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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 之 城

初  雪

  

    遇见鱼军,是在一家证券公司里。
    那天,童言根本没有打算去证券公司。他完全是在一种无意识的状态中走进那里的。后来,他回忆起那天的情形,发现自己其实处在一种莫名的烦躁之中,以致于和莫愁在一家商场里发生了争执。莫愁是他的同居女友。他们去商场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为童言买一套西装。在三楼男士服装城,他们为挑选哪一个牌子的西装发生了争执。他不明白,当时会为这样的小事和莫愁争得那么厉害,他看见莫愁的眼睛里噙着眼水,要是往常,他会义无反顾地选择退让,但这一次他没有,恍惚中他似乎说了这么一句话:今天,我就是要做自己的主宰!莫愁没有再争执下去,而是望了他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颀长的身影像梦一样在人潮中飘忽,最终完全消失。童言拿着自己看中的衣服呆立在服装架前,头脑中一片空白。售货员小姐过去问他有没有做好决定,他把手中的衣服放回衣架,说不买了,然后就朝莫愁消失的方向奔去。这时他不经意地朝窗外望了一眼,商场外面的马路两旁,梧桐叶刚刚张开了新芽,这座城市到处都荡漾着生长的气息。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到了大海,想起了自己对莫愁的许诺。有一天晚上,他们在长江边散步,江面上传来了夜船的嘶鸣,很孤寂也很悠远。莫愁扶着江边上汉白玉的栏杆幽幽地说:“长江的尽头就是大海,对不对?夜色中的大海会是什么样子呢?”童言从后面拥住她说:“我会带着你去看海的!拥有你是我这一辈子做的最成功的一件事。”就在那天晚上,他们开始了同居的生活。但是那个关于一起去看海的许诺,却迟迟没能兑现。想到这些,他便有些内疚,他要马上追上莫愁,向她道歉,向她说对不起,告诉她,他都听她的。他拿出手机拨打莫愁的手机,然而莫愁关机了。一时间,他不知道自己此时该到什么地方去,该干什么。童言就是在这么一种近乎失重的状态下走进证券公司的。

    童言的个性决不是股票曲线式的,而更接近于正常人的心电图曲线,虽有起伏,但这种起伏总是处在一种平衡的状态之中,实质上是静止的。正是因为这种个性,决定了他是炒股的天才,是股市中的常胜将军。他很像一条在股市中游来游去的鱼,悠哉游哉,游刃有余。但那天,他站在证券公司里,看着那些忙碌而紧张的股民,一点感觉也找不到,茫茫然的。就在这时,听见有人在他旁边说:“嘿,大哥,××股肯定会涨呆的!”他一掉头就看见一张十分阳光的脸,正神秘兮兮地冲自己笑着。见到这张脸,童言心里格噔了一下:这张脸怎么跟自己这么相像呢?童言的思绪突然从茫然中收了回来,在股市中的那般神气劲又上来了。他说:“我凭什么相信你呢?”男孩说:“凭什么?你说凭什么?难道你没有发现我们的脸长得很像吗?就凭这个!”说完这句话,男孩掉头朝证券公司的大门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男孩转过头来,冲着他说:“听我的,没错的!”然后丢给他一个灿烂的笑。

    在股市中,童言从来只相信自己的判断。但那天非常奇怪,他居然听信了那个陌生男孩的话,与莫愁争吵带来的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销声匿迹了。他毅然拿出帐户中的两万元买了那只股。果然,那只股一路看涨,没几天就涨了三块,童言凭感觉可以了,就抛了出去。抛出去的第二天,整个大盘就开始回落,凭经验,他预感到持续了三年的牛市已经走到了尽头,新一轮熊市就要来临。他把手中的股票全部抛出,计算了一下,收益率达到了20%,狠狠赚了一笔。他在计算进账的时候,忽然想起了那个和自己长得相像的男孩,便有了一种近乎亲情的感觉,他觉得无论如何应该请他吃一顿饭。

    他在他们相遇的那个证券交易公司等了三天,终于等到了那个男孩。男孩的头发已染成了金黄色,而且戴了耳环,一副前卫的装扮。要不是男孩主动跟他打招呼,他都不敢认了。他发现男孩的脸上已没有了上次的那种阳光,便问他怎么了。男孩告诉他,那只股他预测会涨四块的,可谁知只涨了三块就往下跌,他全套进去了。童言拍拍他的肩安慰他说,全国人民都套进去了,有低谷必有高峰,既来之则安之吧。然后提出请他吃饭。男孩顿时来了精神,阳光又浮现在他的脸上,嚷嚷着要吃麦当劳,一副率真的样子。其实,童言最讨厌吃这种洋快餐的,他受不了那股怪味,但为了表示出自己请客的诚意,捏着鼻子答应了。

    男孩吃得很香,几乎是狼吞虎咽,一连吃了两个汉堡。可童言吃得相当慢,每吃一口几乎都在要他的命一样难受。男孩显然发现了这个情况,他说:“既然不喜欢吃这个,为什么还要勉强呢?”童言笑说:“我没有不喜欢呀。”男孩叹了口气说:“你在说谎!如果你喜欢这样,我们做不了朋友。”童言说:“我还不是怕你不高兴。我不吃它了,好了吧。”男孩睁大一双天真的眼睛,怔怔地看着童言,说:“你这么在乎我的感觉吗?”童言笑了笑,说:“因为我们长得很像呀。”童言发现男孩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下意识地吃着薯条。就在这一刹那间,那种近乎亲情的感觉像小偷似地钻了出来,而且越来越强烈,童言的眼睛有点湿。他掉过脸去,这座城市的霓虹像潮水似地从落地窗冲进来,一直冲进他的心里,他感觉到隐隐的心痛。直到与男孩分手,他才突然想起来,居然还不知道对方的姓什名什,怅然若失的感觉涌上了心头。

    莫愁是在不经意中感觉出童言那漫无边际的忧郁的。那天,她从公司回家,按了门铃,没人应,等她用钥匙打开门,蓦然发现童言坐在客厅的窗前,对着窗外发呆,窗外的黑影袭进来,把他整个罩了进去,那股无法排解的忧郁像气流一样在客厅里散发开来。她问他在干什么,他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惊魂未定地看着她,然后长吁了口气,故作镇定地说在看天。莫愁重重地看着他说,天已黑了,有什么好看的。童言说是股市跳水,心情十分不好。然后就跟莫愁大谈特谈起股市来了。莫愁知道,他在转移话题。

    其实,从结识童言的第一天起,莫愁就知道他是一个忧郁的人,即使笑起来的时候,眼睛背后的忧郁也会莫名其妙地窜出来,像忽明忽暗的摇曳着的烛光。她以为那是经历了太多的情感创伤所致,因为他曾告诉过她,他有过几次没有结果的爱情。可事实上,她想错了。从他们同居的那天起,她明白过来,童言一直被某种梦所困扰,她听见他在梦中模模糊糊地喊着一个人的名字,惊醒时总是满头大汗,失魂落魄,像婴儿一样含着莫愁的乳头才能再次安睡。她不知道他梦中的人是谁?不知道是什么给了他这样的惊恐?在他们争吵的那天晚上,童言又从梦中惊醒过来,这一次的情绪比哪一次都要强烈得多。以前,他从梦中惊醒,只是沉默不语,而那一次他说了很多话。他口齿不清地喊着:“我梦见他了,梦见他了。他就跟我们生活在一起。我甚至看见了他的脸,那么漂亮,那么可爱。可是,可是……”莫愁抚摸着他湿漉漉的头发,说:“他是谁?你梦中的那个人是谁?”童言惊恐地说:“我想不起来了……我想不起来了……”莫愁说:“那就使劲想!使劲想!”童言抱住自己的头卷曲在床上,痛苦地说:“不要逼我!不要逼我!”看着面前这个无助的男子,一股强烈的母性之潮在莫愁的心中荡漾着,她轻轻将童言的头揽在自己丰满的胸脯上,轻轻说:“那不过是一个影子,一个虚幻的影子而已,没什么可怕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她解开睡衣,裸露着丰满的乳房,把童言的头按了上去。就这样,童言像孩子吃奶一样,含着莫愁的乳头安然入眠了。莫愁凝望着安睡中的男人,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发现他其实还是个孩子。从他们同居那天开始,有多少个日子她就是这样看着黎明悄悄潜入房间。她自言自语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是一切并没有像她期望的那样好起来。一天天过去了,童言的忧郁并没有淡下去,反而浓起来,浓得像刚刚刷完油漆的房间,呛得她几乎要窒息。她终于忍耐不住了,说:“言,你有心事,为什么不对我说呢?”童言说:“你认为我有心事?”莫愁说:“你难道没有吗?”童言沉默了。莫愁又说:“那个困扰你的梦到底是什么?梦中的那个人到底是谁?”童言的脸上飘浮着若有若无的恐惧,但他装出很轻松的样子,笑了笑,说:“谁没有梦?你没有吗?记得我们一起看过一部片子,那个结尾说,一个人只有不断地做梦,才能保持高贵的气质。你不是也赞同这样的观点吗?”莫愁说:“可是你的梦已经影响了我们的生活!近来,你的忧郁已经让我喘不过气来,知道吗?”童言无助地看着莫愁,几乎乞求地说:“我错了!我一定改,一定改,不行吗?”然而,那天晚上,他们的性生活第一次变得一塌糊涂。这种状况一直持续了很久。

