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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  跑

王兆才
 


    想不到地主真的跑了。
    整个中队的大部分管教,都出动了,风风火火地去抓他。
    中队里一跑人,凡是当管教的,就都红了眼,他们一红了眼,我们这些队员就要倒大霉。平时队员们收工回来,可以在屋内打打闹闹的,可他妈的一跑人,这点自由就全他妈的没有了。本来我们就是失去自由的人,为此就够倒霉的了,现在连这一点点的自由也被禁止了,就更加地骂起人来。当然不敢骂管教,只能骂地主。他让这帮人儿没了这点点的自由。
    队员里骂得最欢的,就是大个儿:操他妈的,等把小地主抓回来,看我不好好地揍他一顿!这个玩艺儿,没啥事儿跑个鸡巴毛。我的耳朵里灌满了骂声,粗谷不堪的骂声。我本想反驳一下的,但又考虑,众怒难犯,就憋住了没言声儿,但我心里却胡乱地想:什么事儿能让地主跑呢?家里出了啥事了?还是他真想石梅了?妈的,他不知道跑是要加期的?他还有两年才能回家呢……
    按理说,小地主是不该跑的,他并不像我们这些大班里的队员,成天还得上工地干累活儿,他只负责给全中队十来名管教和百八十号队员拉水。拉水的主要劳力是牛,他只负责赶牛,一天两趟,上下午各一趟,剩下就是干呆了。所以,相比之下他要比我们自由多了。但他还是跑了。这个该死的家伙!按照管教的命令,我们全都盘腿坐在长长的通铺上,横是横、竖是竖,不许乱讲话乱议论。我们就像庙里的和尚那样,板板正正地坐着,只差把双手合十在胸前了。他妈的。
    这种时候,我们唯一企盼就是快点开饭,只要一开饭,我们就不用这样坐着了,而是去院北边的食堂大口大口地喝着菜汤吃着玉米面发糕,赶上周日,还能吃上炒菜和米饭、馒头……
    开饭是我们的唯一解脱,我们可以很自由地走动,当然是去食堂的路上。但这也他妈地识足了。可越是着急,就越听不见“开饭”。越听不见“开饭”,就越是着急,越是着急,就越是大骂地主。

    地主负责拉水,是在他进来的三个月后的一天。地主特干净,白净的一张圆脸上,有着一双总是眯缝的眼睛,一套旧的确良军装,三天两头就洗一次,洗得都发了白。……老队员刘胖子在那天的上午,被放回家了,下午时,石中队就进了大屋。 他挨个儿瞧了瞧就要出工的队员,边瞧边不住地说:妈的,这刘胖子走了,缺了拉水的人啦。这全中队的人,老老小小的,不能没水喝呀!
    地主正在弯腰系鞋带,石中队就瞄上了他:小子,你挺干净啊。叫啥名?地主直起身来答:报告中队长,我叫赵平,外号地主。石中队瞧着地主的样子,竟笑了起来:妈的,地主地主的就是你呀……行了,拉水的人就是你了。能跑不?地主露出一丝苦笑:报告中队长,不敢跑的,要跑你就杀了我。石中队拍了拍他的肩头:跑也行,不过别叫我抓住,走吧……
    就这样,因为着装干净,地主意外地捞上了个好活儿。实际上,我比地主晚一天才进这里的,因为我被安排跟他挨着住,所以日久天长,我俩就越处越铁,每天晚上临睡之前,我俩就唠起来没完,有好几次,竟唠到后半夜一点多钟,当然是小声地唠,否则,大站班的就不让了。
    地主跟我唠得最多起劲儿的,就是叫石梅的女孩儿。只要一说起石梅,地主的那双眼睛就不再眯缝了。头一次我俩唠,地主在提石梅之前,问我,你跟女孩干过没?我在枕头上晃了晃了秃秃的脑袋。地主得意地说,那你可亏了呀!他把那“呀”字拉得很长很长。接着,他表情复杂地说:她过些天,就会来看我的,能来的,我给她花了不少的钱呢!地主是因为掏钱包进来的。

    那天晚上,地主得意地跟讲了他和石梅头一次做爱的详细过程,他讲的那个过程,把我弄得全身好不自在……他说当时石梅是如何紧紧地抱住他,并不住地喊叫的。后来地主说,石梅当时正念高中,学习挺不错的,但自从认识他以后,石梅就完了。石梅不再好好学习了,迟到早退是常有的事儿……不仅如此,石梅学会了花钱学会了打扮学会了吃喝玩儿。早就不再上学了的地主,就不断地掏钱包儿,最多一次竟掏了六百块钱。一九九零年前后的六百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当时饭店里一盘锅包肉,才一块钱多点儿。石梅跟着地主玩了好几天,又上长春,又上哈尔滨,又上沈阳,就差去北京和广州了。回来后,石梅的母亲终于知道了俩人的关系。半个月后,石梅的一个在某部队当兵的哥哥,领着几个小子就找到了地主,并痛打了他。地主被打得鬼哭狼嚎。
    后来,地主就去石梅家跟前转悠企盼着能见到她,但未果。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地主在四路电车上掏钱包,不巧被一名便衣抓了个现形,接着就被送了进来。地主说,她要是上俺家,我妹妹会告诉她我进了这里,所以十有八九她是会来看我的……
    但石梅一直没来看地主。有一次地主就骂,他妈的,这个骚货,竟不来看我……有一次她妈有病,石梅跟我说了,我一次给拿了三百块钱呢!女的都没良心!我这是落难了啊……
    地主虽然赶牛车拉水了,但他仍是跟我铺挨着铺睡的。

    那天晚上,地主又骂石梅,我就劝他:拉倒吧,气大伤肝的,你现在骂死她也没用,她听不见呀,等你出去了,再找她呗。地主卡巴卡巴眼睛,半天才吐出一句:我要找她我要找她……不行就跑!我小心地说:你可别瞎说,万一叫谁告诉了管教,看你不挨收拾的。地主似笑非笑:我是吹牛呗。地主没有吹牛,七天后他跑了。他是下午跑的。跑的当天上午,地主一气拉了两车水。我是收工回来后听说的。伙食房班长于老头儿后来对我们说,小地主一上午就拉了两车水,李管教还骂了他。李管教说:你疯了,要把牛累死呀!牛也知道累的。地主则笑着说:我是想试试,咱这牛一天到底能拉 几车水。李管教说:多少年都他妈这样,上午拉一趟,下午拉一趟的,就你出奇,下回再这样干,看我不抽你的!小地主说知道了李管教。
    负责拉水的地主,可以自由地出入中队的大院,大站班的也管不了他。但我们这些大班里的队员就不同了,上趟厕所也得经大站班的同意。虽然地主比别的队员自由,但晚上九点钟之前,他得必须回来睡觉。当天晚上十点了,他还没有回来,大站班的就发毛了。可他还想再等一等,呆会儿地主就能回来的,但到了十一点时,他不敢再等了,就急急地来到中队管教室,向值班的孙管教说明了情况。孙管教大发其火:操你妈的,你咋不早来报告,你这个混蛋!

