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中毕业后的那个暑假,是我在家乡N
镇的最后一个夏季。那年的气温比往年更高,出奇的热。街上石板路被晒得发亮,柏油路被晒得发软。镇上杂七杂八的巷子口和弄堂口的公用水笼头一天忙到晚,一些白了头发缺了牙齿的老头子老太太每天晚上吃了饭摇着大蒲扇带着木板凳竹椅子出来乘凉唠唠叨叨一直到深夜还不肯归屋。这在每年夏天都成了镇上一道不曾更改的风景。
那个夏季我是住在我的叔叔家,我自己家的房子已经被做生意做亏本的父母一纸契约卖给了别人。我一直在心里很沮丧,这不仅仅是因为我已经无家可归,更重要的是我总在回忆起刚刚结束的考试,那场毕业考试将给我的成绩分数是好是坏不能不令我担忧。我的脑子客观地来说是属于聪明一类型的,但我知道我这聪明的脑子在初中三年并没有用在功课上面,每次考完后心很悬的情况我早已习惯了。不过说句实在话,我对这初中时代最后一次考试却看得很重,在我的内心深处一直抱着离开这个没出息的小镇远走高飞的希望。可是我对这场考试照例是没有一点底,也许我美好的希望会在这个酷暑化作一片虚无。想到这里我的心头涌起了沉重的痛楚和迷惘。
我的叔叔是我初中学校的一个煮饭的工人,我的婶娘在镇上大庙后坪摆摊卖一些玩具,都不是很能挣钱的主,不过日子还是过得比较滋润,他们早些年买了一栋房子,爷爷奶奶也住在这里,并不在乎再住一个人,何况我的父母是给了他足够的钱和粮食的。我叔叔还兼给别人杀猪,镇上常有人来喊他,上午提了两把刀出去,正午回来时手里就多了一条肉一串肠子一个猪头什么的。我跟我叔叔婶娘的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好像就是那么很冷淡又很自然的样子。我开始住到他这儿来时就喊了他们一声,他们应了一声之后就指了指后面的那间房子说你就住那儿吧,我说好,走进去奶奶把房间早已布置好了。平时他们在楼上看电视也没喊我一起看,有时候他们打牌少了人就叫一句鲤鱼(鲤鱼是我的名字,小名)坐拢来玩几盘。我说我没钱他们就说你没钱就不玩钱我们随便玩玩。每天中午婶娘因为要看摊子所以不回来,奶奶便装了饭叫我送去。我送了饭去婶娘接了偶尔问一句草鱼(草鱼是她的儿子,我的堂弟)今天没有跟别人打架。我说好像没有又蹬上单车回去了。
我在这里介绍我和我叔叔婶娘的关系目的在于说明我在这里是很自由的,并没有人管束我。不像我父母一样对待我就像放牛一样手里总是抓着绳子的一头,而另一头就拴在我的鼻子上。牛吃不吃草喝不喝水向东边走还是向西边走都要由放牛人的决定。所以我很讨厌我父母,尽管我心里知道他们其实很爱着我一切都是为了我着想但我还是很讨厌他们。加上父亲对我的教育方法更是叫我不能容忍。他是少知识少能力而又粗暴霸蛮的人,他在外面什么事也做不成什么话也说不出,却在我母亲和我面前显得大男子主义十足。他对我从来不肯施舍一点笑容一句带有温情性的话,更不会像我母亲那样教我加减乘除给我讲阿凡提的故事。但是我倘若犯了什么错误,诸如跟别人打架考试成绩没上八十分饭没煮熟地板不拖的话,他便会阴沉着脸鼓着眼睛突然火山爆发大骂特骂并相应地奖赏一顿拳脚。他虽然也在我肚子痛脑袋痛的时候到处找药送我上医院,可我们的感情总是不能理想化地处理。至于我母亲比父亲在我的心中地位是要高得多。她是一个很有办法很有品德很有人缘的妇女。我的家能发展到这个地步,我认为主要是我母亲的作用,不管是在为人处事还是育人理财上,父亲的能力相对母亲来说是显得很渺小的,她是家里的主梁。也是镇上公认的女能人。正因为她是女能人,相比之下父亲就显得微不足道了,这是父亲不能接受的,他的少知识和大男子主义时刻在骨子里作祟,鼓动着他去做些愚蠢的事情和不明智的选择。自打我记事时起,父亲和母亲大吵小吵不断。一直到我年岁不断的增长,他们的争吵继续如同绵延不断的战火。我早就觉察到了,父母之间的矛盾是因什么引起的。他们理当不应该走在一起成为同床共枕的夫妻。这样的结合使他们从结婚到生下我母亲讨了另外一个没用的女人或者母亲不嫁给我父亲嫁给另外一个有用的男人可能就不会是悲剧了。但是他们却成了夫妻,于是就发生了争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一直让我深为痛苦和惆怅,乃至以后听到他们的争吵我的神经渐渐麻木了。
