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的时候背《论语》中“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段话,年幼无知,颇以比十五早“志于学”而自豪。可到十五岁却未真正“志于学”,三十没有立起来,但也没有恐惧。四十时发现十年就这么从自己的手指缝溜走了,而且无声无息,四十岁的门槛一跃而过,回是回不去了。这时才被一种苍凉的感觉压得喘不过气来。四十而始惑,的确是晚熟。不过孔子的“四十不惑”是对男人讲的,因为他看不起女子。女人太简单,没有立与不立之类的问题。而男人的一生要复杂的多,想得到和不想失去的都很多,只有到了四十岁才能“看破空花尘世,放轻昨夜浮名”。我有幸不属于“四十不惑” 的一类人,四十岁的我是如此的困惑。
对于惑与不惑,培根用他犀利的刀子进行了准确的解剖“从确信开始的人将以怀疑而告终,但甘以怀疑开始的人,将以确信而告终。”被老培根不幸言中的不止是我一人,我们往往以自以为是开始,最终却陷入痛苦的思想危机。当学会用怀疑的眼光看待曾经确信不疑的一切,用自己的头脑重新评估身边的事情时,又慢慢地走出了危机的泥潭。那么你能断定何时惑何时又不惑呢?人的不惑也许不可避免地要伴随着惑。我在自由自在了若干年后,突然发现自己在流失,才意识到越来越多地身不由已地干了那么多不很情愿去干,或并不认为很有意义的事情,于是在不惑之年,却越发地惑了起来。这时,寻找一个去处成了大问题,安慰自己这颗成年的心也成了大问题。默默捱蹭,一个人总是先得学会承受,再设法拒绝。承受,一直承受,承受到你的自尊所无法容忍的时刻,真正的拒绝就要开始了。可是人真的能摆脱一切世俗、潮流而不惜一切的自行其事吗?如果我们中间的某些人执意寻找自我意识是值得的道路,而却失去了过去到现在大多数时候一直是大多数人的目标如功、名、利、禄的人生机会,对他们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我想举一个绝对的例子。高更,新印象画派的代表人物,在非常富裕的生活中热爱上了绘画,四十岁的时候放弃了股票经纪人的职业,到一个荒寂的小岛,在原始、野蛮中寻找生命的力量,在反叛现代文明中开拓了通往绘画本质的路,并在那里立下了现代印象绘画的里程碑。正是因为有了高更,后来的画家拿着那枝胆颤心惊的笔,不知还能制造出什么样的画来,现代印象的命题将会苦苦折磨着这些艺术家一辈子。
对于高更,我只有感叹的份儿,我太怯懦,也太功利。我会无数次地想,但又无数次的患得患失,而永远下不了决心付诸实现,只能保留一点点不随波逐流的勇气。
人一过四十,如四季之秋,有没有收获都不能太多指望重新播种后茁壮成长。俄国作家陀斯妥耶夫斯基在《地下室手记》中写到:“我现在四十岁,四十岁是人最日暮途穷的年龄。人过了四十岁还活着是不体面的,卑下的,不道德的。”这个“拷问灵魂”的作家,几乎用病态的笔锋,冷冰冰的揭开了这一生命段上的面纱,不管你同意不同意这种偏激和绝对的话,但应当承认四十岁是人生严峻的关口,我是指心理上的。但过了四十岁就觉得活得不体面,也未免过于虚荣,是不能当真的。过了四十就应该去死,没有任何道理。再说,死也不是一件急于求成的事情。这只是作家内心自我的倾诉,其中不乏生命的悲怆。陀斯妥耶夫斯基本人就活过了四十岁,而且活得相当丰富,四十岁以后又写下许多非常好的作品,包括那部沉甸甸的《罪与罚》,四十岁并没有污辱生命的尊严。
