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早晨的鸟雀欢快地叫着,我开始细心地刮我的脸,镜中的面孔年轻而有魅力,这是一张自信的面孔。
作为一名年轻的教师能有这么一间单人宿舍是很不容易的。我打量着我的二室一厅,不大,但我喜欢。我不喜欢很多人住在一起,那让我感到毫无保留。从本质上说,我应该是一个孤僻的人,虽然有时候我很开朗。
昨天学生问我有没有鬼。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在邻居家看电视,那时正播放《聊斋》,那些美丽的女鬼害得我整天整夜地在坟地里转,幻想能找到一个小翠或者邂逅一名狐仙,我游荡了好长一段日子,最后我失望了,我认为我不是一个书生,我不会有红颜鬼伴,于是我努力地读书……这个动力可能是最特别的。
今天,我决定给那些学生上一节“鬼课”。当我在黑板上写下“鬼是什么?”时,下面是高高举着的几十只手。
“鬼是白影子,会附在人的身上!”
“鬼伸着长长的红舌头……”
“鬼全身笔直,一跳一跳……”
“笨蛋!那是僵尸!”他还没说完便遭到了大家的反驳,气氛开始活跃起来,于是我举手示意大家安静。
“鬼,其实只是我们身边的人转告给我们的,经过再加工的一些想法和观念,正如你们刚才所提的什么‘白影子’‘吊死鬼’‘僵尸’等等,都是人们转到你头脑中的一些印象,所以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鬼,正如你们看过的卡通和连环画,比较一下中国的鬼和外国的鬼,你会发觉他们根本不相同。”
……
“其实,鬼就是一些陈旧的思想观念,假如每死一个人便有一个鬼,那我们身边可能塞满了这些吓人的家伙了”
学生们哈哈地笑着,“老师,你身后有鬼耶……”“老师……”
……
我微笑地看着他们,并特地朝她看了一眼,她始终保持冷漠,我朝她微笑,她忽然冒了句:“鬼不是思想观念,鬼是一种感情,一种至死不渝的感情!”她又转过头,留下我呆呆地僵在那儿。她心里到底埋着什么呢?
一间华丽而空荡的屋子,白色的窗帘在风中轻轻地飘拂着,地上铺着昂贵的波斯地毯,四周摆着一些金黄的铜制器皿。走上楼梯,一间卧室里正对着床的地方放着一面巨大的铜镜,床边是一个小柜子,里面摆着一些书,床头却放着一只灰色考拉熊,这是我唯一感到亲切的东西,虽然同样沾满了灰尘。我拿起她吹了吹,露出上面的字迹和图案:
我在模糊的字迹上看了好久,终于认出那是我的名字,被暗黑的血迹遮挡着。
1994?那是哪一年?……我忽然想起我怎么会在这儿?四处是空荡荡的墙和灰尘,这是哪儿?你是谁?我大声地询问,徒留下四壁的回声:“是谁……是谁……是…谁……”
这份档案我已经看过好久了。父,唐天;公司经理。母,周美芬,演员。家境很好,我感到困惑,这不应该是她那孤僻性格的来源呀!手中的烟越来越短,陡然一痛,我扔掉了烟蒂。我决定作一次家访。
这是一个欧式的洋房,洁白的围墙圈成的院子,透过铁制的大门可以看见花园里摆着的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花朵,它们在阳光下一大团一大团地绽放着,像许多堆砌在一起的印象画!我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按了按门铃,一个保姆或者是女佣什么的开了门,当听说我是家访的老师时便客气地把我放了进去。
我打量着这间华丽的客厅,地面上铺着昂贵的波斯地毯,四周白色墙壁上挂着一些油画,淡黄的略带些小花的窗帘被风吹得柔软而怡人,大厅里装饰着一些铜制的器皿和古董,这时她从楼梯上走下来向我问了声老师好。苍白的脸颊涌起玫瑰色的晕红。轻声地说:“老师,上来坐吧!”
