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无法理解所谓飘逸、超脱的美学境界,吴带当风、公孙大娘舞剑之潇洒无缘得识,要么是年代太久,要么是心理距离太大,别说没有见到,就是见到了也不会理解。
就连人皆称道的王右军之飘洒,我也疑心是在躲藏。在他的时代,专制者每天在杀人,说不定下一个就要轮到你自己,我不明白你的潇洒从哪里打足气?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有时候我也惭愧,每次谈琴棋书画我都顾左右而言他,我的浅陋不光让古人见笑。如果非要谈书法,我更喜欢弘一法师临终前的绝笔:悲喜交集。字划歪歪斜斜,全无书法家们讲究的间架布局,显得稚气,像一幅习作。当然,在弘一本人看来,写字无所谓艺术不艺术,写字只是抄写佛经,所以他写字时,大概是顾不上什么美学境界的。此外我还喜欢魏碑,它是硬的,突兀的,有忧思难忘之气。
我为范仲庵“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而感动,又为此感到悲哀,经验告诉我,这是作为说法,而不是作为做法而被传诵的,换一个新潮术语说,是作为文本而不是作为一个经验的事实而存在的。这句话本不该是一种美学境界,然而它的确是,只有在审美时它才是真的。虽然从古到今的文人士大夫们津津乐道这句话,当他们吟诵得高兴时,我总要怀疑,这又在掩饰什么,也许是青楼醉酒后的内疚,也许是告密之后良心的不安,谢谢上帝,他们还不算坏到了家。
“忧”是一个含混的汉语词,为天下忧,为衣食忧,为感冒忧,为聚敛不丰忧,欲望之忧和存在之忧混在一起,不免会使“忧”变味。它本该是一个绝对的概念,可我们的祖先只想出了这一个“忧”,并且是忧国忧民时才理直气壮地忧,存在之忧太远,又太轻,严格地说那是欧洲概念,所以不懂它也没有关系,谁让我们身边有那么多具体的牵挂呢?
一连好几年我都在想它,越想越不明白,只好把它理解成一个愁眉不展的模样,象我自己在生活中的模样一样,斤斤计较,很没有贵族气。
一个人若生在贵族之家,从不为吃饭发愁,又没有罗里罗嗦的穷亲戚,即使有几个,也能硬起心肠不理,并且走到哪里都看不见不平的事,这已经接近无忧了,虽然并不彻底,可就连这个也离我太远。俄国音乐家肖斯塔科维奇在谈到他的老师格拉祖诺夫时说:他的心灵里始终存在着矛盾,始终由于意识到他个人的安宁因世道不公而不可能存在,许多生活坎坷的人去找他,他努力帮助他们,结果是找他的人更多了,他毕竟不是能创造奇迹的人,于是他不断在痛苦之中。肖斯塔科维奇最后说:这是我们俄罗斯知识分子的通病,我但愿自己也有这样的通病,又因自己不能有这样的通病而不快乐,我和大多数中国同行一样,刚分到房子就忘了许多人还没有住房,良知使我谴责这种行为,为不能忧而痛苦,这又是一个后现代奇观。
我们的眼睛过早地被贫穷打开了,我们的童年是挖野菜的童年,而不是弹钢琴、背唐诗的童年,稀里糊涂长到成年,到现在还没有学会欣赏莫扎特,有时候从小说里看到一两个抒情的场面,揉揉眼睛也不敢相信,这么好的事情怎么会在生活里发生呢?我们没有兴趣去回忆昔日知识阶层的富足,这是教授们最喜欢的话题。当他们回忆得眉飞色舞时,我却在想,当时的生活毕竟不只是轮流作东吃饭呀,当时还有九一八和黄河水灾呢。富足,这在中国本是一个梦想,如果它得以实现,那往往是妥协的结果。当有人流落街头,抱怨知识分子待遇之不公多少总带有矫情的成分。当然,一个民族若不能喂饱它的精英(不管他们是诗人、数学家或是巫师),这个民族理应感到脸红,尽管它的精英们首先应该脸红的事情可能更多。知识阶层被人嘲弄,并不只是痞子时代的特征,人们经常为孟尝君养士三千而唏嘘成声,很少有人想想贵族妇女怎样养阿猫阿狗,那也是好吃好喝地宠着的呀。现在大家都奔了市场,文人们就抱怨斯文扫地,不知道文人被孟尝君宠着时曾经有过怎样的斯文?可能文人们并不这样看,所以至今还在怀念笼子里的无忧。一个时代的斯文扫地首先是文者自己的内心已经斯文扫地,当你把担当苦弱的责任推给别人,你自己的苦弱自然也就无人担当。
外在生活的富足并不必然导致内心的平静,有钱也未必无忧,被金钱推着走,心为物役,于是你就成了欲望的奴隶,奴隶无自由,自然也无道德可言。但汉语极端推崇物我两忘,从哲学上看,这固然是无忧境界,在生活中,其实什么也忘不掉,不如执其一端,强调忧的绝对性,哪怕它再难看、再不抒情。如果执著于“我”,那么“我”能有多大力量呢?说到体积,我们大不过一匹马,论重量我们比不过一头猪,论生命我们活不过一棵树。我们的脆弱是有目共睹的,一颗小小的子弹就能夺去我们的生命,一场短命的热恋就能使一个认真的小伙子从此一蹶不振。金刚不坏之神功难炼,内心的平静则更难修。如果论物,任凭你家财万千,我只认定一个硬道理,地球之大,毕竟是你抱不过来的。所以我最喜欢阳光下晒肚皮的人,喜欢无所事事地坐在沙滩上看大海的人,用一句捷克谚语说;悠闲的人在凝视上帝的窗口。但我怀疑他们的悠闲是否经得住忧的考验,况且我们的上帝是否无忧也是个疑问,我自己情愿凝视一个忧心忡忡的上帝,喜气洋洋的上帝会原谅我的重重心事吗?我总是忘不了基督在十字架上的受难,事实上他的受难早就开始了,降生为人,这已经是在受难了。人再无忧,也难得不去面对自己的虚荣、怯懦和种种匪夷所思的欲望,难得不去面对自己在生活中每天都要遭遇的失败,我怎么也不会喜欢无忧的和谐或和谐的无忧,我只相信受苦之后的希望和微笑,这是个神学问题,无法由常识和哲学推知。哲学层面的无忧可以由概念推演而得,把世界简化成语言问题,当然不难取得语言上的胜利。等你沉默下来,你发现“忧”还呆在原地,思考和奋斗都赶不走它。
有人花了一生光阴,探讨人是否可能过一种自由而率性的生活,浮士德拿灵魂同魔鬼签约;道士们打坐,许多人坐成了半身不遂;中国和尚们明心见性,却忘了佛祖本人救众生而不得的悲苦。我们肯承认自己是血肉之躯,承认精神的有限,却死活不肯承认:无忧的生命原来是一个伪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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