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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时难别亦难

  钟
 

    大堂的酒巴,有人来,也有人去,只有一个人始终不离她的座位,她在茫无目的地等一个人,等一个也许永不会再出现的人,她的丈夫陪他一起到珠海来找她的初恋情人,也是她的网络情人,这样的丈夫上哪儿去找,她略带甜蜜地想着。爱与爱就是这样,总是这样被错开,她的丈夫爱她,她爱那永无结果的爱。她与初恋情人失散了十年后在网上重逢,又爆发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可以把人的身心烧灼的爱,可是初恋情人的同事在网上宣布“他遇车祸身亡”,即不见了踪影,她坐了飞机到珠海来找他。他的丈夫忍受不了她焦灼的心情,迷惘的眼神,提前返回了上海,她在这儿等他,她丈夫在上海等她,丈夫只给她七天七夜的时间,第八天她还不回上海,他们的婚姻就算完了,今天已是第七天了。她天天给她的情人打手机,总是那甜美的声音在说:“对不起,您拨的移动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她在她们常去的论坛发布了她在珠海的信息,并留下了她住的宾馆名称,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还有一点点的残余的爱心,他就该来找她,那怕是见一面。她本来是来核实他是死是活的消息的,她本来打算如果他还活着,她在见到他后就掉头而去,如果他死了,她就去参加他的追悼会,但是她没有想到,他所在的公司已关门大吉,人去楼空,她什么消息也打听不到,只能白天黑夜地在这儿苦等。白天在房间里睡觉等,夜晚在这儿喝酒等,悬空未决的七天七夜已经只剩下了一小时。

    大堂的酒巴已空无一人,只有她,除了偶尔地上一次卫生间,始终不离座位,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她不爱洋酒美酒,她只爱喝啤酒,清爽沁人,略带苦味的啤酒,她原来不喜欢喝酒,她与初恋情人在大学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家小餐馆里,当时他们喝了许多啤酒,她就此爱上了啤酒。已经有四五瓶各种牌子的空酒瓶呈S形放在桌上,在闪闪动动的蜡烛的照耀下发出明明灭灭的光,酒瓶是玻璃做的,她的网名就是玻璃心,网名下的签名档是:我的心是玻璃做的,透明、纯净,有质感;我的心是玻璃做的,易碎、易毁,不宜藏;我的心是玻璃做的,你来了,就映到里面;你走了,不留下丝毫痕迹。上网的时候她不打算让任何人走进她的生命,她一直都做得很好,但她后来相遇的不是陌生人,不是一般网友,而是她的初恋情人。他的网名是钻石心,他走了,不留下丝毫痕迹。将你心,换我心,玻璃心再也分不清心是玻璃做的,还是钻石做的。但她知道,他就在这个城市,他没有死,一定没有死,他不想见她,也许永远都不想见她了,她伤害了他作为男人的尊严和骄傲。

    大堂外是霓虹闪烁的城市夜景,上海,或是珠海,这儿,或是那儿,都是一样,繁华的夜色里唯独没有月亮的清辉,这个世界已被物质全面包围,哪里有真爱,哪里有纯情。只有她,从繁忙的人生里抽出真空的七天七夜,悠闲而又绝望,奢侈而又浪漫地在这儿等那没有希望的爱。

    她想起身,去酒巴边上的网吧上一会儿网,去看看由他帮她做的她的个人主页,去看看他的个人主页,去看看他做的娱乐酷站,去看看他们在网上留下的足迹,中文互联网到处是他们琴瑟相谐的影子,在任何搜索引擎内输入“玻璃心”的网名,同时就会跳出“钻石心”的网名,他说他是钻石心,象一个广告所说的:钻石留心中,一颗恒久远。想归想,她还是没有挪动起身的意思,她的屁股上象是长了吸铁石一样,被吸附在凉凉的皮沙发上。去看了又能怎样,再也唤不回沉甸甸的往事和网事。