她的卧室看起来很素雅,除了床对面的那个镶铜的大镜子外。四壁上贴着一些卡通明星,窗帘和客厅一样地素雅而怡人。床上铺着蓝白相间的格子床单,一个粉红色的小枕头上笼着淡黄色的枕巾,床头放着一只灰色考拉熊和一些零食,床的边上是一个小书柜,里面摆满了书,有的还贴着标签,床单稍微有些凌乱,上面反扣着一本书,书页已经打开,相信我来时她正在看书。
她略有点惊惶地看着我,仿佛不知该怎么做,这与我以前所见到的有些不同,我尝试微笑,想平易近人地跟她聊聊。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我去给老师倒杯茶,便跳起来跑了出去,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我摇了摇头,翻开那本书,原来是琼瑶的言情小说,我在心里笑了笑。我不反对这个,琼瑶的文笔还是很美的。书柜里什么书都有,童话、小说、名著、传记甚至还有精神分析。我想她的阅读还真广,或许这就是她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的由来吧,虽然她有时很深刻,但她还是个孩子。
她的脚步在门外停了下来,我转过头,她已经恢复了原来那种冷漠和高傲,很客气地说:“老师,请喝茶!”我说不忙,手不经意地拿起了那只小考拉熊,她猛地跑过来夺了过去,在那一刻我才想起自己的莽撞和冒犯,言语在一瞬间僵死,我结结巴巴地说了声对不起。她抱着那个小熊,什么也没说,我感到很尴尬,硬着头皮说我回去了,便逃也似的跑了出去,一路上我感到十分的懊恼,觉得今天真丢人。回到宿舍时才想起今天的目的——今天我竟没有见到她的父母。
一串串火花照亮林中的幽暗,四周是变换的树木,忽然一道闪电,大雨滂沱而下,我全身浸在冰冷之中。湿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雨越下越大,你的身影自身边显现,你的眼睛看着我,带着一种亘古的悲哀和凄凉,你柔柔的气息照绿了四周的灌木,雨模糊了我的眼睛,我想抓住你,大声地问你是谁。雨水如胶似漆,渐渐隐去……
雨接连下了许久,这让我感到难受,仿佛骨子里都已发霉了似的。秋天就是这样,没完没了。
上过第三节课,雨下得更大,天越来越暗,水泥路上积满了没过脚背的积水。撑开伞,想起还得回家去解决温饱问题,不禁感叹大学时太老实了,抛掉了那么多维特味的烦恼,于是便有了今天的烦恼。
她就站在廊檐下发呆,红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雨水顺着额前的刘海滑下来流得满脸都是。自从我上次那次该死的家访过后我就一直不敢面对她,她的目光总让我想起自己的幼稚和好笑。我想装作没看见算了,但一想到自己好歹也算是她的老师,虽然现在老师正被批得一无是处但这不妨碍我是一个有爱心的人,我叹了一口气,即便她曾让我下不了台……
走到她的背后时她竟仿佛没感觉似的,我咳了一声。雨伞遮住了茫茫的雨水,她依然没有回头,目光中一片默然。
“没带雨具?”(纯粹是废话)
“怎么能淋雨呢?会感冒的,如果得肺炎的话爸爸妈妈会心疼的,来,老师送你回家吧!”在那一刻我终于感到原来我还是一个温柔的人。
“我不回去!我不回去!你们都不喜欢我……你们都不喜欢我
……”她喃喃地说着,让我联想到电视里的那种呼喊式,我为自己的这个联想而感到愧疚和不安。于是更温柔地说:“回家吧,爸爸妈妈正等着你呢!天快黑了,他们会着急的……”她忽然用一种哀伤的眼神看着我。我的心一痛,好象读懂了什么。我说急就让他们急吧,走,上老师那儿,看你,全身都湿了,会感冒的……我不知我是哪来的豪爽,在当时我竟然忘记了别的什么。譬如:我是个单身汉。
趁她洗澡的时候我点了支烟,我想起了我的身份和这个草率的决定,我知道我又做傻事了。
在煤气上随便烧了些菜,她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透过厨房的门看着我,穿着我的衬衫和长裤,显得好笑而可爱。它们太大了,更衬托出她的娇小和柔软,此刻她是柔软的,像个孩子,其实她本就是个孩子。我紧张什么?