我只觉得四十岁是人生的一个坎,特别是女人的坎。四十岁才明白时光如流水,无法挽留。它就从你的指缝里流过,但从来就没有抓住过。小时候家里有一部丰子恺的《缘缘堂随笔》,吸引我的是书中的插图,因为插图是为文而配的,所以文也带着看一点。最让我不能忘的是那篇“渐”,它说“使人生圆滑进行的微妙要素,也莫如‘渐’。在不知不觉中,天真烂漫的孩子‘渐渐’变成了野心勃勃的青年;慷慨豪侠的青年‘渐渐’变成了冷酷的成年人;血气旺盛的成年人‘渐渐’变成了顽固的老头子。”最使我惊讶的是“如花的少女,就是将来火炉旁的老婆子,……现在的老婆子都是由如花的少女‘渐渐’变成的。”那时候我对着镜子,问,我将会是老婆子吗?镜子里面的人摇着头。今天我站在镜子前,镜子里是一个老婆子。女人的生命在“渐渐”中要更多一层体验,从少女到老婆子的过程质的飞跃就很明显。假定这个过程女人都命中注定做个妻子一定要处心积虑,命中注定做母亲必须要累得白了头发,弯了腰,吐了血,那么这个世界对女人也太苛刻了。女性的完善需要付出,要释放自己那份心血和精力,才能得到身为女人的那份享受,但完全牺牲自己,依赖他人,也很容易种错了别人的地。女人的天性中有妻性、母性、更应当有女儿性。女儿性是自由的、纯真的、无拘无羁的,而且也常常有小脾气的。一个女人若是为人之妻,依然有着一份清纯的女儿性,她肯定是真正的好妻子。一个女人若为人母却还有小女孩的憧憬与真淳,有对儿女的理解与宽容,那她一定是真正的好母亲,一个好“老婆子”。可太多的女人在“渐渐”中丢失了女儿性,堆积了薜宝钗那样处心积虑的妻性,王熙凤那样霸气十足的男性,祥林嫂那样情孽深重的母性。四十岁的女人,愿你还存有一份女儿性,留你一个爽爽脆脆的女儿命 。
四十岁是人生的一个关口,心理的变化是最明显的。四十岁前做事那么狂妄,那么执著,那么生气勃勃,正应了自古英雄出少年。四十岁后就不同了,像是一个人攀跻到最高峰,蓦然回首,发现自己走过的路那么多的岔口,好险,稍微一偏就不晓走到哪里去了。仔细看去,路上好多块绊脚石,好多处陷井,曾把自己磕的鼻青脸肿。才知道人是那样艰辛地走着命定的路,才相信自己每走过的每一步都不是自己能操纵和把握的。终于明白了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冥冥之下的凡人,只能让一切充满暗示而又无力看透的好事、坏事都发生,无力阻拦它们,只能锤炼坚忍,来承受命运所带给我们的结局。此时,上山的辛劳也淡淡一笑了之,来时的心气已经没有了,向前看,前面是下坡路,好走的多。
四十岁前,人总是在一种不受意识支配的外向发展,许多事与其说是非意识的,还不如说是顽童发泻太旺的生气,大部分生命都被那些创造新生命的力量霸占去了,所以行动也大半不能自主。过了四十的人就心静了许多,判断力就来的比以前清晰,一生的意识生活才真正开始,生命力的威风渐渐退减了,灵性的力量可以出头了。四十岁前人们拼的是体力、聪明、勇气。四十岁后唱主角的却是文化积累、人格锤炼和道德修养。梁任公的“昨日之我非今日之我”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前些日子我在黄果树,站在崖上看瀑布,白水河浩浩荡荡,应征而来,洪流忽然在断崖前顿失凭依,无端地被挤下去,惊瀑骇潮撞碎在崖下,发出轰然巨响,云垂烟接,万练倒悬,浪花飞扬,掀起轩然大波,蒸腾起白茫茫的雨雾。啊,真气派。那失足的洪湍一堆堆地在崖石阵中向前汹涌,争先恐后,只有全部豁出去才是出路。就这么一条河的生命变化,就演义了光荣与梦想,然后脱胎换骨,翻滚着白浪汇成了一条新河,河水急流汹汹,正挤压而去。再往远看,河水的下游水却平静漫汗,甚至涟漪不惊,全然若无其事。
莫非这河也正过四十岁?我引目四顾,想知道究竟。只见千岩争秀,万壑争流,滔滔的白水河正在放声豪笑、长啸、吼哮,哪里把我放在眼里。一切都经历过了,一切都平淡下来了,从从容容,义无反顾的向前去了。
四十岁是生命的一个坎,迈过去,一马平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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