    童言忧郁的情绪影响着莫愁,莫愁也开始莫名地忧郁起来。在一家咖啡屋,莫愁和嫣然面对面坐着,嫣然很优雅地叼着一支烟,说:“莫愁呀莫愁,近来你好像一点也不莫愁。我一眼就瞧出,你的精神不对呀。怎么,与童言的性生活发生了问题?”莫愁呷了口咖啡,没好气地说:“你在瞎说什么呀。”嫣然说:“我可不像你们这么虚伪,我说出的可是男女之间的实质问题。”莫愁低着头用钓子调弄着杯子里的咖啡,咖啡的颜色令莫愁想起了那天笼罩在童言身上的黑影,她有些心悸起来,于是不再言语了。嫣然睨视着莫愁,吸了口烟,吐了几个很漂亮的烟圈,说:“我是关心你,才这么说的。说实话,是不是出了问题?”莫愁点点头,说:“以前,他的欲望很强烈,但最近……”嫣然放肆地笑起来,说:“瞧,我没猜错吧。什么叫爱情?就是那点需求,这才是最本质的东西。”嫣然换了一种正襟危坐的姿势,仿佛要做一件极为壮严的事情。她审视着沉默中的莫愁好几秒钟,然后说:“你现在的情况,有三种可能:一种呢,就是童言的器官发生了病变;第二种呢,兴许童言有了另外的女人,肥水外流了;要不,就是你们之间需要寻找一种新的兴奋点。听我说,如果是第一种情况,你得带着童言去看医生,这可能需要很长时间,你得有耐心;如果是第二种情况,那最好办,天下的男人也不是就其他童言一个,他能寻花问柳,你就能红杏出墙,这是一场公平的战争;如果是第三种嘛,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男人嘛,都是小孩子,离了女人的引导,永远也长不大的,要不怎么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哩。”嫣然以过来人的姿态传经送宝,滔滔不绝,兴致盎然。莫愁不好意思打断她,只得耐着性子听下去,因为她的分析与童言的情况一点也搭不上界,好容易等到服务生过来添杯,趁着这当儿,莫愁赶紧打断了她,谈起了童言如何被梦所困扰,最近又如何变得烦躁,又如何与她吵架,又如何变得更加忧郁,两人之间又如何缺乏了交流,一古脑儿向嫣然抛了出去,像冲开闸门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了。连莫愁自己都感到奇怪,会在嫣然面前说了这么多。后来在发生了一系列变故之后,她回想起那天和嫣然在咖啡屋中的谈话,明白过来,人在孤独的时候,最需要的就是倾诉,这种倾诉倒不指望对方能够帮助自己解决什么问题,而是需要别人的倾听,这才是最本质的东西。

    听完莫愁那机关枪似的诉说,嫣然在烟灰缸里碾灭了烟头,又点燃了一支,打开蛇皮的手提包,从里面拿出一本书来,递了过去。莫愁扫了一眼,看见书名叫《谁动了我的奶酪》,便问:“这本书写的是什么?”嫣然嘘了一声,说:“瞧,你在慢慢变成以男人为中心的女人,多么可怕,连这本名都不知道?现在它可流行了,这座城市里的人都在读它。别看它只有薄薄的一本,却告诉你,在迷茫的时候,如何掌握主动,然后找到走出迷茫的道路。”莫愁胡乱翻了几页,便把它放在了桌上,说:“它有这么神奇吗?” 嫣然说:“俗说话,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想,童言总不会无缘无故地做梦吧。看完了书,一定会有所启发。”

    莫愁的直觉一点没有错。童言确实陷入了无边的忧郁之中。这忧郁来自于那个股市中的男孩。他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的身份,对童言而言,男孩只是一张白纸。但这张白纸却诱惑着他,诱惑着他陷入无边无际的忧郁之中,他脑海里满是那男孩的影子,他在举手投足之中散发出的那种率直天真,整个儿占 据了童言的脑海里,撵都撵不走。在这种忧郁中,他不知道前方等待着他的是什么。他想起了传说中的河妖,每天都用摄人心魂的歌声引诱着船手们。船手们其实知道那个河妖以及那河妖诱人的歌声,但他们还是被她诱惑了,一个个沉入永劫不复的深渊里。他的这种想法,是在股市中坚守了一个星期之后而产生的。他的猜测没有错,持续了三年牛市终于结束,新一轮的熊市像夏日的暴风骤雨说来就来了。证券公司已经清冷得像除夕的傍晚,一股清场后的清冷。他没有等到那个金发的男孩,但男孩的影子在他的脑海里却越发繁乱起来,就像从青春期起就困扰着他的那个梦,事实上从见到这个男孩的一刹那间,他就明白,男孩就是他梦中的那个人。他的心绪因此而忧郁,后来又转为烦躁,现在则变成了憎恨。那个梦,那个从青春期开始就有的梦,又无休止地困扰着他,几乎让他变得疯了。

    关于童言的那个梦,你现在尽可以作种种猜测,但在以后的章节里将会像一裸体的女人站在你的面前。

    这种无边无境的忧郁一直持续到他再一次见到那个股市中的男孩。那天他买了一张盗版软件的光盘,他选中它,是因为它具有预测人20年后容貌的功能。粗糙的说明上写得很清楚,只要输入一个人的照片,很快就可描绘出这个人20年以后的容貌。他就是被这个功能吸引的。他看到这张光盘时,狠狠激动了一番,接下来就是那无法停止的心痛。莫愁看到这张光盘后,便诵出这样的诗句: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然后说,我可不想这么早就看到自己衰老的样子。并要求童言发誓,千万别把她20年后的样子画出来。童言一边安装着软件一边说,买它本来就不是为了你。莫愁说,那是为了谁?童言说,为了我梦中的那个人。童言背对着莫愁,丝毫也没有发觉她情绪的变化,因为他此时的思绪全部集中在这张软件的安装中,他说的话全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只听莫愁说,你梦中的那个人到底是谁?语调已不像先前那么轻松,而是有点沉重。童言这才转过头来,怔怔地望着她。莫愁看见,童言的脸色在对望的一瞬间发生着急剧的变化,先是发红,然后就变得苍白,接着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一粒粒渗出来,眼中本来就有的忧郁已突变成了惊恐。莫愁的心像被什么砸了一下,一阵钻心似的疼痛,她抱住了童言的头,把自己的脸贴了上去,那头发上已被汗水浸湿了,这令她想起他们手拉手一起过马路时,童言紧握着她的手也是这么潮湿,其实她早就应该明白,他内心深处的伤痛一定是常人无法承受的,他总是生活在害怕失去某个人的恐惧之中。她抚摸着他的头喃喃地说:“原谅我,以后再不问这事了!”他们彼此拥抱了很久很久,直到双方都感到有点累了。

    这个时候,情况发生了,电脑里的病毒发作。童言从刚才的无助中摆脱出来,已与先前判若两人。他极快地进行着应急的处理,摆弄了好长时间,最后瘫坐在椅子上说他已无能为力了。他打电话给电脑公司的朋友,请他过来帮忙修理。电脑公司的朋友说他很忙,派他的一个手下过来。

    在等电脑公司的人上门修理的当儿,莫愁被公司的老板叫走了。房间里只剩下童言一个人。他从书柜中随手拿了本书随意地翻阅着,陡然间他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他大口大口地做着深呼吸,想使心速减缓下来,但一切都是徒劳。心跳过速让他心烦意乱,坐立不安。后来,门铃响了。通过猫眼往外一瞧,他差点喊出来,心跳的速率在这一刹那间已升到了极致,因为门外站着的就是那个股市中的男孩。

    门开了。男孩也吃了一惊,说:“原来是你呀。”童言此时的心跳已恢复到了常态,他打量着男孩,说:“你的头发……”男孩不好意思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说:“朋友都说我染黄头发有点流气,所以就改回黑的了。”他们站在门口说了好一会儿话,男孩就问童言是不是打算让他在门外修理电脑。这一说把童言弄了个大红脸,这才把男孩让进屋里。

    童言把病毒发作的过程讲了一遍。男孩看了看引起病毒的那个盗版软件,说这个版本不行的,他这里有一个版本比它好,等恢复了系统再帮他装。在整个操作过程中,男孩一直不说话,童言就坐在旁边全神贯注地看,一种安静的气息在彼此的沉默中急速地流淌着,沉默中便跳动着生机了。男孩突然问:“她是你妻子?”童言一时摸不着脑袋,便问:“什么?”男孩眼睛盯着屏幕,说:“进来的时候,看见了一张女人的大照片。”童言说:“算是吧。”男孩又问:“什么叫算是吧?”童言笑了起来,说:“你说呢?”男孩也笑了一下,然后说:“真妒嫉她!”童言说:“你在说什么?”男孩转过头来,冲他一笑,说:“开玩笑呀。”童言想起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就把自己的名片给了男孩,男孩接过名片后,在上面扫了一眼,然后说,他刚来电脑公司上班,还没来得及印。童言便开始询问男孩的一些情况了。男孩“哈哈”笑起来,说:“你在查我户口呀?我可是这座城市的黑户,连暂住证都没有。”童言有点不好意思了,赶忙解释说:“我不是这个意思。”男孩又笑了起来,说:“还没见过这么腼腆的人。我才不会介意了,谁让我们长着一张相似的脸哩。”然后就自我介绍了一遍。童言这才知道,他叫鱼军(以为是这个“于”),大学毕业到这里来闯荡,本来是在家做SOHO的, 兼做炒股,可是现在股市低迷,全部套了进去,无形中少了份收入,便出来给老板打工,缓解暂时窘迫的经济状况。

    离开前,鱼军看到了客厅桌子上的那个鱼缸,突然间就变得兴奋起来,把挎着的工作包往地上一扔,跑过去,盯着鱼缸里游弋着的三条金鱼,喃喃地说:“你看不到我的眼泪,因为我在水中。”童言听了莫名其妙,便问:“你在说什么?”鱼军抬起头来露出孩子般的笑容,说:“我在跟水说话。我姓鱼,就是水中的鱼。”童言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鱼军的鱼是这个“鱼”。

    那天,童言的情绪经历了从谷底升到颠峰的变化过程,忧郁的心情一扫而光,他发现空气中到处都流动着繁春的气息,在这气息里,他感到一切都是那么畅通无阻。就在那天,童言的性功能得到了恢复。

    从公司回到家里,莫愁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豪华的水族缸,供氧泵管正冒着泡泡,里面的金鱼正闲庭信步般地游弋着,好不自在,好不舒服。莫愁心里虽然喜欢得不得了,但还是吃惊不小。在她的印象里,童言从来就不喜欢花鸟鱼虫这些东西。家里的金鱼缸里养的那些金鱼从来都是莫愁在料理。有一回,她在外出差半个月,童言居然不知道换水,她回到家里,金鱼个个翻了大肚子,全死光了。为这事俩人没少顶过嘴。后来,一遇到莫愁出差,她就干脆把金鱼寄养在嫣然的家里。现在看到童言弄来了这么大一个金鱼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说:“今天怎么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童言一边收拾着鱼缸一边说:“难道它不好看吗?难道只允许你陶冶情操,就不允许我?你可不要太怎么呀。”