    酒巴的服务员从起初几天的好奇,到后来几天的鄙视,到现在的熟视无睹,只要有生意,管那么多做什么,她有时听见了飘过来的窃窃私语,“咦,真奇怪,这儿有个女人,而不是个男人喝得醉意盎然,”,“一个女人,在这样的场所喝得烂醉,究竟是在等待什么呢?”,“哦,这是一个伤心失意的女人,除了酒精再也恢复不了体力。”她什么都不想听,她只是一味地沉醉在淡淡的酒精中,沉醉在渺茫的期待中。啤酒是喝不醉的,她的神智总还是清醒。她很想一醉方休,但她不喜欢苦涩的烈性酒,再说,她一个人,在他乡异地,喝醉了,谁扶她回房间呢?

    钢琴师象一个木头人似地在弹钢琴,琴声不带丝毫感情,那是他养家糊口的职业,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喜欢他们的职业呢?钢琴师机械地弹奏着钢琴,看也不朝她看一眼,她很想对他大吼一声,你别亵渎音乐了,钢琴不是这样演奏的,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她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在网上,他们是琴瑟相谐的一对,在网下,他们也曾是琴瑟相谐的一对,在大学里,在舞会上,在文艺晚会上,他主奏小提琴,她为他伴奏吉它,妙到好处的配合与演奏倾倒了无数音乐迷,他们最拿手的一支曲子是舒伯特的小夜曲,那首风靡了全世界,却只为贫穷的舒伯特换来了几颗土豆的古典小品。真正的艺术家在这个世界上算什么,没有人看得起艺术家,只有艺术家自己为艺术奉献整个生命,有谁愿意选择文学,音乐,绘画这类艺术职业,但总也有人被命运选中来为艺术献身。

    钢琴师也走了,轮到电动钢琴自己演奏,钢琴机器的琴键毫无感觉地一上一下地跳,那不是音乐,那是音符,音乐给人的耳朵带来审美愉悦,音符刺激人的耳膜,这世界的声音不是太少而是太多,在如此优雅的场所,也还是吵闹,喧哗与骚动与纷乱的世界,让人片刻得不到安宁。如果对服务员说,把钢琴关了呢?她将怎样面对这个寂静无声,寂寞冷清,一无所有的世界?至少现在还有音符,让她与这个世界保持着微弱的联系。

    夜,已经很深了,她的脑子象被枪毙了一样的空白,举着酒杯的手越来越有气无力,她朝隔开几个座位的男服务员招了招手,服务员走到她的面前欲言又止,她低柔着声气说:“再来一瓶喜力”,高高瘦瘦的服务员给她送来了啤酒时还是忍不住说:“你喝得太多了!”她固执地摇了摇头,她不需要谁来指导应该做什么,应该不做什么。

    宾馆的自动门打开了,有个男人朝大堂走来。她抬眼望去,在醉眼朦胧之中,她仿佛见到是他的初恋情人向她走来,一样的高矮,一样的胖瘦,她的心兴奋地颤抖了一下,她离座向他走去,只走了两三步就停止不前,在情急之中,在昏暗的灯光之中,她认错人了。男人惊讶而又疲惫地看了她一眼,向大堂服务台走去,他的手里只拿着一个公事包,是习惯于经常出差的那种人,男人一望可知,是很有气派也很有魄力的总经理老板之类的人物,也一望可知,他来自于上海,那一种海派的气质是别的城市模仿不来的。

    她突然之间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找那个陌生的男人聊一聊,随便聊什么都可以,已经七天七夜没有说话了,她迫切需要一个听众,一个陌生的听众,说完了就分手,再也不需见面。“先生,您好,您也是上海人吧!”,“先生,您好,我们能一起喝一杯么?”她在心里默默念着,话已到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一个淑女,主动跟陌生男人打招呼成何体统,况且,还有两个服务员在一边看着她呢。服务员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在了她的身上,她退回了座位。

