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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 之 翼

初  雪

  

    如果站在一个制高点,便会发现,这座城市很像一个阴阳人,作为人的所有特征它都有,可这些特征一旦汇集到一个人的身上,就没有了性别。没有性别就没有性,没有性就没有产生生命的可能。这座城市是死的。

    但他依然愿意相信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那是因为当他从死一样的睡眠中睁开双眼,看见这座死去的城市时,他总是勃起着的。一缕阳光透过沾着灰尘的玻璃照射进来,照射在他三十岁的年轻的躯体上,阳光中的浮尘在欢快地舞蹈,便觉得那舞蹈着的是他的细胞,他的血液,他的呼吸,于是发现自己是实实在在活着的生命的个体,所有的欲望都在这阳光中舞蹈着的浮尘中升腾起来。他的一天就开始了。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有这个想法的这个“他”。在外人看来,他是一位作家,但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位作家,从来只称自己是“写稿的机器”,这是他决定离开机关的根本原因,而此之前他已在机关工作了6年。如果说“机器”能够生产出产品,可他这架“写稿的机器”生产的却是一大堆空话废话大话假话,铺天盖地,遮天蔽日,叫人喘不过气来。那天蓦然发现晨起时自己不再勃起,他便知道这架“写稿的机器”再不能生产出那些废物来了。也就在当天,他递交了辞职书。领导问:“为什么?”他说:“我不想自己死去。”所有在场的人都怪异地望着他,他迎着这些同僚们惯用的目光笑了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办公室。他听见自己身后传来了说话声,不听也知道,说话的主题也只有一个——走掉的这个人是个异类。只是这声音离他越来越远了。

    他又恢复了清晨的勃起,他相信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但是他仍称自己是“写稿的机器”。在他恢复了勃起后,他却发现这座城市是个阴阳人。在这座没有性别的城市里,他随时都有饿肚子的可能,这就是他离开机关付出的代价。在口袋里的铜板所剩无几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其实只能是一架“写稿的机器”,叫作家那实在太奢侈了。这架机器开始生产大量的产品,虽然也是一大堆废物,不同的是,这堆废物里,别人的隐私也好,下岗职工也好,饱受重压的农民也好,大学生也好,中学生也好,贪官污吏也好,人民公仆也好,早恋也好,婚外恋也好,独身也好,乱伦也好,妓女也好,嫖娼也好,男妓也好,同性恋也好,等等,都是他眼里的色彩,换句有文化品位的话来说,就是多多少少融进了自己的一些思想。在生产这些废品的过程中,他感到自己是活着的。

    现在他用的笔名叫“东方不败”。其实这个名字是一个洗头房的暗娼首先叫起的。记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到洗头房嫖娼时,那个暗娼一手抚摸他的阴囊,一手抚摸他的尾骨,好让他早点结束,可这个暗娼的下面又松又干,简直就是一架性交的机器,在他动作的时候,暗娼的眼睛还在望着天花板,眼睛里是空空的。后来,那个暗娼用沙哑的声音说:“你可真是个东方不败哦。要是我天天都遇上几个像你这样的东方不败,我可真的是血本无归了。”一听这话,他顿时兴趣全无,第一次还没有做完就阳萎了。可他的裤子还没有穿好,那个暗娼已把手伸到了他的面前,说是要多给点小费。这些婊子就是这么无情无义,连穿裤子的时候都不给。他看见在黯红的灯光下,那个婊子一丝不挂地盘坐在床上,正举着钞票专注地检查其中的水印。此情此景,他直想呕吐,逃也似地离开了这个洗头房,他听见那个婊子在说:“欢迎先生下次再来哟!”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很委琐,早晨醒来时也不再勃起,他问自己:“我死了吗?”直到他生产的第一篇废品换来了他有史以来最高的一笔稿酬时,他突然就意识到他所做的,从商品交换的意义上说,与那个婊子所做的是一个样的。有了这个想法,他觉得自己脱胎换骨了。于是在文章题目的下面署上了“东方不败”四个字。这四个字连续出现了各种通俗的刊物上面,没有人知道这四个字的前身就是那个“城”。

    “东方不败”也就是城,他相信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尽管他生活在一个没有性别的城市里。
    此刻,城正坐在这座城市里最大的一个商场的顶楼。顶楼是卖鞋子的,边上开了个咖啡室。城要了份咖啡,一直注视着卖鞋子的地方。引起城注意的并不是那些鞋子,而是这个卖鞋子的地方正举行着的一次书法展览。因为这个商场是书法比赛的最大的赞助商,所有的获奖作品都挂在了这卖鞋子的地方。但没有人抬起头来看,这座没有性别的城市里的人关心的是与自己有关的、与金钱有关的一切东西,抬起头来看与自己无关的东西,那实在是太累了。有一年冬天,当一家放了罂栗果的鸭血粉丝汤馆和股票一样在这座没有性别的城市火爆时,城很不理解,不过现在他明白了,放了罂栗果的鸭血粉丝汤满足了人对食的欲望,而股票满足了对金钱的欲望。其实这座历史上很有点文化底蕴的城市之所以现在没有了性别,欲望的极端膨胀便是其中根本的原因。没有性别的城市,却是充满欲望的城市。

    城品味着又苦又涩的咖啡的当儿,看见那个白色身影的一刹那间,他便意识到久违了的爱情来了。她是唯一一位抬起来观赏这些书法作品的顾客。一袭白色的连衣裙,使她裸露在外的皮肤看起来有点黑,她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些挂着的作品,仿佛这充满欲望的地方与她无关,这个世界都是她自己的。

    城在看到这个女人时,第一个感觉就是她实在与这座城市的女人不同,没有这个城市里女人身上特有的那种粗俗。现在正是夏天,这个城市的女人的上装都清一色是无袖的,一晃动膀子,腋下浓密的腋毛就窜了出来,黑乎乎的。看了这个架势,那浓密的腋毛下的腋臭似乎就散发了出来,令人直犯恶心。可这儿的女人不在乎这些,把吸收了过量的紫外线的膀子越发摇得厉害了。这就是这个城市里的女人,夏日里不刮腋毛的女人。眼前的这个看书法的女人穿的是短袖的连衣裙,干净得仿佛飘着阵阵清香,令人忘记了这个城市里女人的粗俗。城便滋生了第二种感觉,心动过速,血液在全身散发开来,急速地流动着。城知道这就是爱情。爱情就是那一瞬间的感觉,有了这种感觉,爱情便有了。此时的城感觉到世界已经不存在了,眼前只有那个白色的身影伴着自己咚咚的心跳。

    那个女人看完了所有的书法作品,便向咖啡屋走来了。城喘不过气来。待那女人走近,城发现她的五官很端正,只是眼里有一种与她的年龄不相符的成熟。近距离地审视了这个女人的脸后,城恢复了平静。
    女人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来,要了一份咖啡,垂着眼,用勺子在杯里轻轻搅动着,那么静静地,仿佛一滴水一样。城走了过去,在女人的对面坐下了。可女人头也不抬一下。
    城说:“知道吗?你是这个没有性别的城市里,最有气质的女人。”
    女人终于抬起了头,脸有点发红,说:“没有性别的城市?”
    城说:“对,没有性别。”
    女人笑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继续垂下眼,用小勺继续搅动着黑黑的咖啡。
    城又说:“能为我叫杯咖啡吗?我兜里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女人又抬起头来,仔细打量了城一下,便转身又叫了杯咖啡,然后又垂下眼,继续用小勺搅动着杯里的咖啡,仿佛那是一项令她集中精力的工作。

    这时从卖鞋子的地方传来了吵架声,是两个女人的声音,她们勇敢地拿起自己的生殖器做武器,攻击对方的生殖器,来维护自己的尊严。后来,吵架声停止了。女人突然抬起头来,问:“你从这两个女人的吵架中感觉到了什么?”