    地主跑了两天了,仍没有抓回来。在这两天里,我们这些队员们都是提心吊胆的,无论干什么,都是小心又小心。管教们都火着呢。谁敢有一点儿的放肆和散慢。对我们来言,管教就是爹,他要是心情不好,我们这些当孩子们的处境便可想而知了。管教如同父母,都这么说的。
    我如何也料不到,地主的逃跑会牵扯上我。这天上午近八点,大站班的就喊我到管教室去一趟。我胡乱地想着时,就进了管教室。当然我是先喊了声“报告”的。屋里只有石中队长和李管教两个人,其他的管教又去抓地主去了。我看到石中队长的那张方脸有些灰了巴几的,这是睡眠不足的表现。李管教看了我一眼,就冲石中队长说:你问他吧,我得领队员们出工了。
    接着,李管教又拍我的肩头:把你知道的全说出来,听见没?我点点头,小心地说:知道。
    李管教出了屋。屋里靠北的窗户上,有一盆白色的鲜花,但我叫不上名来,只是盯着它看。这样我就能让自己紧张的神经松驰一下,除此我没有任何的办法。石中队看着我问:地主临逃跑之前,没跟你讲过什么吗?我忙把视线从鲜花上移到了石中队的脸上,我……他没跟我说过啥呀。但他心里想跑,我又上哪儿知道去呀。不会的,他肯定流露出一些迹象的……除非是经过训练的人。你再想一想,比如他是否提到过谁。石中队,我真的不太清楚。你不要有啥顾虑,地主的跑我们都没有怪你,你应该放松,你应该配合我们的工作。在我们这里,跑出去一个人,毕竟是件大事儿……何况对社会也是一种危害,而它的危害是你我都料不到的呀!你再仔细地回忆一下。石中队,我们俩是唠过一些事儿的,但这跟他跑没啥关系的。没啥,你就随便谈谈……我知道你跟他不同,你是因为打架进来的。你跟他的性质也是不同,他是因为偷。你想想,他跑出去还要偷的……要是你的什么亲人被他偷了钱,你会怎么想?你还年轻,有些问题你是想不到的,对嘛。
    我……我……
    石中队确实厉害,许是他的这句话,把我打疼了。我妈就被小偷偷过钱,那还是我很小的时候。有一回,我爸跟我妈吵架,听我爸说的,一次,我妈跟我爸上一个朝族商店买东西,结果买的布什么的,一不留神全被人偷了……我妈就狠狠地哭了一回。要知道,那时我父母每月的工资,加起来也不足八十块钱呢。本来就穷,再被人偷。一时我的心情很复杂。无形中我头上有了两大压力,一是地主那头,再就是石中队这头。何况,石中队能单单找我,肯定是有一定的原因的……也许有谁向他汇报了什么。可我跟地主毕竟也是很有感情了呀,他有啥心里话也对我讲的……咋办呢?我问自己。也就是五分钟的时间,虽然我想了很多很多,但最终还是提了到了石梅。
    他妈的,我轻松多了。
    石中队最后问就这些了,我诚实地回答就这些了,没啥可讲了。石中队就让我回去了。回到班里,收拾内务的陈胖子就问我石中队找你啥事儿?我带搭不理地说你别问了,我他妈地够闹心的了。陈胖子见我神情不对头,就没再问我,继续干他的活儿去了……收拾完了内务,他就出去赶牛车拉水去了。地主跑了后,石中队让他暂时负责拉水。此时屋内空空如也,我呆坐在铺一头,东一头西一头地寻思着。但愿别把地主抓回来。可我的算盘打错了,妈了的。

    地主在跑了五天后,被抓了回来。石中队他们真有办法。我服了。
    跑了五天的地主,脸上明显地消瘦了一圈。他是被李管教驾驶的三轮跨斗子拉回来的,双手戴着手铐子。晚上八点钟,也就是地主被抓回来两个小时后,队员们被命令在院里集合,石中队要训话。队员们很快就到了位。石中队表情严厉地讲了许多,最后宣布准备给地主加期三个月,申报材料已送达大队,再由大队送达到上面。石中队退下后,孙管教又训了队员们一通。他警告队员们,逃跑是没有出路的,也是要严惩的,只有安心改造,早日回家才是正路,等等。
    散会后,石只队把我叫到管教室,他给了我一个艰巨的任务:从现在起,你的主要任务是看住他……没有办法。我只能照办。妈的。这个小地主,可把我牵扯上了,牢牢的。
    睡觉时,我问小地主挨没挨揍,他回答挨了。他说石中队打了他俩耳光子,孙管教打了他几个直拳,李管教踢了他几脚……我说石中队好心好意让你拉水,你却逃跑,往他脸上抹黑,给你两个嘴巴子是轻的。地主说我也是没办法呀!你以为我会那么不明白事儿嘛……我他妈的天天一闭上眼睛,就会梦见石梅那个骚货,她也不来看我……你说,我除了跑还会有别的什么路子吗?
    我一时无言以对。可我内心里却极想知道他到底是咋被抓回来的,在哪被抓回来的。想了想,我就问他:在啥地方把你抓住的?不会是你家吧?小地主咬了咬牙,刚要回答我的问题,就见一个人从铺的另一头走了过来,而且很快地我就看见这个人已经挥起了拳头,狠劲儿地朝地主的头上砸去……我下意识地又非常敏捷地抬起右手,一下子便格开了砸向地主的拳头。这个人低声地骂着:操你妈的,你把俺们逗苦了!原来竟是队员大个儿。
    小地主忙起身说了几句对不起。大个儿又说对不起就完了!小地主忙说哪天我给大家伙儿发一圈烟还不行嘛。我也起身冲大个儿说,你这是干啥?杀人不过头点地,算了吧。过几天让地主买几盒烟,你给大伙发发就得呗。大个儿又骂了一句,就走了。
    大个儿原先是站班的,后来因为喝酒,被弄了下来。接替他的是老队员王顺。大个儿在这里有几个同案,也是有些实力的人物,一般人不敢惹他。我刚来时,跟大个儿打了一架,后来被管教劝开了,不然说不准谁把谁打趴下。那时大个儿正当大站班的,一次我被尿憋得快不行了,就招呼大个儿,叫他打开屋门,我好去厕所。可他就是不开门,说要等够十个人了,一起去厕所时才给开门。我急了,就骂了他。他听我骂他,也急了,就打开了屋门,踢了我一脚。我当时被尿憋得顾不上许多了,就火往上撞,顺手操起一根烧柴向大个儿扔去……他下意识地躲过我的第一次攻击,正在这时,被刚上大队部办完事儿的石中队撞见了,他大吼一声,我就住了手。不然我第二次攻击,非把大个儿打趴下。我向石中队讲明了情况,石中队就把大个儿狠狠地训了一遍。从那往后,大个儿也想找机会报复我,但他又多少有些顾虑。当然我也一直小心着他。可大个儿也知道,我不是好唬的。这个晚上,由于大个儿的突然出现,地主就没给我讲他是如何抓回来的,但在沉默了老半天后,地主对我说他迟早会教训一下大个儿的!
    也许是太疲劳了,地主竟先睡了。妈的,听着地主那轻微的呼噜声,我也有了睡意。

