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了,阳光灿烂得从窗口射进来居然洒了一屋。
我独坐在编辑部的办公室里随手翻阅一本散文集,里头有位农民作家写的几行文字吸引了我的视线。他说他在离家时把自家的钥匙放在门前的几块砖头底下,数年后,当他归去了,那串钥匙还锈迹斑斑地埋在原地,纹丝不动……
正当我读到他要拿起钥匙开门时,有个人影在我所在的办公室门口晃动了一下又迅速地离开了。
小柯去复印室复印资料了,她让我等她回来我俩可以聊聊天。我真不知该与她聊些什么,聊爱情还是聊写作?倘若聊爱情,我有些沮丧,去年的冬季我放走了一个对我不错的男人,让他像阵风似的在我的面前刮过。聊写作,我同样感到失落,我写了两个月的小说中记录的全都是那个我认识了两年多的聚少离多的男友。
“你不能这样活。”小柯终于回来了,她一进门就这么对我说,我别无选择地朝她笑了笑,不语,阳光照在我脸上有种热乎乎的感觉。“你这样太孤独了。”她又说。于是我知道她要与我聊的是生活。
“生活不可能完美。”我低声说了句,话刚落下,门口的那个人终于走进了办公室。他把一些凭证放在小柯面前让她签字,表情显得极其不自然。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是肖,一个我在1999年深秋认识的男人。
小柯一边签字,一边与我聊天,聊的依旧是生活。男人就站在我们对面,与我对视了几秒钟,彼此形同陌路。他的目光从镜片底下向我投过来,我若无其事地笑着,若无其事地反复说着那句“生活不可能完美”的话,竟然连自己都有些吃惊,我怎么会这么镇定?
肖也故作着镇定,但他怎么也掩饰不了那份紧张,他镜片底下的目光时不时地向我投来,我意识到了,但我却不看他。
“你认识他?”肖走后,小柯狐疑地问,我说:“好像在哪儿见过。”我模棱两可地回答。
认识肖的那年深秋是我的情绪最低落的时候。我的前任男友凡由于没能在我身上找到他想要的那份满足而与另外一个女孩发生了肉体上的关系。这场情变使我感到极其困惑,凡一再地向我肯定自己对我的感情,可我却不知灵魂和肉体哪个比较重要一点,哪个是可以廉价售的?
也就是在那年秋天我的一篇散文被收录在一本书上,写的正是我那场不够坚定的爱情。我不知所措地徘徊在爱与恨的十字路口,怎么也无法认清自己的方向。肖就是在那时写信给我的,他把信寄到我的单位里,满纸都是对我那篇文章的赞叹,他憾慨着我的情真意切,憾慨着我表达那份感情时所运用的文字。
“这多像一首凄婉动人的诗。”肖站在一个诗人角度这么评价我的文章,又说:“能写出这样优美的文字来的人或许生活却并不见得完美。”我有些恼,立刻回了信,向他表示我对他的不满,我说:“你无权过问我的生活,文学是文学,生活是生活,不能单凭文字来推断我的命运。”
那年的秋季使我觉得异常寒冷,我抱紧独自走在上下班的路上。那是一条幽静的江南小巷,巷内时不时地有位居民在那里生炉子,那女人微微佝偻着身躯用一把蒲扇轻轻地对准炉口摇摆,缕缕的烟气弥漫在这条细长的巷子的天地间,有种雾蒙蒙的感觉。路旁的树叶纷飞着落在我随风鼓起的风衣上,一辆摩托车开来,停在我的面前。
这往往是在黄昏,摩托车挡住了我的去路,车子的主人是我拼命想忘掉的凡。凡说:“我带你回家吧。”那皱起的眉头里隐着几分负疚感,其实我不需要他那样对待我,这会使我难过。我说:“不必了,我想一个人走。”凡将我连同他的车一起拖到一个无人的角落,于是所有对于爱与恨的纠缠便从那一刻反反复复地开始了。他吻着我的唇,试图想用它来证明爱的深沉,而一切仿佛已经太晚了。
肖一次次地路过这条巷子,又一次一次地窥见一个男孩拉着一个女孩的手在无人角落里无休无止地纠缠,一辆摩托车隆隆地发动着,停在一旁冒着尾气。他在信里向我说了那件事,问:“那个女孩是不是你?”我有些震惊,可我没有回答他。
雨下起时,我独个儿撑着伞走在这条路上,巷子里因为没有了女人生炉而显得有些寂寞,雨水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在地面上溅起水花。我的心也被淋着,活生生地被这雨水洗涤了一番,空了。