    男人在离开大堂服务台的时候,下意识地回头朝她望了一眼,旋即消失在转弯处的自动电梯后面。

    黑夜带着一丝腐烂的气息将她沉沉包裹,她停止了喝酒,闭上眼睛倚靠在沙发上想睡一小会儿,但是睡不着。

    已经深夜十二点了,初恋情人不会来了,她的手伸进口袋捏了捏昨天买好的机票,明天下午一点起飞。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最后一次深情地呼吸一下他曾呼吸过的空气。她用了纯洁的宝贵的七天,在此无言等候,如果还是等不来他,她就要把玻璃里的钻石剔吸出来,她再也不会到珠海来,她再也不会回头,她要把他完完全全地遗忘,彻彻底底地抛弃,回到上海,回到丈夫的怀抱,死心塌地地跟丈夫过完下半生。

    她晕晕乎乎地拿起玻璃杯,一气喝干了剩余的半杯酒,她起身离座,惊异地发现,刚才那个陌生男人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大堂酒巴,两手空空,没有了公事包。她有时太敏感于外界发生的事,有时又过于沉醉自我的世界,竟没有注意那个男人的到来,男人向她走来,向她点了点头,优雅地伸出手做了个手势,邀请她再坐回座位,并问:“我可以在这儿坐一会儿吗?”她咕哝了一句:“这个位子不属于我,随便谁都可以坐,”他说;“你说什么,”,没等她回答,他又说:“我想听你说说你的故事,”她吃了一惊,有意无意含混不清地说:“这个世界没有故事,这个世界有的只是破碎。”他说:“今天晚上我没有别的事,我是特意来听你说故事的。”她故意平静地说:“是吗?你是专程来珠海听我讲故事的吗?”
    “当然不是,这一刻却是,”他说:“明天我也没有事,还可以继续听你说故事”,
    她象一朵花一样地笑了:“明天我已经不在这儿了,”
    他说:“明天你去哪儿?”
    她答:“回上海,”
    他:“巧了,我也是从上海过来的,”
    她:“看得出来,上海人到哪儿都看得出来”
    他:“所以,你刚才差点认错了人,你差点儿把我当作一个你曾经认识的人,我从上海过来,但我不是上海人,”
    她:“你的感觉真是太好,”
    他:“你的神情过于明显,”
    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可以请教你的芳名么?”他问。
    “我叫玻璃心,玻璃的玻,玻璃的璃,玻璃心的心,”
    男人说:“那我就叫铁石心,铁石的铁,铁石的石,铁石心的心,”
    她第三次吃了一惊,初恋情人的名字叫石磊。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男人,或者叫铁石心,让服务员收了空啤酒瓶子,叫了两杯绿茶,是叫她醒酒的意思。
    她突兀地说:“你说,我该不该离婚?”
    他不经意地说:“你有没有孩子?”
    “有一个男孩,”
    “几岁了?”
    “四岁,”
    他:“有了孩子,就不能轻言离婚了,要离,也得在孩子成年以后。孩子没有选择自己非要到这个世界上来,是你,为了自己的欢乐生下了他,那就要给他一个欢乐的没有阴影的童年。人可以不对别人甚至包括父母负责,但却不能不对自己也包括自己的行为负责。所以,你要对自己的孩子负责。而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父母离婚无异于他精神世界的崩溃。在孩子的头脑里,父母就是他的铜墙铁壁,父母离异了,就意味着城池的崩塌,这对于一个稚嫩幼小的心灵,是一种残酷的凌迟。我非常看不起在孩子幼小的时候就离婚的父母,何止看不起,甚至是痛恨!这样的人跟种马种驴有什么区别?我并不反对放纵,但你只能放纵你自己,你无权放纵一个无辜的其他的生命。孩子啊,孩子!当你一次次流产的时候,你可以一次次放纵;当你终于决定要开始孕育一个生命的时候,你的野心就应该彻底死掉了。”
    她:“我只说了一句,你却说了一百句;我只是说说而已,我哪里会真的离婚。”
    他:“好,我不说,我听你说,”
    她:“每个人都该独自承受自己的选择,我为了生下儿子,选择了我并不满意的丈夫,我现在就该承受他的无能与乏味。您选择了远行和追求,就同时选择了漂泊与不安。我不是没有勇气离婚,而是没有力量离婚。”
    他:“如果你等的那个人来了,你就会离婚是吗?”
    她:“他不会来了,他永远都不会来了,我在这儿等,是因为我等过了,我就不会后悔了,我在这儿等,是为了将来的遗忘。”
    他:“他为什么不来?您怎么伤害他了?”
    她:“我倾述的欲望远远超过您倾听的愿望,但我不知从何说起,又不知怎样告诉您。”
    他:“随便你怎样说,也随便我怎样听。”
    她:“那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言说的事,就算您跟我熟悉得成为了我的丈夫,我也是不能原原本本地把那件事告诉您。”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他一直对她说你,她一直对他说您。
    他:“可是,你现在这种样子,深夜一个人在酒巴里喝酒的样子,就象是在向全世界宣告,你在为情欲而苦恼。”
    她:“我不喜欢情欲,我只是喜欢某种情境,某种情调,两人世界的缠绵和温情。”
    他:“爱情给你带来创伤,爱情又在疗治你的社会不适应症。”
    她:“您来,是为了听我讲故事?还是剖析我的精神世界?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他:“别含糊其辞了,这个别的什么,就是爱情,我想问你,你相信爱情么?”
    她:“我不相信爱情,我坐在这里干什么。爱情离我是那么遥远,爱情就在我心中,只要他一来到我身边,爱情就离我而去,爱情就是不可得,得到就是失去,爱情不可说,一说就是错。十年前,如果我得到了他,我的爱情就会枯萎死亡,十年后我们在网上重逢了,十年后的夜晚,他想来了断这一份爱,我在最后的关头,残忍地推开了他。”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的爱情,简直是疲惫欲死,她靠在沙发上,沉迷于往事的回忆中。他在咀嚼回味她所说的话,这不是一般人能够理解的,他真的不太明白她的世界,他终日奔波于世俗物质中,为了贷款周旋于杯觥酒筹中,为了生意奔波全国各地,为了消费周游世界各国。他虽然比她大几岁,他这一辈子也没听谁说过这么多的爱情,就好象他是北极,而她是南极,他茫然不解地望着她,不知怎样开口问她关于爱情的事情,但他毕竟是一个男人,他首先打破了沉默。