吃过饭后,她显得紧张而不知所措,我说你睡我的卧室吧!老师睡在客厅,睡觉的时候注意把门关好。忽然一道闪电,电灯陡然一灭,紧接着雷声便滚滚而来,伴随着她的一声尖叫。我忙点了支蜡烛,看见她蹲在卧室的门口,一个劲地念叨着什么,我只好又点了根给她,并告诉她不要关门,老师就在门口守着。
蜡烛的火焰越来越亮,亮得刺眼,在这雨夜里竟像是被雨声漂了起来。我看着火焰渐渐地摇晃、升起、最后开成美丽的霜花……
一座很高的桥,铁制的桥身上铺着整齐的木板。我站在桥上,江水滔滔。……我记得是外婆送我来的,那时我还很小,只有三四岁左右。外婆便在桥下站着,我迈着小脚往上走,一路敲着铁栏。回头时我已很大,却看不见外婆了,天高云淡,桥下泊着乌蓬船和突突的气轮,铁制的桥身和栏杆上锈迹斑斑,天空很亮,亮得刺眼……
雨是什么时候停的我不知道,早晨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我的脸上,我下意识地用手去遮挡。她已经换回了那身衣服,正在拉动着窗帘,听见了动静立刻回过头。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我,说老师你醒啦,看,阳光多好!是的,阳光真好,早晨的阳光照在她柔软的发丝上显现出一种淡淡的金黄,她的轮廓鲜明而灵动,她似乎十分高兴,蹦跳着跑了过来,我看了看表。呀!已经7点多了,我大叫一声,不好!我还没买早点。“我买来了!就在桌子上”她转过身俏皮地看着我,我的心一漾,真是一个勾人的小美人胚子。“你睡得正香,便没喊你!”我说多谢了,没被人看见吧?她脸一红,我才想起她事实上还是个孩子。笑了笑说那我们快吃饭吧,待会儿还要去上课呢!昨天晚上忘了给你家打个电话,今天一定得打过去,免得你父母急。她说他们根本不会回来的,一个有公事,一个有安排!我说还是打一个吧!电话在卧室床头。
我刷完牙洗过脸后她回来了,说:“没事,我说我在同学家玩,妈妈随便答应了一声便挂了电话。”“那吃饭吧!时间来不及了。”我的嘴里塞了满满一口面包,她笑了起来,说老师今天是休息日,我恍然醒悟,不好意思地跟着笑了笑,说那就慢点吃,吃快了会得盲肠炎,日本人一生下来便割掉了盲肠,因为他们总是那么匆忙。我低下头吃饭,抬头发现她还在看着我,我摸了摸脸,“怎么啦?”她低下头,说待会儿上哪儿?我说当然送你回家啦!她低下头不吱声了。
到了她家时她爸爸妈妈已经出去了,女佣开了门,她请我上去坐坐,我想起上次的考拉熊事件,想不答应,但她已经带头走上了楼梯,我只好跟着。
她坐在床上,随手抱起那只灰色的考拉熊,解释说这是她外婆买的。
“从小我便和外婆在一起,我的记忆里没有父母,只有外婆,外婆去年去世了……”我没有说话,我忽然想起了我的外婆,我感到忧伤!
那是哪儿?外婆在井边打水,吃力地挑着水桶,我背着我的花书包跟在后面跑着,书包在屁股上一拍一拍,我说外婆我们一起抬吧!外婆说你还小,你以后能挑满满的两大桶水……
外婆给我做新鞋子,我说同学都穿胶鞋了,外婆说那个臭脚,我噘着嘴。第二天,外婆卖了一只生蛋的母鸡,我有了新鞋子却从没有穿,我说那个会臭脚。
我进城里上学,外婆的头发很白,走了很久,还能看见她头上的白发,第一次回家,外婆整天地和我说话,高兴极了。假期完了,外婆说,你走了好一阵子,我还会下意识地看你在没在屋里,想喊你吃饭,进去时才想起你已经走了。
我小时候常常幻想今后有钱了,要请外婆吃很多很多的糖果、花生和鸡蛋,外婆幸福地笑着!然而,我现在工作了,外婆却走了……
“外婆每天晚上都会来看我,给我讲故事,听我说不开心的事”她抱着小熊,喃喃地说着。
回到宿舍,一整天地我什么也没想,只想自己的外婆,那天我梦见了外婆,提着我的小书包朝我笑着走来……书包好小!好小又好大……
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阳光划过树梢仿佛无数支金箭,雨点一样落下来,我们微笑,那一刻我感到从没有过如此的幸福,我不知怀中的是谁,一股暖意充斥着我的全身,我只想将她抱紧,这是我的责任我的义务我的爱我的情不自禁……
灯光幽晦而阴暗,四周是茫茫的虚无,我也仿佛置身于一片空洞之中,我无边无沿,摸不着一丁点儿的实质和体积,仿佛从一个悬崖掉了下去……
你在哪儿?
