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据说它们的祖先是会游泳的,而且生活在上层海水中。它们在很遥远的古代来到这里定居,可能是为了躲避什么。海洋和丛林一样,是永不结束的战国时代。而这里,比较安全。
也许中了某种符咒,当它们一触到海底,鳍就变成了脚。它们从此忘记了游泳学会了行走,也从此断绝了回去的可能。它们变成了陆生动物,海底就是它们的大地,海水就是它们的天空。
它们得到了大地,失去了天空。
脚鱼们整天仰着头。如果你看见这情景,很可能以为它们在缅怀故乡,或者在观赏星空。因为在数百米到数千米左右的黑暗水层里,栖息着种类繁多的发光鱼。从海底往上看,它们就如同夜空里的点点繁星,那实在是非常壮观的景象。但脚鱼们看不见这些,它们都是瞎子。星光照不亮大地,它们自己也不会发光,绝对黑暗使视力失去了意义。它们的眼睛退化了,消失了,原该长眼睛的地方长出了耳朵。它们感觉水流变化来辨识物体,绕开障碍,它们是一群海底的蝙蝠。
它们仰着头是为了更好的听,听是否有一块食物正从天而降。海底是没有食物的,要靠海水的洄流带来上层的养料。通常是一些残破不全的鱼类尸体。它们就象被洪水围困的灾民,靠着空投的这一点点微薄营养,度过了漫长的岁月。
黑暗,寒冷,海水的重压,稀薄的氧气,少得可怜的食物,这就是脚鱼的生活。听上去真是悲惨,然而事实上,它们过得并不坏。它们不会成为其他鱼类的食物,谁也不会跑到这种鬼地方来,发光鱼也不会。而且,它们似乎早有约定,从不互相侵犯。它们以最低生活为代价,换来了足以被所有挣扎在“战国乱世”中的生命羡慕的和平与安宁。
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海底是它们的世外桃源。
二
有一天,一条小鱼的脑袋从沙里冒出来,然后是身子,然后是尾巴。每一条小脚鱼都是这样出生的,它们的父母总是象海龟一样把卵产在沙子里。别的鱼出生在水中,它们出生在沙子中,别的鱼一出生就会游泳,它们一出生就会走路。
但这一条小鱼与众不同。它没有脚,却象普通的鱼那样,长了一副完整的鳍。它的身体能发出淡蓝色的光线,很暗,远看就象滴在黑布上的一点蓝墨水。除此之外,它还长着一双眼睛,真正的,看得见东西的眼睛。它从一出世起就睁着它们,一眨也不眨——鱼没有眼皮。
毫无疑问,这又是一只生错了地方的天鹅蛋。大概从上面掉下来一颗生命力强盛的鱼卵,因为某种奇迹存活下来,孵出了这条小鱼。上帝总爱开这种玩笑。
小鱼不害怕黑暗。任何生命都是在黑暗中孕育的,在一个卵的里面,或是母亲的子宫。没有一个初生的婴孩会害怕黑暗,他们哇哇大哭,多半是受不了光亮的缘故。只有当他们适应了光明之后,那来自祖先的恐惧黑暗的本能才发生作用。而在没有一丝亮光的海底,黑暗永远是安宁的,静谧的,舒适的。出生这件事对小鱼来说,就好象从一个卵走进另一个卵。而且这个卵一点不比先前那个更大些,因为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当中,整个世界不过是被它微弱的光线照亮的一个小小的蓝色的球,在这个球的外面,一切都不存在。
球的下部被铺满沙子的海底切断了,那些沙子细白柔软,光脚踩在上面一定很舒服。然而对小鱼来说可不是这样。柔弱的鳍无法支撑住身体,它只能躺在沙地上,吃力的,笨拙的拍打着它们,象一只刚学飞的雏鸟在扑棱翅膀。不过这种局面并没有持续多久,几秒钟之后,它便在沙地上漂浮起来。鱼学会游泳比鸟学会飞翔可容易多了,这都要归功于水强大的浮力。如果空气也能有这样大的浮力,那么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在天上随心所欲的飞,更准确的说,随心所欲的游,游过珠穆朗玛峰,游到大气层的边缘,伸出头去探一探太空,象一条鱼冒出水面,吐个泡,再缩回来。
小鱼缓慢的游着,小心谨慎的。它把海底牢牢抓在它的光球里,就象一个刚上路的新手时刻紧盯路面一样。没多久它就完全掌握了水的禀性,祖先们把亿万年海洋生活的全部心得写在一部名叫基因的秘芨中传给了它,让它在转眼间便通过了路考,拿到了通行海洋的驾照。小鱼渐渐大胆起来,它忽左忽右,忽快忽慢,忽上忽下,象一个蓝色的精灵,在宽广无垠的海底欢快的游来游去,仿佛黑暗的剧场里被束光灯追逐着的舞蹈者。海水象一只无形的温柔的手抚过它的身体,它的心跳得强了,血在全身忽忽的流动,身上的光芒也越来越亮,照得它通体晶莹剔透,不再是墨渍,而是一盏酒精灯,在漆黑的深水中蓝蓝的喷射光焰。
千万年来第一次,最深最黑暗的海底有了光。世界不就是从那一片光开始的吗?冥冥暗夜创世之初,一个低沉的声音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是否那个声音已在这万米深渊中再次响起,另一个世界已经诞生?