    照顾金鱼全成了童言每天必做的功课。对此,莫愁很得意,她觉得自己改造了一个男人。她心情愉快地把这件事告诉了嫣然,谁知嫣然对此嗤之以鼻,并说女人最愚蠢的地方就是自以为是,总以为自己是男人的救世主,可事实却是,男人主宰了女人。女人永远都是最后的受伤者。听了嫣然的一番慷慨陈词,莫愁颇不以为然,以为那不过是被男人抛弃后的变态心理。

    在莫愁的朋友圈子里面,所有的女人都认为嫣然是顶有指望的一个,因为她的老公苦追了她5年才把她追到手的,嫣然曾自诩她的爱情是铜墙铁壁,苍蝇、蚊子别想钻进来。然而她那铜墙铁壁般的爱情很快就被现实砸了个稀巴烂。追了她5年的老公在和一个女人胡搞时,被嫣然无意中撞了个正着。对于嫣然而言,这不啻是五雷轰顶,睛空劈雳,因为事先一点预兆也没有。面对两个光溜溜的裸体,情急之中嫣然表现了她处世不惊、大胆泼辣的一面,她先是冲上去给了那个裸体女人两记响亮的耳光,然后把两人的衣服一古脑儿扔到窗外。她看见自己的丈夫赤身裸体在房间里乱窜,来寻找遮丑的东西,两腿中间那个象征男性的东西已缩成了一个小螺蛳,奇丑无比。后来,嫣然狠狠敲了丈夫一笔钱,办了离婚。现在嫣然得出这么一个句话:爱情是世界上最不保险的东西,而最保险的只有钱,只有钱是永远不会骗你的。说实在的,莫愁之所以没有选择结婚,而选择试婚同居,就是吸取了嫣然的教训,她试图通过试婚来改造童言,等改造成功再结婚。

    对于嫣然否定女人可以改造男人的那一套,莫愁早就听得耳朵生了茧子,嫣然说第一句,莫愁马上就可以说出第二句。但是在看到那些死去的金鱼之后,莫愁又一次回忆起嫣然说过的那些话,才明白过来,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改造之说。

    那天,回到家里,她发现水族缸里的鱼全都翻起了大肚子,她甚至闻见了鱼的尸体散发出的腥臭味。对于死亡的恐惧骤然间袭击了她,她一边毫无目标地寻找着,一边喊道:“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从书房里传来童言低沉的声音:“我毒死了它们!”莫愁气冲冲地冲进书房,质问:“这是为什么?”童言从椅子上站了身来,转过身说:“我想这样做!我想这样做!你满意了吧?!”说着便跑进了卫生间,“哐”地重重关上了门。莫愁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站在书房中间,茫然地环顾四周,书桌上的一样东西吸引了她。那是一张照片,一张用喷墨打印机打印出来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陌生人,长得和童言有点相像,但比童言要帅气得多。莫愁拿着照片,再看看鱼缸里漂着的那些金鱼的尸体,她不知道这些鱼和照片之间究竟存在着怎样的关系。她喝了杯白开水,让自己镇定了一下,然后走到卫生间门口喊了几声童言,没有人应,推了一下门,门并没有保险上。

    卫生间里,童言抱着头,蹲在抽水马桶前,头整个埋在臂弯里。莫愁拍拍他的肩,轻声问:“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就不能对我说吗?我们不是说好的,要一起分担快乐和痛苦的。”童言像孩子一样抱着莫愁的双腿,把脸贴在了上面。莫愁惊异地发现,童言脸色苍白,脸上全是泪水。

    窗外的天已经黑透了,在几点黯淡的光透进了屋子,房间里的一切都阴郁着。莫愁刚要伸手去开灯,童言急忙说:“别开灯。”他们坐在沙发上,抽着烟,两粒忽明忽暗的火星在黑暗中颤动着。莫愁突然觉出她把此当作家的地方渗透着难以名状的压抑,无所不在,蚀入骨髓。在这个繁春的季节里,她感到的是一种异样的寒冷。本来她不想说话,但她渴望在寒冷的黑暗里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于是她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把自己裹得那么紧?”

    “你看到照片了吗?那是我弟弟。”在沉默了很久之后,童言突然这样说。莫愁一惊,她从来没有听说过童言有过什么弟弟,怎么会突然冒出个这么大的弟弟来。还未等她开口,童言又说:“你别再作无端的猜疑。你看到的确实是我弟弟,我的亲弟弟。只是他在20年前就死了。今天我用一个软件复制出了他20年之后的样子。20年来我天天梦到,现在我终于看见了他。”说着,童言狠狠地抽起烟来,那个火星在黑暗中急速地闪亮着,像一个人急促的呼吸。
莫愁知道他又开始激动了,在激动的时刻他总会陷入无边的忧郁之中。她坐到他身旁,握着他的一只手,说:“他已经不在了,一切都过去了。”

    童言突然从沙发“嚯”地站起来,吼着:“不!没有过去,永远也不会过去!那是我心中永远的痛!”
    “为什么?”莫愁问。
    “因为是我害死了我弟弟。那时他5岁,我10岁,我完全有能力保护他,可是,可是,我没有做到……”童言一屁股瘫坐在了沙发上,像无助的孩子呜咽起来。
    莫愁把童言汗湿的头揽在了自己的怀里,轻轻摩挲着这个孩子一样的男人,喃喃地说:“那不是你的错,一定不是你的错。”
    “不,那是我的错。他要到马路的对面去买金鱼,我应该带着他的,可我没有。为什么就没有带着他?我被什么迷了心窍?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他拎着一个装着金鱼的塑料袋,红帽子,海魂衫,他好漂亮,像一个小精灵一样一蹦一跳地向我走来了,他得到了那些金鱼一定很高兴。我想对他喊,慢一点,小心一点。可是我却没有喊出来。我为什么喊不出来?为什么?你能告诉我吗?他向我走来了,一辆车向他冲来……天,那些鱼,那些鱼,活蹦乱跳的……他的脸上有笑,一个5岁孩子的笑,像天使一样的笑……”

    童言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因为精神亢奋,眼睛里闪着烁烁的光芒。在黑暗中,莫愁看见了这样的眼神,带着邪异,带着诡秘,带着忏悔。骤然间,莫愁恐惧起来,她不顾一切地打开了灯,房间里的一切都在光明闪着清亮的光泽。显然,童言受到了光的刺激,身子抖了一下,但脸上的表情已恢复到了常态。对于童言的情绪回复到平稳的状态,莫愁没有一点心定的感觉,反而觉得这是一种负担,连自己都承受不起的负担。只听童言笑着说:“我肚子好饿呀,老婆,可以帮我解决这个问题吗?”

    其实,童言从头至尾都在对莫愁撒谎。童言从来就不是一个喜欢说谎的人,但他现在确实生活在谎言里,那是因为他受到了河妖的诱惑。那个河妖就是鱼军。

    童言将他弟弟5岁时的照片扫描进电脑,然后用鱼军给他安装好的软件很快就画出了他弟弟现在的模样。喷墨打印机的速度很慢,童言焦急地在单调乏味的打印声中等待着,他走到了客厅里,站着,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心里却在对弟弟20年后的模样做着种种的猜测,但没有一样猜测是美好的,都是那么怪怪的,甚至是可怕的,他仿佛在等待着一个无望的未来,有好几次他都想冲进书房,让打印机停止下来,但是当脚跨进书房的一刹那间,看见了打印机的指示灯急速地闪烁着,突然间又对那张虚拟的照片充满了憧憬,这种感觉就像在等待着一个没有把握的情人。打印机那单调而有韵律的声音终于消失了,一时间空气凝固了,一种黯然得快要发疯的东西在童言的心里升腾,像万马奔腾,像风驰电掣,他似一个流体奔向了书房,奔向了打印机……后来,他发出了一种仿佛从心底里很费力地钻出来的惊呼,接着止不住地嚎啕大哭,后来他索性仰天躺到地板上,痛畅淋漓地笑着,脸上满是分不清哪是哭哪是笑的泪水。
现在可以告诉你,童言看到照片后如此颠狂,那是因为他弟弟20年后的模样与鱼军的那张脸一模一样。

    童言在地板上不知躺了多久,心里才平静下来。他一转眼,看见了电脑屏幕上蓝天白云的背景,突然忆起,弟弟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蓝天白云。他一骨碌爬起来,冲到了鱼缸面前,凝望着水中的鱼,他尽量屏住呼吸,生怕惊扰鱼的梦。他在心里喃喃地说,小鱼啊,我看见你在流泪,因为我在你的心里。

    他给鱼喂了活食后,就拨通了鱼军的手机号码。他听见了鱼军的回音,凭感觉他正在一个很嘈杂的地方。他急切地说:“你在哪里?”鱼军在电话里兴奋地说:“我在股票市场,今天反弹了。我又有好消息告诉你!”这时的股票已不能给童言带来任何的兴奋,他说:“我要见你!马上就要见到你!”鱼军说:“为什么?股票正在涨呀。”童言说:“别管这些,我就是要见到你,否则,我就跳楼给你看。我在‘今世缘’茶馆等你!”说完,他不顾鱼军的感受就绝然地挂断了电话。这种疯狂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他进了茶馆,找了一个包厢坐下来。茶馆正在播放着萨克斯奏出的轻音乐,很像一杯冰的薄荷茶,童言的情绪慢慢地舒展开来。他对自己说:“我真的是疯了。”这时他才意识到,不知道该对鱼军说些什么,对他说他弟弟是如何夭亡的吗?对他说他是自己死去弟弟的替代吗?对他说自己一直生活在弟弟的阴影里吗?对他说自己见到他就是见到了阳光吗?可是这些,对鱼军这个局外人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事实上,鱼军跟这些无关。包厢外面的大厅里,不时传来甩老K的怪叫声;隔壁的包厢,麻将搓得正酣,“哗啦啦”地直响。这里其实是个极其嘈杂的地方,根本不适合做那种走入心灵深处的交流。他的羞怯和懦弱正在一步步地膨胀开来,他意识到,从打印出他弟弟那张虚拟的照片开始,他的思维一直处在混沌的未知的状态之中。他开始在坚守和逃离之间做着选择。