肖就是在我的心整个儿被洗空了之后真切地来到我的生活里的,他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迎面从我的身边经过,又折回到我的眼前,他试探着叫了一下我的名字。我愣愣地抬头问他:“你是谁?”他说他是肖。
肖是位戴着一付高度眼镜的约模三四十岁左右知识份子模样的男人,他见了我神色有点异样,笑时露出有几道不深不浅的皱纹。他说:“果然是你。”话说得虽有些硬生,倒也不无欣慰的成分。我问:“你怎么认出我的?”他回答是在编辑部组织作者聚会的那次晚餐上见过我,而后又附带着说:“我还在你的通讯录上留下过电话号码呢。”
“噢。”我应了句,恍然地想起了一个春夜里,一大帮文友在席间兴味盎然地谈诗作文,而有个人却坐在桌子的一隅默不作声。“是你。”我开始对他笑,在这个下雨的秋日的黄昏,我们淡淡地笑着,那笑使肖的表情越来越自然,越来越温和。
肖带着那一脸的温和时常与我在那条小巷里相遇,而肖再也看不到一个男孩拉着女孩的手连同他的车一起拖到角落里的情景了。
“他怎么好久没看见了?”肖问,推着破旧的自行车与我同行在这条路上。我说“我们分手了。”低头去看足下的土地,想笑却怎么也笑不起来。肖倒笑了,他说:“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年青人是怎么对待爱情的。”“很简单,和则合,不和则分嘛。”我强颜欢笑地回答。他疑惑地正视我,问:“是真的?这可不是你在文章里的个性。”我沉默着自顾自地朝前走。
我爱走在这条小巷里,像似走进了儿时的梦里,尤其是那女人扇起的炊烟和她晾在一块水泥平台上的自制的煤饼使我想起当年母亲娇小玲珑的身影。肖的家就在巷子的拐弯处,人要是刻意望去一眼便能瞧见一幢老式的居民楼,天晴的日子里楼前就有三五个老人围坐着下棋,几把椅子常年地放在那个地方。
肖客气地邀我:“上去坐坐吧。”我说:“不打扰了。”接着我们就在这个拐弯口分手。
凡一时三刻之间无法接受我们在真正意义上的分离,经常喝醉着酒,冲到我独住的那套房里。他泪眼迷茫地问我:“你还爱我吗?”我简单地说:“不”,然后将他推出门去。我看着他狼狈地走出我的视线,心里的痛无以名状,但分离是我们必须选择的路。
那晚凡又喝得醉熏熏地来到我的住处,他一屁股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怎么也不肯离开。“你不走,我走!”我咬着牙,独自走出了那套房。外头的风吹得有些狂乱,我不知该往哪里走才让能躲开这份爱的纷扰。我想找个地方去哭,于是我便不自觉地走入了那条小巷。
巷子在入夜时变得很安静,几盏路灯的光从树叶间斑驳地洒下来,将那一小块天地映得微红。我就依在一棵树旁静静地哭泣着,一个男人的影子朝着我的方向疯跑过来,一下子搅乱了那片宁静。
男人由远及近地跑来,身后有个女人大哭着含糊地叫着他的名字。那男人是肖,他对女人叫喊竟不理不睬,女人也许是追累了,一个踉跄让她瘫坐在地上,风吹起她的乱头使她显得极不理智。
女人穿着单薄的睡衣,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楼里走出一位老太太好说歹说地将她劝了回去。
肖停止了奔跑,在我的不远处穷抽着烟。我顾不得自己的悲哀走过去问:“你怎么了?”他怔怔地看了我一眼,“你怎么会在这儿?”我不语,俩人就这样沉默着一时之间找不到适合的话题。
那年深秋11月的夜晚我和肖在那条小巷里彼此守着一份难言的忧愁静静走了一段路。等我们把整条巷子走尽时,他说:“我们找个咖啡吧坐坐吧,我请客。”嘴角浮出一丝倦笑。“好。”我点点头,回给他一个淡淡地笑。
小城在晚上八九点钟时正是各种娱乐场所生意最好的时刻,而我和肖都不是那种喜欢凑热闹的人,我们选择了离家不远的一家咖啡吧走了进去。我们面对面地在临窗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各自点了一杯咖啡。肖依然倦笑着说他平时不喜欢喝咖啡。“那你为什么要点咖啡呢?”我不解地问。他回答说:“你常在文章里说自己爱喝咖啡,爱尝那种含着淡淡清香和苦涩的味儿,今晚我倒要品一品这份清苦。”我笑了,又一次强调着问:“生活是生活,文学是文学,你干嘛老将它们等同起来呢?”