上帝的玩笑不是随便开开的。
三
很快它就疲倦了。它停落在沙地上,嘴和鳃一张一合。血回到心脏里去,身上的光亮也暗下来。这时它仰起头,于是它看见了头顶上的星空。
小鱼一下子呆了。整个海洋在它上面,星星点点闪闪亮亮,就象一只黑色的巨蚌张开了壳,露出里面数不清的珍珠。每一颗星都发出色彩奇幻的光线,透过黑暗的水层,柔和的散射着,在这最深的海中,光速似乎变慢了,光线似乎能够弯曲了。它们缓缓移动,互相靠拢,交错,聚集,然后又离去。小星变成大星,大星变成星云。许许多多的星云不停的变幻形状,象是放焰火,又象缀满珊瑚和玳瑁的海妖的长发,柔柔的舞着。一朵云聚起来,另一朵又散开了,好象被一阵风吹散,化作满天星雨飘飘撒撒,却又落不下来,浮在黑云母背景里继续闪亮。
小鱼看得如痴如醉。从远处看,它自己是不是也和这些星星一样呢?它是不是从它们中间掉到这里来的呢?
后一个问题,只有上帝知道答案。
一颗桔黄色的大星慢慢落下来,那是一颗流星。它在小鱼眼中一点点变大,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亮痕,象是彗星的尾巴。越往下落,它就越暗。天上的流星把光还给天空,海里的流星把光还给海洋。但后者不象前者那样匆忙,它不是猝然熄灭的蜡烛,它是慢慢暗下去的手电筒。它从容不迫的落着,足够你许上千百个愿。
小鱼不懂得人类的迷信,但它此时心中却也实实在在的升起一个愿望。它希望这颗流星正好落在它身旁。它对自己的这个蓝色光球已经有些厌烦,很想钻到那个黄球里去看一看。如果那里面也有一条鱼,大家商量商量换一换也该可以吧。这种心理就跟开惯了宝时捷的主儿想换一辆奔驰差不多。
不过这个贪心不足的愿望没有实现,流星落到了远处,看不见了。这也证明流星许愿之类的神话靠不住。小鱼不死心,它朝流星坠落的方向游去。这时它发现海底在升高,它在沿着一座山坡往上游。当游到山坡顶上的时候,小鱼看见了那颗星。它正落在前面不远处,比在天上时大得多,却也暗得多。通常流星在落地之前就已熄灭,这颗星是个例外,因为它太大了。
小鱼有些失望,但它还是向那团不断暗下去的光游去。
那是一条很大的鱼,身型短而浑圆,象一轮满月。它已死去多时,眼睛无神的睁着。桔黄色的光从它透明的皮肤下面,从万千条纤细的管道发出来,不停的在熄灭,就象一栋大楼的灯光,正随着夜的深入,一盏盏关掉。
小鱼惋惜的看着。这条鱼原先一定非常美丽。它曾经是头顶上灿烂群星中的一颗,可现在却如此的黯淡,是小鱼的光在照着它。
就在这时,一个黑黝黝的东西进入了光球。它大吃一惊,赶紧游开去,可忍不住好奇又游了回来。它看清了那是一个活着的生物,身体奇形怪状,不会发光,没有鳍,却长了四只脚。它仿佛没有看见小鱼,径直向死去的发光鱼爬去,当它一触到死鱼的身体,便伸出前脚一边撕扯,一边张开长长的尖嘴啃食起来。它的下颌强烈的动着,眼眶往外突起,里面却没有眼珠。
真是个怪物!
