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吻 不 到 底

云  亮
 


    从镇上听课回来,已是下午四点多钟。日头是钝了些,但天色还是那样敞亮。漫山遍野的荒草绿得灼人,绿得张狂,绿得一点规矩也没有。生性好动的风甩开膀子在这边和那边的山之间大咧咧地走过来走过去,有时故意俯下身把漫山遍野的绿招惹得波推浪涌,一副张开血盆大口非要生吞活剥点什么的气势。
    事实上,它什么也没有吞下。一群乌鸦下垂着很女性的身子落在山脚的裸岩上,像一群黑衣村妇,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其中的两只不知为了点什么事争吵起来,其余的扭过头看热闹似地冲着它们嘿嘿直笑。

    沟底,从上面水库溜出来的河水,大瞪着眼睛,踩着拥挤的鹅卵石,深一脚浅一脚头也不回地向东北方向逃去。
他跳下自行车,估摸一个不太碍事的地方,把自行车放了,风尘仆仆地走向路边。在路边的土坡上,他信手握住一根向他伸来的野树枝。野树枝顺从地随他移动了一段距离,僵住不动了。这使他想起在师范里第一次跟恋人约会的情形。
    那次,下了晚自习,他故意落在后面。下课铃一响,男生们总像脱缰的野马,仿佛被束缚了千年万年,浑身的骨头痒痒得受不了,非得蹦蹦跳跳折腾一番不可。而女生们又保守得厉害,非要等男生们吵吵嚷嚷都出了教室,才待动不待动地往外走。他停在在距教室不远的一棵梧桐树下,粗枝大叶的梧桐树一点也没有看出他的心思,怕他抢了镜头似的一个劲地把肥大的影子往他身上披。他几乎没费多少心思就选定了一个守侯她的位置。

    布匹般的月光平平整整地罩在对面阔大的山墙上。某个角落里断断续续传来夜虫微弱的怯生生的叫喊。恋人无意中认出他,像突然被风惊动的小树,颤了颤,屈身做了个系鞋带的动作,很熨贴地落在一群女生的后面。
    他鼓足勇气,颤着声音说,出去走走吧。
    恋人扭脸看着别处,一只脚的脚尖在地上轻轻划弄着。
    他没了话,终于赌气似地转身率先朝校门口方向走去。没走几步,就感到浑身有些发软,他担心恋人不会跟他去。他忍不住偷偷朝后面瞥了一眼。这一瞥让他后悔不迭,恋人虽然没有跟他走,但整个站姿已经明显地向这边靠拢了。他害怕这一瞥会使恋人改变了主意,像童年时伸长手趴在草丛里逮蚂蚱一样,任何一个不适的动作都可能使垂手可得的希望化为泡影。然而,又无法补救了,他只得横下心继续往外走。

    水泥路真硬,脚轻轻踩在上面也会发出刺耳的声响。
    直到后面隐隐传来恋人尾随他的脚步声,他的一颗忽起忽落的心才算稳当当地被胸腔固定在了里面。他在前面走,恋人不声不响跟在后面,而且同他的距离越来越短,给他一种他走到哪里恋人就会跟随到哪里感觉。那一刻,他满心涌起翻江倒海般的满足。

    来到一座散发着浓浓的树脂味的小树林前,他还要往里走,恋人赶上一步,小声道,别进去了,在外面走走就行。他说,进去吧,没事,白天我到过里面,可好玩哪。恋人丝毫不为他的话所动,说我害怕,要不你自己去吧。他只好作罢。

    那晚的月亮出奇地亮,亮得他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是一个劲地激动。恋人倒变得话多起来,一阵滔滔不绝之后,对他说,你咋不说话?他笑着说,要是进了小树林就好了,我那些话在月亮地里说不出。恋人忍不住笑得浑身打颤,说看来你的话都是些值金值银的,好好留着吧,说出来就不值钱了。他真的就少说话,瓷了眼傻乎乎地看着恋人说。
恋人说了一阵,让他看得不好意思了,垂下头,喃喃道,该你说了,看你的话咋值金值银法。趁着恋人高兴,他面带遗憾地开玩笑说,起先,我还以为我走到哪里你就会跟我到哪里呐,把我美得够戗,没想到你高低不肯跟我进小树林,看来,你跟我也是有限度的。没限度咋行,今晚跟你出来,我也是下了大决心的。
    恋人抬起头,泼了一脸的月光闪烁个不停。他深深地记下了恋人说这话时的那种表情。回来的路上,他问恋人,我那句话让你生气了吧。恋人笑笑,生啥气,我知道你会那么想,反过来,我要是男的,也许跟你一样。

    他回脸瞅了一眼从他手里挣脱出来的野树枝,野树枝惊魂未定,不太友好地冲他连连摆手,像是要他赶快走开,不要再去招惹它,摇摇晃晃中似乎还做了一个准备随时逃离他的底气不足的架势。他被野树枝的可怜相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心里酸滋滋地生出几丝歉疚,自语说,对不起啊,强你所难了!话语刚刚爬出喉咙,他禁不住暗暗吃了一惊,这跟他第一次跟恋人约会分手时向恋人道歉的话多么相仿啊!