    城说:“一种绝对的空虚的发泄。那你从书法作品中感觉到什么呢?”
    女人说:“与你的一样,绝对的空虚的发泄。”说了这句话,女人站了起来,整了整衣裙,对城浅浅一笑,说:“我知道你是作家城,我读过你的文章。你知道自己长得什么样吗?”
    城问:“什么样?”
    女人说:“很委琐,但不丑陋。”说完走了,留给城一个静静的背影。

    后来,城和这个叫弦的女人在一起回忆起这次见面时,城告诉弦其实那次他一直就是勃起着的,如果不是穿着厚厚的牛仔裤,就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了。弦听了就笑了,告诉城其实那天她说了反话,当她听到城说这个城市是没有性别的时候,就觉得城是很有魅力的。

    城一直认为,他对这个陌生的女人之所以一下子就产生了爱情,那是因为她给他混沌中的性的感觉,这种性是很自然很纯洁的,不带有任何交易的、互为利用的成份。爱情中如果没有了性,这样的爱情也是残缺的。后来,城把自己的这种感觉写进了小说里,有人说他在散布黄色下流的东西,他的作品与他的外表一样委琐;而有一部分人说他撕去了作为社会人的虚伪的外衣,让人的自然属性真实地反映出来,他是最诚实的作家。

    弦在与城分手后就回到了她那装潢得非常漂亮的家里。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空调,让那冷气最大限度地释放出来。然后她进了精心设计的浴室中,脱掉已沾了汗水的衣衫,向全自动的冲淋室走去。当她经过涑洗台前的那面镜子的时候,不禁站住了。她看见镜子映出一个裸女,苍白的、无力的肌肉托着那对小巧的已有些下垂的乳房,乳晕很淡,肚脐是干硬的,里面盛着空洞。这是一具没有活力的躯体,正逐渐枯萎下去。她这样想着,眼睛里面便渗出了液体,流到了脸颊上,流进了嘴里,又咸又涩,她看见镜中的影子正急速地变形,女性的躯体刹时就变成了男性的,线条僵硬,没有一丝的柔性。弦无法忍受这个镜子中的影子,便一头冲进了冲淋室,让冷水全方位地冲洗着自己的躯体,哗哗的水声掩盖了自己的呜咽。同事们都在说,弦,你好福气啊,找了林,又有权又有钱,你是我们这群女人中顶有希望的。林在说,这间冲淋室是专为我们俩准备的,在这里面作爱一定别有一番滋味。城在说,你是这座没有性别的城市里最有魅力的女人。水声和呜咽声混合着,弦的头脑里仿佛有无数声音在说话,并急速地膨胀着,膨胀着,要爆炸了,要爆炸了。都是一群他妈的混蛋!弦在水的冲洗中骂着,可骂声与她的呜咽竟是那么想像,软弱,无力,如同没有感觉的肉体,枯萎了,死了……

    这个澡,弦洗了很长时间,当披着绸缎的浴衣和湿淋淋的头发走出浴室的时候,林倚在真皮沙上,狠狠地看着弦,说:“你刚才哭过?”
    弦说:“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你不是非常相信你的直觉吗?”
    类似这样的顶嘴在他们夫妻之间已成了家常便饭。林又看了一眼弦,就去洗澡了。林的这个澡洗得很快,不一会儿,林就只穿一条裤衩走出来。

    作为男人,这是一个近乎完美的躯体,躯干挺拔,没有一点点多余的脂肪,是那么性感,对异性具有强烈的吸引力。弦望着这样的躯体,便生出无限的遐想。坦率地说,当初他俩谈恋爱的时候,最吸引弦的就是这极棒的身材,像一座山一样给她一种安全感。她爱他的身体,就如同爱自己的眼睛一样。可是她很快发现了他的苍白软弱,他的东西大而无用。林哭着说,别离开我!听着男人的哭泣,弦滋生了从未有过的万般柔情,禁不住把林的头揽在自己丰满的乳房上,说,一切都会好的。可一切并没有好起来,林却越来越注意自己的身材了,每周雷打不动要到健身房去两次,他的身材还是那么性感,对女性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可是弦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他的心虚。有一次,竟把弦正在读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给烧了,还振振有词地说那是本黄色下流的小说,决不允许这样的东西出现在家里。一想到这些,弦看到了林那性感的身材写满了两个字:虚伪。
    林说:“知道吗?我就要升局长了。”见弦只是“嗯”了一声,林说:“怎么不高兴?”
    弦说:“高兴。”
    林便对弦谈起单位的人事关系来,谈得兴致勃勃,吐沫星四溅。此时,弦只是一个忠实的的听众,她明白,林的仕途对于她现在过着的这种优越的生活起着多大的作用。现在她只能这么做,这是她唯一的选择。

    当林和弦在谈论林的仕途问题时,城正处在突如其来的爱情的兴奋之中,因为它而禁不住才思泉涌。他坐在电脑屏幕前,十个手指如行云流水一样在键盘上流动着,屏幕上出现了这样的文字:

    这是一个关于一位心理医生与他的女病人之间的故事。他们的相识始于一次心理治疗。女病人说,我被同样的一个梦困绕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心理医生说,这样的情况持续多久了?女病人说,大概有一年了。于是他们开始长时间的交谈。女病人说,在梦里,她走进了一座空荡的房子里,墙壁是粉红色的,但并不干净。房间里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一个花瓶,里面插着一支半开着的花,只有一个花苞,没有绿叶,花儿快枯萎了。她就站在花的背后。后来房间里进来了一个男人,拿着一支手枪,对着她,她很害怕,却又希望看到这个男人的脸,但她不能做到。后来男人扣动了扳机,发出一种很奇怪的声音,枪中的子弹就射出了。她喊了起来,害怕与渴望交织着。但子弹并没有射中她,而是射中了那朵即将枯萎的花苞,花苞中弹后,全开了,很鲜艳,很有生气。后来男人走了,她也醒了。其实在心理医生的眼中,这个女病人不管从哪方面看,都是很美的,却是冷冷的,连笑起来也是冷冷的,透着阵阵寒气。听了女病人的梦,心理医生问,你醒来后,有什么样感觉?女病人说,很空虚,也很充实;很兴奋,也很沮丧;很荣幸,也很羞耻……女病人完全沉浸在一种追忆的情绪中,很投入,眼里面闪着盈盈的光芒,脸上的表情很生动,具有某种诱惑力。后来这位美丽的女病人很多次地与心理医生谈起这个梦,心理医生只是静静地听着。其实心理医生早就知道了这个梦背后隐藏着的东西,对面前这个女病人潜意识里的东西早已了如指掌,但从不点破,他愿做一名忠实的听众,为的是能时常见到这个女病人,他相信女病人也是这么想的。心理医生明白,他已陷入了一场危险之中,但他情不自禁。

    在以后的日子里,城都是在那家商场的咖啡屋中度过的,只是为了期望再见到弦,当然他还并不知道让他产生这种强烈爱情的女人叫弦。他就这样被这突如其来的爱情折磨着,他开始没有了饿的感觉,开始消瘦下去,却是更加相信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新的像是太阳在清水洗过一样,没有了一丝杂质,通身晶莹剔透,这已不仅仅是缘于每天醒来时的勃起,而更多的是等待,没完没了的却是有指望的等待,这种等待让他变得才思异常敏捷,他想,这就是吸了海洛因的感觉!后来,他在对弦说,那时候他成了一个等爱的男人。弦就问,男人等爱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城就说,吸毒,爱情是一种毒品。

    其实从理性上讲,城明白这段爱情是很虚无的,很危险的,这个没有性别的城市里隐藏着太多的危险,弄不好就钻进了一个圈套中,上演一场啼笑皆非的戏剧,但他就是不能自禁。本来他以为,30岁的男人已不大可能对女人产生纯粹的爱情,纯粹的爱情是少男少女之间玩的低智商的游戏。还在机关工作时,有一段时间他想结婚的愿望特别强烈,于是经人介绍与一位小学教师谈上朋友,其实一见面,城就知道不可能对她有性的感觉,那位小学教师实际得让他不寒而粟,他成了替她解决实际困难的工具,可能是在太想成家的缘故,城还是谈了下去。夏天的时候,那位小学教师穿着无袖的连衣裙,她那浓密的腋毛清晰可见,像两眼黑洞洞的枯井,在城的面前越发显得高傲了,其实城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那仅仅是因为城无意中说出了有关处女的价值问题,她要用高傲来表现出自己作为处女的价值。其实关于处女的价值问题城并没有说完,在这个时代,标榜自己是处女其实是很可笑的,那仅仅表示这个女人缺少魅力和浅薄;说自己不是处女同样也是可笑的,那只能表明自己的轻浮和不得体。在那个小学教师高傲的举止面前,城真的一点性的欲望都没有了。最终的分手缘于一件小事,那是小学教师用了城的毛巾擦她那黑黑的腋窝,城从毛巾上闻到了一股烂葱的气息,冲得他只想吐,在这件事的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城发现自己不再勃起,那一时刻,城流下了眼泪。分手时,双方都很平静,没有悲伤,更没有哭泣,对于小学教师来说,分手意味着缺少了一件可以替她办事的工具;对于城来说,代表着自己的新生,因为分手的第二天清晨,他已恢复了勃起。以后城就把自己和小学教师的事扔到了垃圾桶里,再不会去拾起它。

    到了第五天,弦终于出现在了商场中。城看到她一袭银灰色的衣裙,仿佛是从另一个时代走来。她在书法作品中转了圈后,就向咖啡屋这边走来了。城的心一阵狂跳,冲动地站了起来。弦送给他一个蒙莎丽娜式的微笑,就在城对面坐了下来。
    弦说:“你还有一个名字叫‘东方不败’,对不对?没想到,你也在写那些东西。”
    城说:“你在研究我?你知道了我两个名字,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这很不公平。”
    弦点点头,又摇摇头,定定地望着别处,仿佛陷入遥远的遐想之中,眼睛里却是没有光泽的。好久才回过神来,说:“也许不知道的更好。”然后就离开了,留给城一动未动的咖啡和那仿佛从另一个时代走来的背影。在这一瞬间,城闻到了那未动的咖啡飘来了淡淡的苦涩,飘过他的鼻歙飘进了他的心头。
    书法作品已在那家商场撤下了。城再也没有在咖啡屋见到过弦。