其实在这里它自己才是怪物。那位土著如果不是瞎子的话,本该立刻向它指出这一点的,就象鸭子们对待生在鸭窝里的那只天鹅一样。不过虽然它看不见小鱼,但凭着敏锐的听力早已知道它的存在。它以为这是一个同伴,并且先于它发现了这顿美餐。按照脚鱼的传统,谁发现,谁享用,但这块食物罕见的巨大,别人来分享一点总该不算过分吧。
有这种想法的不只它一个,很快,另一条脚鱼也出现在光球里,然后又一条,再一条。死鱼庞大的身体周围聚满了象蜥蜴一样的生物,碎屑在水中飞舞,蓝光浑浊起来,海水中潮起一阵腥味。
腥味激起了小鱼的食欲。它从出生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东西。它游到死鱼头顶上,学着脚鱼的样,用嘴去啄食。它很爱这条发光鱼,它已经对它产生了一种很亲切的,类似对母亲的那种感情。婴儿总是把它见到的第一个生物当作母亲,无论活的还是死的。不过这并不能防碍它拿这条鱼当食物。它欣赏它鲜美的肉,就象欣赏它美丽的桔黄色光芒一样。
其实人类的婴儿不也是吃他们的母亲长大的吗?
它不怕那些脚鱼。这倒不只是因为它们没有眼睛。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些古怪而丑陋的家伙实际上都很温和,互相并不争抢,老老实实的吃着自己面前的一份。后来的进不到圈子里去,便踩着前面的同伴爬上二层。被踩的对此无动于衷,闷着头只顾吃。
原来它们不会飞(小鱼一开始就把游泳看成是飞行)。小鱼不禁有些可怜它们。眼盲,不会发光,不会飞,永远只能在黑暗里摸爬,真是太不幸了。
它低头看看那条发光鱼,已经快被吃光了。
大概一颗星只有在死去以后才会掉到地上来。小鱼抬头望着迷离的星空,又一颗流星从那里坠落,蓝色的。
四
小鱼长大了。
海底没有白天和黑夜,一生就是一天。饿了吃,困了睡,闲了看星星,小鱼就这样消磨了它最初的几个钟头。
应该说它过得相当的惬意。生活是宁静和平的,海底没有天敌,脚鱼都很友善。所谓的友善也就是互不理睬,瞎子和哑巴是不需要社交的。因此谁也不知道小鱼和它们有什么不同,它们只知道这个新来的同伴很伶俐,跟着它有吃的。
脚鱼们吃饱了也就很满足了,而小鱼还可以看星星,所以它应该更满足。
事实上也是这样。它不再去想它是从哪儿来的,它觉得它生来就该属于大地。它从不游得太高。有时它也很想游到头顶上的星空里去看一看,它似乎有这种能力的。但每当地面从光球里消失,四周围只剩一小片蓝光,之外就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时,它就感到心里不塌实,越往上这种感觉便越强烈,直到让它觉得非回到地上去不可。
小鱼在长大,它的光球也跟着长大,它也可以离开大地更远了。如果这种成长过程能够一直持续的话,总有一天小鱼会到达它向往的星空的,那时它的身体多半大得可以让它和一头蓝鲸称兄道弟。遗憾的是它还没有长到一头海豚的四分之一,这个过程就停止了。
星星就该在地上看的。小鱼这样安慰自己。
五
但大地并不永远那么靠得住。
有一天,小鱼被一种奇怪的震动惊醒,那种震动来自身下的沙地。它立刻浮起在水中,这时它看见大地正在不停的,有节奏的晃动着,沙子和碎石站立不住,在地上滚来滚去,仿佛想要逃走。与此同时,一种轰轰隆隆的声音在它耳朵里响起,低沉而模糊,好象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小鱼饶有兴趣的看着。它不知道这是地震,更不知道它所在的海底是一个火山口。这座火山沉寂了几千年,现在又该到爆发的时候了。