    那次跟恋人分手时,他这么说,对不起啊,我这人做事欠思量,强人所难不说,还尽埋怨人家。
    往下去,一大片细高个的狗尾草推推搡搡拦住了去路,脚一靠近,它们便气呼呼地围上来,对着他的腿脚乱啃乱咬。他感到裸露的一小块皮肤痒得难受,弯下身去搔,顺手将周围的狗尾草用力拨向一边。狗尾草中较高大的几棵受了这力量的拨弄,立刻意识到来者不善,歪斜着身子,一边用细长的叶子抚摸被扭折的疼处,一边拿满是敌意的目光朝他这边估量。那些奶味十足的矮小的狗尾草毫不畏惧,等他一抽回手,便迅速反扑过来,势头较起先更猛,一阵捶打撕咬,耗尽了那点本来就弱不禁风的气力,又不肯作罢,精疲力竭地瘫到在他的鞋面和裤脚上。
    纤细的草尖穿过衣孔轻轻刺向肌肤,一阵微弱的疼痒之后,隐隐升起一种缥缈的快意,他忍不住僵住身子,像害怕惊飞落在身上的蝴蝶似地微闭了双眼,倾心品味起这种奇异的感觉来。
    万籁俱寂。一只体态轻盈的田鼠沿草杆爬上顶端,小心翼翼地东张西望了 一会,抱住一小片叶子摇摇欲坠。草杆不耐烦了,躬下腰没好气地把它放到地上。

    再往下,一洼黑绿的麻线秧草呈放射状蓬蓬松松地向四下漫开,藤缠蔓绕,曲回连绵,如阔大的蛛网上伏着一只胖蜘蛛,周围大大小小的隆起是它还没来得及消受或者早已吸食尽精华的各种猎物。他有意识地把脚抬得高高,落脚时尽量使脚板放得平整,避免脚尖陷进密密匝匝的麻线秧里寸步难行。

    一看见这洼麻线秧草,他的周身便蓦地冒出一股凉气,头午被麻线秧草所困的尴尬情形抑制不住地在他的感觉里晃动。刚被缠住时他并不在意,心想堂堂一个大活人还能让这点小藤小蔓难住,攒足腿劲,本想三步两步就能脱身走开,随着一股撕心裂肺的巨痛,他的脸上无遮无拦地绽开一个龇牙咧嘴的难堪表情。
    麻线秧上密密麻麻长满了小刺,表面看来毛绒绒的无大妨碍,但对人的皮肤却有极好的杀伤力。
    远到而来的风气势汹汹地从麻线秧草上走过,麻线秧草心甘情愿被践踏的态度里明显地透出许多不怀好意的成分。小心着小心着,一只脚还是被缠住了,他浑身一软,赶忙缩起身子,不敢再移动脚步。

    为避免再被缠住,他前倾着身子,拨开挤成团的麻线秧叶,看清下面的藤蔓后才落下脚来。一拨开颤巍巍的麻线秧叶,他立刻看出了这里的土质与远处土坡的不同,原来下边田里的主人在这里堆放过肥料。肥料是好东西啊。他把目光从下面黑乎乎的弥散着粪腐味的泥土里拔出来,轻飘飘地甩向对面的一排被阳光烧烤过的闷闷不乐的庄稼地。
    伏在石棱上的两只小巧的昆虫颤动腰身,发出一阵阵不太连续的哧哧啦啦的声响。不觉中,天边那堆破棉絮似的云已经拖泥带水地移到了头顶,阳光照不到的一面,阴沉沉的,仿佛要跌下来,但天空太阔大了,给人一种跌落下来也不知落向何处的侥幸十足的安全感。
    目光一摸到下面田地里那棵被禾苗簇拥着的俊俏的小桃树,他的心便像被什么柔柔地触了一下,恍恍惚惚氤氲起一层薄雾似的很受用的东西。这时,他确实相信心是有弦的,一旦被拨弄着了,就会弹奏出一些撼人肺腑的美妙的乐音。

    那棵小桃树给他的第一印象便是俊俏,换句话说,一打眼他就承认了那棵小桃树的美。这和他第一次见到读师范时的恋人也就是现在的妻子时的情形非常相似。
    初中毕业后,他以不太优异的成绩考进位于一座偏远的小县城的师范学校。报到那天,他从锦屏坐车来到济南长途汽车站,一看时间表,去那座小县城的车还有一个多小时才开。他买好车票,坐在候车室鲜艳着红漆的连椅上等。
那时的他像一枚被锦屏西南乡的水土腌透了的石子,猛不丁被人捡起来狠命扔到这座陌生的都市,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怯生生的。头顶上的吊扇像一群被缚的无头的大鸟徒劳地扇动着刀片似的翅膀。他拿目光在候车室里戳来戳去,无意中戳到那边一只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包和上面用绿塑料网兜拢着的搪瓷脸盆时,刚生出几丝亲切感,立刻就惊讶于它们的主人——一个着雪青色衬衣的女孩的不卑不亢的美了。他对着女孩傻乎乎的看了好长时间,心里波浪似地激起一句,若是跟我同路该多好啊!
    果然女孩也是去那所偏远的师范学校报到的,且是他的同班同学。