    可城依然愿意相信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城见到了弦,那是因为胡。

    现在有必要介绍一下胡。胡是一位警察,有一官半职的那种,与城从小玩到大,够铁的。胡长得人高马大,粗粗趔趔的,与城的瘦小、斯文正好形成反差,两人并肩走在路上,很像是在玩一场警察抓小偷的游戏。但胡的眼泪很多,动不动就伤感起来了,很难想像眼泪会从这么一位汉子的眼中断线的珠子一样流淌出来。现在,胡告诉城,他的那个东西流白脓了,流得很厉害,怕是要烂掉的。他说着又捂着脸哭起来。城明白,胡是实在没有办法。现在治性病的地方像潮水一样泛滥,在这个没有性别的城市里,那报纸、广播、电视最热门的广告不就是告诉你什么什么地方有什么什么专家治你性病吗,只怕进去后,由着他宰得你血淋淋,也不一定能治好,弄不好还落下个后遗症,一生就完了。这种隐私任凭亲娘老子、同胞兄弟、铁杆哥们,也是不能说的。现在胡求上门来,实在是没有办法,这个忙城怎么着也得帮的。还在机关时,城曾给一位民间中医写过一篇报告文学,两人私交甚笃,城决定厚着脸皮带着胡去找那位中医。城叹了口气,说:“好吧,我带你找一个人,我想,治愈的把握还是有的。”

    听了这话,胡止住了哭泣,开始为自己找开脱的种种理由。他说:“得了这个病真的不能怪我。”他是这么开头的。他说,刚结婚那会儿,老婆对他很热,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只要是睡觉,都要胡脱光衣服,抓着胡硕大的命根子才能睡安稳,仿佛他的命根子就是她的命根子一样,睡一次做爱两三次那是家常便饭。说起刚结婚那会儿,胡总是很得意,他说是他老婆把他变成了一个千锤百炼的男人。可后来情况变了,那是在老婆生完孩子后,胡明显地感到老婆对做爱失去了热情,到后来竟到了拒绝性交的地步。胡每说到这儿就又流下硕大的泪珠。胡说,自己开始堕落了,先是把搜来的“动画片”拿回来欣赏,边欣赏边像青春期时那样手淫,但这根本不能过瘾,便走进了洗头房,那地方是毒品,是海洛因,去一次就别想戒掉。“这能怪我吗?这能怪我吗?”胡流着泪叫喊着,“我还年轻,要求强烈有什么不对?可我在感情上并没有背叛她,怎么就让我得了这个病呢?”城无言以对,他又能说什么,如果以传统道德来衡量,嫖娼总是不对的;但就胡而言,嫖娼仅仅是满足人最本能的欲望,并不意味着对爱情对家庭的背叛。作家是讲人性的,城无权指责或教育胡,况且他也有过一次让他恶心的嫖娼经历,这就决定了他只能做一名忠实的听众。可他在心里得出的结论是,在这个无性别的城市里,绝对的空虚的发泄已成了一种时尚,生活在这里,你就别无选择。
老中医在检查了胡生病的身体后,又替胡把了脉,说:“还好,还不算太迟,总还有些指望。要是再晚来几天,麻烦就大了。前几天,小区里还自杀了一个人,据说是花了近两万块,那东西还是没能保住,烂掉了。”老中医说得轻描淡写,但胡和城都听出了一身冷汗,可老中医很平静,不慌不忙地开了中药方子和西药方子,什么时候吃什么药都关照得非常仔细,胡一个劲地点头,泪珠子又滚滚而落。

    在吃了老中医的药后胡很快就好了,城又陪着他到老中医那儿去表示谢意。这一次,城在那儿见到了弦,城很激动,正想上前打招呼,却看到弦的眼中流露出极其慌张的神色,就在城感到纳闷的时刻,弦已匆匆告辞了。城碍于朋友的情面没有追出去,但他非常高兴,因为他在这儿知道了他爱上的这个女人叫弦,是老中医的一个病号,这就意味着关于弦的很多情况他都可以了解到了。但胡对城说:“你可别想胡涂心思,那女人动不得。”
    城说:“你在胡说些什么呀?”
    胡说:“你看她的眼神你以为我没看见,我明白着啦。我再警告你一声,这个女人千万不要去碰。”
    可城根本管不了这些,他还是用自己的方法从老中医那儿弄到了弦的住宅电话,仅仅是电话号码,老中医说了,其他的情况都是病号的隐私,必须要保密的。就是说,城从老中医那儿得到的只有弦的名字和电话号码,但城觉得已很满足了。

    那天,城才思泉涌,一泻千里。
    女病人要求心理医生将她的那个梦彻头彻尾,毫无保留地解释给她听,这是她应有的权利。但心理医生不想这样,在他看来,如果将梦解析,那么女病人将会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因为她是一个中国女人,从小受到传统教育的中国女人,从某种意义上说,传统是扼杀人性的。女病人的羞愧难当和无地自容意味着她无法再面对这个心理医生,对心理医生而言,将失去他心里喜欢的女人。女病人说,这是我的权利!!!心理医生无计可施,将梦解析出来,是他唯一的选择,因为女病人赢得这权利。心理医生说,粉红色代表情欲,手枪代表男人的性器,花代表女人的性器,手枪射出了子弹和花的开放,代表着性交的全过程。其实这是一个性梦,一个女人对性爱的渴望和恐惧以及受虐的潜意识……心理医生没有说完,女病人已不能自禁,先是脸色发红,接着就是发呆,再接着就捂住脸,双肩痉挛似地抽泣着,冲出了心理医生的诊所。这时候,心理医生长长舒了一口气,那是因为并没有出现他想像中女病人对他进行辱骂的情景,女病人的表现要比设想得要轻微得多,他相信,他在不久还会见到女病人,见到让他萌生爱意的女人,尽管这是很危险的,但他愿意这样做下去。

    当在老中医处见到城的那一时刻起,弦就知道自己陷入了危险的情感之中,难以自拔了,先前为那些伪装所做的努力倾刻间都化为了乌有,绝望在她的体内升腾起来,欲望也升腾起来了,她脸红,她心跳,她想笑,她想哭,她要叫喊,她要叹息……那些情绪化的东西像暴风骤雨一样说来就来,排山倒海,势不可挡。

    其实已有好些时候了,她就注意到了这座城市里有那么一位势头正劲的作家,他的文字里闪现着一种反叛而不倔的光芒,在那些内容平庸传统、文字华丽婉约的文章中显得那么别具一格,仿佛是一匹从北方来的公狼,在这座雌性的南方城市里张扬着野性和雄性,羁骜不驯却又是无限孤独的。这些文字吸引着她,对这位作家的文章进行着研究,既使他改了名去写那些媚俗的东西,她也能从那些文字里嗅出了他的气息,从某一方面说,她已和他走得很近了。后来,在路上她的一位朋友指着一个人告诉她那个人就是城,她失望了,她看到了一个瘦小而委琐的男人,没有人会把他同一匹野性的狼联在一起,虽然只看了一眼,弦却永远记住了那张平庸的脸。这就是冤孽!她说。后来,她又在咖啡室见到了他,她时常就会起那两句话来,“没有性别的城市”和“绝对的空虚的发泄”,它们狠狠地触动了她的心弦,她发现他说出了自己对这座城市和这座城市人的感觉,对方外表的平庸和委琐所带来的失望便烟消云散了,但是他眼中闪现着的光芒让她害怕,她读得出他对她的那种强烈的欲望,这种欲望一碰它,就像烈火一样把你熔化了。

    电话铃忽然响了起来,很急促,弦的心“怦怦”跳起来,直跳得她面红耳赤,呼吸急促,当她拿起听筒,一切便恢复了平静了,因为那个电话不过是一个有求于她丈夫的人打来的,她便骂自己魂不守失,骂自己中了魔。后来电话铃又响了,当她听到那边传来的声音时,第一个电话铃响起时的那种感觉又上来了,她心里想说让他别打电话来,可嘴里却是这样说的:“请你以后在某某时候打电话来。”
    城说:“为什么?”
    弦说:“这个时候最方便,最安全。”
    城说:“你似乎受到了威胁。在害怕什么?”
    弦说:“不要问这么多好吗?”弦几乎是讫求着说出了这句话。
    城说:“好吧。我想见你。”

    一阵沉默之后,弦挂断了电话。接着电话铃了便又响了,弦听见城在说:“我真的很想见你。”弦无言以对。城又地说:“我非常想见你,否则,我要发疯了。”
    弦终于说:“那好吧。”
    城说:“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今晚行吗?”
    弦说:“我跟你联系吧。”说毕,以极快的速度挂断了电话。