    他说:“跟你在一起的感觉真好,没有物质没有商品没有功利没有交换没有世俗没有欺诈,只有纯情。”
    她说:“您对于我只是好奇而已,我们是属于不同世界的人。您很快就会厌倦我,而我,也走不进您的世界。”

    他情不自禁地来拉她的手,只掠过了指尖,她本能地抽回了手,不是害怕被服务员见到,她是不想让这只陌生的手亵渎她的丈夫,亵渎他的情人,她答应过丈夫,在婚姻的状态下绝不碰别的男人一下,她后来失言是因为那个男人是他的初恋情人,是先于她的丈夫认识她的人,尽管如此,在最后的关键时刻,她仍是推开了她的情人,又何尝不是为了并不完美的婚姻。

    她有点歉疚地解释:“这个夜晚是多么奢侈,我本应在家里跟丈夫待在一起,或者在网上跟初恋情人待在一起,我却处于完全的真空状态,跟您待在一起,我有点失重的感觉,”
    他:“这如梦如幻的场景令我终身难忘,回上海后,你能每三个月跟我见一次面吗?我需要这样心与心的交流,灵魂与灵魂的触摸。尽管我还不十分了解你,我会试图理解你的。”
    她:“您是在邀请我做您的情人么?而且您很忙,只能每隔三个月抽出一个晚上的时间来。”
    他:“我厌倦了红尘世界,我只是想找一份宁静的心灵港湾。”
    她:“您又何必来找我,象您这样的人,钱多势重,身边的女人一大把一大把地任您挑任您拣。”
    他:“她们需要的是我的钱,你需要的是听众。”
    她;“我不能再伤害我丈夫的情感,他是世界上唯一真正爱我而又无所求的人。”
    他:“但是,你的丈夫没有时间听你说故事,他也不适合做听众。”
    她:“您只是拿我来做您现实世界世俗世界的调剂品,以便您更好地在这个世界拚杀搏斗。”
    他:“心灵慰籍是双方的,如果你不需要我在这儿倾听,我现在就可以离去。”
    她:“以后再说吧,也许回到上海我就会溶入世俗生活,慢慢地淡忘我的爱恋。”