    由于地主的逃跑,拉水的好活儿他是永远也干不上了。没谁会信任他了。他以后的日子,就是跟着大多数队员干活了。但这都是次要的。地主如何也寻思不到,政府会让我来监视他。我当然不情愿这么做。地主吃饭,我跟他一块儿吃,地主上厕所,我也跟着上厕所,尽管有时我没屎没尿;地主睡觉,我也睡觉,但得等他先响起了轻微的呼噜……这样两天下来,地主就发现了我在监视他。开始我怕引起地主的怀疑,就谎称自己这些天不舒服,所以才没出工干活儿。地主开始也信的。但他毕竟当过小偷啊,实在是精得很。很久以前,地主就跟我吹,说他只要在哪个商店里转上一圈儿,就会清楚谁身上的钱多谁身上的钱少……当时我就想请教他,但他复杂的一笑,没告诉我。我也不便再问。因为我也不想出去后当小偷,再有的就是当时的我只当他是吹吹牛而已。现在看来,地主没有吹牛。因为我一直以为,自己对他的监视是很神秘的,再说别的人谁也不知道啊。
    地主被抓回来后的第三天晚上,躺在铺的他就忽然冒出一句:真难为你了。我正就着灯光一心一意地在衬裤上抓虱子,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就突地抖了一下,但我仍像没事儿似的问:难为我什么?地主半天才说,我还想跑。我就一怔,刚要说点什么,地主又说,但现在不能跑了,你知道为啥吗?妈的了,我不想连累你。我要是再跑,弄不好你也要被加期的,真的,我他妈的不想对不起你呀!地主的这番话,使我的心头突地一热,抓虱子的动作也停止了。我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我也是无奈的呀!地主仍低声说,我明白,这都是管教们的常用手法……开始我他妈的很伤心,但现在我没啥了,真的。在这里我和你都没有任何的权利,啥都是被迫的,除非到了外面。我劝他说,别再跑了,你总是跑下去,啥时能是个头儿呀!再说能不给你加期嘛……你妈也不希望你跑的,还有你的妹妹,也不会希望你总跑的。地主叹了一声说,我不会跑了,要是再跑的话,决不会再让他们抓住的,真的。但我不怕加期,我不像你们,怕加期怕得要命,我他妈的不怕!你不明白,跑一次,就积累了一些经验的……这次被抓回来,我也寻思来的,如果没有俺们街道派出所那帮玩艺儿帮助他们,想抓到我那可是太难了。我没想到石中队他们会和派出所……这回我他妈的有了经验了。真的,但现在我是不会跑的,你也不用担心什么,我不骗你。我也叹了口气说,谁愿意在这里呆着呀,但咱也真犯了事儿呀。地主反驳我说,你这话我最不爱听,就说你吧,你愿意打架呀?还不是有人总欺负你嘛!我呢?我就愿意偷吗?俺家要是有吃有喝有穿的,我会去偷嘛。有个电影你也能看过,叫什么名儿来着?对,是流什么浪吧,那个叫拉什么丝的小子,不就是偷嘛。他愿意偷吗?我爸要是大官儿,我也不会去偷的。什么都有,还去偷啥呢?你以为偷就不冒险呢?弄不好都得叫人给打残打死的!谁知道啊!我上小学一年级时,我爸就不在了,他一不在,俺家就完了。光靠我妈在街道上干临时工,天天洗破塑料还他妈的那些旧铁桶什么的……你不知道,我那时还帮我妈干过呢,但那是人干的活儿嘛!就说那个味儿吧,你要是闻了,你也受不了的!干那破活儿,我妈累出一身的病啊!可谁来管管俺们呀!你不知道,我不忍心再看她为了我们再干那累活儿……我头一回偷,是在我上小学四年级时,俺班有一个小子,他爸是个什么厂的厂长,我上他家玩儿……你知道我当时在他家的抽匣里看到了什么?钱,咔咔新的十元钱,有好几张啊!我能不动心嘛……我就趁俺班上的那小子去尿尿的时候,偷偷地拿了一张,就一张,我没敢多拿啊!多少天我都没敢花它,我把它藏在了俺家小棚子的墙根下面,上面还压上了一块砖。可你不知道,他家丢了十块钱,竟会没有一点儿的动静,也没有找我。我好奇地问他,要是找了你呢?地主说真要是找我的话,我当时一定会给他们家的。我头一回偷东西,胆儿是太小太小了……现在想起来,都可笑。后来我妈知道她的儿子是个小偷了,但也管不了了,你想啊,她一身的病,连打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只有认了。这是我进这里来后,头一次听到他对我唠得心里话。以前,我只听他说过他爸死得早,再有就是说过石梅了。此时,队员们都已熟睡了过去,只有我和地主在悄悄地说话。说话时,地主的双眼一直是圆睁着的。地主又说,我就他妈的不明白,我妈凭啥要去干那些又脏又累的活儿?就因为俺家穷嘛。不瞒你说,当初我妈得知我成了小偷后,竟哭着对我说,孩子呀。妈对不起你,妈有罪呀!可能这就是咱家的命吧……我真不知道啥叫命,但我知道这人没钱就是不行。有钱能吃好的穿好的。我当时就对我妈说,妈,你儿子就这样了,可这也没啥,总比吃了上顿没下顿强的,再说人穷就没有脸了。可我们凭啥要受穷呢……
    地主不说了。那天石中队对我说得那些话是有道理的,可地主今天说得这些话就没有一点道理吗?我的爸妈都有工作,还能吃上饭穿上衣,不然我也保证不了自己不会成为小偷呀。尽管我的心里是这么想的,可嘴上却说,但偷总是不好的呀!再说警察也不会不管的。地主说,他抓他的 ,我偷我的,反正是抓住的时候少。再他妈说了。吃得好穿得好的人,你不偷白不偷,反正他们也不会把多余的钱给咱穷人就是了。难道穷人就该受穷啊!妈的了!一时我竟无言以对。后来地主又唠起了这次逃跑和被抓的大致经过。他是在我多次追问之下,才讲给我听的。再后来我们就睡了。

    地主在发现了我监视他之后,我的心情反而舒畅了起来。这并不是说我这个人天生就脸皮厚,早晚是要被他发现的,不如早发现为好。不然我整天像个小偷似的,紧张死了。
    第二天的下午,我跟着地主去了一趟小卖店,他买了两盒新吉林烟,这是准备给大个儿的 。除烟以外,又买了三包绿豆糕、两条肥皂和两瓶汽水。他也不背着我,钱藏在哪儿,原来他把钱一直是藏在他穿的黑布鞋里,能有六七十元的样子。地主是有钱,妈了的。我母亲每次来看我,只给我最多二十元钱呀。我们这儿的小卖店,就在中队院外的西头,快走的话,用不上两分钟就到了。从小卖店回来后,地主就叫我把那两盒新吉林烟给大个儿,他说我能跟大个儿说上话,他说他烦大个儿,看都不愿意看他。我说那你就不给他烟,看他能把你咋的。他想了想说,行,先不给他,他再要再说吧……谁都明白,大个儿是在搞敲诈,可这种事儿我们又无法向管教说,因为就是说了也不顶啥事的,不就两盒烟嘛,能把大个儿如何呢?在这种环境里,类似这样的事儿多了去了。
    地主没有给大个儿烟,但让我奇怪的是,大个儿也没再冲地主索要烟,连着几天,大个儿也不跟地主搭话儿。当然我和地主也装起了糊涂。这天上午,队员们都出工了,石中队却把我叫了去了。他问了问地主最近的情况,有没有异常的表现,我说他没有异常表现,一切都挺正常。同时我还骗他说,地主他也后悔了,以后不会再这样瞎闹了……石中队点了点头,并告诉我再继续观察他几天,完了你就可以跟着大伙儿出工了。我答应了,也不敢不答应。回来后,地主问我情况,我就大致向他说了几句。地主怪异地笑了笑,没出声。而我却不放心地说,你可别跑了啊,没啥意思的。地主说跑啥呀,还要加期。我说这就对了——然而事情的发展,令谁也料不到。