    接听电话之后,弦一直处于心律极度不齐的状态之中,她看到镜中的自己满脸绯红,似那劲放的桃花一样,她将脸埋在冷水中,依然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后来,门铃响了,她知道林回来了,下意识地瞄了下挂钟,指针正指在11:00上。

    林满身酒气,一双兔子眼色色地望着弦,似笑非笑,脚跟还没站稳,说:“文下了,他们闹着替我祝贺,真没办法。”说着整个身子几乎全部合到弦的身上,响响地打了一个嗝,胃里那不消化的气息混着酒气一起喷到弦的脸上,弦感到阵阵恶心,一把将林推到了沙发上。
    林说:“我升了,你怎么不高兴?”
    弦说:“谁说我不高兴?你又喝多了。”
    林说:“在机关不喝酒怎么能混得上去?”说了这句话,林脱了衣服,露出那健美的躯体,将弦搂在怀里,一只手插进了弦的乳罩内揉捏着,喃喃地说:“今晚我要吃了你……”
    当然一切如往常一样,又失败了。事后,林像孩子一样倒在弦的怀里呜咽起来,乞求似地说:“别离开我,别离开我……我还要当市长、当书记,你要帮帮我,除了那事,我什么都能满足你。我求求你,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弦抚摸着怀里这个哭泣的男人,心里早没了当初这个男人在自己怀里哭泣时的那种母性的感觉,因为这种事情在他们夫妻之间已经不知发生了多少次了,成了家常便饭,是他们夫妻生活中的一部分。她的丈夫面对权力表现得是那样工于心计和强悍,而在尽一个丈夫的责任时,却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渴望着别人的帮忙,可又有谁能帮他这个帮呢?想到这些,眼泪夺眶而出,她知道这眼泪是一个女人一辈子的心酸凝成的。

    以后的日子,弦没有接到城的电话,她也没有打电话给城,仿佛城已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只是当她从报刊上读到“东方不败”的这个名字时,每每都被字里行间洋溢着的力量所振撼,脑海中又会不自主地闪现出城的影子,却没有勇气拨通那个从未拨打过的电话号码。

    但她和林一直相敬如宾地生活着,他们的中心话题只有一个,为了使林在仕途上更上一层,应该多接触哪些人,应该踢掉哪些绊脚石,等等,他们为自己的未来计划着。

    有一天,林突然回家很早,脸上堆起神秘的笑望着弦,说是要送给弦一件礼物。当他把那件包装精美的礼物打开时,弦差点没吐出来,她看见精美的盒子里躺着一根硕大的人造阳具,没有感觉,没有生命,没有热量。她看了看面前的林,又看了看盒子里躺着的东西,笑了笑,说:“你要用它做你的替代品?”
    林脸红了,点点头。
    弦还是第一次知道林还会脸红,当他为了升官,不惜写那些有恩于他的人的黑材料时也没有脸红过,现在却是脸红起来。弦笑出声来,说:“知道吧,这个东西跟你的灵魂一样委琐!”
    林的脸更红了,接着开始变白,变青,拳头刚一挥起,即在空中落下,身子却无力地瘫到了沙发上,他看见弦高昂着头离开了家,重重的关门声像拳头一样击在他的心口上,疼痛让他变得虚脱,想喊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在城所写的故事里,一切就那么按照事先设计好的轨迹发展着。
    正如心理医生所预料的那样,女病人还是来了,她告诉心理医生,他将她内心深处隐藏着的东西分析了出来,她需要男人,就需要水一样。心理医生从女人的眼中看出了她对他的乞求。心理医生将女病人推到了床上,可女病人说,她是有丈夫的女人,你不在乎吗?心理医生说他只在乎她这个人。然后就占有了她。从开始到结束,女病人一直在哭泣,结束时,她突然叫喊起来:“我复活了!”接着眼泪便像潮水一样泛滥起来。心理医生告诉她,他爱她,非常非常爱她。她说,一个医生爱上她的病人是不应该的,她是有丈夫的女人。然后就穿好衣服走了,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心理医生觉得她始终没有说出她爱他,是因为她正在跟自己斗,一个人的战争在她的身上开始了。

    在这个从各方面都很平常的晚上,弦会叩开他的门。弦是从报社里搞到城的地址的。他看见门口站着一位仿佛从冬天里走过来的女人,让他感到了12月份的天气,后来在他触摸弦的身体时证实了这一点。对于弦的突然来访,城并不惊异,仿佛一切都是预料之中似的。
    从进门开始,弦就一直在抽搐,呜咽着却没有眼泪。城摇着弦的双肩问:“怎么呢?怎么呢?怎么呢?”听了城的询问,弦抬起头来望着城的脸,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喃喃地说:“我该怎么办呢?”城便把弦揽在怀里,他感觉到怀中的女人在颤抖着,身上冷得像刚刚从冰箱里冰镇过。于是他开始抚摸她的身体,试图用磨擦力将她的身体温柔。他听见弦在说:“我需要你!”
    就这样,城第一次看到弦的身体的全部。这是一件有点残缺的艺术品,她的肌肤是紧绷着的,却显得过于苍白;小巧的乳房开始下垂,与她的年龄很不相称;腹部没有一丝赘肉,却是没有弹性和热情的。整个身体都在散发着丝丝冷气。

    在城欣赏的整个过程中,弦一直都闭着眼睛,仿佛裸露的不是她自己的身体,而是与已无关的,既使城在与她接吻时,她也完全处于一种无知的混沌的状态。后来,她感觉到了一个热热的硬硬的东西接触到了她的大腿,便恐惧地叫出声来,手却不知不觉伸向了它,就在手指刚刚触摸到它的那一时刻,又缩了回去,她挣脱城热而湿的嘴唇,叫道:“不,不可以这样!”然而她全裸的身子被城圈得纹丝不动,她在这个男人的拥抱和抚摸中开始一点一点地缩小,她不动弹,也不想动弹,她愿意就这么缩小下去,直到自己化了,没了。

    城一直在为温暖弦的身体做着一次又一次的努力,他调动了他的唇、他的脸、他的手、他的身体,在她的身上进行着艰苦卓越绝的奋斗,可是很快他就发现,她是那么平静,平静得像死后的空气,令人生出了恐惧,但这恐惧对他产生了空前绝后的吸引力,吸引着他去做一个主宰。你是我的奴隶!他想着,就急速进入到她干涩的身体里,像一辆缺油的汽车,行驶在黑暗的隧道中,看不见前面的方向,却是开足了马力拚命挣扎着,终于疲惫地停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看见,他的奴隶脸上淌着绝望的泪水,他要用自己湿润的舌头舔干这绝望。就在这动机产生的一刹那间,他听见弦在说:“我再也活不了,是吗?”
    城说:“只要有爱,什么都能活。”
    弦突然推开城,从床上弹了起来,说:“不,我不能有爱!”
    城也坐起来,把弦搂在怀里,说:“你受到了什么威胁?”
    弦又一次推开了城,下了床,胡乱地穿着衣服,叫喊起来:“我这是在堕落!堕落!”她逃也似离开了城的家。
    后来回忆起这段往事时,城说他当时真的非常悲观,差点想放弃这段爱情了。

    城很快发现根本无法放弃这段爱情。清晨醒来,他看见射进屋子的阳光里布满了弦的脸,美丽、苍白、流满了泪水,一种久违了的爱怜之情从他的体内升腾起来,他的手伸向空中,感觉着触摸弦的身体,冰冷的,却是充满了渴望的,等待着温暖,等待温暖过后的沸腾,等待着沸腾过去的空灵。伴随着他的感觉,他的身体发生着急剧的变化,在这变化中,他喊了出来:“弦,我的爱,我要你!”他知道,他已无法忘记这个女人了。

    城急不可待地拔通了弦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个男人。在这一瞬间城突然明白弦害怕的是什么。他告诉男人他要找弦。男人马上就问城是谁。城说他是弦的朋友,后来他就听见男人在说:“找你的。”
    弦的声音终于响起来了,城说:“弦,知道吗,你的身体是中国女人中最冰清玉洁的,你的乳房是最美的,你的唇是最性感的。今晚我要把你温暖掉,把你化掉,消失掉。”因为激动,城的声音已经有点颤抖,后来上气不接下气了。
    弦说:“你说的事,我都知道了,今晚我再和你爱人说说,把那事搞定了。再见!”然后就挂了电话。

    从弦平静的话语中,他明白她已不再拒绝他,她是他的。他又一次躺在床上,咬着指头回味,与其说在回味话的内容,不如说在回味弦的声音,这声音就像散发在空中的琴音,振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让他处于一种极度的亢奋之中,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如同做爱之后一样,快活地、满足地、舒畅地喘息。平静下来后,创作的源泉便滚滚而来,像洪水冲开了闸门,一发不收。他像青春期那样,从床上一跃而起,光着身子,奔到电脑旁,将那洪水变成文字。