近来心里总是没有来由的心烦,一个同事开玩笑说撞邪了,夜里最好不要乱走动,灯一定要亮着,莫测高深得让我哭笑不得。
自从那天送她回家后我一直想我的外婆,我感到忧伤。许多时候我坐在桌子旁沉思,翻箱倒柜地寻找那些旧物:一个小铃,几件旧衣服,一只碎花布拼成的小书包,针脚密密麻麻,我忽然想起外婆那所小房子,在一瞬间,我归心似箭!
校长答应得很爽快,握着我的手说:“人不能忘本,我也是苦孩子出身!……”我握了握他的手,不知该说些什么。
火车在平原上奔驰,窗外是收割后的土地,金黄的稻束站在田里一掠而过,小河,河边的狗尾巴草,一轮夕阳在天边血一样地红着。
土地一点一点地荒芜、光秃,一点一点地让黄土和沙子裸露。
当我走下火车,来到那曾经的县城,一切的一切还和昨天一样,初中和高中时踩过的街道小巷还在那儿,这么多年,似乎一直在那儿等着,等着我这个远方的浪子……
我没有搭进山的汽车,我要踩那走了无数次的小道,要踩上面那熟悉的石子儿,我无数次丈量的土地,我磨破了多少双鞋的土地,我的亲人,我来了……
村子近了,心却沉重了起来,没有人认识我,他们好奇地看着我背上的背包。村口的那口井还在,旁边的那棵柳树已落光了叶子,轱辘上站着几只麻雀,喳喳地跳来跳去,外婆那房子已经不见了,拐过一个弯儿看见舅舅正坐在门口抽旱烟,舅妈又在数落他,喊他吃饭。
我的到来让他们吃了一惊,晚饭后,我独自上了山,本来舅舅要和我一起去,被我拒绝了,大山黑漆漆的,风在草的尖上嘶叫,我便坐在外婆的身边,仿佛从小就一直这么坐着,山下的村庄灯火渐渐熄灭,外婆,你孤单吗?多久了,久得我早已能灌满满的两大桶水。外婆,我竟忘了,我竟没来看过你,一种悔恨和难过让我泪流满面……
假期很快没了,几家亲戚和邻居都曾喊我去吃过饭,向我打听一些城里的事情,末了再说一些我小时侯的趣事和他们生活的艰辛,临了教育自己的孩子叫他们向我好好学习……
登上火车时我回头望了望,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回来了,外婆就那么地自街的一角走来,背着一小袋的粮食。
茫然地坐在车上,窗外是一掠而过的陈年旧事,一股酸楚的味道涌上心头,不知为什么竟毫无理由地想起了一个句子:寒山一带伤心碧……
“你一直这样沉默吗?”对面是个长得很漂亮忽闪着大眼睛的小男孩,故作老练地用可能是刚学会的新词询问我。我摇了摇头,“那你生病了吗?是不是不舒服?”
“不许胡说!”他身边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大学生,给了他一个很轻暴栗子。她胸前别着校徽,是我工作所在城市的一个名牌大学,长得漂亮而有气质,她调过头微笑着说了声不好意思。我说没关系,然后我们不再说话,她去翻她的包,我则依然看着那窗外飞驰的平原和景色。从包里取出一包话梅,她打开后递过来问:“你吃吗?”我摇了摇头说了声谢谢!窗外的山很蓝,蓝得泛苦。
“你真是个怪人,你让人无话可说!”很久后她说。“是吗?”我回了一句,一阵很长时间的沉默,她再也没有什么。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夜色渐渐笼罩,还有好长的路程呀!