    第二天的晚上,临睡前,值班的李管教命令大伙儿全部到院子里集合。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只是每个人的心都提着。集合完毕后,李管教就进了队员们睡觉的大屋子里,大站班的也屁颠屁颠地极小心地跟着……一会儿,屋了里响起了翻动什么的声响。这钟声响持续了好半天。又过了一会儿,李管教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的双手还各拎着一只酒瓶子,有一只酒瓶子里还有半下酒。队员们见他满怒气的样子,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神情异常地紧张。李管教用愤怒的目光,有大伙身上扫来扫去,好半天也没吭声。大约过了足足两分钟后,李管教才大声地叫道:装傻呀!给我滚出来!听见没!他这一声炸雷,把队员们弄得更加地紧张了,前排的看后排,后排的瞧前排,左面的看右面,右面的看左面,我瞧完了别人又看地主,地主瞧了瞧我又看别人。最后又都把视线投向了李管教的脸上。这时李管教又开始冷笑。地主悄悄说,妈的,有人要倒霉。我也说,会是谁呢。地主又说,整事儿,有人整事儿。地主接着说,今天大个儿可没出工啊!也不知是因为啥。挺怪的。我说他可能是肚子疼,除了躺着就是跟大站班的闲扯蛋。这时,冷笑着的李管教围着大伙儿开始转开了。他的步子迈得大不大小不小,样子挺雄壮的,我们谁也不敢正视他一眼。记得我刚来时,一位老队员就跟我说过,只要李管教一冷笑,就有人要倒霉了!这不李管教转着转着,就他妈地来到了我和地主的身前。他仍就冷笑着,扫了我俩一眼,然后拍了拍我俩的肩头说:装傻呢,你们干了啥自己还不清楚嘛!——马上到管教室去!又对其他人大声说:都回屋吧,完事儿了!……都他妈的规矩点儿!到了管教室,我冲李管教大声说:李管教,我真的不知道是咋回事儿呀。地主也说,李管教,你弄错了,我们可没喝酒……那不没事找事儿嘛。
尽管我们俩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白,可李管教就是不理我们。他从进屋后就一直端坐在一把黑色的皮椅上,头微仰着,双眼紧闭,没有任何动作,更不言声。那两个贴着“榆树大曲”的酒瓶子,摆在他面前的办公桌上,也是一动不动。但只有这两个酒瓶子知道是咋回事儿,可它们又是哑巴。
    沉闷了好几分钟,李管教突然大声地叫:那他妈的的是我喝的!是我喝的,那这酒瓶子咋会从你俩的铺下翻出来呢!见鬼了?!不抓住你们的现形,你们不会承认的,对吧?咹!李管教平视着我们,但目光却是令人胆寒的。虽然如此,我和地主壮胆说自己没有喝酒。李管教又冷笑了。随即他又腾地一下站了起来,高声叫:跪下!
    我的心一抖,但没有动作。地主也没有动作。李管教大怒:跪是不跪!
    我紧张极了也害怕极了:李、李管教,可我们的确是没喝酒呀!地主也说:确实没喝酒,不跪。李管教已走近我俩的面前,用一种很奇怪的声音问:说别的都没用,我再说一遍,跪不跪!
    僵持了几十秒钟后,我忍不住扑通一下便跪下了。我实在是怕加期,我不想再叫我的母亲为我发愁上火……何况,目前的情形,有一千张嘴也讲不清。如有来生,死也不会上这儿来的……
    李管教又冲着地主说:你呢?还想让我再废话嘛?跪不跪,咹!
    地主没言声。再一会儿,我就听到两声响,那是抽嘴巴子的声音,很脆。
    接着我就听见地主大声地叫“不,我坚决不跪!就是不跪!你打吧!”
    我的眼睛湿润了。有条小虫在我的心壁上爬着、爬着……

    从这以后,再跟地主说话时,我就没了底气似的。这倒不是说我如何怕他,而是我自知这一跪就永远地要被他看不起了。在管教的眼里,我是个听话的队员,但在地主的眼里呢?做人真是太难了。当时我也想不跪的……但我能跟谁解释清楚啊,我无法解释。就这一跪,使我永远地背上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它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那天晚上 ,地主在挨了几十个嘴巴子后,仍是没跪。打累了的李管教,最后只得大叫:你听着,我非加你的期不可,叫你永远也别想出去!地主的脸明显地胖了一圈儿,嘴角也流出了血,但他就是不擦掉。他就是那样直愣愣地端坐在铺上。没办法,我也只有坐着陪着他。屋子里的大多数队员都没有睡,虽然都在躺着,有的还蒙着被子。屋子里静静的,无任何声响。大约过了个把小时,地主才脱衣躺下。我也脱衣躺下。就在我快要睡着时,地主却低声对我说,你能猜出是谁干的吗?我疑惑地问他什么谁干的?地主说是谁把那两个酒瓶子偷偷放在你我的铺下面的?我想了想说不太好猜啊,不会是大个儿吧?地主说没错的,就是他。地主接着说,除了大个儿还有一个人儿,就是王顺。大个儿恨我,因为我没给他买烟。王顺是大站班的,也想从我这得点好处,但没得着,能不恨我嘛。可我凭啥得给他俩买东西,我钱来得就容易啊!他妈的,跟我玩暗的。经地主这么一分析,我就什么都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一个实施报复的的计划也在我的脑海中孕育而成。不仅如此,这个即将实施的报复行动,必定要由我一个人来完成,不需要地主的帮助。我要在他的心里竖起我刚强的一面,于是我说,我知道该咋干了,你尽管放心,我来出这口气,到时你就听信儿吧。地主有些怀疑地问我,你不怕加期?我想都没想地回答,光怕有啥鸡巴用,让人玩得这么惨,还寻思加不加期,操!要想有个人样地在这地方混下去,就得付出点什么的,我看透了。又唠了一些别的,我俩就睡着了。实际上,在临睡前,我又想了很多,开始我是想单独找大个儿谈谈的,可又一想,找他谈也谈谈不出个好结果的,最低大个儿是不会承认他把酒瓶子偷偷放在我和地主的铺下的。我也考虑找王顺谈一谈,但随即想到王顺和大个儿是同案,他能跟你唠什么真话呢。酒瓶子一定是大个儿偷放的,当然王顺的可能性也很大,但主要还是大个儿。后来我在脑海中孕育了几种报复方案,又把每一种报复方案的利弊进行了仔细地推敲,并挑选出最佳的一种……第二天,队员们都出工后,石中队把我叫了去。管教室内只有石中队,另一个就是下班了的李管教。他一会儿就要回家了。石中队表情严厉地问我到底喝没喝酒。我小心地回答的确没喝酒,可以冲天发誓。石中队指了指桌子上的酒瓶子,问这怎么解释。我就把可能是大个儿所干所为跟他讲了。石中队寻思了一小会儿,又问一旁的李管教,昨晚上你闻到他俩身上有酒味儿嘛。李管教说我没有去闻,但毕竟有酒瓶子在啊!石中队摇摇头说,这事儿……你先回去吧。石中队忽然命令我说。我听到命令就离开了管教室时,耳中就听到石中队问李管教:是谁报告的,昨晚?李管教回答:……
    他妈的,一切都跟地主猜的一样啊。回屋后,我就把刚才的情况跟地主学了一遍。最后我说,石中队也有些怀疑咱俩是否真的喝酒了。地主叹声说,管教跟管教也是不一样的啊!我说那当然,要都像石中队那样,咱们的日子也好过多了呀!可惜,这是不可能的。和李管教相比,石中队较细心,待我们这些队员也较有耐心,他几乎从不张口骂我们。而李管教就不同了,他经常打骂队员不说,处理起事情来还简单又急躁。而大个儿就是看准了这个弱点,才在李管教值班时整了我们。这就是借刀杀人啊!可问题是,我和地主确实对不起大个儿,他这么干也不会太怎么引起我的愤怒。如果继续让大个儿等人胡来,那我以后的改造之路将会越走越窄的。我不能等到以后,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教训他一次,而且是狠狠地,叫他这辈子都忘不掉。再说地主不能白白地挨了一顿打呀!还有,我在地主地眼里都快成了懦夫了……