大地晃动得越来越剧烈,搅得海水打起了旋涡。沙子被卷到旋涡当中,形成团团白雾,仿佛千百条大鱼在里面甩动尾巴,轰隆声也越来越响,夹杂着一股股尖锐的呼啸,由远而近的逼来。
好象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小鱼心里有点紧张。
突然,地面在它身下裂开,一道闪电从里面直射出来,把周围的海水照得血红,仿佛腾起一团火焰。小鱼以惊人的速度向远处窜去,可立刻又被另一道闪电刺花了眼。这只是开头,酝酿千年的雷暴在万米深处的海底发生了。一道道闪电从地下刺向空中,海水翻腾奔涌好似狂风大作,硫磺火石如密集的雨点漫天撒落。小鱼一边躲避,一边拼命向上游,转眼就到达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它安全了,雷劈不到它了,雨也淋不到它了。
小鱼松一口气,低头向下看。
海底被照亮了,一个圆圆的火山口赫然出现,当中张着许多血红的裂口。仿佛大地刚刚醒来,睁开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在小鱼看来,那些裂口就象是许多巨大的红色发光鱼。它们不停的从地底下爬出来,不停的长大,不停的游动。它们搅起团团云雾四面飘散,小鱼知道那正是暴风雨的所在。
它们的光多亮呀,简直比天上最亮的星星还要亮得多!小鱼抬起头,头顶上的星空此刻是这样的黯淡无光。
亮的还在后头。
忽然间,所有的发光鱼都消失了,一团巨大的光芒升了起来。那光芒亮得难以形容,如果能够的话,小鱼一定会闭上眼睛。它没有见过太阳,但如果把一切生命心中最明亮的东西都称为太阳的话,那就是它的太阳了。
它还没有来得及想要给自己找一个安全的位置,一股强大的灼热的海水已经冲了上来,把它推向高处。
在陆地上,没有人可以从正上方观看一座火山的爆发,即使在飞机上也不行,滚滚的火山灰将使这种愚蠢的举动成为自杀。而在海底却可以。海水的压力使岩浆和火山灰不会喷得太高,我们完全可以在火山口的上空放一把椅子,端一杯咖啡,尽情观赏。
小鱼就是在这样做。它安安稳稳的浮在半空中。水温升高了许多,不过它并不在意。它的全部心思都在那个初生的太阳上。
声音在水中传不远,小鱼太高了,听不见那天崩地裂的声响,它只看见巨大的圆在无声的膨胀,越过火山口的边界,静悄悄的长大。一条条火线从它的各个方向发射出来,刺向黑暗大地的深处。高温使海水变成了汽,大片大片的气泡涌上来布满了整个空间。它们被海底的阳光照得透亮,折射出各种奇幻的色彩,形成一个飞速前进着的庞大星空。小鱼看见无数的星星向它扑来,几乎弄不清该是兴奋还是害怕。不过那些星星在到达它之前就消失了,它们在海水中幻灭,就象肥皂泡在空气中幻灭一样。它们诞生于火,消逝于水,它们是海洋里最短暂的流星。
小鱼已经完全忘记头顶上的星空了,它的星空现在在下面,从那无比明亮的太阳中源源发出。如果不是急流和热度阻挡了它,它一定会奔向它们。
不知道过了多久,几小时,几天,还是几星期——在深海和外太空,时间只是没有刻度的无穷流逝,火山慢慢停止了喷发。星空消失了,太阳熄灭了,大地暗淡下去,海水恢复了沉静与冰冷。
黑幕降下。小鱼那盏孤零零的蓝色灯光,重又成为海底唯一的光明了。
小鱼回到地面上,它发现一切似乎都和原来一样。在水中冷却是迅速的,地下喷出的岩浆很快就变冷,地面除了加厚一层再无变化,裂缝也早被填满了。
活下来的脚鱼对这次事件的全部感受是:震动,热,硫磺刺鼻的气味。它们幸运的刚好站在岩浆流不到的地方。它们不知道另一些同伴的感受就要不一样得多,因为没有谁发出过一声呼喊。那些不幸的哑巴在被岩浆吞没的时候,至多只是张了张嘴。
对脚鱼来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在下一次火山爆发之前的几千年中,它们还将一如既往的生活。