    女病人很快就打赢了一个人的战争,来赴心医生的约会了。她说,她的丈夫是个好人,很爱她,但不能对妻子尽人道。说着就开始脱衣服。心理医生问,这么说,我是他的替代品了?女病人说,你就是你,我需要你就像需要水一样。两人开始做爱。这一次与其说是做爱,不如说是一场占有与被占有的世纪大战,女病人充当着占有者的角色。他们整夜做爱,直到双方都精疲力竭。心理医生问,还会再来吗?女病人说,当然。因为在认识心理医生之前,她只有超常的想象力和那无休止的梦境,而现在她知道了肉体的交融对心灵的震撼。心理医生说,你说到了心灵,这么说你爱我了?女病人说,你我之间不谈爱情,爱情、性和婚姻实际上是分离的,只不过为了守住道义规范,才将它们扭合到一起。心理医生说,我从一开始就爱上了你。女病人说,这正是你的错误所在,医生爱上自己的病人其实是很危险的,而你的痛苦也在于此。女病人走了,心理医生真的痛苦起来了,但他相信,他的痛苦也正是她的痛苦。

    城并不知道,在他正为他的爱情而兴奋的时候,弦正经受着一场无休止的盘问。在挂了电话后,林的目光像一把利剑一样落在了弦的身上,他问:“他是谁?”
    弦说:“一个朋友。”
    林说:“那你为什么那么紧张?”
    弦说:“谁说我紧张?”
    林说:“我说。”
    弦说:“是你自己紧张了吧。你忘了自己昨晚怎么说的了。”

    弦的话像利箭穿心,林不能自抑了。昨晚,我怎么说了?怎么说了?他终于想起来了,他哭着对妻子说,我错了。可妻子怎么说来着?对了,她说我们之间还有爱情吗?爱情就是这样的吗?他说,找个情人吧,只要你不离开我。妻子突然推开了他,看着陌生人一样看着他,然后就歇斯底里地哭起来,他听得出那是一种空洞的哭,没有任何内容的。现在,妻子的话无疑是将他的心脏挖了出来,并一层层地剥开,让他隐藏着的各种颜色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的胸口疼痛起来,伴随着疼痛的却是无地自容的羞耻,这羞耻让他气急败坏,他一把揪住弦的头说:“你这个贱人,你想男人是不是?只要我在一天,你就别想做成这个梦!”

    弦披头散发地跌坐在沙发上,失神地望了望这个装饰华丽的家,一种绝然的空虚涌上心头,她突然很想笑,就对着林茫然地笑起来,说:“你总是这么虚伪,永远生活在这虚伪里面,我真是可怜你……”
    望着弦失神的笑,听着这讥讽的话,林一下跪倒在弦的面前,痛哭流泣地说:“我爱你,懂吗?不管怎么样,只求你别抛弃我……”
    弦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抱住林的头,而是站起来,说:“你别忘了,今天你还要出差,这可是你捞政绩的机会。”弦说得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滴水,刚才的那场暴风骤雨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她开始为林准备行李,一套套衣服搭配着,直到她满意为止。
    当林从洗手间出来时,弦看见了一个神采奕奕的林,她想,他的心理素质就是这么好,这就是成熟的男人?
    林说:“等着我回来!”
    弦说:“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后来,弦告诉城,她说那句话,是因为她觉得林身上其实有很多可爱的地方,这种可爱也许在常人看来是很虚伪的,但弦认为自己也很虚伪。城问弦,她在他面前又是什么样的呢?弦说,撕掉虚伪后的真实。

    弦来见城时,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草莓的甜香。城嗅着这甜香,便变得迫不急待了。

    城很像一名优秀的导游,带领弦漫游在一个神奇的世界里。在这个世界里,弦感到自己置身于一个火炉中,身体开始熔化了,一点一点的,却是痛快淋漓的,每一点熔化都让她发出神经质般的颤抖。她在心里喃喃地说,化了我吧,化了我吧。化了,终于化了,她已成为一个流体,缠绕着一个坚硬的固体,就这么随心所欲地,仿佛要进入到那个固体的每个细胞中,成为其中的一部分。就在她要成为那个固体的一部分的时候,耳边传来了阵阵的涛声,她听见了,听得那么真切,仿佛就在跟前,她说,我要到海里去游泳。她便化作了一叶小舟,随着浪尖而沉浮。浪头是那么高,涛声是那么大,浪花是那么白得刺眼,但她一点也不害怕,她听见自己从心灵的深处发出这样的呼唤:波浪,你再汹涌一点,把我的小船抛得再高一点,再高一点吧!她就在这惊涛拍岸中一会儿升腾起来,一会儿又沉入了谷底。她感到一股热流从丹田直冲喉咙,伴着这波涛的节奏,情不自禁地呻吟起来,呻吟起来……风平浪静了,四周是蓝蓝的海水,一望无际。我这是在哪儿?我的家呢?她问。

    她终于听到了声音,那是城在说话:“这下,终于男女平等了。”她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个男人的身下,男人的气息像一件衣服裹紧了她,裹得她要窒息,但她愿意这样窒息下去,直到死,于是双手禁不住在这个男人的身上摩婆着,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城说:“怎么呢?刚才不好吗?”
    弦突然放肆叫起来:“我活过来!我活过来了!”

    这一晚,他们就这么做爱着,直到双双悄然睡去。那一晚,彼此没有说话;那一晚,彼此又说了很多的话,天渐渐亮了,弦醒了,她听见清脆的鸟鸣,欢快地划过她的心际。她睁开了眼,看见晨曦微露,像一双眼睛荡漾着笑,她便也送给它一个灿烂的容颜。这时候她才发觉,在睡着的时候,她的一只手一直放在城裸露的小腹上,她的脸上立刻洇出了红晕。

    她悄悄地坐了起来,看见身旁的男人还沉浸在甜梦里,脸上是天使般的神情。她突然生出一种久违了的感动,将她的脸紧贴在了男人裸露的肌肤上,轻轻摩婆着。在她的眼里,城的躯体远没有林那样健壮、完美,但却是活着的,既使在熟睡的时候,她也能感觉到他的体内跃动着的火苗,那么热烈,带着熔化掉一切的冲力。这就是活着?她问自己。她的手握住了那个饱含着生命意义的东西,软软的,看上去是那么微不足道,可是不一会儿,就在她的手中变长变大,很快就变得像枪那样有力,并渗出了一滴晶莹的润液。多美啊!她喃喃地说,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说着,她便把那枪握得更紧了。

    城就在这个时候醒了。他一翻身就把弦压在了身下,笑着说:“好啊,我的小草莓,你竟敢调戏我,看我不把你整个吞了。”
    弦发出放荡的笑声,说:“你可真是个‘东方不败’!”
    于是他们的喘息和呻吟此起彼伏,像潮水一样泛滥起来。
    当一切平静下来,他们并肩躺在床上,城说:“我饿了,给弄点吃的吧。”
    弦说:“我不做饭也不洗衣服,这些事从来都是钟点工做的。我就是要享受生活。”
    城翻过身很奇怪地望着弦,弦就对着他灿然一笑。城说:“你笑起来很灿烂。”说着下床穿衣,买早点去了。

    在门轻轻关上的当儿,弦也从床上坐起来,一眼就看到床前的镜子里映出一个女人来,她不禁吃了一惊,这就是我吗?镜子中的这个女人披散着黑黑的头发,容光焕发,艳若桃花。过去那个苍白的我呢?她赤身裸体地站到镜子面前,乳房是多么的完美,丰满坚挺,没有一丝下垂的意味,乳晕很深,鲜得仿佛要人上去咬上一口,扁平的小腹似一张脸一样有了生动的表情,浑身上下都透出诱惑。性爱的力量在于此?她想着,对自己的身体欣赏着、满意着。在她穿衣服的时候,环顾了一下四周,她还是第一次这样仔细地打量着她度过了一个让她复活的狂风暴雨夜晚的房间,这里唯一上点档次的东西就是那台电脑,电脑操作台上与这里其它的东西一样显得非常零乱,“那些充满着激情的文字就是在这个地方生产出来的吗?”她生出一丝失望来。她走到电脑旁,无序地看到这些写满文字的纸章,随手拿起页,正要开始阅读,不想已被夺了下来。
    城说:“以后读的时间多着哩,现在最重要的是填饱肚皮。”

    吃饭的时候,他们一直四目相对,仿佛都要把对方看个底朝天。后来,弦说:“说说你的第一次吧。”
    城说:“真的想听?”
    弦无言地点点头。
    城又说:“非常想听?”
    弦又无言地点点头。
    城说:“那年我22岁,是大学毕业后的第二年。我不是这个地方的人,大学毕业以后自己跑过来的,那是因为我对这个地方曾有过的灿烂的历史文化很神往,可现实让我太失望了。在22岁前,我的感情生活是一片空白。如果说有,那就是暗恋着某个女人,那个女人也可能是小说的人物,也可能是某个明星,可就是没有我生活中的女人。我能做的就是在想像中进行无禁止的自慰。这就是我22岁以前的生活。”