    头午去镇上听课的路上,他的心情说不上好,也不算坏,像口不太渴时喝白开水一样。师范毕业快八年了,近八年的经历,像自行车轮下的这条路,虽然有些曲折,但还是不太费力地走过来了。头几年他还能理直气壮地跟领导闹点矛盾,把个情绪弄得风风火火,争气赌气地干工作,生怕有啥把柄落到领导手里。后来,他连矛盾也懒得跟领导闹了,他对他经历过的几位领导的评价是,都是些无能无为的人,不知怎么混了这名堂,拿着手里的那点权利像捏面泥一样很不高明地胡摆弄。

    看不上眼归看不上眼,对几位领导在这座小镇呼风唤雨的能力他是小看不起来的。几次,他跟他们闹矛盾,他们如出一辙地拿镇教委压他,说别不服气,镇教委让我干这校长,跟我过不去你就别想占住理,不信你到镇教委试试,阴沟里还能翻了船啊!他去镇教委,才说几句话,镇教委的领导就不耐烦地说,这事你还是回去跟你们校长赔个不是吧,咱镇上这些校干,都是镇教委经过反复考察才提拔起来的,都是些不可多得的人才啊,咋能做错事?
    回来的路上,他费尽心思捉摸几位他熟悉的校长的不可多得之处,捉摸来捉摸去,令他佩服的东西没捉摸出来,倒是记起了在镇教育界广为流传的有关几位校长的一些笑谈。比如现在的镇中心中学校长就创下过中学教不了下小学、小学教不了进教委、教委干不了干校长的记录。

    镇中心中学校长刚毕业分配到中学教书,连续几学期,他的教学成绩都是级部倒数第一,后来被下放到小学,在小学里,同样也没有丢掉倒数第一的头衔,后来不知镇教委看中了他哪里,竟出人意料把他调进了镇教委。据说他在镇教委干得也不咋样,连个电话记录都弄不准,可不到一年的时间,硬是干上了镇中心中学校长。
    来本村中学之前,他在镇中心中学。那时,他已懒得跟领导闹矛盾,但不跟领导闹矛盾并不等于你的工作就干得好。一次,几个同事谈论国家大事,他插嘴说,依我看,中国太大了,上面的东西根本通不下来,你们仔细分析分析国家出台的那些政策,确实是治国的好法子,可下面不执行还不是一纸空文啊。有人问,下面咋不执行了?他说,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别的不说,说个大家关心的问题,前些时候,国家普调工资,中央电视台还播过财政部长的答记者问,财政部长说这次普调工资一分也不拖欠,为了保证实施还设了监督电话啥的,可咱这里咋样,别说一分钱不拖欠了,到现在一点眉目还没有。大伙深有感触,说就是就是,中国太大了,政令不通啊!

    一位跟校长关系不错的老同事警告大伙,你们可得小心啊,这话要是在文化大革命那阵,非犯罪不可。他说,咋犯罪了,这不明摆着的事啊,又不是凭空捏造。那位老同事不以为然,别管明摆着不明摆着,说中国太大的意思,不就是希望中国像苏联那样解体,这不是蓄意分裂祖国是啥。他生气了,说谁蓄意分裂祖国了,我说中国太大的意思是国家应该根据国情,想法子把政策贯彻下来。结果那位同事把他的话添油加醋跟校长说了,校长说他是个不安定因素,说不定啥时会惹出事来,找个接骨眼把他打发出了镇中心中学。

    来本村中学后,他连国家大事也懒得谈了,整日里少言寡语。本村校长对他的印象竟出奇地好,隔三差五夸赞他几句。夸得他不好意思了,说,校长,我可从来没让领导这么夸过,你可别看走眼啊。校长咧嘴一笑,你以前那些领导才是看走眼了呐,唉,千里马得碰上伯乐才行啊!镇教委举办活动,校长大都派他去,惹得几个老师私下里议论:他是不是跟咱校长有啥亲戚关系啊?
    其实,他根本不愿意去参加那些走形式、摆样子的活动,又怕校长觉得他不识抬举,只好装出受宠若惊的样子去应付。

    阳光不动声色地热烈起来。他一手握紧自行车把,一手动作麻利地打开衬衣上的一粒纽扣,迎面而来的风伸出一根小指头热乎乎地拱到胸前。空气中踢蹬出一股庄稼棵的涩涩的苦味。他若无其事地哼唱出一句歌词,却怎么也想不起这首歌的歌名。
    唉,那时的脑瓜就是好使,特别是在师范那三年,一篇文章,匆匆浏览一遍就能记住个大概,而且一些好的词句,不必用心记便能脱口而出。这几年,除了教本和几本与其相关的复习资料外,他几乎不看什么书了,虽然有时他会有意无意地意识到这样下去的危险性,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危险感正一天天地减退。