    童言还没有做出最后的选择,鱼军已经一头汗水地坐在了他的对面。还未等童言开口,鱼军就说要来两杯加冰的红茶。等茶的当儿,鱼军一边用面纸擦着头上的汗,一边用极其暧昧的目光打量着童言,直打量得童言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见到童言的窘态,鱼军乐了,“噗哧”一声笑出来,说:“你真是害羞的老夫子,连选的地方也是这么老夫子气。这种地方可比酒吧差远啦。”童言问:“你经常去酒吧?”鱼军说:“也不经常。无聊的时候,就去。那里很刺激,最好打发百无聊赖的时间。不过,以后我不会到那儿了。”童言问:“为什么?”鱼军邪异地望了他一眼,然后故作警惕地望望四周,做了一个小声说话的手势,压低着声音说:“因为我遇到了我梦中的人。”童言一惊,但努力平静地说:“是谁?”鱼军又笑了起来,说:“不告诉你!”这时,鱼军要的两杯茶端上来了,鱼军端起一杯就“咕咚咕咚”一气喝下了,然后用手臂揩了一下湿湿的嘴唇,长吁了一口气,说是爽透了。望着鱼军那迫不及待的喝茶的姿态,他发现此时的鱼军实在还是个孩子。

    但是,一时间俩人都沉默了,麻将声和甩老K的声音混杂着传了进来,气氛变得莫名的难堪。这种情况不知持续了多久,鱼军打破了这难堪。他说:“你这么急呼呼地喊我来,就是为了大眼瞪小眼地看这茶馆?”

    童言呷了一口绿茶,一片茶叶正在水中舞蹈,缓缓地,带着点阴郁的意味。童言没有看鱼军,但能感觉出对方投来的探询的目光,像章鱼的吸盘整个吸拢着他,他几乎不敢正视这样的目光。他双手捧起茶杯,不经意地把玩着,嗫嚅着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的很久的,却不能忘怀的。”

    鱼军的目光依然像章鱼的吸盘一样,但他的心境已变得不耐烦了,桌子下的双脚开始颤动起来。他说:“谁都有过去。但我从不想自己的过去,也不想知道别人的过去。对于将来,我也从不去想,我只看重现在。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过去,一段对我非常重要的过去。”
    鱼军说:“我说过了,我不愿想也不愿听过去。我不愿意因丑陋的过去而改变面前的美好。”说着,他站了起来,像要走的样子,然后又坐了下来。

    童言又一次被鱼军看自己的目光弄得手足无措了,这一瞬间他意识到,这种目光曾经存在于他和莫愁热恋期间。这突如其来的发现像抽在他身上的鞭子,他的整个身心都处在疼痛之中。一个意识告诉他,鱼军不是他死去的弟弟,他只是一个与弟弟长得相像的陌生人,自己对他根本一无所知。他是那么惧怕这样的目光,这种惧怕的力量比那些无休无止困扰着他的梦要强大得多。此时此刻,他变得那么无助,他需要母亲的乳房,不,他需要莫愁的乳房。他的头上已渗出了汗珠。他说:“好吧,我不说了,什么都不说了。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家了。”
    “不!”鱼军说,这声音就像他的目光那样摄人心魂。“你不说,但我要说。知道我那梦中人是谁吗?就是你。我凭什么把抚摸自己获得的股票灵感告诉你?凭什么要把赚钱的机会与别人一起分享?凭什么要放弃赚钱的机会赴你的约会?因为我喜欢你,我第一眼在证券公司看到你就产生了情人般的感觉,那只是因为我们长得很相像。我终于在这个世界上寻找了自己。”

    让童言惧怕的那个发现终于脱去了衣裳,像一个裸体站在了他的面前。他茫然地说:“你是……”
    鱼军说:“是的,我是GAY,被人看不起的同性恋者,但我不在乎!”他猛地站了起来,以闪电的速度在童言额头上吻了一下。“我喜欢你,大哥!”
    童言被鱼军这种突如其来的举动弄懵了,那个吻很轻也很重,恍惚间他想起来,自己也曾这样吻过弟弟那头漆黑的头发,那上面散发着孩童那未受任何污染的气息,犹如弟弟天使一样的面容。他喃喃地说:“童语,你别走!”然而他的面前只有两只杯子,一杯是空的,一杯里有喝剩的红茶,像血一样。

    从“今世缘”回到家,他觉得自己仿佛死过了一般,浑身乏力,一下就瘫在了地板上,头脑空空地望着雪白的开花板。后来,他看见了那个水族缸,在灯光的照射下,里面跃动着五彩缤纷的弦目的光彩,他哭了。他从地板上爬起来,把脸紧紧地贴在鱼缸上,冷冷的,没有一丝温暖。他找来了杀虫剂,往鱼缸里猛喷,一股呛人的味道散发开来,鱼儿在惊恐地四处逃窜,水族缸里翻江倒海。他笑了起来,抑止不住地笑,在他的笑声里,鱼缸终于回复到了平静。看着那些死去的鱼,他明白,他已第二次杀死了自己的弟弟童语,那个困扰着他的梦永远也不会停止了。

    中午休息的时候,莫愁没有回家,而是斜靠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翻阅着《谁动了我的奶酪》。从嫣然那里拿来这本书后,莫愁一直把它锁在办公室的抽屉里。她发现公司的很多人都在读这本书,也都在谈论这本书。但她依旧把它锁在抽屉里。她不是一个喜欢赶潮头的人,她以为在某一个时期,一本书被众多的人疯狂地阅读,这种缺乏理智的阅读本身就带有平庸的成份,那么这本书往往也是平庸的。她现在读这本书,应该说带有很强的目的性,她惟一的目的就是想修补自己和童言之间的感情。这个做法连她自己都感觉到可笑,快30岁的女人,什么都有过的女人,难道还要从书本上获取解决问题的办法吗?可是她已别无选择。童言买来了鱼,精心饲养着,养得那些鱼如生活在天堂之中,然后极其残忍地毒死它们,接着童言的性能力又出现了问题,近两个月来他们没有过一次成功的性生活。夏天在不知不觉中降临到这座城市,五彩缤纷的连衣裙连同女人裸露在阳光下的肌肤,还有不断上涨的长江水位,都使这座城市变得躁动不安,欲望急剧膨胀。但她的热情却在这个季节里降到了冰点。她发现自己对童言所进行的改造,在童言少年的遭遇面前,是那么苍白无力。人根本无法改造人!

    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在空调机营造的凉爽和内心的冰点里,她很快就读完了,却感到很茫然。书中告诉她,在环境变化的时候,必须采取行动,主动适应。可是行动的方式有多种多样,哪一种才能达到主动适应的效果呢?她想起了自己与童言现在的状况,采取哪种方式解决问题,她其实没有一点底,因为解决问题的方法实在太多了。

    她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听见有人敲门,她理了理头发,正了正衣衫,然后叫来人进屋。来的人是小陈,自己的手下,去年刚招聘进公司的大学毕业生。莫愁能感觉到小陈那双不安份的眼睛在自己的脸上扫了一下,看似轻描淡写,其实极有力度,像是用眼神在扒开人的衣服。莫愁莫名地心跳了一下,但她故作镇定地告诉对方,如果是工作问题,那么免谈,现在是休息时间。

    小陈笑了一下,在莫愁办公桌前的转椅上坐下,说:“上级和下级之间难道只能谈工作?”他又盯了一眼莫愁,“主任,你的个人生活是不是发生了问题?”
    听小陈这么一说,莫愁倒来了兴趣。她问:“何以见得?”
    小陈没有回答,而是伸手拿起莫愁办公桌上的那本《谁动了我的奶酪》,翻了翻,说:“你可不是一个爱赶时髦的人,现在也赶起了时髦,答案只有一个,你的个人生活有问题需要解决。”
    “这纯属个人问题,跟你无关。”
    小陈笑了起来,说:“我没说跟我有关。我只是关心你。知道吗,我很喜欢你。”
    莫愁审视了一下还有点稚气的脸,说:“我可是有丈夫的人。”
    “可是你真的有丈夫吗?”

    莫愁脸上一热,是呀,童言并不是自己法律意义上的丈夫,他们虽然同居,却不受法律保护。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在走钢丝,一旦坠落下来,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的。她想起了一句话,女人是婚姻最终的受害者。她无意识地随口说:“空调打得太低了,有些冷。”说着就拿起遥控器,对着空调调节着温度。她听见小陈还在说:“喜欢一个人是我个人的事,这没有错。不能因为对方有了情侣和配偶,就强迫自己不去喜欢对方。”后来,小陈请她吃晚饭。

    整个下午,莫愁是在心烦意乱中度过的,她搞不清自己竟会答应了小陈的邀请。自与童言确定恋爱关系以来,除了生意上陪客户吃饭、喝茶、喝咖啡外,她还没有与其他的男士单独约过会。有好几次,她差点就拨通小陈的电话,推掉这次约会,但是每次拿起电话,她都选择了退却。下班之前,她把自己稍稍修饰了一下,当小小的化妆镜里映出自己的眼睛,心猛地一颤,她看见了自己的眼角已有了皱纹,虽然是淡淡的,不易被人觉察的,但是在自己的心中,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是岁月流逝的印记,她差点要哭出来。

    约会的地点在新开张的一家西餐馆,环境布置得很洋气,人也很少。本来她是想把手机关掉的,以防别人打扰,但是最终没有关,她希望童言在这个时候会打电话过来,那么她会立即回到他的身边。尽管同居时他们曾约法三章,不准干涉对方的生活,但是她此时多么渴望看到手机上显示出童言那熟悉的号码。中间曾来了几次电话,但不是她所期望的。过了10:00,童言的电话还没有出现,莫愁失望了,她明白,自己在童言的心中已没有了往日的位置,他给她讲了他的困扰着他的梦之后,就把这梦甩给了自己,他不再需要自己的乳房了,不再需要她的慰藉了。想到这些,她又喝了一些酒,然后说了很多的话,关于自己,关于童言,关于童言的弟弟,关于童言的梦;小陈也对她讲了很多,他的初恋,他的第一次性体验,他的失恋。他们举杯祝愿,愿世上的男人都找到好女人,世上的女人都能找到好男人。

