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二牛来村口接我。他站在村头那棵老槐树下,神色木然。在他身后,是灰蒙蒙的雾和隐隐可见的排排低矮的草房。太阳很亮,小路旁的簇簇花草,在雨后阳光的照射下,显示出勃勃的生机。
你要早些回来多好!二牛喃喃地说。他仰面望向天空,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这不禁使我想起小的时候。一大群小孩子,兴高采烈地聚集在我家院樟前的木垛旁。二牛坐在根木头上,使劲揉着一团子泥巴,满脸的泥水。他不时抬头望望天上那湿漉漉亮晃晃的太阳。小女则小心地把她那条格裤子卷起来,露出两条又白又胖的小腿。大家都在疯了似地玩着泥巴。村南的丁老歪,爬到木垛的顶端,双手举着一大团子还淌着水的泥巴,一边跺着他的脏脚丫一边冲着太阳大声地喊了起来:
天惶惶
地惶惶
中间有个亮太阳
亮太阳
闪金光
照到哪里哪里亮
二牛怔怔地抬起头,忽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问我:
你说,晚间时太阳会在哪儿呢?
晚上太阳或许躲在后山的山洞里。我说。
这时,我看到站在高处的丁老歪的身体,被太阳镀上了一层很美的金边。他使我想起了一幅画:有一个伟人,挥起他那有力的右手,浑身金光四射……父亲总是很长时间才回一次家,每次回家来他既不带好吃的也不带好玩的东西给我,还总拿他的破胡扎人。
看你多好小女,你没有爸爸多好!我说。
小女听后就哭了。她说她有爸爸,住在很远的一座城市里。
为什么不回来呢?二牛问道。
小女说她的爸爸和妈妈离婚了。什么是离婚呢?我想。
那好,你不唱歌我们就离婚!我大声喊着。
哇----。小女大哭起来,边哭边把我刚才插在她头上的野花往山下扔去。那疯劲儿,把我吓得直哆嗦。离就离,我再也不和你玩拜家家了。小女说完又大哭起来。她一屁股坐在我俩一同采来的一堆野花上,两条小腿在地上乱蹬着。我闻到了股很好闻的花香。你干嘛要哭呢?我小声地问她。小女拿开了擦眼泪的双手,冲我鼓起小嘴做了个大鬼脸。
太阳好热。二牛上我家来找我,手里拿着几张从日记本上撕下的画页,有李玉和、杨子荣、阿庆嫂。
这些都是我爸的本子上的,家里还有呢。二牛说。
于是我们就到二牛家去看。二牛的父亲也在家。他和我父亲同在一个单位,都在外地工作。他那两只向外凸出的大眼珠子,使人一看上去就会想起村东牲口棚里的老牛。我和二牛看着画页。后来二牛的父亲老牛也凑过来看。你家没有本子吗?你爸爸也会有的。二牛的父亲笑呵呵地对我说。于是我就走出二牛家,回家翻箱倒柜地找来父亲的许多日记本。那天的太阳可真亮,亮得人都不敢直视它。
他们为什么要抓爸爸呢?我问。
因为爸爸是好人。母亲说。
好人为什么要给抓走呢?
因为现在有坏人。
河滩上不大一会儿工夫就被我们掘出几条小渠。二牛在离河水近的地方挖了两个坑。我负责往里送水,小女负责一个用木片做的小闸门。放水喽----小女高声地喊了一句,并把木片拿开,水就顺着我们掘出的渠道哗哗地流向另一个坑。那细细的浑浊的水流在太阳的照射下,闪耀着金色的光芒。二牛擦着满脸的泥水,嘿嘿地笑着。那天在你家,我可能丢了一个日记本。我说。什么日记本?二牛问。就是那天看画页拿去的,后来爸爸说丢了一本,还打了我。我不知道。二牛说。
我不知道。我说。父亲瞪着他那双充血的眼睛,紧紧盯住我,使我很害怕。
你把本子拿到谁家去了?
二牛家。隔了一下我又说:我们只看了本里的画,没看你写在上面的字。再说我们也……
父亲抡起巴掌给了我一耳光。母亲从外面进来,把父亲拉开。
不就是几个破本子么?有什么了不得。我狠狠的说。父亲又挣脱着母亲向我靠近。我知道他想干什么,本能地后退着。
算了,算了,看吓着孩子。母亲说。
你快送些水呀,小女说,我的渠道都要干了。
干就干吧!我说,我不想玩了。我们唱个歌好吗?
于是我们便在河滩上又蹦又跳地扯开嗓子唱了起来。
有人在喊你呢!小女说,是小脚!