    早些年,他曾省吃俭用雄心勃勃地买来不少教育书籍,用了比当年参加中考还刻苦几倍的功夫细心研读,本想在教学上一展身手,而事实很快就拨浪着头不容商量地提醒他,教育根本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他的那套东西根本用不上,一方面是得不到其他老师的配合,另一方面,他所任教的班级,大都不到一年就得更换,过眼烟云一样让他的许多想法派不上用场。一次,他那门学科学生的考试成绩差了点,校长找他谈话,一碰面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训,说别闭门造车了,严师出高徒,水到了泡倒墙,这是老祖宗几千年总结出来的经验,还能错得了,让他收拾起那些花花点子,向人家马某某学习。
    马某某对学生的严厉在全镇是出了名的。马某某的拿手好戏是开班会,将上周有过过失的同学集中到操场,排好队,一拳到底,反复几次,直到学生们一个个哭爹喊娘。跟随过马某某的学生,除一部分受不了管教中途辍学外,其余都服服贴贴绵羊似的温顺。他虽然对马某某的行为看不惯,但事实胜于雄辩,马某某的教学成绩一直是级部最好的。
    从校长室回办公室短短的路上,他的许多观念像一连串五光十足的肥皂泡一样噗噗破灭了。现在,他习惯了罚学生的站。起先,学生回答不上问题,让学生站一小会他就有些过意不去,现在他能硬着心肠让学生站到下课铃响了。

    从推行素质教育至今,随便捡一张教育行业的报纸都能看到这方面的内容。
    他的心里也着实热乎过一阵。回到家,翻箱倒柜找出以前买的一大摞教育理论书籍,浑身涌起一种剑在手、箭上弦的整装待发的豪情。妻子打趣说,原来是找这些破玩意啊,我还以为你在找咱俩那些情书哪。他笑着道,那个还用找啊,早背熟了。妻子来了兴致,你背一段我听。你的还是我的?当然是你的。哪一封?第二封吧。
    他随便背了几句,心思又粘连到那摞书上,便推辞说,晚上到被窝里给你背吧,现在背了也是白浪费情绪。
    他从一摞书里翻出一本,爱不释手地翻看。妻子凑过来伸手扯扯他的衣襟,说,哎,问你点事,你得跟我说实话。啥事?你在第二封情书里说,一看见我就动了心,说实话,以前你对别的女孩子有没有动过心。他被问得不知所措,撇下书,拿眼来抚摸妻子。妻子的两眼水亮亮的,亮得他浑身不自在,他仰脸哈哈一笑,说看你问的,我要是动过心咋能等着找你。
    之后,很长时间他都能清清楚楚地记起他对妻子说这句话时他的脑海里不太明亮地闪现过她。

    他所期待的一显身手的时刻迟迟没有到来,心里重又萌发出的热力也就一天天消散了。学校除在门前贴了一些咬牙切齿非要推行素质教育不可的标语外,其余一如既往。全镇教育工作会议上,外校的人问他们学校的老师,你们学校实施素质教育没有?实施啥啊,换汤不换药就是。旁边的老师一歪嘴,说还换汤不换药呐,根本连汤也没换。
    没想到校长就坐在附近,听了议论,官气十足地旋过身,清了清喉咙,用教训似的口气说,你说的对,就是连汤也没换,换了汤再羼上水味道更差,咱学校这一套办学机制早就很完善了,变它做啥,咱才不搞那些花架子,除非今后招生不再看分数。校长还联系实际举了个例子,说萝卜就是萝卜味,宴席上把它雕成花磨成珍珠也变不成山珍海味。

    对于未来的岁月,他有一种一眼就看到边的感觉。妻子有时揶揄他,看看你,看看你,动不动便是就这么回事了,就这么回事了,活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头,一点朝气也没有。他笑着看妻子,我真的有那么老?妻子微红了脸,可不,我看,你除了说起咱俩以前谈恋爱的事和做起那事来还有点热情外,别的,跟个老头没啥两样,幸亏我这人事业心不强,要是有点事业心的话,说不定咱这婚姻都得出现危机。他故作恐惧地睁大眼睛,哎哟,这么吓人,可不能走那一步,快说说,快说说,我该咋办?妻子噗嗤笑了,去你的吧,好好教你的书,别考倒数第一让人家骂你不称职就行。

    艳光一闪,一只红、黄、绿相间的鸟流光溢彩地装饰在前面的石垛上,周围的景色突然暗淡了。他放慢蹬车速度,侧着身朝鸟凝望。鸟一动不动,即便他从旁边掠过时距鸟最近的那一个瞬间,鸟夺目的光彩也没发生丝毫的慌乱。
    鸟吸引了他,鸟美丽的镇定使他生出捕捉鸟的欲望。他下了自行车,在他转身朝鸟走近的当口,自行车挣扎了几下,笨拙地倒下了。他一边扶自行车,一边有些气急败坏地观察鸟的动向。
    鸟若无其事地张扬着它的美。他满有把握地断定那是一只受伤或者生性行动迟缓的鸟。他捕获鸟的欲望更强烈了,而且这欲望不一会便可实现的推测使他升起一种志得意满的飘然,他似乎触到鸟在他的掌心美丽地依偎着的融融的滑腻。
    然而他错了,就在他猛扑过去,还有意识地蓬松着手指怕将鸟握疼了的瞬间,鸟不知怎么绽开在路下边土坡上的草丛边。他不甘心,往下追,眼睁睁快追上了,猛地一扑,鸟又出现在前面。反复几次,他已气喘吁吁。
    他猜想鸟是有意逗引他,故意耗费他的气力,他的心里陡然腾起一小缕恶意,捡起一块石子,出手的一瞬,心里却默念道,千万别伤着它啊,多少给它一点颜色看就行。石子一落地,鸟立刻觉察出他的不友好,双翅一抖,离弦的箭一样飞速射进无边无际的空中。鸟抖开双翅的一瞬,他又领略到一份转眼即逝的灿烂。
    就在他转身准备往回走的时候,瞥见了下面田地里那棵小桃树。
    那棵被庄稼棵簇拥着的精致的小桃树,笤帚一样轻轻扫尽了他刚才的不快。他当即拿定主意听完课回来一定把小桃树带回去,栽在校园西北角的空地上。