    他们已无话可说,他问她房间号码要送她回房间,她不愿意,她说她没有醉,可以独自一人很好地走回房间,他说他送她到电梯门口,她也不愿意,他报了一串手机号码给她,她默默记在了心里,她让他坐着一动也不要动,目送她走到电梯口,在转弯处就要消失她的身影时,她回头感激地望了他一眼,感谢他在这个寂寞的夜晚,他能陪伴她成为她的听众。

    第八天,她回到了上海,第二十八天,她重新找了一份工作,她被一家高科技的公司录用了,干她的老本行,电脑管理,这是一家新兴公司,百废待兴,她负责把公司所有的业务搬上电脑,进销存直至会计电算化。

    这是她毕业八年以来工作过的第八个公司了,平均一年一个公司。她本不喜欢跳槽,她的主观愿望是在一个公司永远地做下去,但是往往干了半年多她就觉得干不下去了,无论怎样也干不下去了。她人在公司,心在别处,她的同事们常常猜测她的心在哪里呢?大概她自己也不知道,再拖拖捱捱半年,不是公司炒她鱿鱼,就是她炒公司鱿鱼。

    繁忙的工作淡化了她对初恋情人的思念,她知道这一会她的初恋真正地离她而去了,他再也不会回头,她每天习惯性地去过去他们常常去的论坛,亦凡的以文会友论坛的服务器在国外,由于8888用的人越来越多,她怎么也上不去,她还去清韵的绝品网文,他在那儿曾经讥讽版主,嘲笑网友,被封了ID与IP,他不甘心,换了一个网名继续在那儿疯,版主拿他没有办法,懒得继续封杀,也懒得删他的贴子,她还去西陆的文学芳草,他们曾在那儿旁若无人地谈情说爱。她见不到他的网名“钻石心”,也懒得读别人的贴子,草草地下了网,每天上网从原先的数个小时减到了十分钟。另一方面,在单位里搞系统初始化工作,非常累人,晚上也没有闲情逸致在论坛上谈文论学。她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从家里到公司,从公司到家里。

    第四十八天,她也断了网。她已经忘了在有网络之前,每天晚上她做什么,她已经习惯了网络,但现在网络已毫无可留恋之处。

    她从珠海回到上海,回到家里的时候,她丈夫没有问她这七天七夜是怎样度过的,她也没有跟他提起任何有关这空洞而又真实的七天等待的事,他们心照不宣,小心翼翼地回避着这一块情感暗礁。她发现一些东西不见了,一把雅马哈古典吉它不见了;一个石头盆景不见了;甚至她放在梳妆台上的一对天然石耳环也不见了;电脑里她与石磊往来的书信不见了,石磊演奏的小提琴曲和吉它曲也不见了,所有能引起她回忆,能让她产生丰富联想的东西都不见了,她假装不知道,没有提起这一番的苦心经营。但有一件东西,她的丈夫没有毁掉,这是当年她录下的她的初恋情人演奏的曲子的磁带,其中还有他说的他与小提琴一见倾心的一段话,还有他们共同演奏的舒伯特的小夜曲,他主奏小提琴,她为他伴奏吉它,磁带的磁粉有些脱落,有些乐句断裂了,彝族舞曲在当年演奏的时候就重复了一个小节,她的丈夫没有毁掉磁带不是不忍心,而是他根本没有找到,磁带被她锁在梳妆台的抽屉里,抽屉的钥匙只有她一个人有。她把那盘磁带刻录成了两张光盘,一张锁在了抽屉里,另一张放在天天随身携带的手提包里。