他端起杯子微皱着眉尝了口,幽幽地开口:“从前我也像你一样是个热衷于文字的人,也爱写些小文章在报上发表,我的女人就是喜欢我的文字才嫁给我的。”他开始向我讲述他的妻子,用一种絮絮叨叨的口吻断断续续地讲着:“她那时是个漂亮的女孩儿,嫁我的时候许多人都眼红我,我也纳闷她怎么会看上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并不英俊的我呢?”我说这是缘份。他再尝了口咖啡,润了润唇说:“当时我是在一个机关里工作,每月挣几个死钱,为了报答她对我的爱,我把所有的钱都交到她手里,待她像待一个女王一般。她每天晚上打扮得花姿招展地与几个朋友出去跳舞唱歌,家里的事她什么都不管。”
他点着一支烟,烟雾即刻绕在我们的四周使我看不清他说话的表情。他说女人渐渐嫌他窝囊,几个死工资渐渐不能满足她的日常所需,所以他辞了机关的工作下了海,几次生意都亏了本,女人对他失去了信心。
“那天晚上,也就是半年前,我从外地回家,看见她正和一个男人睡在他们的床上。”说到这里,他的一支烟过了,烟雾散开时我看见男人的眼泪在镜片中闪烁。我不知用什么语言去劝慰他,只一个劲地坐在他的对面喝着咖啡。咖啡凉了,男人的话也止住了。
这是段很寻常的故事,在生活里时有发生,但我却感动在男人的泪水里。我伸出手去握了握他的手,他抬头看我,我们对视了几秒钟,手与手之间竟然有一种热流传开来。
我感到我再也不能见肖了,于是每天上下班我都绕着道走。凡不再来我的住处了,我每夜独坐在房里不是写作就是看书看电视。那个时候我觉得我的思想是乱的,我热切地盼望着有一些东西来填满我空虚的生活,而我找到的却只有这份孤独。
那年的11月,天空无端地下起了一场小雪,这是江南罕见的一场雪。雪花纷纷地飘在我窗台上倾刻间便化了,握也握不住,单觉得一阵刺骨的冷包围着我的全身。就在那个下雪的夜里,床头的电话响起了,打电话的人用低低的调子跟我说话,那是肖。
“你好吗?”他问:“怎么这段时间一直没见着你?”我也用低低的调子去回复他:“我很好,小巷的路走得太久了,我想换条路走走。”他沉默良久,我听见他的呼吸沉重地从电话那端发出来。“我想见你!”他出乎意外地说。这使我的心猛然地跳动起来,我说:“不,太晚了。”我们在电话两头僵持着,我抵不过他沉重的呼吸,最终让他出现在我的住处。
男人颓废地来到我这里,一进门便朝我苦涩地一笑,将鼻梁上的眼镜用一根手指下意识地抬了抬。我问:“喝茶还是咖啡?”他说:“咖啡吧。”
“你和她怎么样了?”我一脱口便问了这么一句,我问得并不从容,那双冲咖啡的手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居然将咖啡洒在了他身上。
“对不起。”我忙说,胡乱地抓起一块抹布往那水渍处擦。肖低喊起我的名字,继而抓住了我的手,这使我感到有些突如其来。我蓦地抬头,又一次与他镜片背后的目光相遇了,我想逃,可就是没有一个可逃的方向。
我彻底迷失了,在他的目光里。肖语气柔软地唤着我的名字,喃喃地问我为什么要逃避他。我说我不能,却还是让他搂进了怀抱。他开始亲吻我,我开始被动地接受他的亲吻,仿佛只有亲吻才能使彼此在这下着小雪的深秋的夜里感到一丝活着的气息。
房间里是我燃起的一盏桔黄色的小灯,它映照着我们的脸,那脸是微红的,像两个酒徒跌跌撞撞地摸索着走。一条红色的丝绒窗帘在那儿动,那是秋风从窗子的缝隙里溜进来,想扰乱我俩的迷梦。
“我们不能这样!”我慌乱地尖叫,肖立刻停住了他的摸索,停住了他的贪吻。“我们不能这样!”我歇了口气,困乏而坚定地又说。
在1999年的一个深秋的夜里,江南小城下了一场罕见的小雪。雪花纷纷落在我的窗台上,倾刻间便消融了,握也握不住。肖从我的床上缓慢地爬起来,整了整他的衣襟,随后笑了,用一只手抚了抚我的脸,“是呀,我们不能这样。”接着便走出了我的屋子,轻轻地带上了我的门。
春天的一个午后,阳光洒了一屋。我坐在编辑部的办公室里,小柯仍滔滔不绝地与我谈生活,我的手里仍捧着那本散文集。
那位农民作家拾起那串在门口的砖头底下埋了多年的透迹斑斑的钥匙,却怎么也开不了那扇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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