    沟底溪边,一位下田归来的老农高挽起裤脚,把赤裸的双腿尽可能地陷进水里,扔在一旁的锄头明镜般燃着银光。阳光照不到的溪水黑黝黝的,远远看去像牲畜的一截尾巴,不停地颤动着。
    他怀了春意融融的心情哈腰蹲在那棵像被精心修剪过的小桃树旁。脚下的泥土软绵绵的使他有一种下沉的感觉。头顶的云絮悄悄滑远了,头顶的天空豁然开朗起来。他勾起手指,扒了两把赶忙停下来,他怕弄伤了小桃树。扒出来的泥土干巴巴的,丁点湿痕也没有。这样弄回去,保证活不了 ,他不忍心下手了。
    小桃树不声不响地看着他,一副随他的表情。小桃树的温顺唤起他沉甸甸的责任感,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两手麻酥酥地支撑起斜仰着的上身,目光雨丝一样缠缠绵绵地飘洒到面前的小桃树上。他想起那个他和恋人难分难舍的晚上。
    耳鬓厮摩中,他的手无意间触到恋人身上的一个部位,恋人呻吟一声,瘫倒进他的怀里,喃喃道,随你吧。待他领会出恋人的意思,周身顿时热血沸腾。但他最终还是守住了洪水撞击的闸门。新婚的晚上,做了新娘的恋人悄声告诉他,说师范时他们班四对谈恋爱的同学中,就他俩最纯。他问纯在哪里。恋人红了脸,说纯在哪里你还不清楚啊。他就笑,反问恋人,说人家纯不纯,你咋知道。恋人低下头,我就知道,同宿舍的那三个女同学早就跟我说了。他不相信,说人家咋能跟你说这个。恋人来了认真,说不信拉倒,你以为我们女生也跟你们男生一样啊,表面上称兄道弟亲哥们似的,实际上各人有个小算盘,我们女生要起好来,才是真姐妹哪,啥话都存不住。他没了话,冲着恋人傻笑。恋人换了一种表情,说,她们仨还引诱过我哪,说那滋味多么多么好,说得我倒好象没尝到恋爱的真滋味一样。他问,现在你还那样认为啊?恋人摇摇头,早先有点,现在不了。为啥?这不明白着啊,她们仨都没有谈成。说完,恋人向他靠过来,等他搂紧了,恋人用了满是感激的口吻说,谢谢你啊,这都是你的功劳。新婚之夜,他的胸腔里始终填充着一种做过英雄一样的冲天的豪气。

    就在他彻底打消移栽小桃树的念头的同时,猛然发现小桃树一侧捱着庄稼棵的地方,有一道锄过的半途而废的凹痕,忍不住打一个激灵,一股凉风刮过脊背,锄刃若是稍稍往这边一拉,小桃树肯定被截断了。他仿佛看见田地的主人俯身拉着锄头面对小桃树犹豫不决的情形。不行,说不定哪一霎主人改变了主意,小桃树非遭殃不可。
    他跃起身,双膝着地,发疯似地刨挖起来。松散的土屑扑扑落在身边,不一会就埋没了双膝。小桃树的根稍微显露,他便改变方向朝四周拓展,惟恐把小桃树弄疼了。土屑落在庄稼叶子上,发出急促的沙沙声。待小桃树蜷屈的鲜嫩的根须裸女一样羞答答地暴露给他,他的面前陷下一个深深的土坑,他也为他徒手刨挖的速度感到惊讶了。他抬起沾满土屑的手抹一抹额上坠向眼角的汗滴,额和手背之间粗糙地摩擦了一下,他来不及揉去落在眼角的几星土屑,提起小桃树拐出庄稼地朝上面的土坡飞奔。
    一绺绺麻线秧草被他的脚脖子挣断了。摇旗呐喊的狗尾草遭遇强敌一样一哄而散,乱了阵脚。什么时候,他手里的小桃树成了一条脱水的鱼。小时候,几个小伙伴到村头的河边玩耍,偶尔在浅水湾里捉到一条鱼,几个人吵嚷一阵,迅速跑接力一样分散在通向谁家的路上。开头的一个狠吸一口气,将鱼从水里拿出来便没命地飞奔,一个传一个,直到把鱼放进谁家的水缸里。几个人喘着粗气围着水缸欢呼。
    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但他信心百倍。

    哎,你下去做啥来?
    刚听到这句问话,他还有点充耳不闻,但很快就像无意喝下一口水突然咂出里面的甜味一样,他抬起头,怎么会是她!
    你去做啥来?
    到镇上听课啊!
    她双手扶着车把,仰脸冲着他笑。
    他愣住了,听课,中午吃饭时我咋没看见你?
    她甩了甩头,把遮在眼前的一小绺头发捋到脑后。俺没到镇教委去吃,碰上一个同学,约到她家里去了。
    他又问,也没看见你去听课啊?她有些小小的不以为然,说你咋看见,中学和小学又不在一块。
    其实昨天下午校长通知他时就告诉过他,说这次听课,中学和小学都只有一个名额。校长一副委以重任的表情,弄得他不得不刻意制造一点感激。镇教委副主任双手卡腰对来听课的教师训话时,他有意向小学那边晃了几眼,没看见本村小学来人,他还暗暗埋怨过校长小题大作,拿着鸡毛当令箭。