    她现在的领导说她不象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更象一个墓气沉沉的老太婆。有什么东西在她心中腐烂死亡。她从事的是电脑管理之职,不仅要管理电脑,管理数据,还要管理操作电脑的人,因为她随便,对什么都不在乎,被她管着的人反而管起她来,人们说这件事应该这样做,她说:对,没错,人们说这件事应该那样做,她说:对,未尝不可。他们操作电脑时不动脑筋,事无巨细,都要来问她。对于人们的漫不经心和对于软件的执着痴迷,在她身上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女性象她这样痴迷于电脑者,实在少见,她逃避着人群,也逃避着内心深处的隐痛。

    在家里,她故意显得对丈夫和儿子很热情,主动做家务,给丈夫买早点,买衣服,买礼物,把挣的所有的工资交给丈夫,她的丈夫见到她在努力地把某种东西从心中彻底地抹去,见到她的心在变成巨大的空洞,也见到她变得粗心大意和健忘。命运给了她一颗酸葡萄,她在用意念努力地吃出苹果的甜味来。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三个人知道她的初恋故事与网恋故事,一个是她的永不回头的情人,她不知道他现在是生是死,一个是她的丈夫,洞晓一切又只字不提,另一个是在珠海宾馆的大堂酒巴里与她邂逅的陌生男人,她有他的电话号码,而他忙碌于红尘杂务之中。

    她在公司里工作,在家里生活,她的肉身在那儿活动,她给人的感觉却是不在那儿,她在哪儿呢?她虽没有离乡背景的生活体验,但她天天都生活在异乡,永永远远地生活在别处。由于心不在焉,初始化工作中错了一个数据,这是后来才发现的,其他操作员在她奠定的数据大厦的地基上开始搭建数据大楼,造了两个月后,有一段数据衔接不下去,找她解决问题,她发现了这一错误,如果推翻重来的话,操作员们两个月的工作就是白辛苦了,只能突破程序,绕道从数据库里直接修改数据了,这不仅需要娴熟的业务知识,财务知识,还要精通数据库之间的勾稽平衡,还要解开操作员中的一个财务的密码,她是系统管理员,不是超级用户,不拥有一切权限。为了保住她的饭碗,她用了两天两夜的时间解决了这一疑难,让数据恢复了如初的正确,平衡和四通八达。在情急之中,她忘了做重要的一件事,把破了的那个密码还原回去,这样只要是联在局域网上的用户都可以用这个财务的名字进入系统。鬼使神差,总经理会用财务的名字试着打开软件,财务被大骂了一通:你是公司最重要的操作人员之一,你为什么不设密码?财务很委屈:我是设了密码的啊,怎么会丢了呢?她被叫到总经理室问话,她本想说是程序出错,最终还是招认了一切,她被总经理训了整整三个小时:这哪象是一个学过法律的人做出来的事(她搞电脑是半路出家)?这又哪象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成熟的女性做出来的事?你怎样向我保证这一套系统的数据安全?如果是别人还情有可原,你是电脑操作规章制度的制订人,你自己破坏自己制订的制度,你向我作何解释?你怎么自说自话到如此程度?你要非法进入系统,应该先向我报告一声,至少也得跟财务打个招呼啊!她说她是为了工作,再说她没有动机去把数据改错,她是为了更好地完成工作,她说如果她得不到信任,她没法继续工作,以前单位她进入数据库也是如入无人之境,程序是为一般操作员而设的,她保证以后再也不犯类似错误,她因失职被扣罚了500元工资。

    三个月很快就在忙忙碌碌中过去了,凉爽的秋天过去了,寒冷的冬天来临了,熟悉了公司的业务和电脑软件,网管的工作其实并不累人。三个月的时间,可以让人改掉一个习惯,也可以培养另一个习惯,上网谈不上是好习惯或是坏习惯,这要看你在网上做什么。在网络出现之前日子是这般的过,现在不上网养成了习惯,不上也就不上了,她有点淡忘了当初患网络痴癖症的种种情状。