    我没有把我真实的想法跟地主讲,可他却对我讲了。地主说教训大个儿的最好地方是在工地上……我说那也得等过些天啦。地主说那时间也不能太长了。我说时间越长才好呢,那就没有人怀疑我们干的了。地主说也是,但总不能太长了。地主说大个儿太坏了,他当大站班那会儿,不也是经常敲诈队员嘛,这种人不收拾收拾他,那可真是咽不下呀!我说收拾是一定要收拾的,但必须有个详细周到的计划,不然咱就得被加期。地主说就你怕加期,加就加呗能咋的。我说我没有你那不怕加期的勇气,真的没有,我只是考虑得太多太多。地主说人考虑的太多了,就前怕狼后怕虎的了。地主又说,凡是干大事儿的人,都不能太多的想这那的,要不就啥也别干,老实地呆着,受多大的气也不放一个屁,保证能活上二百岁,那又有什么意思呢!我说你说得有道理……地主终于睡着了。我趴在被窝里,左右看了看,屋内的队员们除了我,都已睡着了,有的还打着响亮的鼾声。屋顶上那只一百瓦的灯泡儿,明亮的耀眼。这是一只永远也不会灭的灯,我们这些队员们呆着的屋子里永远都是亮堂堂的。趴在被窝里的我,又抬眼扫了一下早已熟睡了的大个儿。不知怎么我有些紧张。我用力地使自己不再紧张。我们住的这个屋子里,搭了两条通铺,通铺的中间是两米左右宽的屋地。此时此刻,两条通铺上睡满了人。大个儿睡的地方,是在我对面通铺上的东头。屋门紧紧地关着,外面是上了锁的。大站班的就在屋门外的一个小屋内值班,他是轻易不进屋里的。
    我多少有些紧张地盘算着,一会儿的行动得需要多少秒的时间。在我实施行动时,会不会被人发现。……有十秒钟的时间能够了。快些的话,根本就用不上十秒,也许只需七八秒的时间。我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大个儿遭到重创 ,还不能让人发现。我怕加期啊!这不是小事儿,一但被发现,轻则加你三个月,重则半年或一年。所以我才紧张,心跳加快许多。
    这时大约是晚上快十一点了吧。我没有手表,屋子里也没有表,但我估计得差不多。在地上干活时,我曾跟一个戴手表的队员打过赌,后来我胜了,他给了我一根烟。在没有表的情况下,我判断时间的准确度,一般误差不会超过五分钟。最准的一次,误差仅一分钟左右。不少的队员夸我很神奇,实际上我只是平时细心而已。今晚上在中队管教值班的是李管教。我是特意在他值班时行动的。我要叫他气恼不已。我要让他知道,只要他值班,中队里就要发生大事儿……那么,他这个月的奖金就要被扣除。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我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 ,说不定自己就睡着了。我悄悄地下了铺。我没敢穿鞋,只穿着一双袜子,这样行动起来声音会小些。铺下面有我白天就偷偷藏好的一根木棍。当我悄悄地将这根一米来长的木棍握在手里时,又四周看了一眼,没发现问题。我又继续行动。大约只用了两秒钟,我就到了大个儿跟前……我又四下地看了看……
    大个儿发出一声惨叫后的两三秒钟,我已坐在了自己的铺上。同时我假装大声地骂:谁嚎的,三更半夜的!不少队员也都从被窝里爬了起来,有的还问发生了啥事儿。
    屋门外响起了开门的声音,紧接着门开了,大站班的冲了进来:咋回事儿,咋回事儿?大个儿你这是咋了?……大个儿坐在铺上,没有说话,只是用双手捂着自己的右眼处。但他右边的脸已被鲜血染红了大半。一个队员就喊赶紧告诉李管教领他去医院吧!又一个队员说大个儿的眼睛弄不好瞎了的……谁干的,挺他妈的狠呢!还有队员说就是用那根棍子打的吧?
    大站班的捡起了那根木棍,看了看,又腾出一只手去扶大个儿:先去管教室,再去医院!走吧!大个儿咬着牙,哎呀了起来。看见大个儿半拉脸全是血,我一时竟紧张了起来。一会儿听见门外的铁锁响,咣当一声门开了,大站班的身子还没进来,声音先进了来:李管教发话了,都他妈的坐好坐直,谁也别睡了!你们就找事儿吧!妈的,李管教睡不安稳,你们也别想安稳!……都坐好吧!咣当一声门又狠狠地关上了。在一片骂声中,队员们都迅速地穿好了衣服,又一个挨着一个地端坐在铺上。地主用怪异的目光扫了我一眼,然后就坐在我的前面。我暗想地主能猜到是谁干的大个儿吧。几分钟后,大队部那边响起了发动摩托车的声音。再一会儿,声音便愈来愈小了,直至完全地消失。而这时,我的心却提了起来。自己刚才的行动,到底被谁发现了没有?真不敢说呀!

    在我们老老实实坐了两个多小时后,屋门外的铁锁哗啦啦地响了起来,咣当地一声,李管教怒气冲冲地进了来。我们都大气也不敢喘一下。腰板儿比刚才板得更直了。李管教进了屋后,一句话也没说,就是在屋地上来回地走着,咔咔的皮鞋踏地的声响,像重锤一样敲在我的心上,也敲在每个队员的心上。他就那样的走着,一圈一圈地。大约在五六分钟后,他定在了我的跟前。这时我双眼微闭,并在心里默念着:不要怕,没啥的。他不过是怀疑罢了……大个儿不可能看见我打他的……挺住,一定得挺住,不然就全完了……此时此刻,我都能听到李管教的呼息声。屋内静的出奇。正当我紧张的浑身有些发抖的时候,李管教又从我的身旁走开了。咔咔地声音复又响起。我松了一口气。可我刚松了口气,那咔咔的声音又在我的身旁停了下来:你跟我到管教室去一下!
    我一愣,但还是跟着他来到了管教室。他指着一把椅子,叫我坐下。我没敢坐,仍就站立着。他也没坐,站着。棚上吊着一只四十瓦的日光灯,把二十来平方米的管教室照得雪亮雪亮。
    谁干的你知道不?我不知道哇。你会不知道?真不知道。我睡觉来着。这么说我白找你了。李管教,我能骗你嘛。大个儿可说了……我确实不知道,知道我能不说嘛。哼,你以为我不知道?
    我……。就你和地主干的,对不?不是,不对的李管教,俺哪长那个胆呀,真的。我在回答李管教问话时,眼睛始终盯着地上。实话说,我真不敢正视他的眼睛,不然我会挺不住的。我打内心里盼望他快点让我回去。你先回去吧。我一惊,李管教竟让我回去。但他又补充一句:再好好考虑考虑。我回去了。经过大站班的小屋时,我禁不住地问了句:大个儿住院了?大站班的说,对,住院了吧。我没有再问,就让他打开铁锁,进了屋。屋里的人还都坐着。我回到我的地方坐好后,地主小声问你咋说的?我说我不知道谁干的。地主又说一会儿就得叫我了。我说那你咋说?地主说不知道呗。说实话,我还真有点担心地主把我给说出去。正寻思着,大站班的就喊开了:小地主,到管教室,李管教找!地主边起身边说你看看,我猜得还有错嘛,李管教请我了。
    我的心又开始提了起来:地主不会供出我的……怕也没用,就是把我供出来,我也不会承认的。死不承认,谁也不能把你咋样了……不过……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门咣当一声响,地主回来了。真他妈的邪门,这才十多分钟啊。地主刚进屋,大站班的就冲着屋内大声喊:都他妈的睡觉吧!就这一嗓子,队员们都长出了一口气,一会儿的功夫,各自都钻进了被窝。待地主躺下后,我也躺下了。我以为地主能跟我说话,但等了半天也不见他有什么反应。我又七上八下了起来,终于憋不住地先开了口:咋说的,这么快就让你回来了?还咋说,就那么说的呗。你连我也不相信?你把我想哪儿去了……我知道咋回事儿,你也清楚的。什么呀,你能不能把话说完整了。你让我说,我就说……大个儿是不是你干的?你不用瞒我了。我怎么……。我理解你,我也明白,你给我报了仇……还能有谁?我不跟你唠这些,我问你李管教都咋问你的?还能咋问,就问大个儿是谁干的呗……我就跟他说了。你跟他说啥了?我说是我干的,就这些。你干的!你虎呀?我不虎……我得替你着想……反正不是你干的就是我干的,谁都一样,早晚得揪出一个来。他妈的!你真说是你干的?那还骗你干啥呀!李管教也答应我了,不打算给我加期。你就信他的?你没让脚后跟碰了?碰了?操!我不跟你说过嘛,就是加期我也不怕的。我不在乎,真的。那大个儿个咋样儿?妈的,没死。听李管教说大个儿的眼眶上被打个大口子,到医院缝了几针,要是死了,早来人啦!多亏那是个木棍子,要是个铁的,他就玩完了。他不那么说,我也不会说是我打的呀。李管教说了,你上次逃跑都加一回了,这要是再加一次,只能说明是当管教的无能……主要还是教育为本。我真不明白你,地主。多大个事儿,睡觉吧,有话明天咱再唠吧!都他妈的后半夜了啊!你说的容易,我他妈的能睡踏实了吗?唉。明天再说吧。
    就在我快睡过去时,突然想起了自己打大个用的那根木棍子上,肯定是有我的指纹的……如此说来,我就是死不承认也不顶用的。那就是说,地主也想到这一点,才把责任独自承担过去的,因为他明白,我打大个儿是在为他报仇。妈的,这小子!