    她的目光凝聚到他手里的小桃树上,脸上渐渐泛起不解的神色。
    你弄这个做啥?
    弄回去栽在办公室西南角的空地上不挺好啊!
    她仰起脸捂着嘴笑,你还真有闲心,也难怪,两口子都挣钱,痒痒不待搔的。他不好意思起来,说好好一棵小桃树,糟蹋了怪可惜的。她敛起笑,就怕你好心做错事啊,这么热的天,等到了学校非蔫了不可。他着急起来,那咋办?她咂咂嘴,把车靠在旁边的石垛上,一手拍打着身上的风尘走下来。
    他的眼睛一直粘在她略翘的稍微显厚的嘴唇上,待她走近了也没有移开。给我吧。她从他手里接过小桃树,咪咪笑着转身往下走。他的目光被她略翘的稍微显厚的嘴唇拉长,挣断。
    风被沟底的溪水唤去了,大片的麻线秧草和狗尾草安安静静看着她走过。她宽大得有点夸张的臀部使她的上身和下肢显得有些短小。
    他在一块田地潮乎乎的堰根里找到她。
    她正倒背了双手倚着凹凸不平的石堰向远处眺望,面前的庄稼棵排着整整齐齐的队伍伸胳膊弯腰忙个不停。他说,哟,你在领着庄稼棵做广播操啊!她笑出声来,拿目光草草点了他一下又向远处眺望,低语说,这些年不见,这么会说俏皮话了。

    庄稼地里清晰地竖起一行脚印。他往一边靠靠,像怕踩着她的脚一样有意躲闪开她的脚印。几只受惊的蚂蚱跌跌撞撞弹跳到一边。走近了,他问,那棵小桃树呢?她朝一边呶呶下颏,打趣说,看你把它当成宝贝了,一棵野桃树,人家吃桃子乱扔桃核长出的,将来长了桃子也是又苦又涩,难吃着哪。他丝毫不为她的话所动,说野桃树咋,栽着玩,又不是为了吃桃子。她拿目光又点了他一下,笑咪咪地看那棵小桃树。
    小桃树舒眉展眼地斜倚在庄稼棵上,下面的根须被湿泥团严严包了起来。她扭过头,说这下放心了吧,保证走到济南也蔫不了。他轻轻一拍脑瓜,自嘲地说,我咋这么笨,咋没想到这一着。她替他开脱,根本不是笨不笨的问题,是你没这方面的经验,小时,俺到坡上挖野菜,看见一棵小苗苗,认定它一定能开出好看的花,就采回家种了,还浇了一大瓢水,不大一霎,小苗苗就蔫了,俺伤心得了不得,连饭也懒得吃,娘训俺说,这能怪得着别人,你不会先用泥包了它的根再拿回来栽,俺记下了,再见到那样的小苗苗,就用了娘的办法,小苗苗活是活了,你猜它长成了啥?长成啥了?一棵苦苦秧,可让俺伤透了心,气得俺把它连根拔下扔到街上让人踩了个稀巴烂!
    他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完转脸去看她。她垂着头,脸上布满了阴云。一道电闪划过脑海,他的心里猛然阴沉下来。

    她和他是三个月的同学。他初中毕业时的最后三个月,她来班上复读,班主任把她和他安排成同桌。他早就认得她,并不仅仅因为她比他高一年级,常常随了几个女生经过他的教室门前,主要是他班的人都知道她和他的堂兄好。
    那时他不知道他俩怎么个好法,只是隐约肯定她和他的堂兄将来是要做夫妻的。毕业后,堂兄考上济南商业学校,她落了榜。其实堂兄家离他家挺远,暑假里,他和几个同学去找堂兄玩,堂兄插了门躲在屋里不出来。他问伯母,伯母叹口气说,你知道你堂兄在班上搞媳妇的事吧?他抿嘴笑着点点头。伯母又叹口气,冲着他也冲着其余的同学说,你堂兄非吵着家里把他俩的事定下来,唉,小孩子家懂得啥,到城里一转悠,谁敢保证他不变了心思,到时又没有卖后悔药的。伯母说倒不是嫌人家考没考上学,主要怕堂兄以后变了卦,事一黄,弄得两家不好了。