母亲不能改变父亲,使他变成有用的人,便把一腔心血倾在我的身上,希望我长大后做个有出息的人。于是在我呀呀学语起,就用心教导,严加管教。可是我却很不满意她的固执和自以为是,她总是按照她认为正确的一套方法要求我,这让我的思想和精神深感压抑。而且她还经常偷看我的信件。
于是我经常想,我和父母之间有些话是讲不清的。或许这就是代沟吧。
现在我在叔叔家是非常自由的。父母在离我很远的一座城市里经商,爷爷奶奶虽然每天说几句却早已当作耳边风。我整天无所事事。有时喊草鱼去打鸟。这个镇子的四周都是青青的大山,这几年再没人去山上砍柴或者砍树了,人们越来越富足的生活导致他们的惰性也随着岁月滋长。再上山的人基本上都是扛着杆枪去打鸟的,像我和草鱼就是。我的枪法是比较好的,草鱼差一点,平常我们总能有点收获,有几次还搞到了野鸡。但那天却空手而归,这是一件怪事。明明有一只硕大的乌鸦落在一棵大梧桐树上,待我端起枪它却未卜先知似的起飞了,飞在空中还嘲弄似的呱呱叫了几声。我们无精打采地下了山,在镇东头却发现一家楼房顶上停着一些鸽子。草鱼手发痒,砰地一声,报销了一只。很久也没看见有人出来,草鱼又是砰的一声,报销了第二只。干脆再搞一只凑一碗吧,草鱼说。于是又报销了第三只。我说草鱼你不要这么黑,别人养一只鸽子不容易。草鱼说哥哥你别老是这么仁慈,不打白不打,这么有钱的人家一只鸽子算什么,我们要实行阶级斗争。
鸽子肉刚吃进肚,上午乌鸦叫(我们这里是不吉祥的)的兆头就兑现了。油抹布在中午的时候突然来找我,他带来了一个很不幸的消息:我的分数没有上线。我的脸马上多云转阴,目光黯淡下来,头也耷拉着。油抹布看了我一会儿说,你没事吧?我说,我没事。其实不可能没事。这能没事么?要没事我除非是根木头,是块石头。分数没有上线就是说我远走高飞的希望破灭了。另外我也对不起母亲。我想我还是死了算了,反正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我对油抹布说你帮我去做件事情好吗?油抹布大声说兄弟尽管讲,有什么事我油抹布只要做得到绝不推辞,我俩什么关系?用得着吞吞吐吐吗?我说那好够兄弟帮我去南街上药店买包砒霜来。买砒霜来干什么?毒老鼠吗,我看见你家没有什么老鼠嘛,万一搞不好把草鱼家的大花狗毒死了就划不来了,油抹布说。我说给老鼠吃干什么浪费我的钱财,难道我自己吃不得么?油抹布眼珠子瞪得滚圆,像看怪物一样看了我好大一阵子说,你怕是疯了,砒霜是好吃的么?你找死也要拖我下水呀,咱俩是兄弟说过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的,你死了我还活不活呀,你不要害我。我说那好吧,我不死了,你让我睡一觉。油抹布说你睡吧,你睡吧,我翻翻你的相册。
第二天我又睡了一整天,油抹布也翻了一天相册。
第三天油抹布说,你这么老睡也不是办法,我们还是出去走走吧,我说好吧。于是就出去走走,走出去就听见巷子里那些老头子老太太就议论着什么,我只听见两句。听见老球(我叔叔)他的侄子没考起学校,一个老太太说。我早看出这个鲤鱼是考不起的,他那个样子怎么考得起?另一个老太太说。听了这些话,我一下子青筋暴裂火冒三丈,妈的,我考没考起学校关你们鸟事呀,老不老的东西,小心踢死你。但是我又突然泄气了,默默地走了。油抹布把我带到另一条巷子里的一个小饭店里,点了几样菜,他说你喝酒吗?我说喝。他就提了一瓶“双沟”过来,又买了一包三五牌香烟。他妈的,想开点,兄弟,这世界上不是大学生人多着呢,就不见得他们没饭吃、没钱花,他们活得照样自自在在舒舒服服的呢。来兄弟,干一杯!油抹布端起酒来说。好,干一杯!我说,我不信我鲤鱼考不起学校就只能做叫化子。说得对,来兄弟吃菜,吃完饭我们打桌球去。
这顿饭吃了两个钟头,这顿饭让我第一次知道了酒和烟的滋味。吃完这顿饭后,我想,没考起算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只是我不读书又去干什么呢?不知道。慢慢想吧。