小孩子已经吃了两包话梅,忽闪着大眼睛看着身边的两个大人,忽然大叫:
“闷死了,姐姐你不是很能说的吗?怎么这么沉闷,太失败了!”我们都吃了一惊,她的脸一红,我想起自己有些失礼了,于是俯下身问:“小朋友,你姐姐的口才很厉害吗?”“当然,她是全国大专辩论赛的冠军选手。”小男孩自豪地说着,我顺势对她说:“失敬失敬,可惜我没有带笔,要不然一定请你签个名”。她笑了笑说别听小孩子瞎说。小男孩大声地抗议。我说你再不承认的话他就快要上告国际海牙法庭了!像老米一样关你十七八年!她笑着说原来你并不是木头,我说木头长我这样早被“国宝”了,还放出来给你看……
话题一开便多了起来,我被从回忆里拉了出来,也便甩开一切,一路说笑着回到了城市,下车时已经郑重其事地交换了彼此的地址和电话,我感到好笑,不过那个女孩子不错,叫萧亚,和我很谈得来。
向领导报过到回到宿舍时天又黑了。我的宿舍是孤单地掩映在槐树林后的一座房子,听说原来也曾闹过鬼,我自嘲地想,或许正因为是鬼宅我才来的吧。校园里的路灯像一路的灯笼,这个比喻比较老土,不过倒挺适合“鬼宅”这个词的,我想着。走到门口时猛地发现那儿竟然蹲着一个古怪的黑影,我吓了一跳,小心地走上前才看清是个小女孩。
她竟在门口睡着了,我又好气又好笑又有些心疼,打开门将她抱进去,她的体重很轻,像一张薄纸片。我打开灯,她陡然睁开眼睛,一看是我,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一把搂住我的脖子说你死到哪里去了?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
我心里有些迷糊,我说我有点事情回了趟老家,怎么啦!对了,你怎么会在这儿,为什么不回家呀?外面更深露重,也不怕伤风感冒。她说我怕你再也不回来了!我哭笑不得,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只是我不知什么时候她这么依恋我这个老师了。我说是不是每天都有学生轮流在这儿等老师呀?“除了我还有谁?”我忽然感到异样,我说你这些天一直没回家?她点了点头,打了几个喷嚏,迷迷糊糊地抱着我的胳膊就睡,我一摸她的脑袋,滚烫滚烫,从屋里翻出些退烧药。她不吃被我硬逼着吃了下去。我说你在这儿,我给你家打个电话,她恩了一声,抱着我床上的枕头睡着了。
鬼影交错,总有一个人在我耳边说着一些忧伤的话语,我听不清,我叫她大声点,然而我发不出一点声音,我从床上爬起来冲出去寻找,那声音如游丝般飘渺,仿佛就在我的脑子里,我茫然地四处乱窜,最后我发觉我又回到了屋子,看见自己正躺在床上,床边站着一个黑色孤寂的人影。歌声响起,悠扬而漫长,这一幅画面便一直凝固在那儿,我看见自己仿佛成了一个陌生人,在另一个角度默默地看着。
就像一张泛黄的旧照片,边角慢慢地卷起,变灰,变成一团黑色孤寂的冷火,在遥远而忧伤的歌声里,他们都消逝了,像一些灰尘,飘荡在旧蜘蛛网上。钢管滴滴答答地滴着水滴。这是一个大宅子,铁门紧紧地锁着,石刻的墙饰上爬满了古旧的青苔,院子的花园里杂草丛生,一些废弃的旧铁皮在月光下闪着,我穿过院墙,像不知所措的幽灵,找不着自己的躯体……
这几天一直感到恼火,她这么多天没回家她的家人竟一点儿也不急,我不禁怀疑她是不是他们的孩子。
那天接电话的是她的父亲,听说她在我这儿,不经意地说多谢老师你的照看,家里现在没人,我急着要去开一个会,麻烦你明天把她送过来吧!便挂了电话。我第二天晚上下课后送她回家时果然没人,院子锁得特结实。没办法,我只好又把她带到我的宿舍。
看着我黑着的脸,她冷冷地站起来说:“让我回家吧,反正我一个人住习惯了。”我不觉感到心酸,“老师给你做饭去!”
在厨房里我越来越恼火,这是什么父母。“啪”的一声,锅盖被我不小心甩到了地上,外面门“咣”地一响,我忙出去一看,原来她竟甩门走了,我匆忙追出去,把她拉回来,她哭着说不要你管,我只好好言好语把她劝住,再到厨房时才发觉锅已经烧红了。关掉煤气,我装作愁眉苦脸地出来问:“红烧铁饼吃不吃?”她扑地笑了,又板起脸。我说好啦,笑过就好了,好在已经烧了一盘,凑合着吃吧!
我决定跟她的父母谈一谈,终于联系好了,那一天他们都在家,我说这孩子没有照顾可不行,这么大的屋子,她一个人住也害怕,她爸爸苦恼地说:“忙呀!以前有她外婆,现在雇佣的那些保姆没几天就被她吓走了……”她妈妈咳了一声说:“唉,这几天多谢老师的照看,可这儿也没有什么亲戚……”我客气地说那就让她住我那儿吧,她妈妈高兴地说:“行,一个月一千块够不够?”我感到一种乏力和难过。
在以后的日子她便在我那儿住了下来,不久学校便传来风言风语,这些正宗的中国人呀!让我感到苦恼。好在不久后我便有了女朋友——那个一块儿同行的女大学生,我们不知怎么的几封信下来后感情便走到了一起,当她听说了我的苦恼后说这有什么,确定你的女朋友不就堵住他们的嘴了吗!于是她亲热地成了我的女朋友,一起手拉手经过办公楼的门口。
我常常感到有一个阴影在逼近着我,要我回想起一些我不情愿的东西,她在我耳边小声地说着一些琐事,一刻不挺地跟着我,即使在教室上课,那声音也会让我不时惊愕。阳光照在玻璃窗上,我感到悲哀,我常常感到悲哀,那是一种没有来由的侵袭,下面的学生会忽然改变摸样,变成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些面孔,那是小强、那是周星、那是姜玲玲、那是……那么熟悉的那一个,她是谁?