我快步走上堤坝,见我家邻居小脚女人正一声紧似一声地喊着:狗子,回家。她看见我,便向我走来。她走路的姿势总有些向后仰的感觉。快点回家。她又说。
呵这么多人!他们都围在我家院门口。一辆吉普车停在那里。有两个穿着白色制服的公安局的人正往车里推着父亲。母亲跟在他们后面,嘤嘤地哭着。
听说是反革命,真想不到!人群里有人说。真想不到!又一个人说,听说写了好多反动日记。我呆立在那里。不知所措。我的头嗡嗡作响。在这不久以前,邻村的一个反革命曾被带到我们村来开批斗会。那天在会场上,山呼海啸般的口号声和大片黑压压的拳头,害得我在晚上睡梦中很多次的大汗淋漓。父亲看到了我,并缓缓向我走来。
你还不过去。小脚女人在后面推推我说。
父亲的眼睛还是那么红,我说不出那是什么眼神。我害怕,想哭又哭不出来。讨厌的小脚女人往前一劲儿推我。父亲的眼神令我不敢看。
爸爸,我说。我想起了二牛父亲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继而也想起了那些栓在柱子上的老牛。
爸爸,你的本子我拿二牛家去了,我们真的只看了上面的画。还有……
父亲冲过来,猛地把我搂到他的怀里。我看见有好多的泪珠从他的眼中滚落,挂在了他的胡子上。
好孩子,快点长大吧!父亲摸着我的后背说。
我们回去吧。二牛说。他接过我的提包,径自向村里走去。我们站在我家的院障前。原先这里有一垛大木头,我们那帮小孩子都愿意到这里玩。现在这里只剩下几段土埋了大半而且烂得不成样子的朽木了。我家的房梁已经塌了下来。房角处堆满了脱落的泥土。
我们回家吧!二牛小声地说。
回家?我转脸望着他。我的眼里满是泪水。
好孩子,快点长大吧!父亲抚摸着我的后背说。我看到有好多的泪珠挂在他的胡子上。那两个公安局的人走过来,恶狠狠地拽着父亲。父亲把我抱得死死的。我喘不上气。母亲则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我们快点长大吧!我说。我和小女坐在木垛上。天上的星星很亮很亮。远处的山峦黑黝黝的。河水在星光下闪动着点点鳞光。
快看,流星!小女大喊着。
我急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什么也没有。
不知谁又死了。我说。
听大人们讲,地上死个人,天上便会多颗星。以后我俩死后,就变成两颗挨得最近的星。小女说,眼睛里洋溢着幸福的神采。我闻到她头发有股很好闻的香味。我俩静静地坐在那里。
我冷。小女说着往我身边靠了靠。
我冷。小女颤抖着在我怀里说。我紧紧地搂住她。我闻到了她的头发有一股很好闻的香味。我和她说起小时上山拜家家的事,小女听后格格地笑了起来。我把她放到雪地上,小女说别了别了……
你怎么不说话!小女说。
我没看到流星。我答。
没看到就没看到吧。小女说。
没看到就没看到吧!我说,反正,我们得快些长大。
二牛抠起一团子泥巴,在一根木头上使劲地揉着。小女小心地把她格裤子的裤腿卷起来,露出白胖胖的小腿。村南的丁老歪则爬到垛顶,冲着太阳举起一团子还淌着水的泥巴,一边跺着脏脚丫一边大喊道:
天惶惶
地惶惶
中间有个亮太阳
……
二牛坐在那里,怔怔地像是想起了什么,问我:
你说,晚间时太阳能在哪儿呢?
正午的阳光像个刚出锅的烧饼。我们几个来到了马棚。这里的气味令人喘不过气来。二牛小心地来到一匹马的后面,慢慢地伸出手去,猛地薅下几根马尾巴,掉头就跑。暴怒的马踢起的脏水溅了他一身。我们用马尾巴扎好套,栓在一根细绳上。然后我和小女每人扯一头,把绳举到马棚檐下的缝隙中间。二牛跑到马棚里面没好动静的大喊大叫,就见小鸟们争先恐后地从缝隙里往马尾巴套里钻。我们哈哈大笑。二牛满脸的得意,走过来一下一个,把这些小鸟往地上摔。
你干嘛哭呢小女?我问道。
为什么要把小鸟摔死?小女说。
不摔死它们就该飞了。二牛说。
你可真狠!