我其实不是不想读书,我一向读书还是很感兴趣的。我的语文成绩和历史成绩一直在班上是最好的。可惜我的英语成绩和物理成绩很差,我受不了英语教师和物理老师那种眼光,一想起那种眼光就不寒而栗。母亲说,其实你用功一些,这两门功课不会老是开红灯的,我看是完全可以及格甚至更好的,你看你的历史为什么每次总能考到九十几分?历史和外语差不多,都是需要记忆的。物理呢,你又不笨,怎么会抓不上去呢?……母亲说的还是对的,我想这关键还是在于兴趣。我对外语教师和物理老师的态度感到很讨厌,上他们的课我没几分钟在听的,不想听。不过,我也的确有过那么二、三次用功后,英语、物理踏上及格线的经历,但这种时候并不多,只是昙花一现,过了不久又开红灯了。可以肯定,这次中考是这两门功课的分数拉了后腿。
我心里有些恨英语老师和物理老师了。不过想想也没意思,他们又不止教我一个学生,其他同学怎么有学得好的呢?恨他们没有什么道理,还是怪自己不用功算了。
过了几天我跟别人打了一架。我不是个坏孩子,这一点我一直确定。我可以以上帝的名义起誓(尽管我不是基督教徒),我的心其实很善良很正义,很少干过损人利己,不光明正大的事。以前油抹布经常喊我去打架,但我顶多只去过两三回,尽管我跟他是结拜过了的兄弟。可这次打架是我故意发起的,而且是恶意寻衅。在这次打架的幕后意图只有我一个人真正清楚。这里有必要提到一个人,她是我初中读书时候的前排座,一个长得清清秀秀文文静静的女孩子,她的学习成绩很好,不过她经常问我关于历史书上的问题。我就是在一次又一次回答她的历史问题中慢慢对她产生了好感,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她了。不过我没告诉她,也没告诉油抹布,这样的事情是不好告诉别人的。我知道我的成绩后也知道了她的成绩,她考起了省重点中学的高中。于是我打消了以前想起过的念头,不过不可能把她忘记,她照样根深蒂固地驻扎在我的脑海中,出现在我的睡梦中。
可是有一天我和油抹布从东街上的万家乐电子游戏室出来的时候。我的视线定格了:她正和班上另一个成绩也非常好的男同学有说有笑地走来,神态极其亲密。这个小娘皮,骚娘皮,原来勾搭了一个。我恨恨地想。不过我明白我心里其实恨的是那个白脸儿的男同学。顿时一个念头涌了上来。兄弟,打一架怎么样?我对油抹布说。又不是吃多了,我们打一架,我们兄弟关系打什么架。油抹布不明白地说。我不是说我们两个打一架,我是说我们两个去找人打一架,就是那个太监(那男同学的外号),太看不惯了。我说。打他?好,这个杂种我早想打他一顿。油抹布愤愤地说。太监,你小杂种给我站住,听到没有,你他妈的狗胆不小,欺负我妹妹。油抹布一边走一边喊。“太监”正好到了面前,他说油抹布你不要乱讲,我怎么会欺负你妹妹呢,我认都不认识你妹妹,何况我们是同学……。上,兄弟,莫听他罗嗦,我说。就势一拳,打在“太监”胸脯上,又踢了一脚,“太监”还手给了我一拳,油抹布一个恶虎扑食,抱住“太监”,三个人打做一团。你妈拉个巴子的太监,欺负油抹布的妹妹你还不承认,还说不认识他妹妹,一条街上的你不认识?打扁你这个臭太监,看你还敢欺负女孩子,我一边打斗一边大声骂。“太监”没两下就被油抹布和我压在身下了,一颗牙齿打出血来了,额头上青一块红一块。我们又继续打了一阵骂了一阵才停止,朝“太监”啐了一口走了,那个女孩子早已吓得不知哪里去了。
我莫名地感到一丝兴奋。
过了些日子,母亲从那座做生意的城市回来。他得知了我的成绩后,气极败坏地大骂了我一顿,我站在她面前像一棵树一样,迎接着这十数年来从没间断过的暴风聚雨。末了,她说,你太不争气了,你怎么就不能稍微理解一下做娘的心呢。我抬起头,发现这时候的母亲是多么地憔悴和苍老,额头上已经出现了皱纹,两鬓的头发白了几根。这就是我的母亲吗?我真的是太没用了,我想。我又抬头看了看她无神的目光和哀伤寂寞的表情。我突然明白了她为什么会比我那些同学的母亲都要苍老。我默默无言,到了外面,外面的月亮很圆很亮,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连忙擦去。
母亲说,你究竟还想不想读书?我怯颤颤地说,想。第二天我起床的时候没有看见母亲。我问婶娘,婶娘说,你娘帮你搞读书的事去了。
过了几天母亲回来对我说,你读书的事搞成了。我默默无言,我不知道她为这事用了多少钱,但我可以肯定不是个小数目,至少她以后的皱纹又要深一点白头发又会多几根。她突然又厉声说,你今后不好好读书一天到晚只知道玩看我不剥了你的皮。我说,我一定好好读,一定好好读。第二天母亲又去那座城市做生意了。