她越来越沉默了,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用一双眼睛让我不知所措。很多时候我们在一起无话可说,晚上我做饭她洗盘子,早晨她买饭我扫屋子。有时我常常在睡梦里感到有谁在我身边走动,在一天夜里我陡然惊醒,却发现她冷冷地站在我的面前,我在那一刹那间感到一股寒意。她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慢慢地回到自己的卧室。
那一夜我没有再入睡,我想了很久决定让她回家。早晨我试探着跟她说时她什么也没问,静静地收拾自己的衣服。
送她回家后我逃也似的往回走,走到街口时回头看见她抱着那只灰色考拉熊站在窗口朝我望着,我没来由地感到难受,仿佛有什么揪住了我的心。
晚上我实在睡不着,那些念头像一些金色的黄蜂在我脑袋里激荡,我推开门想出去走走,这时我看见她就那么地抱着那只灰色考拉熊,穿着碎花小睡裙静静地站在门口,眼睛里满是泪水。我叫她进来,她却始终没有动,我们便这样地站着,她的眼泪一直流着,柔软得让人心碎。我尝试着去抱她,然而她却静静地转过身,胳膊里抱着那只小熊,就那么僵硬地消融在夜色里。
第二天由她父母处证实,自从她外婆死后她便会梦游,中间也曾经好过一段日子,那时家里请了一个保姆,那是唯一一个呆了好长时间的一个,也就是我那天见到的那一个。我惊讶地发觉那正是我带他们班的日子。我头脑里一片空白……
“鬼是一种情感!一种至死不逾的情感!”
难道真的是鬼?我摇摇头,我说还是让她跟我住一起吧!
我开始带她出去玩,跟她开玩笑,逗她开心,可我的一切努力都失败了,她依然那么沉默。
我经常和萧亚通信,萧亚现在在报社兼职作记者,这倒挺适合她那活泼的性格。也许是我的沉稳,我们就像磁铁的两极,被彼此所吸引,仿佛永远有说不完的话题。然而我从没有提起她,这个古怪的女孩,每天夜里我都能感到她在我身边沉默,像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有时我常想不管她算了,让她回家吧!但她那抱着考拉熊熊穿着碎花小睡裙的身影便默默地走到我的面前,让我心里酸酸的,想流泪。
总有那么几个人,不由自主地晚着一个游戏,就像童年的迷藏,在一间偶尔投射着阳光的大房子里,重复着复杂而单调的场景和动作。没有言语,像一些哭泣的小木偶……
我和萧亚订婚是因为我爱她,我一直这样认为,然而我知道我错了。
总是隐约之间逃避着什么!那些思绪游移飘渺捉摸不定。
她那天和父母一起来参加仪式,萧亚笑得开心极了,同事则嫉妒得不得了,一个个都想把我灌醉,后来还是校长出来帮我解了围,他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地说:“小伙子有出息,这媳妇一流,什么时候让她给我们学校写个报道……”我笑了笑。大家又在缠着我们讲恋爱史,香槟,啤酒以及笑语,撑满了屋子。
她就坐在最外面的一张桌子上,将下巴搁在小熊的脑壳上,冷冷地看着我,让人莫明地伤心,在这欢天喜地中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她嘴角嘲弄地一笑,我倏然惊醒。
那天晚上她随着她父母回去了,我在屋子里使劲地想想些什么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无法思考,大脑仿佛成了真空,只是单调地重复:“我在想什么?想什么?”就像电码字符,在海洋里飘荡……
我猛地拉开门!
她扎着两条小辫子,穿着天蓝色的碎花小睡裙,胳膊里依然抱着那只小熊,眼睛里擎着泪水,喃喃地重复着:“不许你喜欢她”“不许你喜欢她!不准喜欢她……”我轻轻地抱起她,使劲地吻着她的眼睛、她的睫毛,她的嘴唇,我感到恍惚,她的唇冰冷冰冷。我放下她,她却喃喃的抱着小熊往回走,赤着脚踩在深秋的露水上,仿佛踩着一地的星星和碎玻璃。我把她抱进屋,抱着她睡在床上,吻着她的额头……
她睡着了!