    第二天早上八点来钟,大个儿跟着上班的中队管教们回来了。他的右眼处被白纱布罩着,完全是一个独眼龙了。对于大个儿的挨打,应该说兴奋的是大多数队员。他平时很霸气,欺负了不少的人,尤其是他当大站班那会儿。挨了欺负又不敢吱声,是大多数人的心态。从这点上讲,我把大个儿打了,也是一种正义的行动,虽然这种正义不会被中队的管教们认可,但我一点也不后悔。狗操的,就打了他!现在我最担心的是地主。昨晚上地主说李管教答应了他,不会加他的期,可这么大的事儿,李管教能压住嘛。石中队能不过问吗。他要是过问这件事儿,李管教又怎么解释呢?只有一点,除非李管教向石中队说谎,说大个儿一不小心碰坏的……但这可能吗?算了,不去想这些了,太累人。今天我和地主都出工干活了。如果我们从自己 所在地不紧不慢地往西走,约四十分钟,就到了工地。这是一座不大不小的秃山,而我们的任务就是从这座看似不起眼的秃山里挖石头,装上汽车运往市区的某个地方。我们中队的主要任务是往汽车上装货。其他两个中队负责采挖石头。无论是采挖石头还是装石头,都很累人。尤其是在三伏天,队员们在烈日下干活,那就更不用说了。去年夏天,别的中队的一名队员,许是因为受不了这苦的缘故,竟用石头砸伤了自己 一只脚……虽然获准了保外就医,可他的这只脚却永远的废了。而管教们常对我们说的一句话就是:有本事就别进来。进来了就得老老实实的,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我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反正现在是啥也不是。他妈 的!你到了这里就得干活,还不给你一分钱。尽管有气,也得忍着受着。没办法,我们只能盼望着在我们干活时,能碰上个好天气,最好是阴天,再刮风什么的。但今天的天气让人骂,天上没有一块云朵,还零上二十八九度。他妈的,队员们都脱掉了上衣,光着膀子干活儿。再偷眼瞧一瞧那几个带班的管教,都躲在黄土道边的几颗杨树下享福咧。妈的,下辈子一定脱生个管教。此时的日头贼毒贼毒的,妈的,这哪是太阳,简直就是个大火球。不仅如此,还没有一点儿的凉风。一辆辆解放汽车沿着黄土大道 ,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几乎叫人喘不过气来。许是中队管教体谅我们这些劳教分子,把我们分成了六伙装车。当一伙人装了几辆车后,再让另一伙人上,这样下来,我们还多少有点喘气的时间。我跟地主被分到一伙里头。又到了喘口气的时候,我就对他说你说你拉水那个活儿多好哇,要是让我干,叫我叫爹都认了。你呀,就不往好道上走……
地主说我就烦你唠这些,咱唠点别的吧。地主和我都坐在一块石头上,他扬起脸看了看天,又说你不明白,我就是放心不下石梅那个骚货。我笑了笑说你呀,早晚得让她害死了。地主也笑着说你就不希望我好,说真的,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死了,你要是心里还记着我的话,就别忘了时常上俺家去看看我妈和我妹妹。我说你说哪儿去了,我咋希望你死呢……不过我咱没发现你妹妹来看你呢?地主叹了口气,说她挺恨我的,她认为是我把妈气病的。我妈要不是有病,她也会来看我的,我是她儿子呀,你说呢?听地主这么一说,不知怎么,我心也有些不好受。是的,我们也是人呢。我又对地主说石梅应该来看你,可她一直没有来,你不恨她?地主摇头说她不来就不来呗,我能咋恨她。我说你还是不放心她,是不?地主说你不明白,我是又恨她又他妈的离不开她,有时我都想杀了她,这个骚货!我就怕她跟了别人,要是她让别人搂着,你能想象得到我会是啥鸡巴心情。地主说你不会懂得的,真的。跟你唠也是白唠,费我脑细胞。……
上次地主逃跑时,家都没回,直按去找了石梅。他在她家跟前呆了一天一夜,终于堵着了她。他恳求石梅能等他回来。石梅则说她等不了。石梅的态度冷冷的。地主说我给你花了不少的钱。石梅说你也没白花。地主说你没良心,石梅说咋就没良心。地主说我对你从来就没有二心过。石梅说那是你的事儿。地主一气之下,走了。他到一家商店买了一把折叠刀,再一次堵着了石梅,石梅还是冷冷的,说我心里已没有你了,你还老来找我干啥!地主说你说的是真话?石梅说当然。地主说你再说一遍!石梅说我说完了。地主说我想再听你说一遍!石梅说你不用吓唬我,我就是不想跟你了!地主说咱俩干那事儿时,你都忘了?石梅说早就忘了!地主说你想换个人儿干是不是?石梅说你说啥都行,现在是开放年代了,我想跟谁就跟谁,谁又能管得着。地主说那就不讲良心了是不?我为了你冒着被抓的危险去偷,这些你都不讲了是不?石梅说我又没叫你去偷。地主说行,可你毕竟是花了我的钱的,现在看我出事了,想不跟我了是不?告诉你石梅,你跟我玩这一手儿,绝对是行不通的!石梅说那你想咋样儿?地主说我不想咋样儿,就是你得等我,要不这样,我就捅了你!石梅说你敢!地主终于亮出了刀子,并把刀刃压在了石梅的白而细的脖子上。
好半天,石梅说你再让我考虑考虑。地主说啥时给我个准话儿?石梅说过两天吧。地主心软了,说行。离开了石梅,地主想回家看看,但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现在回家,等于是自投罗网。他在一个哥们家住了起来。这一住就是几天,待他再去找石梅时,正被蹲坑的石中队等人逮个正着。
地主并不知道是我向石中队提供的线索,要是知道了,他会恨透我的。当然他要是能怀疑石梅就好了。正当我胡思乱想地并将一块几十斤重的石头抱到了车箱里时,一名队员小声地喊石中队来了。我们都朝中队的方向看去。果然是石中队朝我们这边走来。他来干什么?我们都纳闷儿。石中队没啥要紧的事儿,是不会上工地的,这是我们都清楚的。再看石中队,已走近了那几颗杨树,并向坐在树下的几位管教招手儿,同时还说了句什么。
一辆载满石头的汽车又开走了,道路上飞起一片黄尘……