月光从树枝间射下来,照在小女满是泪痕的脸上。我闻到了她的头发有一股很好闻的香味。
你刚才干嘛咬我的脸?我说。
你可真狠!小女说。
放水喽----小女高声的喊了一句,水就顺着我们的渠道哗哗地流向另一个坑。二牛擦着满脸的泥水,嘿嘿地笑了。
我也不想玩了,我们唱个歌吧。我说。于是我们便唱起来:
东方红
太阳升
中国出来个毛泽东
他为人民谋幸福
呼吆咳呀,他是我们的大救星
……
母亲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的衣服和头发。她的脸上被她抓出了一道道的血痕。
妈妈你怎么了?我害怕地大喊。
母亲从自己的衣服上扯下许多布片,嘴里冒着白沫,哼哼唧唧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早晨时丁老歪的父亲拿着一张纸来给母亲看。母亲哭过一阵子就不哭了。两眼直直地坐在炕里。后来好多人都来劝她,她一句话不说。晚上就开始砸锅摔碗。父亲死了。听大人们说是在牢里撞墙死的。我很害怕。父亲那红红的眼睛和挂着泪珠的胡子总在我的眼前晃动。我冲过去,使劲地拉母亲。
妈妈,妈妈你怎么了?我说。
我的好儿子,我的好儿子!母亲边说边用一只手扯住我的头发,用另一只手狠劲地打我的耳光。我的嘴里涌出了红红的血来。脸颊火烧一样的疼。我吓得哭不出眼泪来。我跪在我家墙上的毛主席像前。他的面容是那么和蔼可亲。
毛主席呀毛主席,我大喊道,你是红太阳,你是我们的大救星。求求你救救我妈妈吧,救救我妈妈吧!
我的两只手在空中乱舞着,真希望毛主席他老人家能够看到我,并从画上走下来,解救我家的苦难。母亲跪在一尊菩萨像前,点着了一根散发着很好闻气味的蚊香,嘴里嘀嘀咕咕。
妈你在说什么呀?我问。
妈在求菩萨保佑,快些放你爸回来。
她管这事吗?
当然管。
她比公安局还厉害?
她比谁都厉害。
比毛主席还厉害?我依旧在犯傻。
不许乱讲。母亲说着站起身,又冲菩萨拜了拜,满身心的轻松。这是一个月前的事了。现在我看到母亲的衣服全给她扯乱了,一只白晃晃的奶子露在外面,上面挂着几道耀眼的红道道。我呆立在地中间。我的脚底冰凉,一只鞋子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这孩子恐怕是吓着了,小脚女人说,赶明儿个给他叫叫魂就好了。
玻璃碎了好几块,外面的夜很黑。哪一颗星星是爸爸呢?我想。
我没看到流星。
没看到就没看到吧!小女说。
没看到就没看到吧!反正,我们得快些长大。
小脚女人把我领到村边的井前,在一只碗里倒满水让我端着。我看到了西天边飞扬着紫红色的晚霞。那红红的太阳,夹在了两座山的中间。
晚上太阳真的藏在后山的山洞里吗?我想。
好好端着碗。小脚女人说,我在前面走,你在后面跟着。
说着她就到前面去了。她走起路来有些向后仰的感觉。我听到前面不时传来喊声,那声音好像是从天边传来一样:狗子----回家吃----饭喽----
那红红的太阳,晚上要到哪儿去呢?
我端着一碗水跟在小脚女人后面,两眼呆呆地望着渐渐隐去的夕阳。那从天边传来的声音不时地在我的耳边响起。
狗子----回家吃----饭喽----
二牛小心地来到一匹马的后面,慢慢地伸出手,猛地薅下几根马尾巴,掉头就跑。
你可真狠。小女说。
月亮很圆很圆,照得雪地上一片通亮。我握着小女的手,来到村后的树林里。小女低着头。我闻到了她的头发有一种很好闻的香味。你还记得小时我们拜家家的事儿吗?我说。小女听后就格格地笑了起来。月光从树枝间倾洒下来,照得小女的脸明一块暗一块地。
我们都是大人了。我说。
小女听后就伏在我的怀里哭了。
你干嘛要哭呢?我说。
一直到天黑母亲还没有回家。屋里到处都是破碎的东西。冷风从窗子的碎洞中吹进来,使我感到害怕。
她能到哪呢?我说。
是啊,这么冷的天,她能到哪去呢?我看还是找找吧!小脚女人说。
不一会儿工夫,小脚女人找来好些人,都提着马灯。
咱们分头去找吧。小脚女人说。
我家的马灯早已让母亲砸碎了。我找出半截蜡烛点燃,又把它罩在一个瓶子里,拿起它跟着小脚女人走出屋外。
妈妈----回家吃----饭喽----。我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声音。脚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嘎嘎响声令我害怕。