    从堂兄家出来,在胡同口,他们看见她埋头蹲在一棵大槐树下,大槐树上好几只知了扯破嗓子喊个不停。一个同学压低声音说,她在这里等汉子哪。他们几个嬉笑着跑开。
    再次去堂兄家是国庆节那天,他猜想堂兄的学校一定会放假,便约了几个同学去找堂兄。堂兄不在家。伯母笑着说,人家啊,跟他对象爬泰山去了,只来了封信,真是长尾巴郎长尾巴郎,找了媳妇忘了娘。对象,他们几个都愣住了。伯母又笑,你堂兄才在班上搞的,听说人家他爹,不对,是人家她爸爸,听说人家他爸爸是个大干部哪。那他家里的媳妇就不要了?不知谁问。伯母摇摇头,你堂兄家里哪有媳妇啊,噢,你们是说村东那闺女吧,嗨,哪咋能算,那阵你堂兄小,不懂事,闹着玩哪。
    堂兄不在家,几个人没了兴致,伯母倒口若悬河地说开了,说堂兄那事幸亏他大伯想出个主意,表面上答应了堂兄,不过真要订婚得等堂兄上一个月的学回来,堂兄磨磨蹭蹭让了步。伯母的声音响亮起来,说你大伯的主意真是不赖,还一个月哪,你堂兄过了两个星期来家,对那事就不吭不响的了。
    他们从堂兄家出来,在村头又碰上她。她正扛着镢去下地,脸黑黑的,一小缕枯黄头发散乱在额前。一个同学说,看,她成小寡妇了。另一个同学反驳道,人家又没真正结婚,咋能成了小寡妇?前面的同学不服气,管结婚不结婚干啥,你看她那脸色,跟学校门前的赵寡妇有啥两样。

    他没想到她会主动跟他搭话。课间,她说,你可得帮帮俺啊,俺本来就掌握得不好,又搁了这么长时间。行啊。他满口应称下来。应称过后,就有些后悔,心想人家学过一年,怎么搁也是学过的,自己有啥资格帮助人家,他怕她觉得他不谦虚。课代表发下测试卷,用了羡慕的口吻说,这回成了你的第一。他接过来一看,九十一分。她不容推辞地跟他要过测试卷,非常专注地看起来,他壮起胆子拿眼看她,目光不由自主粘在她略翘稍微显厚的唇上。
    她的双唇像从中间切开的两瓣红枣,好看得不由人油然生出一种想触摸它一下的冲动。他断定堂兄就是看上了她的嘴唇。
    起初,他跟她说话时非常不自然,总有一种她居高临下的感觉。他从小就佩服堂兄,堂兄从小学一年级就当班长,一直当到小学毕业。到了初中,堂兄怕影响学习,一撒手高低不当了,惹得班主任好不乐意,可堂兄每次考试都是班上第一,班主任实在讨厌不起来,也就不好为难堂兄。大伯曾挺着大拇指对他夸赞堂兄,说,你堂兄真个是凭本事吃饭啊!跟堂兄好过的她,他当然得另眼相看。
    真正使他在她面前挺直腰杆的是她的那句赞语。她从老师没讲过的总复习题里抄下一道题问他,他挖空心思忙活了一阵,竟做出来了。她喜出望外,你真行,比他都强!他问,他是谁?她红了脸扭头不再看他。他觉出她指的一定是堂兄,当即从心底升腾起一股很受用的热流。

    从那节自习课开始,他就预感到他和她之间要发生点什么。渐渐的,预感变成了期盼。然而他所预感和期盼的迟迟没有发生。
    那节自习课,物理老师来公布上次摸底考试成绩,班上没有一人及格。物理老师忧心重重地说,这样下去,咱今年的升学希望肯定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顷刻间,班里笼罩起阴云,不少同学干脆推开书本破罐子破摔了。他坐在座位上发呆。她问他,咋不看书了?他瞥她一眼,没说话。她说,是不是听了老师的话丧气了,一次考试的成绩只能作参考,不能证明什么,更不能决定什么,从前那些升上学的人也并不是每次考试成绩都好。他憋闷的情绪松动起来。他看她,目光又情不自禁地粘连在她的唇上。他的双唇羽化成一双红红的翅膀,轻轻扇动着,在他的脑子里飞,飞得他痴迷起来。
    什么时候,她用肘碰了他一下。他一愣神,那双红红的翅膀停在了她的唇上。她说,别愣着了,咱快看书吧。他顺从地拿起书本,一翻开书,那双红翅膀又在他的眼前飞。从那以后,他觉得他和她非常近了,以至于放学回家经过堂兄家的责任田时,他总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堂兄跟他打架,说他抢了他的媳妇。他理直气壮地说,谁抢你的媳妇了,你不要还不兴人家要?堂兄突然哈哈大笑,说,你急啥,跟你闹着玩哪,你愿意要要就是,我早就又找了一个,比她好多了!那一刻,他发现堂兄的脸特别丑陋。醒来,他浑身汗津津的。再次见到她,就像他的梦被她看见过一样,他感到不自在。
    他和她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一次,她竟和他谈起他的堂兄,说真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啊!说完,脸上像染了墨汁一样暗下来。他想安慰她几句,又不知说什么好,急中生智,学着她的样子,拿肘碰碰她,说,咱快看书吧。她冲他友好地一笑,顺从地打开书本。她冲他笑的时候,他看见她唇上的红翅膀扑扑棱棱向他张开了。
    考完试,他在村卫生室门前见过她一回,没几句话,两个人就谈到考试上。她问他做得咋样,他说题倒觉着不难,不知做对了没有。她说,俺可没多大希望了,俺是有要好的心没要好的命啊!
    有人在胡同口唤她,她高声应着,别了他往那边走。
    他目不转睛地送她,满有把握她会回头看他一眼的,可她硬是没有。他对她和他之间的事一点也拿不准了。他有些失望,又有点不甘心。
    成绩下来的第二天他就听说她红肿着眼跟别人到外地打工去了。

    从外面延伸过来的两串脚印在这边纠缠不清了。她的目光连着斜依在庄稼棵上的小桃树,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咱上去吧,两个自行车都没有上锁,别让人骑走了。他不说话,目光呆滞一般坚定不移地指向她。
    这么多年,她略翘稍微显厚的嘴唇还是那么好看。哟,那双红翅膀扇动起来了,正沿着S形轨迹缓缓向他飞来。
    她向前迈一步,折腰捧起包了泥团的沉甸甸的小桃树率先往外走,但被他伸手拦住了。你要做啥?他用一个嗡声嗡气的勉强能分辨出来的声音回答她:我没忘下那三个月,让我亲一下,只一下!