    后来,他们一同睡在小陈那张零乱不堪、散发着男人气息的床上。风平浪静之后,莫愁拿起手机正要看时间,小陈一把夺过手机,说他还想要,让她陪他一夜。这时手机响了,莫愁从小陈手里夺下手机,一看显示屏上的号码,那是童言的,突然间她的眼睛湿润了,随之而来的就是一种耻辱,她不禁对面前这个一丝不挂的大男孩产生了厌恶。她一边穿着衣服一边说:“我得走了,必须走了。”小陈说:“明天再来,好吗?”莫愁说:“我想,以后你我谁都不必再提起今晚的事,就当它没有发生过。”小陈笑了起来,讥讽地说:“知道吗,你虽然看上去很前卫,但其实你还是一个以男人为中心的传统女人。”莫愁没好气地说:“我高兴。”小陈说:“你高兴,你就这么做。别忘了,他可不是你的丈夫。”莫愁说:“但他是我的爱人,起码现在我们彼此相爱。”

    回到家里,她看见鱼缸里又有了金鱼。这次,她不再吃惊。她想,也许有一天,童言还会杀死这些鱼。他沉溺在弟弟夭亡的阴影中,不可救药了。她以为童言会问她的,她也希望童言能跟他说些什么,但他没有,只是睡在床上,像是睡着了,但她知道他根本没有。一切都在伪装,难道他们之间的感情要靠伪装才能维持下去吗?她第一次对于双方仅存在的那点感情产生了怀疑。莫愁没有揭穿童言的伪装,而是安静地睡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她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听见的也只是双方轻微的呼吸声。这里真的很安静,安静得几乎要让人疯狂。

    莫愁搬出去了,搬到嫣然那儿去住一阵子。她对童言说,分开了,对双方也许都有好处。临走时,她给他留下了一书——《谁动了我的奶酪》。他听说过这本书,却不知道莫愁为什么要留给他这样的一本书。他把它放在枕边,却一直没有去读。他又回到了从前的单身生活中。他和莫愁还保持着电话联系,仅此而已。

    刚开始的那段时间,他有点不习惯一个人的生活,自己的空间突然间变得很大,也很空。有时,他会在半夜的时候打电话给莫愁,讲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那样他感觉到自己的空间变小了,变实在了。但后来,情况改变了。他时不时会做着那个困扰着他的梦,但是醒来之后,一切便都忘却了,他发现不含着莫愁的乳头,照样可以安然入眠,那是因为他从梦中惊醒,就可以看见弟弟那张虚拟的照片,在昏昏然中,他便以为弟弟还活着,他的心便安宁了。

    单身的生活是简单的,不需要做饭,不需要打扫房间,不需要那么勤地换衣服,不需要天天刮胡子,不需要听莫愁唠唠叨叨,不需要想法子哄莫愁高兴。一切都变成了直线的,一目了然的,他爱什么时候起床就什么时候起床,电视里有了球赛,看个通宵也没有人烦他。他有更多的时间研究股市,出入于证券公司。他经常会在证券公司碰到鱼军。童言有点尴尬,鱼军却很大方,依然叫他大哥,从他嘴里得知,他辞去了电脑公司的工作,原因只有一个,他实在受不了单位的约束,他一向无拘无束惯了,他说他渴望做一条水里的鱼。他们像一对老朋友,在股市交流着炒股的经验。鱼军说他依旧通过抚摸自己获取炒股的灵感,而且从没有失手,就是在股市这么低迷的时候,他还能有所收获。

    有一回,童言看见鱼军戴着顶红帽子走进了证券公司,他马上心跳加快,心律不齐,那心痛的感觉像电流一样传遍了全身的各个角落,他冲动地迎上去,叫着:“小鱼儿!”并一把抱住了鱼军,左看右看,很像在看一个他遗失了很久的孩子。显然,鱼军被童言突如其来的亲昵叫唤和动作弄得不知所措了,众目睽睽之下,他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他从鱼军的眼睛里读到了某种东西,那是一种在黑暗行走的人才有的东西,他一阵心悸,急忙推开了童言,说:“你从我身上看到了什么?那是谁的影子?”童言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松开了抱住鱼军的手,却找不出一个词来回答鱼军的问题。鱼军说:“你既然不能接受我,为什么还要撩我?我会当真的。”鱼军说完就离开了。鱼军的背影渐渐远去,那是一个用青春和热情掩盖着无限寂寞的背影,童言看见离别之前,他的眼里噙着泪花。童言意识到先前自己一直处在幻觉之中,现在又回到了现实,现实是残酷的,鱼军不是他的弟弟童语,童语已经死了,那是一个意外事故。此后,他再也没有在这个证券公司遇见过鱼军。

    天气开始一样凉下去,道路两旁的梧桐叶颜色开始一点点淡下去,有的已经黄了,童言的脚上还穿着一双皮凉鞋,只是童言在鱼缸里饲养的金鱼一天天在长大。童言打电话告诉莫愁,金鱼长得很大了,非常可爱。显然莫愁对金鱼已失去了兴趣,她只在电话里说声“是吗”,然后就转移了话题,她问,秋凉了,你还穿着皮凉鞋吗?童言这才意识到秋天真的来临了,低头一瞧,自己的脚上还穿着夏天才穿的皮凉鞋,脏脏的,皱巴巴的,好像走过了二万五千里长征。他自嘲般地笑了一下,然后把鞋换了。日子很平静地流逝着,像他在水族缸里养的那些金鱼,没有波澜,静止地望着时间一分一秒地从面前流过。他以为会这么平静地过下去,但是这平静很快就被打破了。后来,他独自一人坐在咖啡屋里,看着窗外纷纷飘落的梧桐叶,品着一杯苦涩的咖啡,回想起这件事,心情就像这季节那么萧瑟,他看见了绝望的影子。

    有一天深夜,一阵电话铃声把他从梦中唤醒,他丝毫也没有意识到这个电话对他有着怎样的意义。他半梦半醒之间拿起了话筒,还未开口,就听见电话那边传来哭声:“大哥,我是小鱼儿,我很寂寞,很孤独,很无助。在这个地方,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我可以见到你吗?”接着鱼军在电话里已变得语无伦次了,到最后只是一个劲地哭泣。童言的梦全醒了,他说:“别哭,别哭,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我马上就到。”他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又以最快的速度奔下楼去,又以最快的速度拦了一辆出租车,钻了进去。他在做一系列事情的时候,几乎像一个梦游者,所有的阻碍在他的面前都变成了真空。

    虽已是深夜,但出租车像是突然从地钻出来似的,一下比白天多出了许多,马路变得整齐而拥挤了。风吹在童方的脸上,带着他熟悉而又陌生的这座城市的气息,但很凉,像是吹过了一座冰山再吹到这座城市里。那个被鱼军的电话打断的梦渐渐地在凉风中变得越发清晰起来,他想起来,那背景是阳光灿烂的,到处盛开着花,他甚至闻到了花的香味,很像莫愁身上常用的那种香水,淡淡的,带着海洋的气息,令人回味无穷。童语就住在这阳光灿烂里,住在这盛开着的花里,那么无助,那么害怕。那哭声,依稀在耳边萦绕,就如他在听话里听到的鱼军的哭声一样。这一时刻,他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童语的存在。他相信,在电话里听到的就是弟弟的求助声,他必须立即赶到弟弟身边,他必须用自己的力量拯救弟弟的生命。在深夜里,童言已分不清哪是梦境哪是现实了。

    鱼军是被一辆摩托车撞的,而肇事车逃离了,他的身旁是被甩烂的蛋糕,像小丑脸上的油彩。其实鱼军的伤并不重,只是一些皮外伤,童言把鱼军送回到他住的地方,然后帮他处理了一下,安排他上了床。鱼军紧拉着童方的胳膊,说:“大哥,今晚不走,成吗?”童言重重地点了点头,轻声说:“我会一直陪着你,乖,闭上眼睛快睡吧。”鱼军的眼睛突然放出了兴奋的光亮,他说:“你真的不骗我?”童言刮了一下鱼军的鼻子,说:“小傻瓜,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闭上眼睛,快睡!”鱼军几乎是从弹着坐了起来,说:“可我一点也不想睡。知道吗,半夜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想该给自己买个蛋糕,然后点上蜡烛,为自己许个愿。我转了好多地方,可是店全关门了,我差点就要放弃,后来一个好心人告诉我,东门有一家通宵营业的商店。我奔到那儿,为自己买了一个很大的蛋糕,真的,我还没见过么大的。我让做蛋糕的师傅在上面画了一只鱼,好漂亮的鱼,像活的一样。当时我就想,今天我就许下这么一个愿:上帝保佑我,来世让我做一条鱼。可是,蛋糕全没了,自己也伤了。”童言说:“过生日为什么不告诉我?一个人深更半夜上街多危险呀。”鱼军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面前的童言,然后笑了起来:“大哥,你把我当小孩子了。不过,今天被撞挺值的。要不然,大哥你怎么会陪我呢?”