我们这些队员都板板地坐在通铺上我们又倒了霉,不为别的,就为地主。他又跑了。刚才大家伙儿在工地上干活儿,连我也算在内,就是没发现地主是怎么跑了的。我都猜不着他是如何从众人的眼皮底下没了的。管教们又急了,在工地上就把我们一顿骂,骂我们的眼睛是干什么用的。实际上在工地上跑人,管教应负主要责任,凭啥骂我们呀,真他妈的可以!这理上哪儿去讲。
当时石中队跟几名管教在秃山的前后左右都摸遍了,也没发现地主的身影。后来石中队猜测,地主极有可能是藏在汽车里跑了的,于是他让那几名管教搭辆汽车,沿着大道去追追看,自己则领着我们回中队。这个地主,让管教们又有了活儿干了。
中队的管教,休班的休班,顶班的除石中队看家,都去抓地主去了。这大热的天,还不把管教们气疯了,想不到的是,石中队又把我叫到了管教室,这令我多少又有些害怕。……你估计他是怎么跑的?我……不清楚啊,这小子鬼呀。他这几天没和你唠什么吗?唠是唠,但也没露出要跑的意思啊。这种事他咋能跟别人说呢。嗯……他会不会还去找那个石梅?可能吧……他也跟我唠过,我当时就劝他,为了一个女的多不值呀。他咋说?我……他说你不懂的……。嗯,那这几天有谁来看过他吗?没有,这点我敢打保票。听他讲,他有母亲,但有病来不了。他还有个妹妹,但也恨他,不可能来看他。石中队半天没不说活,只是站在一张办公桌前,用右手的两个指头的指背不住地敲击着桌面,脸上一副深思的样子。而我的视线则一直被屋北面窗户上的那盆白花吸引着。当石中队向我问话时,我才将视线移动一下。石中队又启发我说,你再好好想想,他还跟你说过什么。我说我确实想不起来,该说的都说了呀。石中队又说你再想想嘛。我说我真的想不起来了,我敢骗你嘛。我表面上是这样讲,但心里却说:你饶了我吧,上次你从我嘴里套出了石梅,地主还不知道呢……
最后石中队说你先回去吧。心情复杂的我从管教室一出来,就看见陈胖子正吆喝着黄牛去拉水。他也看见了我,就问我小地主又跑了?我点点头并说跑了。他说这小子可能是疯了吧。我说可能是疯了吧。陈胖子没再说什么,一抬屁股就上了牛车。牛车上的两只胶轮在铺满黄沙的地上向前滚动了起来。沙沙的响声在我的四周响起……
经过大站班的那个小屋时,王顺不阴不阳地问了我几句话。他问我,不是石中队叫你看着小地主的吗?咋还让他又跑了?我阴沉着脸说你管得太多了,小地主要跑,谁能看住?你能看你就去好了。王顺说我没那个本事。我冷笑说你也真没啥本事的……别忘了,大个儿刚刚让人打过的。王顺说大个儿是大个儿,我是我,俺俩扯不上的。我说你也是吹罢了。王顺说我啥时吹来的?我说你赶紧开门吧,让我进屋。就听王顺在后面说了句,这把非得捕他不可。
我没有搭话,径直走到我的位置上,盘腿又坐了起来。我猜想地主极有可能是偷偷地搭着汽车跑了的。但他不会去驾驶楼里,那样太明显了,只有汽车下面,就是把身子悬在汽车的底盘上,没有人会发现。但这样很危险,万一吊不住,小命就得玩完,最低也得残废。可这却很保险。被人发现在可能性极小极小。当时小地主最先发现了朝工地上走来的石中队,一定是这样的。同时他也猜得到,石中队一定是为了他才去的工地。石中队去工地会有什么要紧的事,只有鬼知道。但小地主能猜到,十有八九不会有好事儿的,何况他早就有了跑的企图呢。他还是不放心石梅。在这之前,我还天真的以为他不能再跑了。我真傻,现在想来地主在逃跑之前已经向我透露了一个信息,那就是在工地上他曾向我说过这样的话: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死了……别忘了时常上俺家去看看我妈和我妹妹。……这个骚货!我就怕她跟别人,要是她让别人搂着……
刚才在管教室,石中队想要得到的是不是就是这些呢?可我一紧张,他妈的就忘了。可我说了又怎样呢?如果石中队是个讲理的人,不会因为地主的再次逃跑而加我的期的,毕竟在工地上,在大伙儿的眼皮底下跑的。就算我有责任,也不是主要的吧。算了,不去想这些了,太累了。

地主跑了好几天了,中队的管教们仍没有把他抓回来。地主曾跟我说过,跑一回就得了一些经验。地主还对我说过,他不怕加期。是的,从他这次逃跑来看,地主真是不怕加期,这小子简直就是疯了。这天晚上我忽然想到,地主那天把打大个儿的责任独揽了过去,是不是就已经有了再跑念头呢。我没有钻到他的心里,很难知道他真实的想法,但我敢断定,地主那天打心里就不相信李管教的话。地主连我都不相信,能轻易地去相信管教的话嘛。说是不加他期,哄哄小孩儿吧。尤其那天在工地上,当地主看到石中队朝工地走来时,他就全明白了。必须得跑,为啥不跑呢,这就是地主当时的心态吧。实际上有一天的晚上,我真打算找石中队,承认打大个儿是自己干的,跟地主没关系,可又没有勇气。我的确怕加期。再有的就是地主也会埋怨我的,他一定会骂我是个大傻B大傻B。唉,妈的做人太难。地主已跑了八天了。中队里有的队员就开始打赌,有的说地主早晚就给抓回来的,有的则说不一定,他要是去了外省市或农村的什么地方,就抓不回来。总之说啥的都有。但有一点谁都明白,跑多久也跑不黄的。哪怕十年后的某天把你抓了回来,你还得继续呆在这里,这还不算加你的期限。按管教的话讲,欠债总得还完,差一天都不行。所以,这里的大多数队员,你让他跑他都得寻思寻思。但地主不管这套。他就跑。
时间过得也算挺快,一晃地主已跑了半个月了。这天晚上是李管教值班。晚饭后,我被叫到了管教室。我实在不晓得李管教叫我又是因为啥,许是因为地主吧。我忐忑不安地站在了李管教的跟前,静等着他的提问。
今天找你来,知道会是啥事儿?我不知道……我改造的挺好的呀!挺好的?可有人说是你打的大个儿,这咋解释?我……我没有那个胆子的……。不是你打的?你要聪明些。李管教,我对天发誓!别跟我发什么誓。是你干的!不是的……我哪能那么做呢,谁不怕加期呀!真的李管教。一定是有人在陷害我,把那个人找来,我敢和他当面对质的。再说我和大个儿也没有仇。那就是地主打的了?我也不知道。地主没跟我说啊!他能不跟你说吗?没跟我说……他谁也不信的。你以为我们抓不着地主吗?能抓住的……我记得刚来这里时,你跟我们讲过,谁跟管教做对是没有好下场的……地主也没有好下场的。你明白就好……你再好好地想想,就这样,你先回去吧!
回屋躺下后,我咋也睡不着。首先我弄不明白李管教跟我说的那些话是出于什么目的。再有的就是真像他所说的,有谁看见我那天晚上的行动了?不会吧?妈的,这个鬼地方。胡思乱想着,就想起我刚来时,有一个老队员跟我说过的话,他说人就是这么一回事儿,你得信命的。他还说人这一辈子,该着和谁相识,是由不得自己的。他还说有一天你和张三相识了,那么这个张三也许会给你带来好运也许就会给你带来灾难……人的命运往往不归自己主宰的,也许哪天你红的发紫,也许哪天你就倒了大霉,甚至把命搭上都说不定。这位老队员几个月前就解教回家了,但他说的这些话,对当时的我来讲,还真没理解透,当时我认为他不过是胡说八道,想在我跟前卖弄罢了。现今看来,他的话是有道理的。他不是卖弄,他没有卖弄。他妈的。大个儿也好,地主也好,石中队也好,李管教也好,在外面,我们根本就没见过面的,连听说都没有听说过,可今天不也相识了。妈的,难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有缘?可他们又给我带来了什么呢?……想着想着,我就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并且我还梦见了地主。地主在一座山里,后面有李管教追着。李管教右手挥着手枪,叫地主站下,但地主没有站下,冲他哈哈一笑,又跑开了。李管教见追不上,就朝天鸣枪。只看见枪口冒烟,却听不见枪响。地主仍是跑着,最后消失在山林里。李管教追累了,就在一块山石上坐下休息。一会儿掏出烟并用火机点着,猛吸了一口。正在这时,来了两名森林警察,抓住了李管教,说他想放火烧山,得抓回去至少拘留十五天。李管教大骂对方,又扬言若不放了他,他将用枪说话。对方说你亏还是个警察,连一点点的文明都不讲。李管教说我是抓逃犯的,懂不懂?我是有理的!对方说一个逃犯重要,还是一座山林重要!李管教说逃犯更重要!对方则说山林更重要!……见谁也说不了谁,最后这三名警察就同时开了枪。一时间,鲜血四溅。由于三把枪同时开火,竟把一棵枯树引着了,随即整个山林也着了起来,只一会儿,山林便变成了一片火海……