总有一些火焰和雷声在四处流窜,给我的梦境留下惨淡和苍白,我大汗淋漓却怎么也动不了。
当早晨的阳光金黄地透过树枝和玻璃窗,她醒了,醒来后第一句便是:“我怎么会在这儿?”
“你不是一直住在这儿吗?”我说。她看了看我,默默地不发一言,我拥住她,轻轻地吻她的睫毛和嘴唇……
事情变得怪异而魅或,我不知怎么回事,我在我订婚的第二天诱奸了一个小女孩?我坐在镜子前,就像很久以后那样,点着烟,任它们烧我的指甲和嘴唇。
她便跪坐在床上,偶尔蹦出句:“你这个强奸犯!”我们便这样过了一天,谁也没有说什么或者吃什么。在这一整天里我的大脑里就像下着无数的流星雨,我未曾抓住一个更未曾许下任何一个愿望……
醒来的时候萧亚便站在我的面前,我大大地舒了口气。她现在已经不再给我信笺和情书了,她自己就是。常常会跑过来跟我撒娇,搂着我的鼻子,开心地计划结婚时怎么怎么,抱着我亲吻。我说别带坏小孩子,萧亚嘴巴一撅。
“我没看见!”她冷冷地抱着小熊走进了卧室。
“她是不是爱上你了?”萧亚扭着我的耳朵问。
“开什么玩笑?”我说。
“那我怎么觉得她对我有一种敌意?你别想掩饰,这是女人的直觉!”
“其实这太简单了,小孩子的占有欲呗,就好象你小时侯只允许你最好的朋友有你一个人做好朋友似的,只有你才是她最好的朋友,别人都不行!”我说。
萧亚抱着我说跟你开玩笑而已,看把你急的。我说我没急,我急什么?我这样的人怎么会染漂亮的小人儿喜欢呢?
“你说我不漂亮?”她朝我怒目而视,我不答,转身往外跑,然后听到“你这个混蛋!”和砰的一响,我便人事不知了。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公园里,头枕在萧亚的腿上,夕阳在远方慢慢地浮动,一片叶子落在我的眼睛上,萧亚说我们回去吧!我翻了个身搂着她的腿说待会儿再回去,嗅了嗅又呼呼地睡了起来。(我找不出任何理由为我的行为辩护,这一切太荒谬了,事后我常常解释这些都是不可能的,是我的记忆出现了混乱而已。)
晚上萧亚回去了,我一个人往家走,我忽然觉得今天就好像生活在一场荒诞剧中,四周是黑魁魁的梧桐树木。转过弯便是我的住所了,屋子里所有的灯都被打开了,我不知她在恐惧着什么。
她就坐在桌子旁,桌上摆满了饭菜,像个家庭小主妇似的围着小围裙,也是碎花的,她朝我微笑,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才想起今天回来晚了,以往都是我做饭的。
“尝尝看,好吃吗?”她看着我说。
我这才发觉我真的饿了,我狼吞虎咽地吃着,也许是回来晚了感到惭愧,或者是别的什么。我嘴巴里不停地说着好吃,好吃。她微笑地看着我,忽然说,这是你最后一顿吃这么好吃的菜了,我疑惑地看着她,她的微笑依然甜甜的。
“你不要做傻事,你还小……”
“你以为我会自杀?”她抢断我的话,她的头脑一向是很敏捷的。我说不是就好,她笑得更坏了,像个小狐狸,我又扒了两口饭。
“我在菜里下了毒!”她说。我一惊!这事她真的做得出,这是我大脑第一个反映,随后是我该怎么办?接着是由她去吧,我反而有一种解脱的感觉。我大口地吃菜,她惊愕地问:“你不怕?”我看着她,忽然说了句连我自己都不懂的话。
我宁愿死在你的毒药里!这句话我至今仍然不懂到底指什么?反正她当时呜呜地哭了起来,我搂着她的肩膀,想自己都要死了,何必还骗谁呢,我温柔地低下头去咬啮她的嘴唇和眼泪。
她推开我,说:“我怎么舍得呢?我怎么舍得呢?”我说没关系,我很开心。在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宗教般的解脱。
“我是骗你的!我怎么会舍得呢?况且你快要结婚了,我还要给你一份礼物呢!”她的脸涌现一种苍白的晕红,“我要送给你最好的东西,最鲜艳的……”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又来到我的身边,我都习惯了,仿佛是天经地义。但今晚不同,她竟然抱着小熊钻了进来,然后用另一胳膊搂我的脖子,安心地睡着了,徒留下我不知所措地在惶恐中睡去。
第二天她醒来依然去买早餐,和我一块儿去上课,只是脸红红的。仿佛很快乐。
醒来,仿佛一夜的烟花在身边乱绽,绚丽多彩。
“看到了吗?多漂亮!”她对我说。我点点头。
她就在烟花背后,当一夜的烟花化作一地晶莹的玻璃,她便那样迷茫地看着我,一只玩具熊在远方哀伤地看着我们。后来她朝我微笑,郑重地把小熊递给我说:“给你!”