能上哪去呢?小脚女人在前面不时地嘀咕着。
我们找到母亲时,她的身体已经冻硬了,直挺挺地趴在村后的树林里。她光着两只脚,上身一丝不挂,身下结着一层薄薄的冰,两只圆瞪的眼睛已经冻成了冰球。
我把棉袄脱下来给母亲盖上,又将家里的被子都拿出来压在母亲身上。我盼望着母亲的身体不久就会捂软,她会很快坐起身来。只要她能暖过来,就是再打我几下也好啊。无论我怎么样地变换角度,母亲的眼睛都在盯盯地看着我。小脚女人从外面抱来一捆柴禾,把炕烧热。
她找你爸去了。小脚女人边哭边说。
那谁来管我呢?我说。
那一晚,我哭干了我的眼泪。
月光从枝丫间射下来,照得小女的脸明一块暗一块地。我说我们都是大人了,小女就伏在我的怀里哭了。
明年你一定考个大学。小女说。
我闻到她的头发有一种很好闻的香味。我低头吻了她。她瞪大眼睛,惊恐得像一只受惊的小兔。
不!我不嘛!她说着使劲儿搂紧我。我把她放到雪地上,小女说你别了你别了,等明儿个我一定会嫁给你……那天的月亮很圆很亮。月光下她的身体在微微抖动。她的嘴大口地呼着热气。二牛抠起一大团泥巴,擦了擦满脸的泥水。大家都在疯了似地玩着泥巴。小女小心地把她那条格裤子卷起来,露出两条又白又胖的小腿……
我把我家的炕席掀下来。大家帮着将母亲卷在里面。小脚女人找来一块白布缠在我的腰间,又在一根棍子上栓了一大串白纸让我举着。她把我家仅有的几只碗拿到院门前让我摔了,就有一帮人抬起了那一卷子炕席。我昏沉沉地走在队伍的前头,脑中一片空白。
都要出村了,你怎么还不哭呀?小脚女人赶上走在前头的我,推推我的后背说。
我回过头,不解地望着她。
有什么好哭的,我妈早死早好!我说。
言毕我转过身,摇动着手中的幡旗,大步走在前头。那冬日的太阳使幡旗的影子在我的头顶旋转飘荡。我听到后面传来小脚女人唱戏般的哭声:
我那苦命的妹子啊----
接着又稀稀拉拉地有几个女人跟着哭起来。有悲痛哀哭的也有假惺惺干嚎的,仿佛我那炕席中的母亲会为她们的哭声而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暗中保佑她们免灾少难。不知怎的,我想笑。村南的丁老歪爬到木垛的顶端,双手举着一大团子还淌着水的泥巴,一边跺着他的脏脚丫一边大声地冲着太阳喊起来:
天惶惶
地惶惶
中间有个亮太阳
亮太阳
闪金光
照到哪里哪里亮
二牛怔怔地抬起头,忽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问我:
你说,晚间时太阳能在哪儿呢?
接到二牛的电报,天正在下雨。我简单准备了一下,就往回赶。
是昨天埋的,二牛说,离你妈的坟不远。
小女是怎么死的?我问。
上山采蘑菇,从桥上掉到河里去的。我们都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在县城,由于下雨,汽车耽误了。我说。
很惨!二牛说,已经被水泡的不成样子了。小女她妈一劲儿骂你。
骂我?我很吃惊。
你难道不知道?二牛说,小女已经怀孕了。
我不敢看他。小女说你别了你别了,等明儿个我一定嫁给你。月光把她的脸照得明一块暗一块地。
你干嘛哭呢?我说。
你可真狠!小女说,我的屁股都给冻麻了。
天上的星星很亮很亮。远处的山黑乎乎的。
快看,流星!小女大喊着。
以后等我俩死后,就变成两颗挨得最近的星。
明年你一定要考个大学。小女说。
我把通知书呈现在她面前,她乐得蹦起来。
狗哥真行,我的狗哥真是好样的。小女把脸贴在通知书上。
我已幸福得说不出话来。
狗哥,小女说,你得念多长时间啊?
四年。我说。
隔了一会儿,小女又说,那你带我去行不行?
恐怕不行,我说,大学里不让结婚。你干嘛哭呢小女?
那你说我怎么办啊?小女哭着说。
等我毕业后就回来接你。
今晚我们到树林里去吧!小女擦了擦眼泪,仰脸望着我。
我们回去吧!二牛说。
我跟在他的后面,离开我过去的家。原先这里有一垛大木头,我们小孩子都愿意到这里来玩。现在这儿只剩下几段土埋了大半而且烂得不成样子的了。我家的房梁已经塌了下来。房角处堆满了脱落的泥土。但太阳照在这里,还是很亮。
我们走在去二牛家的路上。此时雨早就停了,雾也已经完全散去。一个清新透明的世界呈现在我们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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