    考进师范的第二年,一位初中同学给他的来信中提到她,说镇上招考民办教师,她考上了。当即他的心里就被什么东西搅了一下,看来早晚还得跟她碰面啊,他实在想不出再次面对面见到她会是什么情形。幸亏师范毕业后他被分到一所离本村很远的学校,几经辗转也没有正面遇上她,只是开全镇教师会时瞥见她几眼,人那么多,隔得又远,也没觉出多少难堪。
    来本村中学的前一天晚上,他一夜都没睡好。妻子以为他心里不痛快,劝他说,在哪里教还不是一样啊,说起来,回本村更好,还能为你们村的父老乡亲出把力哪。第二天,他硬着头皮去学校报到。让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她竟从小学那边赶过来,见面就说,咱俩还是三个月的同学哪,不知你还记不记得那回事。说完,便拿手掩起嘴笑个没完。他被笑得顾虑全无。一位女老师埋怨她,看你说的,当庄当院的,人家咋能记不得。又一位老师插嘴道,也别说,咱这么大村,要不是专门动心思,有些事猛不丁还真记不起来。

    风捡起小土块从上面堰边扔下来,在突兀的石头上扑地炸开。田里的庄稼棵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着什么。
    她放下手里的小桃树,转身朝里走几步,背靠石堰仰脸闭上眼睛:俺答应你,亲十下,十下,不过,以后可别胡思乱想了。
    他像没听清她的话,只是真真切切感到那双红翅膀扑腾着离他很近很近了。她又说,那天你去办公室,俺就看出你还没死心,谢谢你还惦着俺,可是,你也知道,咱们不行了。
    小学比中学少一节课,下午课外活动,他到操场里随便走走,见小学办公室门还开着,信步走过去。办公室里就她一个人。做啥来?看会书,明年县师范招民师班,俺报了名,考考试试吧。她很热情地跟他说话。说着说着,他就被带到了当年跟她同桌时的情形。她略翘稍微显厚的嘴唇真好看。什么时候,她红着脸招手指着对面的一把椅子让他坐。他像打了个瞌睡,眨眨眼,呀,我怎么向她靠得这么近!

    他感到她的双唇充满了空隙,像浮在水面的浮萍,轻飘飘的,怎么吻也吻不透,怎么吻也吻不到底。这使他意识到与恋人第一次接吻时的明显的不同。那次他有一种坠入无底深渊的惊险。事毕,恋人胆怯地问他,我会不会怀孕啊。他安慰她,不会的,我从书上看到过,反正这样不会怀孕。恋人不放心,说刚才她都迷糊了,像死去一样。
    她睁眼看看他,说九下,最后一下了!
    他突然索然无味地抬起头,在她肩上拍了拍,非常平静地说,咱上去吧。
    她愣住了。
    待他走近地头,迈开腿要走出去时,她提醒他,哎,那棵小桃树你还要不要?
    他停下身,背对着她道,拿着吧。

    爬上山坡,她笑着说,刚才俺还怕你得寸进尺哪,没想到你这么理智。
    他也笑了,说起先,我可真想得寸进尺来,不知怎么就没那劲头了。
    周围的一切笼罩进巨大的阴影里,只有西边远处的山尖还在闪闪发亮。她总结似地说,看来啥都是一时一时啊,就像庄稼人纳鞋底,本来纳着好好的,活络一忙,搁下了,等忙完活络再接着往下纳,嗨,咋看咋不顺眼。他不明白她的话,便闭了嘴不语。
    沟底蓦地蹿起老农敲破锣似的喊唱:婆姨都是人家的好,家花不如野花香,若问这是为的啥,你听听,要的就是心惊肉跳手脚慌!
    他问她老汉唱的啥。她催促说,快走吧,人家在骂咱哪!

    一骑上自行车,心情就两样了。他问她,小学里课讲得咋样?还咋样哪,连个普通话都说不好,应付着听就是,不来又不行。他感慨说,还美其名曰送课下乡,也就是走走形式摆摆样子,年终总结好有话说。
    她猛蹬几下追上他,哎,你知道这回活动是咋组织起来的?
    咋组织起来的?
    县教委教研室的胡主任跟咱镇中心小学靳文明是同学,靳文明给胡主任打电话约他下来玩,胡主任说,下去玩是好事,就是让你破费啊,靳文明说,这个还不好办,组织个活动,咱也跟着到饭店里吃喝一顿,胡主任哈哈一笑就应了,你没看见靳文明跟教研室来的人形影不离啊,真有意思,来听课的人吃大锅饭,来讲课的人开小灶,人家靳文明不听课也不讲课倒跟着领导去下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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