    童言从鱼军的眼中读到了一种非常熟悉的东西,却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是什么,他拚命寻找着。鱼军还在喃喃地说着什么,他没有用心去听,但在模糊中,他知道了鱼军的一些经历。鱼军因为向父母坦白了自己的性取向,父母不能理解和接受,最后不得不离家出走,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鱼军说话的时候,那种令童言熟悉的东西一直在眼中闪现着。封尘了很久的记快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开启了,童言明白过来,这种东西就是童语眼中常有的,是一个纯洁的孩子在遇到困难时,发出的求助的信号,是无助,是恐慌,是期待,还夹着撒娇。在这种目光之中,童言的心颤栗着。现实与梦境又一次重合成一体。他情不自禁地抚摸着鱼军的头,说:“别害怕,小鱼儿,我不离开你。”
    鱼军开心地笑起来,说:“让我亲一口,好吗?”
    童言说:“今晚,我什么都依你。”

    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事后,童言已记不起具体的细节,但很清晰地记得,那晚他很兴奋,毒死那些鱼之后,他第一次有了这种欲望。在这欲望中,原本的幻像都化成了活生生的现实,那是一种本能的需求。现实与梦幻在本能的冲击中分离了,像两条恣意游着的鱼,也许在某一时刻,又会在某一点交汇。他没有一丝睡意,第一次这么近地凝视着鱼军的面孔,他在他的臂弯里睡着了,睡得那么甜,让人不忍惊扰他的梦。有一缕头发挞在鱼军的额头上,使他看上去像一个孩童,调皮的,坏坏的,也是纯洁的。看着这张沉浸在睡梦中的脸,童言的眼泪流了下来。他想,自己找到了一直在寻找的东西,但这个东西却是不确定的。

    接到童言的电话时,莫愁正在主持召开部门会议。看到手机上显示的号码,开始并不想接,犹豫了几秒钟,最后还是接了。她听见童言在说:“我想要你!现在就想要你!”即便在电话里,她已感觉到了童言身上散发的雄性荷尔蒙的气息,一种难以言表的东西在她的全身奔腾着,同时她又感觉到深深的羞愧。她以最快的速度向下属布置完工作,然后叫了辆出租车直奔曾被自己称作为家的地方。

    在打过蜡的地板上,没有语言,没有前奏,有的只是彼此的折磨和厮打,伴着粗重的呼吸。但这种折磨和厮打,却是柔情蜜意的,没有任何的伤害,充满着彼此征服的力量。时间在这一时刻飞速地旋转着,却又是相对静止的。在这旋转和静止的混合中,他们终于天崩地裂般地喊了出来,随后就是近乎窒息的呼吸,然后渐渐地平和了下来。

    莫愁替童言点燃了一支烟,童言仰面躺在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吸着,接连吐出很多个漂亮的烟圈。他问:“今天感觉好吗?”莫愁在童言的胸脯上捶了一下,噘起嘴说:“不好,一点也不好。”童言说:“那就是好啦。”莫愁一头扎进童方的怀里嚷着“坏死了”。他们都放声大笑起来。

    莫愁决定搬回到童言的房子里。
    看着收拾行李的莫愁,嫣然问:“你们的问题解决了?”
    莫愁得意地说:“是的。”
    嫣然说:“这么确定?”
    “当然。我相信自己的直觉。”
    “可是,有的时候,女人的直觉是靠不住的。别忘了,童言可一直沉溺在恶梦之中。”
    莫愁突然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那已经过去了。如果又一次受到恶梦的困扰,那么他更需要我。我不会离开他!”
    显然,莫愁不易觉察的犹豫没能逃过嫣然的眼睛,她双手交叉在胸前,看着兴奋地整理着东西的莫愁,说:“我劝你,一定要三思而后行。我是过来之人,于你就是一面镜子呀。”

    莫愁觉得已没有与嫣然争论下去的必要了,她不再吭声,只是一门心思整理着东西。现在,她只知道,童言需要她,否则,他的要求不会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女人从来都是敏感的,而性生活的质量往往验证着彼此感情的程度。童言需要她,她也需要童言。分开了这一段日子后,他们都感到了对方的重要性。
    在一次竭尽缱绻之后,莫愁突然说:“我们结婚吧。”
    童言笑了一下,说:“这句话应该我向你说。”
    “那你为什么不说?”
    童言又一次拥紧了莫愁,长吁了一口气,说:“我对自己没有信心。”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一个被恶梦困扰着的人。”
    “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你不后悔吗?我可是一个没有社会地位没有金钱的自由职业者,不能给你荣华富贵,也不能让你快快乐乐。”
    “荣华富贵,快快乐乐,这些对我都不重要,我只看重彼此的感觉。不管距离有多远,我们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一定要带你去看海。那时的大海一定美极了,蓝得像蓝天,艳得像朝霞,只因为它看见了我们。”

    这一晚,他们相拥着,在无限的遐想中睡着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为婚礼而忙碌着,又是购物,又是装饰房间,大家都忙碌得腾不出手。等一切都忙停当了,这才想起来,结婚证还没有领,于是又忙着去领结婚证。可是去领了三次都没领成。第一次是因为莫愁忙着接待一位客户,脱不开身;第二次倒是进了民政局,可是管事的人碰巧不在,又泡了汤;第三次是童言有事,赶到民政局的时候,人家已经下班。

    从民政局回家的路上,他们手搀着手,彼此都没有说话。不知什么时候刮起了风,枯黄的梧桐一片片落下来,洒了一地,有的还在地上舞蹈着,像水里的浮萍一样,没有根,随波逐流。后来,又下起了小雨,打在树叶上,淅沥沥的,平添了秋的萧瑟。莫愁突然说:“梧桐更兼细雨,怎一个愁字了得。”童言惊问:“你在说什么?”连莫愁都感到奇怪,居然会诵出这么凄凉的诗词来,尽管她用“触景生情”敷衍着童言的问题,她心里却是涌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在细雨中,她不禁握紧了童言的手。
    莫愁说:“天冷了,冬天就要来了。”
    童言说:“天真的冷了!”
    莫愁说:“那些被子,都得好好晒一晒了。”
    童言说:“是的,是该晒一晒了,否则,盖在身上,太湿太冷了。”
    莫愁把头靠在了童言的肩上,说:“但是,我们身体的热量会烘干了它。”
    童言说:“那样做,不觉得太沉重了吗?”
    莫愁说:“是的,有点重,所以更需要彼此的温暖。”

    其实,童言在与莫愁进行着关于“天冷”的那段对话时,一直在想着鱼军。他在想,天冷了,鱼军还会穿得那么单薄吗?他的被子晒了吗?是不是需要添置冬天的衣服?他会不会还穿着夏天的皮凉鞋?在此前,他是从来不考虑这些问题的,莫愁包办了一切。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这些鸡毛蒜皮的琐碎事会一古脑儿涌进自己的脑里,这些事他以前压根就没有想过的。难道是鱼军,让知道了什么叫照顾别人。可是鱼军又是谁?自那次以后,他们没有再见面,他拚命在迫使自己忘掉那天夜里发生的事。但是他在那天恢复了性功能却是不争的事实。他有些迷失,不知道鱼军在他的生活中到底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是弟弟童语的替身,还是一种全新的性和爱的体验?

    他拨鱼军的手机号码,却发现对方已经停机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着急起来。抽了一个空,来到鱼军的住处。进屋以后,他才发现,这一切于他是完全陌生的。这里显得那么零乱,到处是盆装方便面的盒子,空气里充溢着不新鲜的味道,类似盒饭的味道。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正来过这里,也许那天只是一个梦,可是梦里来过的地方为什么这么轻易地就找到了?在这个房间里,现实与梦境又重叠成模糊的影像。

    鱼军告诉他,一个朋友帮他介绍了一笔生意,替一家公司设计一个应用软件,出价很不错,他已经将近一个月没有出门了。

    鱼军消瘦了许多,一件衬衫上裹着一条毛巾被,头发和胡子都是长长的,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沧桑感凸现在他的脸上。童言说:“秋天了,怎么还穿得这么单薄?刮子也该刮刮了,也该理理发了。还有,不能尽吃方便面,那东西没营养,可怎么补充你的脑力。”童言啰哩啰嗦说了一串,说得鱼军哈哈笑起来,说:“我说大哥,我怎么看着你像我老妈?我可不需要一个老妈管着我。”童言脸红了,无所适从地四处张望。鱼军说:“我最喜欢看你脸红的样子,那样子可爱极了,让我想想像什么?对了,像一只成熟了一半的柿子。”说着,俩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一起倒在了电脑床边的小床上。

    后来,鱼军说他想要。童言在心里拒绝着,而身体却回应着鱼军的要求。一切都在沉默中发生,又在沉默中结束,仿佛是一部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的小说,一开始就在暗示着高潮,可高潮就是不出现,最终成了风平浪静的一潭死水。鱼军说:“你讨厌我了?”童言回避着鱼军那灼人而诡异的目光,说:“哪里?”鱼军喊了起来:“不!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说实话。如果你讨厌我了,你尽管实话实说,我决不会缠着你!”童言说:“小鱼儿,你听我说,我过去……”鱼军打断了他:“我不要听你的过去,你的过去跟我没有关系。我只看重现在,你我的现在!”鱼军说得很坚决,蕴含着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意味。童言又一次妥协了。他说:“好吧,好吧,我不说过去,只说现在。我要结婚了。”鱼军重重地看着他,说:“我们第一次作爱的时候,我感觉到你那时的生活中没有女人。这个女人是谁?是你家客厅里照片上的女人吗?”童言用沉默回答了鱼军的问题。鱼军没有再说话,穿了衣服,坐到了电脑前,手指像水一样在键盘上流动着,发出极有力度的声响。

    童言走到鱼军的背后,说:“你听我说,不要用沉默不语来抵抗我,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鱼军依然背对着他,说:“我听着哩。”
    童言说:“我要告诉你,不管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也不管我今后会怎样生活,你永远都是我弟弟,是我的亲人。我决不会抛下你!”
    鱼军转过身来,淡淡地笑笑了,说:“原来我是你的弟弟。可问题是,我不是你弟弟。我姓鱼,你姓童,我们五百年前就不是一家,现在也不可能是一家。你生在这座城市长在这座城市,而我是这座城市的外来客,一个为了逃避现实而来到这里的同性恋者。你不抛下我,但我会抛下你!你是自由的,走自己的路去吧。”说完,他又转过身去,继续敲击着键盘。

    童言是在一种莫名的超越轻松的状态中离开鱼军的住处的。一路上,他想要思考,可是什么也想不起来,思维好像被什么人给偷走了,一切都是空空的。深秋的日影儿在他身上忽闪忽闪的,却没有一丁点温暖的力量。脚下是一地枯黄的落叶,那么静静地睡在地上,心甘情愿地任人践踏。他突然很想哭,可是表现出来的却是笑,近乎颠狂的笑,笑得他在路上的回头率成倍成倍地往上涨。在五脏六腑被掏空的状态中,他回到了家,一眼便看到了那些金鱼,它们安静地浮在水中,一动不动,好像是死了,可并没有死,其实它们只是在苟延残喘。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他一直以为鱼军就是这些鱼,可实际上自己才是养在鱼缸中的鱼。鱼军是一条在河流中游泳的鱼,他不属于这个平凡得令人窒息的世界。自己和鱼军本来就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鱼缸里死了一条鱼。莫愁发现那条死鱼时,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童言走过去,用手把死鱼捞了上来,然后把它置于手心,掂了掂,看了看,说这是每个生命的最后归宿,这下可以安宁了。童言说得很平静,但当他把死鱼扔进垃圾桶时,突然看见死鱼仿佛动了一下,那种心痛的感觉狠狠地鞭打着他。在死鱼往垃圾桶里下落的一瞬间,童言才真正感觉到了死亡的存在。弟弟死的时候,那些金鱼安详地躺在弟弟的身边,充满着对死亡的蔑视,像这条下落的鱼一样。金鱼的死亡代表着弟弟的夭折。眼泪涌了出来。他在心里说:我要让命运逆转!我要拯救弟弟的生命!他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失态,故作轻松地对莫愁说出去一下。他拦了辆出租车,直奔鱼军的住处。在一这时刻,幻想与现实又天衣无缝般合二为一了。

