梦了无痕。
只有少数爱喝袋装红茶、绿茶,却也往往只为那一瞬间的爽口。喝完了,便将茶叶袋从杯子里拈出来,将那堆散尽了滋味的茶渣连纸袋一扔了事,仿佛不曾有过。唯有杯口那圈黄黑的茶垢,在清洗之前,若有若无地流露着曾经的痕迹。
一些中年人则多爱喝酒,解酒者何?茶。但半醉半醒之间,他们在鸡毛蒜皮、勾心斗角的人际战争中,也往往成了一堆行将被抛弃的茶渣,那是时光与社会共谋的。
老年人则只能在陆羽与天水的氤氲中,慨叹风光雨韵的时光春水流逝、昔日难来。
还有多少人肯静下心来、能静下心来拾掇那些终于失去味道的往事?
只有那些衙门里的大小老爷们能够悠闲地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但他们从茶里得到的,无非是类似茶锈溶液的黄水或绿水,他们给社会留下的,也只是一堆寡淡无味的茶渣。
那确实是要抛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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