但小鱼知道发生过什么,有些东西看见了就忘不掉。
太阳回去了。它抬头仰望星空,那里依然群星闪烁,每一颗星都象是一个远去的太阳。
一个念头在它心中升起。
大地再也留不住它了。
六
一支蓝火箭射向天空。
星际旅行不象想象中那么浪漫,小鱼正在经历一个太空员必须经历的考验。
首先是吃饭。食物并不缺,可没有大地这张餐桌,吃东西很困难。它必须准确的接住到处漂浮的太空垃圾,稍不留神就会从嘴边滑落。然后是睡觉。离开大地这张床,它怎么也睡不着,生怕睡梦中一个翻身就摔下虚空。
这种感觉很象是失重。
不过真正危险的是压力。
在水中,太快的上浮会使水压急剧减小,导致身体过度膨胀而爆掉。本能为小鱼选择了一条缓慢上升的斜线。这样很安全,但不能保证使它始终向上。深海里分辨方向是困难的。因此它走了很远,却没有走很高。
许多人倒毙在沙漠边缘,看不到走出去的希望使他们绝望。那些遥远的星星也让小鱼越来越气馁。它们总是那么遥不可及,它一前进,它们就后退,让它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在动。
它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几天,几星期,几个月。它更不知道自己还要走多久。
其实星空离它至多只有几千米,即使到海面也才一万米左右,不过是一次郊外远足。如果它一直向上的话,早就已经浮出海面了。遗憾的是它不了解这一层。黑暗和光明之间只有那么一点距离,它却要走上千百倍的路程。
有几次它甚至想回到地上去。可大地在哪里呢?它向下看,一片茫茫不知深浅的黑夜。大地和星空相比,不知道哪一个更近些。
回去,还是继续向前?
地球和月球之间有一个引力平衡点,飞船越过了这个点就可以关掉动力,月球会把它吸引过去。小鱼就象登月飞船,正在和地球强大的引力对抗着。它的能量在衰减,信心也在衰减。可地心引力同时也在衰减,而天空的引力却在增加,一点点把它向上拉。当它的意志到达极限,已经快要坚持不下去时,它却意外的感到浑身一轻,不由自主的朝天空飞去了。
小鱼到达了天地之间的平衡点,它摆脱了地心的纠缠。
它失去了大地,得到了天空。
一个奇妙的变化发生了。过去它以为它天生就该属于大地,现在却发现那是一个误会,它该属于的是天空。它在这里感到无比的自由和舒畅。它空中接食的技巧越来越娴熟,仿佛吃饭本来就该是那样的。整个天空都是它的床,从四面八方接住它。它不用担心掉下去的问题,因为根本就没有地方可掉。
一切都很好,它完全适应了星际旅行,甚至比人类的太空员还要适应。因为它不寂寞。只有习惯群居习惯喧闹的动物才会寂寞。长年和一群瞎子和哑巴沉默相对的它,是不会寂寞的。但它感到孤独。孤独和寂寞不是一回事。寂寞是鸟儿离开叽叽喳喳的树林的感觉,孤独是猫在黑夜里慢悠悠散步的感觉。
它就象一只猫。
夜是猫的海,海是鱼的夜。
小鱼在它的夜里迈着猫步。
七
小鱼离开了大地,大地却没有离开它。它又看见了地面。
这是怎么回事,它可一直在向上飞呀?
那其实是山。它游进了一片山地,许多高大的山峰拔地而起,其间布满深谷和洞穴。不过小鱼看到的只是巨大而混沌的黑影,把天空都遮挡了。它仿佛闯进了水怪的肚子,正在那些曲曲弯弯的肠子中间找寻出路。天空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变小。有一次甚至完全消失。世界熄灭了,只剩它一盏灯亮着。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经历,它恐惧万分的拼命游着,毫无方向。大难临头了,水怪把天空吞掉了!