就在母亲为我搞好读书的事之后的第六天,油抹布突然来找我。他一进我的那个房间就一个懒驴打滚躺在我的床上。他表情呆板,双眼死死盯着我贴在墙上的一张条幅:背水一战。过了好半天,他才把眼光转向我。兄弟,我要跟你告别了,也许是永别,他说。我吃了一惊,我说你不要发癫要得不,你又不是被抓去当壮丁,告什么别?油抹布眼睛紧闭,两颗泪珠滚了出来。我突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一付熊样。他说出了缘因,兄弟我也不瞒你,是真的,说不定今后我们两个就见不着面了。你知道我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脾气你也清楚,早几天他给我定了亲,是半边街间木匠的女,讲定后天办酒,把这事定了。兄弟你知道间木匠的女是个什么货色,又是凶又胖,脸上一脸麻子,是母夜叉投的胎,要讨了她做老婆同辈子就完了。我不知道我父亲是吃错了什么药,竟吃了秤砣铁了心,硬要我答应这门亲事。我不可能会肯,但是我又搞我父亲不赢,我想好了,没办法,只好离开这块天。你是我最好的兄弟,我走了不对你说一声对不起你,这把银锁是我娘死的时候给我的,我现在送给你,作个留念。说完就从脖子上取下那把银锁塞给我,坐起来,叹了一口气,又流下泪来。我说,你要想清楚,他说,我早就想清楚了,你不要劝我了,说什么也没用,你不要告诉别人,否则我今夜走不脱。我一时也没有主意,只知道和他一起哭,又想起什么,掏出一把钱给他说,兄弟,对不住,我没用,不知怎么办才好,这里是七十四块五角钱,你带在身上做点零用。油抹布接了钱,又哭了一阵走了。
后来果然听说油抹布失踪了。他的父亲问了我几次,我都没有说。他父亲就急了,油抹布油抹布崽呀崽的到处喊,接着又在报纸上电视台登了寻人启事。油抹布后来回是回来了,不过那已经不是在这个夏季发生的事了。据说他回来后父亲再也没有提起结亲这件事了,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折腾,他父亲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父亲了。油抹布出走后,我几乎成了孤独者。每天坐在家里看小说,金庸古龙的大作几乎被我全部拜读了。偶尔有兴趣,便喊草鱼去打鸟去钓鱼。有时候也去镇福利院跟那些老头子们下几盘象棋,或者打扫院子,倒垃圾拖煤发扬一下雷锋精神。
有一天奶奶叫我帮她去街上买两斤白糖,从叔叔家住的这条巷子里走出去是西街。西街上有两家南货店,一家是孙瘸子开的,一家就是我喜欢的那个女同学家开的。我决定去那个女同学家买。正好是她在看柜台。我说,给我称两糖吧,可不许扣秤呀。她笑嘻嘻地说,看你讲什么话,几年同学我会扣你的秤,我也不知道扣秤。说着笨拙拙去舀糖。这时我看见她家的那条大黑狗带着几条小狗崽走来走去。我厚着脸皮说,你家要这么多狗干什么?给一条给我吧。她想了半天说,好吧。于是走过去牵着那条大黑狗,我看来看去,抱走了一条黄色的小狗崽。走在路上我想,这个小娘皮还是可以的,等她长大了我就讨她做老婆。但是又想起她学习成绩比我好得多,将来是读大学的料,神色又黯然下来。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打发了一个又一个日子后,我开始恍恍惚惚地悟出了一些道理,这些道理竟影响我以后所有的生活道路。我记得有一次坐在房间里回忆往事时泪眼迷蒙,然后我发觉自己的泪光开始变得出奇的闪亮。我回过头来照了照镜子我发现镜中的这个男孩竟然可爱起来。而更可爱的,是他眼里流露的属于男子汉的坚强和成熟。
当那个夏季慢慢结束的时候,我的心情也慢慢平静下来。我就带着这样平静的心情,离开了家乡N镇,背着行李,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开往另一座城市的汽车,开始了在另一个校园的读书生涯。
之后的几个夏季,就再也没有回N镇过了,一直忙碌在外。
哦,那个夏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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