    门开了,鱼军衣衫不整地出现在童言的面前。看着神情紧张的童言,鱼军吃了一惊,说:“是你?”身子却死死地挡着门。童言一字一句地说:“我不能再一次失去你,弟弟!”然后用力推开鱼军,一头冲进了进去。但是,屋里的景像让他惊呆了。鱼军的床上一个上身赤裸的男孩斜靠着床背,冲着他暧昧地笑着。他看了看尴尬地站在一旁的鱼军,又看看那个男孩,便一头冲了出去。他在路上奔跑着,不知道前面是什么,不知道要哪儿去,但是,他的意识非常清醒,鱼军不是弟弟,弟弟死了,他不能复活了。心痛的感觉在奔跑的过程中,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近乎疯狂的嫉妒和仇恨,把它的胸中整个填满了,没有一丝的缝隙。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嫉妒为什么要仇恨,他对着秋阳澄净的天空狂喊了一声,继续着毫无目标的奔跑。

    鱼军追了上来,把他拦了个正着。俩人扶住一棵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鱼军说:“是你不要我的,为什么还要来撩我?你到底要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童言只是一个劲地喘着气,一言不发。
    鱼军摇着他的身子,说:“我说过,你是自由的。我们不是一路的人,你应该追求适合你自己的生活方式。”
    童言的气息平稳了下来,他笑了笑,说:“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想好好看看你。”他无力地倚在了树上,眼珠子一动不动地凝望着面前的鱼军,他的脸因为过于激烈的奔跑而红红的。“你瞧,我们的脸是多么相像,一样粗黑的眉毛,一样的双眼皮,一样挺直的笔梁,一样的噘噘嘴。”
    鱼军紧盯着他,说:“你在说些什么?你从我这张脸的背后,看到了什么?你的眼神好怕人!”
    童言说:“不会再让你害怕了。我一直以为,我找到了你,但最终还是失去了你。”

    童言进了一家咖啡屋,选择一个靠窗口的坐位坐下了。他要了杯咖啡,点上了烟,大口大口地吸起来。他什么都没有想,只是体味着咖啡和尼古丁给他带来的快感。这种快感足以让他忘记一切。时间在一分一分地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他朝窗外漠然地望去,此刻正是下班的高峰期,人潮如蚁,行色匆匆,带着这个城市特有的气质,那是一种被俗气包装过的文化气质。他知道人们都在朝家赶去,那么,自己也该回家了。路上行色匆匆的那些熟悉而陌生的面孔,他们回家是为寻找温暖和庇护,而他回家是要杀死那些鱼。家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因为他又一次失去了性功能。

    童言确实杀死了那些鱼,与前一次不同的是,他是用手一条条把金鱼捏死的。

    清晨的阳光洒进来的时候,莫愁醒了。阳光中的房间到处是灰尘在跳舞,整个房间便如在沙漠中游了一次泳,蓬头垢面。莫愁连自己都感到奇怪,竟会在这样一个充满着单身男人特有气息的房间过了一夜。她看了看身旁的小陈,他正沉沉地睡着,因为过度的纵欲,眼袋清晰地挂在他的脸上,口水从嘴角涎淌下来。她闻见了被头上的口水味,很难闻的那种,于是在她的眼里,这张沉睡中的脸也被变得如口水的味道那么丑陋了。莫愁轻而快地从床上爬起来,正要穿衣服,便被身旁的男人按了下去。他色色地盯着她说:“慵懒中的女人是最美的!”他又向她发起了攻势。那不好闻的口气一古脑儿喷到她的脸上,钻进她的鼻孔,她直想吐。莫愁用力推开小陈,几乎是滚到地上的,连被子也被她带了下来。她蹬掉被子,站起来,一眼就看见了一丝不挂的小陈,他的那个东西正产生着由膨胀到萎缩的变化。这一瞬间,莫愁意识到,不仅这个男人很丑,连自己也是个丑陋的女人。她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我得回去了。”小陈从地上拖起被子,意犹未尽地说:“我喜欢跟你作爱,还没有哪个女人给过我这么舒服的感觉。只是,你那坚强的外表下面有一颗寂寞而脆弱的心。”莫愁淡淡地说:“是吗?”小陈笑起来,说:“当然。你爱的那个人伤害了你,或者他让你失望了?”莫愁说:“这跟你有关吗?”小陈说:“我没说有关,我也不想与此有关。”莫愁戳了一下小陈的额头,说;“这就对了,小孩!”小陈又涎着脸凑了上来,说:“不走行吗?我还没够呀。”莫愁笑了起来,说:“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你还指望着它成就霸业哩。”小陈失望地又躺下了,说:“下次什么时候?”莫愁说:“不知道,也许没有下一次了。”小陈哈哈大笑,说:“得了吧,性这个东西,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下面就是永无止境。”

    其实莫愁很平静地接受了童言又一次丧失性功能的现实,她没有像往常一样,与童言发生口角,也许他们之间需要新的刺激。鲁迅在《伤逝》中不是说,生活需要革命,爱情也需要革命。她和童言的爱情需要革命,她以为举办一次隆重的婚礼,是这场革命的一种形式。于是她继续为婚礼而忙碌着,她让嫣红陪着她到处采购,从时装到旗袍,从手提袋到皮鞋,从手套到袜子,从丝巾到首饰,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一一配套,几乎挑不出什么瑕疵。看着莫愁这种穷讲究,连嫣红都说,虚荣呀,虚荣。嫣红又说,这种事应由未来的丈夫陪着,那才有意思,让她这个女友陪着又有什么劲,别忘了“女为悦己者容”。这些道理莫愁都懂,但从不往深里想。不过,经嫣红这么不经意地一点拨,不得不思考了,本来童言也是热衷于筹备婚礼的,也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淡了下来。童言就是这么一种人,冷却是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着的,当发现了他已经冷却的时候,其实一切都已晚了。她开始了无休止的试探,多次提出要去领结婚证,但童言以种种借口回避着。她忘不了他的那种眼神,忧郁的背后蕴藏着绝望。她不知道这绝望从何而来,她无数次地试着寻找产生这绝望的根源,但每次都以失败而告终。她终于相信,自己和童言之间真的出了问题。

    她去找小陈,那只是纯粹的生理的发泄,小陈像她生命中的匆匆过客,匆匆开始,又匆匆结束。同时她还在为婚礼而忙碌着,她已分不清,这种忙碌究竟是为了婚礼,还是为了做给外人看。其实,她最为忙碌的日子也正是最为迷失的时候。

    那天,她下班回到家,愕然看见,童言正用手把那些活蹦乱跳的金鱼一条一条地捏死,鱼在他的手中挣扎着,他却在笑,没有声音但很空洞,她听见他在说:“我失去了你,又找到了你,可最后还是失去了你。这是为什么?是我的错吗?”望着这样的情景,莫愁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喊着:“你想干什么,童言?为什么我们就不能敞开心扉,开诚布公地谈谈心呢?”童言显然是受了惊吓,他的笑猛然间缩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可怜巴巴的眼神,随后眼泪便汨汨而出。他一头扑进莫愁地怀里,哭泣着说:“我要,我要,我要……”莫愁知道他要什么,他要的是自己的乳房,不,他要的是他的妈妈,他需要自己,是因为他试图从自己的身上感觉到母亲的存在,那么与他的弟弟有关的种种恶梦便会暂时消失。这次,她没有给他,而是说:“我不知道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可是我毕竟是你未来的妻子,要与你一辈子生活在一起,我不能对你一无所知呀。”童言依旧抽泣着说:“我需要你,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你。”莫愁说:“不,你需要的是你那已死去20年的弟弟,你需要的是一个圆满的梦。”听到这样的话,童言的情绪突然就平稳了下来,几乎没有缓冲的过程,这一时刻他的性格变了股票曲线式的,他其实已偏离了惯有的性格发展逻辑。他离开莫愁的怀抱,从地板上站起来,根深蒂固的那种忧郁又占据了他整个的面孔,他说:“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一切的。”莫愁说:“你真的会吗?那好,等到你想起来告诉我的时候,我再回来。”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门。

    她没有住到嫣红那里,而是整夜流涟于酒吧和歌舞厅,等到感觉到想睡了,就随便找一家宾馆睡进去,等待着酒精在睡眠中化解出去。但仅仅几天,她就厌倦了这种生活,在那灯红酒绿的热闹和欲望里,她发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什么东西掏空了,后来,连灵魂也丢失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皮囊。于是,她睡进了小陈的房间里。小陈那强烈的性欲给她空前的体验。她不知道小陈对她意味着什么,但她沉溺于小陈的情欲中,她有过欢乐,但那是极为短暂的,当她在小陈睡着或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异常的寂寞,只有性没有爱的两个人在一起,得到的只有无限的寂寞。她哭了,仅仅是为自己,有一种自怜的味道。