    弦的脸有点红,说:“那22岁以后呢?”
    城说:“不是以后,是22岁那年。我在一家企业工作,没有人知道我的才气,没有人会注意我的模样。那年我在游泳场遇到了厂长,厂长是个女的,40多岁,保养得很好,看上去不像,所以她总说自己只有30多岁。她看到我,就在我身上不停地打量,后来在我游泳裤鼓起的地方盯了好几秒钟,我想当时我的脸一定很红,可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个嫩头青。后来,她带着我去出差,破天荒头一回没有带司机,我们住在了一个房间。一进房间她就开始……事后,我一直想,我的第一次其实被一个女人强奸了。我很后悔,自己的童贞没有给一个我喜欢的人。我不喜欢她。可她说她爱我,因为我的那个很大,她喜欢又长又大的。我对她说,我和她之间只能有性,不可能有爱。她哭了,说我嫌她老了。在她的哭声中,我离开了那个工厂。后来,她调到了她丈夫所在的城市。临走前,她找了我,说想跟我做最后一次爱。我没同意,因为我觉得那一切早该结束了。在那一时刻我突然觉得自己脱胎换骨了,过去了的一切好像都是为今后交的学费,我很想稳定下来,却不曾稳定下来。”

    弦说:“那你后来,你没有遇到过你喜欢的女人,甚至没想过结婚。”
    城说:“怎么没想过?有一段时间结婚的愿望非常强烈,替我张罗的人也很多。可是太让我失望。婚姻是一个砝码。男女见面先要掂一掂自己的砝码有多重,如果两人相当,那么可能继续下去,再来谈所谓的爱情。可加了砝码的爱情能叫爱情吗?但双方在砝码下说‘我爱你’,那是因为我们俩的砝码相似。然后就结婚,播着西洋的音乐,穿着西洋的婚纱和西服,举办着中国式的很铺张的婚礼。婚礼过后就是生子。这以后你就得为你的后代奉献出你的所有。忙了儿子,还要忙孙子,如果你还没有死,还要忙重孙子,直到你的肉体变成了骨灰,如果你这个时候,很不幸地留下了遗产,那么好了,你的灵魂也不会安宁了。人的一生就这样过去了,没有激情,没有活力,只有重复,无休止的重复,别人这样过,你也得这样过。可一些社会学家叫嚷,这是在为社会尽责任。我需要激情,需要没有砝码的爱情,我不知道这种爱情是不是真正的爱情,但是如果在这种爱情中,获得了激情的迸发,像火山爆发那样的迸发,短暂而辉煌,那一生就足矣。后来我在商场中见到了你,你与这座没有性别的城市是这样格格不入,你是孤独的,就像我是孤独的一样。那一时刻,我发觉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见到你,我就兴奋得勃起了,不要以为性都是邪念,就我而言,是激情,就如我在写作时总是勃起的一样。”

    在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弦说:“我发现,你的真正可爱之处在于你的真实。”
    城说:“那你的情况?”
    弦站了起来,丢给城一个神秘的微笑,说:“想告诉你的时候,我自会告诉你。只是现在不想。”
    城说:“这太不公平,我已经全告诉了你了。”
    弦说:“谁让你愿意的呢?我想,我该回家了。”

    林是提前回来的。当他打开家门时,弦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林,弦便紧张起来,忙问:“你不是说后天才回来吗?”
    林说:“事情都办完了,不回家干什么。”
    林说得温和,越是温和,弦越是紧张,越是紧张越是要做出关切的样子,为林收拾着行李,询问着出这趟差的一切细微末节的事情,心里却在盘算着如何应付林那无休止的盘问。然而林并没有盘问,只是兴致勃勃地谈着这次出差的收获,又结识了哪些高层官员,这些官员中哪个对他的仕途发展将起一定作用,等等,一脸的春风得意。说完了这些,就送给弦礼物,像每次到外地出差回来后一样。

    弦喜欢礼物,男人送她礼物,在很大程度上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当她看着林把一件件礼物铺到床上时,弦流下了眼泪,说:“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林说:“你是我老婆啊!”
    可弦一直认为,在与城在一起,她是快乐着的,除了做爱,就是交谈,要不就是帮助城整理稿件。有时,她看着城坐在电脑前,将他的思想变成了一行一行流利的文字,随着手指的运动,城脊背上的肌肉在轻微颤动着,她便不由自主地伏在了城的脊背上,读着在屏幕上的那些文字,感到了灵魂裸露的快感,她是真实存在着的一个血肉之躯。这就是她的快乐。

    弦也是悲伤着的,每当想起她那个精心设计的家,那个外表英俊又有地位的林时,特别是林对她那么好时,她的悲伤就像潮水一样汹涌。她无数次从梦中惊醒过来,却无法忆起梦的内容,只知道那梦很可怕。城便搂着她说:“没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然后将她推入狂风暴雨之中,她便在狂风暴雨中找到了慰藉。林说:“别怕,有我在呢,在这个地方,没有我办不成的事。”说完之后就打起了轻微的鼾声,她在鼾声找到了安全。

    她就在这悲伤与快乐中沉浮着,不知道自己的方向,不能够想起自己的未来,她就是这么挣扎着,开始着一个人的无休止的战争。后来读到了城没有写完的关于心理医生和女病人的故事,她感受到了沙漠般无垠的气息,她心悸起来了。

    女病人还是来到了心理医生的诊所,告诉心理医生连天来她又经常做梦,做同一个梦,她要他给她进行梦的解析。心理医生说,不别说你的梦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女病人说,你说我在想什么?心理医生说,你在想你为什么会这么痛苦。女病人说,你说为什么。心理医生说,那是因为你发现性、爱情和婚姻并不是能够完全割裂开来的。你不能够摆脱性无能的丈夫,那是因为他给了你在物质上的满足及社会地位的虚荣;同时你又不能舍弃对我的感情,你处在功利性的婚姻与非功利性的爱情的矛盾之中,痛苦是必然的。女病人问,那我现在该怎么办?心理医生说,做爱,无休止地做爱,然后生一大群孩子。女病人说,可我讨厌孩子。心理医生说,那么只有做爱。然后,他们开始疯狂地在床上度过了三天。事后,她告诉他,她依然很痛苦,甚至感到了绝望。心理医生问她以后还会再来吗?她说,也许会,也许不会。她第一次用非确定的语言回答了问题,心理医生的痛苦就像蝗灾一样铺天盖地。
    弦说:“你在写你自己和我。为什么要这样?”
    城说:“为什么不能这样?”
    弦说:“你让我感到了羞辱,你也让我看到了你激情后面的平庸。希望不要再伤害你我之间存在着的感情。”

    弦是哭着出城的家门的,以为城一定会追出来,那时她一定会倒在他的怀里,听他请求她原谅,那样她便真的原谅了他。于是她故意走得很慢,每移动一个脚步都要用余光向后扫一下。然而她失望了,城没有追回来。其实她应该明白,城正在写作过程获得高峰体验,哪怕天打雷劈也奈何不了他的。她的悲伤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简直就是爆炸了。这时候,她想起了她那个精致的家,那个缺少生气的家,那个冷冰冰的家,只有那个家才能将她的膨胀平息下来。她不哭了,向自己的家小跑着过去,干了的泪痕腌得她面颊生疼。

    那晚,弦用手和唇在林的健美的躯体上进行深层次的探索,她闭着眼,想像着林皮肤在她的探索中变得热起来,最终转化成熊熊燃烧的烈焰,把她也熔化了。她就在这样的想像中,探索到了他最敏感的部位。这时她听到林说话:“是谁把你的热情给点起来了?”声音冷得像腊月里的风,弦从头到脚都凉了。
    弦一把推开林,从床上坐起来,黑暗中直直地盯着林,说:“原来都知道了。”
    林说:“实告诉你吧,你的一切压根就在我掌握之中。”
    弦说:“那为什么还对我那么好?”
    林说:“因为你是我的老婆。”
    弦说:“虚伪!你永远都是那么虚伪!”
    林说:“这个,你早就知道了,还这么大惊小怪。”
    弦说:“知道吗,你刚刚把我从矛盾之中拉回到现实中来,现在又亲手把我推回去了……”
    林没有说话,而是将弦的头向自己的下体按去,说:“你为野男人服务了多少次,今晚也为我服务服务吧。”
    弦挣脱出来,给了林一记耳光。林摸了摸发烫的脸颊,说:“我知道你的弱点,你也知道我的,我们俩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谁也别想摆脱谁。”林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在笑,像一阵冷风吹过,弦从皮肤寒到了心里头。
    弦终于歇斯底里地喊起来:“无赖!伪君子!”