转眼又是一个春天。想不到的是,这天下午在工地上,我立了一个大功:一个新来的队员,在往车上装一块石头时,一不小心,石头还没有停稳,他就转身意欲去搬下一块石头……当我看见那块石头正从车上滚落时,就什么也不顾地冲了上去,用身体护住了那名新队员。而我却被石头砸昏了过去……。当我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竟躺在医院里。病房内尽是穿警服的管教,有大队部的,也有我们中队的。石中队就坐在我的床边。见我醒来,他第一句话就是:我会为你请功的!
我的脑袋虽被纱布包着,但据一名护士说,伤得不重,不会留下后遗症的,要是被石头的边角砸中,那就难说了。万幸的是,我的头部没有开刀,只是缝合了几十针。够危险的了,差一点没有了命啊!真的苍天有眼。出院后的第三天上午,大队部给我开了表彰会,会上劳教处的处长也发了言,最后发言的是我们的石中队。发言后,石中队就大声地宣布,有良好表现的我被提前解教!立刻,马上。听了这个宣布,当时的我又差点没昏过去……我终于自由了!
回到中队后,正赶上吃午饭。陈胖子问我是不是吃了饭再走?我说不吃了不吃了,还吃啥呀!陈胖子说今天中午有炒菜和大馒头哇!我说都给你吧!陈胖子又说,都说你有命。我说你哪知道,我命都差点没了哪!陈胖子说也是。我知道陈胖子的话音里,明显地带有即羡慕即嫉妒的成份,但我已顾不了那么多了。我要回家,我要离开这是非之地,不是明天,而是今天而是马上。别 人爱他妈的咋寻思就咋寻思,管我屁事。我用极快的速度捆好了被褥,又把一些破烂扔了,再换 上一身藏青色的西装……站在中队的院门口,向管教向队员,用力地挥了挥手……
当我走出大队部的大铁门时,我又一次地回了一下头。大队部的后墙壁上那八个红漆大字,再一次地映入了我的眼帘:安心改造早日回家。这八个字是我刚进来那天看到的,当时我并不晓得这八个字里的真正含义,可现在我似乎懂得了。是似乎。因为我还小,我才二十一岁呀!此时此刻,我的心情愉快极了,这一百多斤重的身体,就像个轻巧的鱼儿,蹦蹦跳跳地向市区游去游去。
在倒了两次公共汽后,我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爸妈甭提有多高兴了,为庆祝我的提前解教,为我忙活了一桌的可口饭菜,让我猛劲地吃。……在家呆了两天后,我有些憋不住了。我要出去,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办。于是在我回到家后的第二天下午,只身来到了一片住宅区。说是住宅区,实际上就是贫民区。一趟趟低矮破旧的红砖平房,给人一种破败不堪的印象。我在这一条条胡同里不住地打听谁家姓赵,四十多分钟后,我终于定在了一家屋门前。开门的是一位白发驼背且腿脚有点不好使的老妇人。她直直地看着我问:你找……谁呀?我说找赵平,这是他家吧?妇人说是,我是他妈……那你进来吧!老妇人一歪一歪地头里走,我便跟着她,进了屋。这是一间两居室的屋,一大一小,外加一处几平方米大小的厨房。屋的面积不大,但显得干净利落。小屋有一张床,床上还睡着一个小孩子儿。当看到那个小孩时我的心一怔:这会是谁的孩子呢?窄小的屋地上,摆放着一对箱子,上面还有花草图案,老妇人给我倒了一杯开水,放在了箱子上,接着她便坐在了床沿上。她问我找赵平有啥事儿。我说来看看他呗。他说你家在这儿住,我就来了。妇人疑惑地看着我又问你是警察?我说我哪是什么警察呀,只不过是他的朋友,他这阵子没回家嘛?我问她。妇人摇摇头,一会又说头阵儿,警察老来这里,现在有段时间不来了,说是他从里面跑出来了。我说对的,他是跑出来了……我们都管他叫地主。妇人又摇头,半天才说他小时候啊,那张圆脸长得就像电影里头那地主似的……但这孩子命苦,老早就没了爹。我问他不是还有个妹妹吗?妇人点了点头,没言声。这时屋门开了,进来一个披着长发的姑娘。她惊异地看了我一眼,又扭头问妇人:这是谁呀?没等妇人说话,我就说是赵平的朋友,来看看他。姑娘又问你不是劳教所的警察吧?我摸了一 下脑袋说警察有这么短的头发吗?姑娘又看了看妇人,啥也没说地又转身进了小屋。小屋也有一扇门,门上端还有一个小窗户,刚才我就是从这个小窗户看见小屋床上的那个小孩子的。姑娘的着装很性感,修长的腿上套着一条鸭蛋皮色的直筒裤,上穿粉色的高领毛衣,脸上和手上的皮肤白而细腻,再加上一双丹风眼,谁看了都会动心。可她是谁呢?地主的妹妹?
一会儿她从小屋内出了来,抬头冲我说我们出去唠唠吧。我看了一眼妇人,妇人没言声,我只好跟着她从屋内出来。我跟着她穿过一小胡同,就来到了一条街上。在街边的一棵刚刚发了芽的树下,她站住了。突然她问你真是地主的朋友?我说实不相瞒,我和他同在一个劳教所里呆过的,而且我俩最好了。我问她你是他的妹妹吗?她苦笑说不是,我叫石梅,地主能跟你讲起我的。我说他确实讲起过你,还不只一 次。石梅叹了一口气,说地主已经死了。这回我更惊呆了。我问石梅是啥时候的事儿?石梅说快一百天了吧……他给我坑了,他非让我把孩子生下来,不然他就敢废了我。我问孩子多大了?石梅又叹了一声,说一岁多了。我想起地主的逃跑,说地主逃跑了两次,难道都是为了你?石梅苦笑,说也许是也许不是,咋说都行的。我说地主对你确是真心的 吧?石梅仍又苦笑,说也许是吧。停了一会儿,石梅又说生下孩子后,俺家就跟我断绝了关系。我又问地主是在本市死的吗?石梅阴着脸说是在沈阳,一家饭店的门前,晚上十点来钟,被人用刀子捅死的。我又问因为啥?石梅摇头说我也不清楚……反正他第二次从里面跑回来后,我就跟他去了沈阳。在沈阳市玩命地偷钱,尽偷老板经理的钱,他还对我说,这些人的钱不偷白不偷,他们表面上人模狗样的,其实尽干坏事儿。我也阻止不了他,其实我也想钱花,谁不想有钱呢。后来我抱着孩子回来了,但我现在也没说地主已经死了,我不敢说,真怕他妈怀疑是我找谁害死了他。我又问那他的妹妹呢?石梅说他妹妹前年考上了沈阳市的一所卫校,但我也没告诉他,但我早晚得告诉她的……
我离开了石梅时,天已全黑下来。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异常沉重。难道地主早就料到自己会死?邪了!刚才石梅还告诉我,地主在临死前的一个月左右,曾单独回家过一趟。石梅说地主一定是把许多的钱给了他妈的……他妹妹念学能不花钱呀!
这个地主,我该如何评价你。
回到家后,我饭也没吃,翻出信纸和笔,给石中队写了一封信:石中队,地主可能已死,详细情况请您到沈阳核实……
收起笔后,我忽然想:石梅不会跟我撒谎吧。又一想但愿她是在撒谎。

妈妈在喊我吃饭……

   
作者网名:克勤克,邮箱:wzhaocai@soh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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