总算,天空又在头上露出了一小片。奇怪的是,它比先前亮而且颜色发红,却一颗星星也看不见。小鱼不去管这些,它以为自己进入了水怪的喉咙,正顺着长长的通道垂直向上,从那张着的口里游回天空里去。通道越来越窄,团团的黑影从四面压迫它,象是要把它挤扁。更可怕的是,眼前出现了一丛丛荆棘似的植物,它们挥舞着惨白细长的白胡须一样的枝条迎面扑来,不停从它身上划过,有几次几乎抓住了它。小鱼害怕极了,但它更害怕水怪的口突然闭上,天空永远消失。它必须抢在那之前游出去,它以最高速向上游,奋力冲开那些可怕的长须。天空一点点变大,水压却急剧减小,它感到它的身体象一个气泡一样迅速膨胀,越来越轻,越来越薄,不知道哪一刻就会爆裂。
但它丝毫不肯慢下来。
如果必须永远呆在水怪肚子里,不如就这样爆掉好了。
它没有爆掉,它冲了出去。
眼前是一片灿烂灯火。
数不清的发光鱼在头顶游来游去,数量多得难以想象。整个海洋似乎都被照亮了,象一口巨大的蓝水晶匣子,里面装满奇珍异宝,散发着雾一样的光彩。
一条金色鱼神气活现的游过,浑身上下每一块鳞片都在闪光,仿佛一个披了黄金铠甲的龙骑兵;另一位贵妇人姗姗而来,一边走一边撑展它层次太多的裙子,免得上面那些华贵的饰物藏在了褶皱里。它们大概要去参加一个假面舞会。又来了一位五颜六色的嬉皮士,一路扭着爵士乐节奏的步子。一条通体透明的鱼梦一般的游过,玫瑰色的心跳得很激动。它要么是一个诗人,要么正去赴一个约会。一队绿色的鱼浩浩荡荡开过来,象一整座森林在移动,所有的鱼都停下来让它们。那是一个环保组织在游行。
小鱼目瞪口呆,张着嘴傻傻的看着。它一定流下了口水,好在水里看不出来。它仿佛一个乡村少年从黯淡的田野来到霓红闪烁的都市大街。它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蓝外套是这样的土气,而它在海底独一无二的泳姿也显得十分的笨拙难看。
这里真是太奇妙了。不过星空呢,星空在哪里?
它抬头向天上看,灯火辉映的天空里,只有数得出的几颗星星寂寞的亮着。
小鱼很快见识了城市生活的另一面。一个匪徒出现了,那是一只黑漆漆的大乌贼,它在街上横冲直撞,一路吞噬来不及躲开的行人。龙骑兵溜走了,贵妇人提着裙子飞快的跑开。约会取消,游行变成了逃亡。小鱼被夹在一阵乱哄哄的洪流中,不知所措的跟着逃,穿过一条又一条街,直到走出很远,周围才又恢复平静。这时它看见了一轮明月,一条和当初落到海底的,桔黄色的流星一模一样的大鱼。
小鱼高兴极了,它愉快的向这条鱼游过去。正是它的朋友为小鱼带来了星空的光明和第一顿饭,它想向它表示一下谢意。
那大鱼也看见了它,张开巨口向它扑来。它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转过身飞一样的游走,大鱼在后面紧追不舍——你能吃别人,别人凭什么就不能吃你呢?
如果我们看见月亮在穷追一颗蓝星,会作何感想!
小鱼看到流光从上下左右飞速的泻过,水在耳中忽忽作响。身后那团巨大的光球已经越逼越近,它几乎感到一股搅动的急流正在把它拖入那张巨口。就在这时,一座漆黑的大山横起在眼前,两盏灯亮得喷火,一个山洞大得怕人。它在撞山前的一瞬间转向了天空,刚好瞥见追赶它的月亮一头扎进了那个洞里。
它头也不回的朝远处游去,乡下少年在治安不良的城里险遭不测,正惊恐万分的逃向旷野。城市在它身后越来越远,缩成一片红雾,一块红斑,一个红点。
那是一个星系的中央,或者一朵星云最密集的部分。现在它又还原成一颗星了。
八
小鱼这时才置身于无边无垠的星空。它松一口气,它终于到达了。可这和在地上有什么区别呢,除了担惊受怕之外?四面八方都是遥远的群星,它在星空的中间,就象在一个球的球心,所有的星星都贴在球面上,和它保持着永不可及的距离。
几条发光鱼远远的游过,淡淡的光圈在水中扩散。小鱼警惕的看着它们,它们也警惕的看着它。
星星是不能靠得太近的,还是在地上看它们比较好。
蓝火箭准备返航了。
可该朝哪个方向走呢?到处都一样。