    这一晚,弦睡到了沙发上。她卷曲着,将身子紧紧贴在那软软的冷冷的真皮上,想从真皮的味道中获得温暖,可她所做的一切无疑是徒劳,她的身子是冰冷的,心也是冰冷的。她看见有黯淡的光从窗里外射进来,照在了她的身上,她那三十多年的生活便在这光线里浮现出来,她凝视着,咀嚼着,只觉得一阵心酸,却不想哭。不知何时,她睡着了,睡得很沉,竟没有再做那个让她常常惊醒的梦。

    城终于打来了电话。电话里,城说他不会再写那篇东西了,但没有说一句抱歉的话。弦说她太累了,好想安定下来,以后再不想被打扰了。可城说,他一定要见她,无论如何也要见她。容不得弦回答,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这次电话后,便有了后来谁都不想看到的事。

    弦最终还是去见城,不是在城的家里,而是在这座没有性别的城市中最高的建筑物的楼下。城见到弦时,眼中便出窜出惊异的光来,像在这夜晚中忽现忽灭的霓虹。弦读得懂城的目光,那是对她今晚服饰的欣赏。这晚她一袭黑裙,不施粉黛,不戴首饰,头发随意地披散着,那裸露在外的肌肤越发显得冰清玉洁了,远看仿佛从旧时代走来的女子,近看才发现她的脸上写着现代式的忧郁。

    弦避开城火辣辣的目光,说:“为什么要在大庭广从之下见我?”
    城没有接过弦的话头,说:“今晚你真美,像一个忧郁的公主。”说着就搀起了弦的手。弦很自然地挣脱了,一切都做得毫无痕迹。城再一次搀起弦的手,弦意识到她根本不可能挣脱,城不是在搀她的手,而像老虎钳一样钳住她,容不得她有半点动弹。她看见城一直盯着她笑,笑出滚滚的火焰。

    一进入电梯,城就一把抱住了弦。弦想挣脱开来,口里含糊地说着“别这样”,可是城的嘴唇已紧紧压在她的唇上。此刻,一股强烈的男人的气息像烈焰一样烧烤着她,让她晕眩,让她虚脱,让她心跳加快。在狂野的接吻和彼此的抚摸中,她已明显地感到了城身体的变化,他的变化带动着她的变化,她喊着:“我要啊!”她的呼唤仿佛是一声战斗的号角,他熟练而敏捷地解开她所有的钮扣,就在她玉体全显的当儿,听到了电梯的铃声,她一个激灵,用力推开了这个狼一样的男人,像只受惊的小鹿穿着刚刚褪去的衣衫。而城一边脱着衣服,一边冲向电梯的安钮,电梯一个颤抖,那负重的感觉顿时烟消云散了,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在弹奏着。城这时已全裸地站在了弦的面前。弦闭上了眼,只觉天旋地转,嘴唇半张着,吐着丝丝的热气。在这天旋地转中,她感受到了他坚强有力地进入,随之发出欢快的呻吟。在那最要紧的当儿,城发出了狼一样的嚎叫,弦也禁不住叫唤出来,像火山爆发一样,惊天动地,摄人心肺。

    当一切平静下来后,一种极度的空虚向弦袭击过来,弦一边穿衣一边说:“我该走了。”
    城说:“不,我们到顶层去,在这个制点,你就会发现这座城市的无性别。”

    当他们走出电梯时,已平静如水了。
    顶层其实是一个旋转的餐厅。餐厅的外边是一个走廊,站在这个走廊上这座城市的一切便尽收眼底。餐厅里人很少,走廊上却是空无一人。城和弦各自要了一杯饮料,穿过餐厅来到了走廊上。风很大,却是热热的,吹在人身上像是一双手在抚摸着你。风中,弦一袭黑裙飘逸着,一头黑发在风的吹动下像黑色的火苗在燃烧着。
    城问:“美吗?”
    弦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说:“很美。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风在吹。”
    城说:“那你向下看,还觉得美吗?”
    依着城的话,弦向下望去,然后叹了口气,说:“不美了。一切都显得那么零乱,没有规则,又想弄出现代都市的样子,又想保存那已逝去的历史文化,结果就什么都不是了。”

    城说:“这就是没有性别。我苦闷的时候,就来这里,白天来过,晚上也来过,于是我们所处的生存环境都在我的眼中了,可依旧是苦闷的,因为我们所处的是这样的一个生存环境。白天,阳光用它的七种颜色给这座城市编织了一件亮丽的衣裳,于是所有的真实都隐藏起来了。夜晚,阳光的颜色分裂开来,月亮和星星便张牙舞爪地出现了,酒徒、赌棍、吸毒者、娼妓、嫖娼者、同性恋者在这个时候找到了他们的天堂;像我这样的写稿机器、沉溺于权术的政客、出租汽车司机、喜欢手淫的青春期的青少年、将做爱当成家常便饭的一夫一妻等等,他们在这个时候,获得了高峰体验;可那些失业者、乞丐、被负担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农民、面临着死亡的人、因贫穷而上不起学的孩子,他们在这个时候发出了痛苦的呻吟。白天我们在阳光的掩护下,伪装着自己,只有黑夜才还原了人的本来色,于是我们在黑夜中寻找着光明。黑夜是我们的,我们也是黑夜的。这就是我们的生存环境!”

    城说这番话时,一直盯着弦,眼里闪着光芒。弦从城的眼光中看到了某种东西,这东西令她想起了那句话——绝对的空虚的发泄。这个世界每个人其实都与自己的心境是一样的,包括面前这个曾给了自己新生的男人,她以为他是一匹勇猛的狼,真实的狼,实际上只是一匹无助的孤狼。弦的心头一颤,一股寒意开始在身上升腾起来。

    城说:“你发抖了。冷吗?”
    弦说:“知道吗,城,你真实得让我害怕。我也知道生存的环境的本质是什么样子的,可我早已习惯于生活在虚伪里,它起码给了我安全。城,你让我在这个时候想起了一个人来。”
    城说:“你是说你丈夫吧。”
    弦说:“是的,你们是完全不同的人。大学毕业那年,我分配到了这座城市,我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我是这座城市里的外来者,迫切需要家庭的温暖,经人介绍我认识了他,他外表高大英俊,就是现在,这样的男人对女人同样有很大的吸引力,何况当时正是琼瑶小说盛行的时候,我就嫁给了他。结了婚,我才知道他根本不能过夫妻生活,我怀着一腔希望为他治疗,可最后我彻底绝望了。在认识你之前,我是个很传统的人,为了迎合他,不让他在我面前抬不起头来,我尽量不想那事,你认识的那个老中医先是替他治疗的,后来就为我开一些药方,将我的热情一步步打入冷宫。可许多人很羡慕我,因为他在仕途上平步青云。这个年头,有权就有一切。那些人的羡慕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有时,我想,女人的一生不就依靠在一个男人身上吗?从古到今都是如此。他在官场上是个天才,没有背景,却很会钻营,关键时刻总有贵人相助。不可否认,这也是一种能力。他的仕途很顺利,可我在变化,我不再喜欢花绿绿的东西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眼睛里是一片灰白,我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死了,直到认识了你,我才觉得又活过来。”

    弦说到这儿,呷了口饮料,眼睛很茫然地看着前方,其实前面什么都没有,是一片空空的黑。
    城说:“你就这样跟他生活了10年,简直难以想像。为什么不离开他,你是自由的。”
    弦说:“想过,但左右权衡最终还是放弃了。人是很世故的,你在机关混了这么多年,应该对此有深刻的体会。我的性格是很有悲剧性的,我只会享受生活,却不能创造生活,这是很多女人的悲剧,恰恰就在我身上应验了。如果我离开他,我失去了将是比我得到的多得多的东西,房子、金钱、优越的生活等等,就是说我所拥有的物质上的一切都会没有了,从头再来那会多难,何况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我什么也没有。我也知道,他很虚伪,可我们大家不都生活中虚伪里吗?我已习惯生活在这里面了。”
    城说:“那么现在呢?”
    弦说:“我真的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认识你之前,我的肉体和精神都是死的,认识你之后,我活了过来。有时我常想,你们要是一个人该多好。”
    城说:“那是不可能的。”
    弦说:“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很痛苦,我很无助,不知道前面等着我的是什么……”
    城说:“离开他,答应我!”