我茫然不知所措,愣愣地看着她踩着秋水远去,小辫子一甩一甩,裙子越来越蓝,忽然绽一个烟花……
我的婚期近了,她也跟着忙里忙外忙得不亦乐乎,整天与萧亚混在一起不知嘀咕着什么,然后一起望望我咯咯地笑,弄得我反而是一头的雾水。
结婚那天本来她是小伴娘,这是萧亚决定的,但到最后的那一刻却怎么也没有找到她,我们只好不等她,婚礼顺利地进行着。但我总觉得很恍惚,感觉有什么就要发生,或者正在发生,这预感越来越强,我不禁想起海涅的《唐•拉米罗》……
回到家,我多想我没有回到家!
她微笑地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而美丽,手腕上的血还在滴着,在她身后的墙上写满了红色的我爱你!而小熊乖巧地在椅子下坐着,安静地看着我……
她,
死了!
我在一个月后离开了这个城市和萧亚,我的事迹成为新闻,在大街小巷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和诅咒。半年后,我离婚了,萧亚说她爱我,但我却不记得她是谁了,我对近一年来的记忆一片空白,我听着别人向我讲述这个故事,版本各不相同,萧亚讲得或许最符合事实,但或许那个自称她父母讲得更真一点,谁知道呢?我被这个故事感动得什么感觉也没有,因为一听就知道这是假的,随后几年很平淡,但时间越长我做的梦就越古怪,后来竟出现了幻影和鬼魂……
在黝黑的记忆之河上漂流,天空暗垂着绚丽的星花。一阵阵暗流涌动,你如期出现。
你向我行走,却又像远去,我永远抓不着你,却一直在你的影子里活着。
树木阴森而魅惑,你是谁?你在哪儿?
我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小本本,这零散而羞涩的日记让我发觉,我从没有理解过这个女孩,从来没有关心过她,从来没有,
……
X年X月X日 晴
……外婆,我爱上他了吗?这个……我在小熊上写他的名字,写我的幻想,外婆,这会是个悲剧吗?……
……
X年X月X日 晴
……我不知该怎么办,我想他注意我,又不想;我想他看我,却又假装不理他……外婆,为什么呢?……
X年X月X日 大雨
他是踩着雨水来的……
他就在门口睡着,睡得那么安心,他的眉毛好浓,我从没有这么近地看过男人,他的鼻子好高,眼睛很大,那眼睛现在正闭着,像个……
X年X月X日 阴
……这么久了,他哪儿去了?
X年X月X日
我恨你!我爱你!……
X年X月X日
……我要开一朵花,最红的花,他会永远记住我
……
……
我看得很艰难,因为很多是在黑暗中写的,很凌乱,看完后很长时间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有一种难言而深沉的悲哀,悲哀得想从楼上跳下去。我想起第一天接这个班,那是什么时候?我第一眼便看见了她,我分明能感受到她那时的惊惶和欣喜。我想起了有关鬼和感情,想起她的小考拉熊,想起她打开的金色的窗子……
你试过疯狂吗?
你知道鬼魂吗?
鬼不是一种思想,鬼是一种至死不逾的感情!
你太理性了,你不敢,你在逃避什么?……我骑着摩托车,怀里抱着那只小熊,我只想疯狂地向前,我不想要理性,我知道一切都是我的理性在作怪,我讨厌自己的软弱和理性。
雨恍惚地下着,或许根本未曾下雨,只是风在狂乱地吹着我的头发和单薄的衣服,我终于知道她为什么总是抱着这只小熊,因为她太冷了,而它是温暖的……
我冲进一声急刹车中,好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