    从小陈的房间出来,路上的行人还很稀少,空气中跳跃着秋天的伤感。风吹在她的脸上,蚀入骨髓般的冷,她忽然间想起了童言,便无限伤感起来,这感觉就像这晚秋的早晨。她流下了眼泪,一个声音告诉她,她得回到童言的身边。她知道,那个声音就来自她自己。她向路边走去,想拦一辆出租车。就在这时,她看见了一棵梧桐树下站着一个人,像雕塑一样,他的脚下洒落一下凋零的树叶,黄黄的,像失血的人脸。莫愁并没有很吃惊,但脸上还是一热。她向童言走过去,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童言看见她,咧开嘴笑了,说:“我知道,总会有这一天的。”
    莫愁哭着说:“不是这样的。知道吗,我现在是多么想回家,回到你我的家。”
    童言说:“可是,我已不再需要你了。”说着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递到莫愁的手中。“这是去大连的机票。现在你只好一个人去看海了,对不起。”
    童言没有再说一句话,也没有一点多余的表情,就转身走了,任凭莫愁叫喊,他也没有回头,踏着一地的落叶,没有回头。直到童言的身影完全消失,莫愁终于放声大哭起来,这一次她为自己也为童言而哭泣。

十一

    枯黄的梧桐叶在这座城市飘零。城市的人近乎狂热地阅读并谈论着两本书——《谁动了我的奶酪》、《穷爸爸富爸爸》。有一天晚上,这座城市里,一个30岁的男人死在了自己的床上。警察赶到现场的时候,发现橘黄的床头灯亮着,床头柜上有一只白色的空了的安眠药瓶,还有一本打开着的《谁动了我的奶酪》。死者穿着紫红的绸睡衣,脸上没有一丝痛苦,仿佛是很安详地睡着了。警方很快就得出了结论:自杀。

    就在那位男士自杀的当天晚上,一个叫“蓝调”的酒吧里发生了一起寻衅斗殴事件。当警方赶到的时候,看到的是一片狼藉裹着高潮退后的清冷。警察把坐在吧台前正在喝酒的惟一的顾客带走了。但不到两个小时又把他放了出来。两个看着这位24岁的犯罪嫌疑人走出局子的小察子私下嘀咕说:“这屌人,神经病!真他妈搞笑!”

    后来,这两件事经过记者们的加工和润色都上了晚报的社会新闻版。在这座城市里,没有人会记住它们,因为那会儿大家都在思考两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到底是谁动了我的奶酪?我要给孩子做一个穷爸爸还是富爸爸?
    然而几乎就在这两件事发生的同时,离这个城市很远的一艘海轮上,一个30岁的女人站在甲板上,凝望着漆黑的海面呜咽着,没有人听见她的哭泣,只有海水、海风,还有深深的夜色知道,她的那段爱真的消失了,没有了,空了。她看见,没有褪色的梧桐叶在她生活的那座城市里纷纷落下,树很快就变得光秃秃的了……

十二

    午夜零点。鱼军在“蓝调”酒吧喝酒。零点的酒吧已经趋于了平静,烛光却显得更亮也更朦胧。在离他不远的卡座上,有一男一女在窃窃私语,烛光映出他们燃烧着欲望的脸。他在揣摩着他们的心思,想象着他们离开酒吧会做什么。正沉溺于这种空想的时候,手机响了。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是鱼军吗?”鱼军说:“对。你是谁?”女人说:“我在‘今世缘’茶吧的3号包厢等你。”鱼军说:“可我不认识你。”女人说:“但我们都爱着童言。”鱼军一惊,还要问下去,但对方已挂了电话。陡然间,这些日子以来自己拚命抵抗的东西,像强烈的电流冲击着他的心灵,他又有了那种欲哭无泪的感觉。童言自杀以后,他一直沉溺在极度放纵的生活里,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仅仅为了抵抗那种撕心般的心痛。但零点时分这个女人的电话,让以前的一切努力前功尽弃。他以为自己很坚强,其实是极其脆弱的,那么不堪一击。

    鱼军见到了打电话的女人。这个女人的照片他在童言家的客厅里见过。他立即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她曾经让他妒嫉而羡慕得要死。女人告诉他,她叫莫愁,她是在整理童言的遗物时找发现他的电话号码的。
    面对着莫愁,鱼军淡淡地说:“我们之间有见面的必要吗?”
    莫愁没有接话头,而是说:“知道为什么选择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吗?据警方的判断,童言就在午夜零点结束了生命。而童言也告诉过我,他出生在这个时候,他的妈妈生下他就死了。这是3号包厢,3是童言的幸运数。”

    鱼军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莫愁说的这些,他竟一点也不知道。他低下了头,但能感觉到莫愁投来的洞察一切的目光,在这种目光中,他只觉得自己无地自容。但他还是抬起了头,仅仅是为了证实,自己也曾得到过童言的爱。
    莫愁收回了目光,很从容地从手袋里拿出一只信封和一张照片,放在了桌上。
   看见照片,鱼军心里吃了一大惊,但他装着不动声地端详着这张照片,然后说:“他很像我,但不是我。”
    莫愁说:“当然不是你。这是用电脑软件复制出来的虚拟的照片,这张照片上的人早在20年前就夭折了。是不是很奇怪?”莫愁把信递到了鱼军的手中,“这是童言留下的信,我觉得,应该让你看到。”
    鱼军急切读起来。

莫愁:
    我的爱!
    你见到大海了吗?请原谅,我没有陪你去看海。快要读完你给我的《谁动了我的奶酪》,这真是本好书。本来,我不想写这封信,因为我给你的伤害太深。但我还是写了,不为求你原谅,而是把我自己赤裸裸地展现给你。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弟弟吗?还记得困扰我的梦吗?但是,我所告诉你的都是谎言,我一直生活在谎言里,到最后把谎言当成了真实的了。但是,我爱你是发自内心的。
    我确实有过一个弟弟,他与我是同父异母。我的亲生妈妈生我时,因为难产死了。父亲又娶了一个女人,并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就是我的弟弟,取名叫童语。很奇怪的是,我和童语虽非一母所生,但都遗传了父亲的特点,我们长得很像。

    父亲认为是我害死了我妈妈,他对我没爱,只有恨。他和我的继母视童语为掌上明珠,宠着他,惯着他,什么好的都让他给占了,而我永远都是低人一等的,经常成了父亲和继母的出气筒。但弟弟对我很好,他显得很早熟,我伤心的时候,只有他在旁边安慰我,拿出好吃的东西逗我开心。但我忌恨他。为什么同是一父所生,他过得滋润,而我却要看人的脸色生活?这种忌恨像毒品一样侵袭着我,我不能自拔。莫愁,我的爱,你能想象到吗?一个不到10岁的孩子就知道了恨。

    10岁那年,一天,学校搞文艺晚会,要求每一个学生都必须穿白球鞋。我从来没有过白球鞋,我穿的只有解放鞋。我把学校的要求对父亲说了,父亲不但不同意买,反而说我在说谎,我还了嘴,他就打我。
    就在这天,继母买了好几条金鱼给弟弟,因为弟弟早上说他要金鱼。大人到电影院看电影去了,弟弟伏在桌上,逗鱼缸里的金鱼,笑得那么开心。而我上午刚被父亲打过。看着弟弟那高兴的样子,仇恨的烈焰在我心中熊熊燃烧。我像被什么控制着,我骗他说,金鱼需要晒太阳。他就拿着鱼缸到楼下的天井里,因为天井的阳光很好。在他下楼的时候,我冷不妨推了他一下……弟弟死了,睁着一双恐惧的眼睛,金鱼缸摔到了地上,碎了,金鱼在地上活蹦乱跳地挣扎着,后来也死了,像弟弟一样睁着眼睛。我伪装了弟弟不小心摔到楼下的现场,逃过处罚。

    我一直对自己说,弟弟的死只是一场意外,甚至相信了这一点。但是,随着青春期的到来,弟弟和鱼不断地出现在我的梦中。他在梦里对我说,你是杀人犯!你是杀人犯!那些金鱼在对着我哭泣,眼泪汇成了河。那是弟弟的眼泪,弟弟的灵魂就藏在金鱼的身上。那些梦困扰着我,我害怕极了,像个孩子一样,多么需要妈妈!

    后来,我遇到了鱼军。他长得与我很像,第一眼见到他,就产生了一种亲情的感觉。我用电脑软件虚拟了一张弟弟的照片,没想到,与鱼军竟是一模一样。他姓鱼,又和弟弟长得那么像,突然间,我相信,弟弟没有死,他还活着。但鱼军告诉我,他是同性恋者,他要在生活中找到自己的影子,他找到了我,因为我跟他长得很像。为了不失去他,不,是为了不失去死而复生的弟弟,我和他陷入了同性爱的恋情之中。可是,莫愁,我知道,我爱的是你呀。我像一只钟摆,在你们之间左右摇摆,我不知道,在你们之间我该选择谁?
    终于,你们俩个都弃我而去了。我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鱼军不是我弟弟,我弟弟童语早已在5岁的时候就夭折了,是我亲手杀了他,我是杀人凶手。

    那些梦终于可以做完了,也破灭了。梦破灭了,才是好梦。这是一个哲人说过的。我知道,该是自己离开的时候了。离开这个世界,去见我弟弟,向他忏悔,求他饶恕。我想,他一定会饶恕我的,因为他是一个善良的人。现在,我的心终于可以得到安宁了。

    写到这里,我朝窗外望去,灯光明亮,星星和月亮都隐去了,这座城市到处都充满着欲望,对金钱,对情欲,对权力。在欲望的包围中,我永远无法得到安宁。我得赶快上路了,但上路之前,我得把你给我的书读完。
    莫愁,我的爱,永别了!

    信的最后是童言的签名和日期。
    鱼军放下信,漠然地看着莫愁,说:“我应该听他讲他的过去,可是我没有。我为什么我不听他讲他的过去呢?是我害死了他!”
    “不,是爱害死了他。爱有时是具有毁灭性的!”莫愁说。
    “不,不,是我害死了他!”鱼军痛苦地抱住头,伏在了桌上。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来,发觉对面的莫愁已经不在了。她留下一杯动也没动的咖啡,早就冷了。鱼军的面前也有一杯咖啡,也早就冷了,他也是碰也没有碰。

    鱼军走出茶吧时,天已经亮了。空气中有了冬天的意味,路上的行人很少。路过证券公司,他下意识地朝那儿望了一下,眼泪便夺眶而出,童言死后,他这是第一次流出眼泪。他明白,自己是被真正地爱过的,虽然那不是爱情,是童言虚幻中的手足之情,但是,那是真诚的、纯洁的,给他这个异乡客带来了亲情的温暖。晨曦中,他无声地哭着,心里却踏实了许多。他想,今天,自己终于可以安然入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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