    弦望着城,她看见城的眼睛里燃着两团火,要跳出来似的。他的声音是那样刚硬,容不得她有任何拒绝。这一瞬间,弦突然害怕起来,她神经质地叫道:“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便像落难的雌鹿一样逃了出去。
    城想要追上去,可他看到弦进入餐厅时,已成了一副处世不惊的模样,顿时打消了追上去的念头。俯视着下面的灯火,眼前的一切便飘浮起来,都在水里似的,变形着,裂变着,分解着,空虚和绝望一起向他袭来,他把手中没有喝完的饮料悬在空中,一松手,那红色的杯子便开始做自由落体运动了。自由落体的感觉是什么?是激情最终的释放,还是死亡?这只杯子命运又会是什么?也许会砸到某一个人,也许砸坏某一块玻璃,也许就这么做自由落体,直至粉身碎骨。看着这自由落下的杯子,他的脸上洇出了笑,决定将那个未完的故事写下去。那一定很有趣味。他想。

十一

    弦是被那阵急促的电话铃声闹醒的,拿起听筒时,还带着沉沉的醉意。弦说:“谁呀?”
    电话那边说:“我是城最好的朋友。城出事了。”
    一听这话,弦一下子全醒了,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城昨夜被打了,现在正在医院。”
    弦说:“谁干的?”
    “是你丈夫指使的……”对方的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咔嚓”一声电话里便是一片空白。
    弦看到了面前的电话上已按上了只手,这是只她非常熟悉的手,林的手。弦转过身来,望着林,林正对着她笑。弦说:“为什么还要这样?昨夜我已答应你重新开始,为什么还不放过他?”
    林说:“那是因为我实在太爱你了!”
    弦赤裸着身子从床上站起来,当掀开空调被的时候,惊呆了,她看见床上躺着一只套着罗纹保险套的人造阳具,她“哇”地一声,开始大口大口地呕吐,吐得床上、地板上全是昨夜没有消化掉的食物,正散发着阵阵臭气。吐完后,弦说:“你竟趁着我醉酒的时候,对我干了这个……”
    林一下跪在了床上,抱住弦的双腿,说:“仅仅是因为爱你,求你别离开我……”身体颤抖得像秋风中的枯叶。
    弦说:“知道吗?你现在像你买的那个东西一样丑陋!”说着,推开了林,穿好衣服,拎了包,换了鞋,重重地关了门。
    弦叫了一辆出租车,坐上去,对司机说:“上医院。”
    司机问:“哪家医院?”
    弦这时才想起还不知道城在哪家医院,看了看车窗外面,正是清晨,路上人迹稀少。她说:“市里的每一家医院都去。”

    车启动了,一阵阵风拂面而来,吹得她从心底里苏醒过来。她恍惚忆起昨夜的事情。在和城分手之后,她回到家里,看见林准备了一桌菜正等着她。林说:“一切都让它过去吧,让我们重新开始。”说这话时,林的眼中闪着柔情的光辉,与桌上的烛光相互辉映着,使他的脸显得特别英俊。弦凝视着这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突然一股柔情涌上心头,她上前握住林的手,他看见林的眼中有泪。

    弦说:“重新开始吧!但你要答应我,别伤害他,行吗?这是我答应重新开始的唯一的条件。”
    林把弦揽在怀里,喃喃地说:“我答应你,都答应你,只要你还是我的。”
    后来,他们开始喝酒,很多很多的酒,那酒红得像鲜血一样。

    后来,弦觉得自己飘起来,像那柳絮无知所踪,最后落在了软软的席梦思床上,在那个地方她获得了高峰体验,亦如城给她的那样,她仿佛听见自己在喊城的名字,又好象在喊林的名字,然后就沉沉睡去了……
    现在想起来,她昨夜喝的酒其实就是城的血。清晨的风吹着,她再也抑制不住,眼泪像泉水一样喷涌而出,却是那么悄然无声地。在这个清晨,在这座城市里,没有人听见她的哭泣,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已哭泣了10年。对女人来说,10年就是一辈子啊!

    在一家医院终于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那个人自称叫胡。一听声音弦就知道是打电话的那个人,看着却有点熟悉,想了半天终于想起在老中医处见过他。
    胡说:“我是昨夜得到消息的。可是太迟了,我赶到时,城已晕倒在血泊中。”
    弦说:“他现在怎么样?”
    胡说:“打了针后,睡着了,估计没有伤着要害的地方,都是皮外伤。”
    弦说:“你能肯定是他指使干的?”
    胡说:“是的。我是警察,我的一个朋友把内情都告诉了我。你现在怎么办?”
    弦说:“我想见他。”

    见到城时,城正缠着绷带沉沉地睡着。弦跪在床头,抚摸着城裸露在外的皮扶,想哭,却哭不出来,心里什么都没有似的,空荡荡的。她说:“你好好睡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站起来,在城的唇上吻了一下,转身走出了病房。
    胡见到她,说:“我和他从小玩到大,很了解。他是一个个性化的人,很有才气,却很不现实。他寻求着激情,追求着激情,他为激情而生,也愿意为激情而死。他说这是座没有性别的城市,却不愿意离开,因为他舍不得离开这儿曾有过的文化,他说文化也给了他激情的一部分。你给了他激情,却……你打算怎么办?跟他,还是跟他?”

    弦抬起头来,发现太阳已升起来了,洒在医院的走廊上,一切都是那么金光灿烂。弦说:“离开这座没有性别的城市,一个人。请你转告城,这段日子他让我明白了许多。他也不会再伤害他了,我手里有挟制他的证据。”
    胡吃惊地看着弦,说:“那城怎么办?”
    弦说:“一切重新开始吧!”
    胡听得出弦的声音有阳光在灿烂着。

十二

    以后的日子,城一直沉浸在写作之中。
    心理医生一直在痛苦中挣扎着,女病人却留给心理医生一张纸条,那上面说,她发现需要的是心理医生和她丈夫的综合体,她能做的只能是出走,但决不是逃避,而是寻找。读着这样的字条,心理医生忽然觉得心中的痛苦减轻了很多。他接到女病人丈夫的电话,他告诉他要去找她。心理医生说,他同样要找她。

第一种结尾:
    女病人的丈夫首先找到了妻子。见到她时,她正在一个酒吧与一个客人调笑。丈夫说,回家吧,我爱你。妻子说,我已成了妓女,你还会爱我吗?丈夫说,原来你离家出走了,只是为了与男人睡觉,与不同的男人干这种丑事。妻子说,是的,你说得对极了,我要把与你过了10年的禁欲生活补偿回来。丈夫说,真没想到,你堕落到这种地步。妻子说,这不叫堕落,起码我没有用陷害人的方法达到自己的目的,我是用自己的身体作代价,我获得了人性的自由。丈夫说,不要脸的婊子!妻子说,虚伪的政客!丈夫回来说,妻子已经死了,他永远忘不了她,不会再续弦了。

第二种结尾:
    心理医生首先找到了女病人。她一个人生活着。两人开始做爱。心理医生发现,她在床上已变得极为疯狂,娼妓做的那些事她都可以做了。心理医生说,你有过很多男人吗?她说,是的,有过很多,但没有一个是你们两人的综合体。他说,既然这样,跟我回去吧。她说,不可能,一个女人作为不依赖于某个男人而独立的个体是多么快乐,她已获得了完全的新生。他说,可我爱你。她说,很多人都在对她说这句话,却没有一个真爱她的,她现在不需要爱情,渴望的是激情,激情是短暂的,却能给人一瞬间的辉煌。心理医生说,你应该去看心理医生了。女病人说,我在你的眼里永远都是个病人,其实在这个社会中,每个人都需要心理医生,包括心理医生自己。心理医生一个人回到了自己所在的城市,他把有关她的一切痕迹全都销毁了,决心从此不再想起她。可是人内心深处的东西是永远不会抹去的。心理医生常这样想。

第三种结尾:
    丈夫和心理医生都没有找着女病人。回来后,两人聚到了一起,不是打架,而是喝酒。喝着喝着都哭了,为了同一个女人,为了他们各自的爱情。他们醉了,醉得一塌胡涂。当他们醒来时,却发现她就站在他们的面前。她说,她是回来跟丈夫离婚的,但决不会跟心理医生,虽然她没有找到两个人的综合体,但找到了心灵的寄托,那就是事业。现在事业是她的唯一,她什么都不会再想要了。两个男人都在说,我爱你。她笑了笑,说她相信爱情,但不会沉溺于爱情,过于实际的爱情那不叫爱情,她已领教过了;过于虚幻的爱情也不能叫爱情,那是水中月,镜中花,仅靠感情来维系是支撑不了的。她要继续寻找。女病人办好了所有的手续,又一次离开了,只留下两个茫然的男人。

    写完这个故事时,城看见阳光已升起来了,红艳艳的,天空像水洗过一样美丽。他伸了伸懒腰,关上电脑,躺在了床上。这时门铃想了,进来的是胡。胡一见到城大滴大滴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城说:“又怎么呢?”
    胡说:“她提出离婚了,她知道了我得性病的事。”
    城说:“你自己怎么想?”
    胡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责任都是我一个人的?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城由着胡在一个劲地哭泣,他想,在这座没有性别的城市里,不管是进入了主流社会,还是徘徊在主流社会的边缘,其实每个人内心的欲望都是极为相似的。

    阳光很灿烂地照射进来,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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