碰碰运气吧。
九
小鱼越往前游,星星越少。再往前就是无边的黑暗,那正是它所熟悉的。
没错,大地就在前面。还是黑的地方呆着塌实。
它回头看去,星空重又排成了平面。
隐隐有几条鱼从头上游过,看不清形状,它们不会发光。
大概快到了。那些一定是脚鱼,可它们怎么学会飞了?它从来也谈不上喜欢那些脚鱼,此时却感到无比的亲切。
十
这时,前方发生了一些奇怪的变化,出现了许多小小的亮斑,好象有什么光投射在水中。
小鱼朝它们游过去。尽管光明世界让它吃了不少苦头,可一看到新的亮光它就不由自主。和五颜六色的星空不同,它们全是银色的,幽暗而沉稳,仿佛在那里深思。点点银光随着水流的扰动轻微荡漾,带着一种神秘莫测的吸引力,好象来自另一个世界。
小鱼被那种神奇的引力牵引着,越来越快的向前游。它感到它又钻进了水怪的喉咙,因为压力在骤减,身体在膨胀。但这不再是问题,它已经适应了——它毕竟是一条鱼啊。那些光亮越来越近,好象又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从光亮后面,从它的心里。
有种假说认为存在两个宇宙,慢宇宙和快宇宙。慢宇宙(也就是我们所在的宇宙)里所有物体的运动速度都比光速慢,而快宇宙正相反,所有物体都比光速快。光速把两个宇宙隔开了。
慢宇宙就是海,快宇宙就是天空,光速就是海天之间那一层薄薄的水面。
慢宇宙里,一艘飞船正在接近光速。
大海之中,一条小鱼正在接近水面。
飞船冲破了水面。
小鱼冲破了光速。
水消失了,它失去了全部重量,心也不知飞向何方。它来到了大海的外面。它从海的外面看见了海,并且看见了海上的天空——不是万丈阳光,是满天星斗。
它骇异无比,它以为自己穿透了大地,进入了大地的另一边,看见了另一个黑夜,另一座星空,极其广阔明亮的星空。没有时间让它看得更清楚,飞船跌回了光速,小鱼跌回了水面。充满的海水使它消散的身体重新聚集起来,并在瞬间为它注入了新的动能。那一边的世界在它心头闪亮,它迫不及待的要回去。
它又一次穿透了大地。
这一次长得多,它看清了这个新世界。满天都是亮闪闪的银色的星星,极高极远,一条巨大的银鱼从大地深处跃出,横贯过整个天空,又一头扎下去。星光下的大地显出一种深沉的黑色,起起落落的伸展,它第一次发现大地也和天空一样无边无际。
再没有比这更动人的图景了。星空下面,大海上面,一条美丽的发光鱼,把它流线型的身体,和来自深海最深处的光亮,完完整整的展现出来。它久久的停顿,蓝光熠熠,就象海洋睁开一只蓝色的眼睛,温柔而好奇的瞧着。
它为世界惊叹。
世界也在为它惊叹。
大地吞没了它,大地又将它吐出来。它一次次跃起又落下,在大地的两边,海与天空,快宇宙和慢宇宙间往来穿梭。新世界不让它停留,只给它一个个片段的印象,它要把它们连贯起来,拼凑完整。
它终于疲倦了,那是一种惬意的,安全抵岸的疲倦。它不再跳跃了,懒洋洋的躺在地上看星星。它始终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脚鱼们都到哪儿去了,为什么大地会变得如此柔软,还把它这样晃来晃去的摇着。它也不想搞明白,作为一条鱼最大的好处就是,不需要多动脑筋。它只觉得一切都很好,让它感到很舒服。头顶上,那条银鱼在动,全部星星,整个夜空都在动,和大地,和它,同一个节奏在动,好象这所有的一切都是连接在一起的。被它的生命连接在一起的。
太阳不在这里,那是唯一的遗憾。
夜色中的大海在熟睡,发出均匀而沉重的鼻息。海鸟在水上盘旋,偶尔传来一两声鸣叫——失眠是令人烦恼的。海豚一次次跃出海面,落下时溅起很大的水花。它大概也在看星星吧。暗礁一样的鲸鱼时隐时现,喷着喷泉似的水幕,被海风吹得到处飘散。轮船从远处驶过,暗淡的灯光从夜雾里一闪一闪的钻出来,象瞌睡的眼睛在强打精神。
小鱼安然睡去。天边泛起一线曙色,天就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