    她新养成的习惯是,每周周末,不是周六周日,而是星期五晚上,她下班回到家,都要带独生子去一个饭店吃饭,只带儿子一个人,不带丈夫。她说她偶尔需要一个人静一静,但一个人又过于冷清,所以要带着孩子,她的丈夫没有阻挠,说出去散散心也好,有利于健康,她知道她每次带儿子回家后,丈夫都会详细盘问孩子她在饭店的情况。

    她去十年前她与初恋情人初次见面的饭店,也是十年后她们重逢去的饭店,十年后的饭店在原有的基础上扩建了,毕竟十年了,沧海桑田,总有一些变化,再过十年,或许这个饭店就没有了。十年前她们在大厅里吃饭,十年后她们在一个叫荷花厅的包间里吃饭。好奇的儿子在包房里东窜西窜东摸西摸的,有时乘她苦思冥想的时候,溜到走廊里去玩,包房里的服务员已经认识她了,因为她每次都叫同样的六个家常菜,她对服务员解释说她偏爱某些菜肴。她先把儿子喂饱了,再独自一人细嚼慢咽,那些菜式实在是太普通了,她自己也烧得出来,她总想通过每一次咀嚼发现新的味道。她和儿子两人吃不完这些菜,她一边吃一边回忆她们在大学里认识的经过,回忆她们在网上认识的经过。进了这个房间,回忆就如潮水一样淹没了她,出了这个房间她就成了一个外表正常内心残缺的人。她从不点歌听,她只听她的初恋情人与她一起弹奏的曲子,或是他的初恋情人独奏的曲子。

    第四个月月底周末的时候,她在去饭店前,到手提包里找那张光盘,光盘不见了,她知道丈夫是为了她好,她从抽屉里取出那张备用的光盘,等她回家时,她要再去刻一张光盘,并且要把手头的这张光盘锁起来。她带着儿子走到包房的门口时,被服务员拦住了,说这间包房被人订走了。她责问服务员为什么明明知道她每周末都要来此,还要把房间留给别人?服务员说她不知道,这得问大堂值班经理,她明明见到包房里没有人,服务员说那人还没有来,她又问那人是谁,服务员说是这个饭店的老板,要在此接待一位贵宾。她是一个倔犟固执的人,她说她先待一会儿,等这个饭店的老板来了,她就让他,到大堂里吃饭。她没有点菜,让服务员泡一杯三泡台茶,BOY拿着细长脖子的茶壶将细细的水流注入她面前的茶杯。她把光盘交给服务员,让服务员拿到DJ房去放,把一叠识字卡片扔给了儿子。

    当小提琴动人的音乐响起时,她的心被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纯粹曼妙如痴如醉的世界,希望是无尽的等待,绝望是无限的美好,儿子见到妈妈出神入世的表情,小小的心里充满了恐惧,他本能地来摇动妈妈的手,她弯下腰抱着儿子轻柔地吻了一下他的光嫩的脸颊。

    “好一幅美丽的亲子图!”一个不和谐的声音闯进了这一和谐的区域,她久已麻木的心温柔地悸动了一下,她慢慢地,慢慢地回过头来,是他,铁石心。她目瞪口呆,老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怎么不可以在这里?我说过要来做你的听众的,我一向说话算话,说一不二的。”
    她喃喃道:“你,我,这间包房已被人预订了,我们换一间房吧!”
    他笑意盎然:“你知道被谁预订了吗?”
    她明白过来:“是你?”
    “是的,就是我,”
    她犹豫不决地说:“为什么不跟服务员关照一下呢?如果我离开这儿,去别家饭店呢?”
    他调侃道:“你终于着急我了?你每个周末都来的,这个周末离去,下一个周末还是要来的。”
    “说真的,我没有想到,来,宝贝,”她拉过儿子揽在怀里:“叫阿叔,”儿子不喜欢陌生人,从她臂弯里挣脱,跑到包房外去玩了。

    “说真的,我也没有想到,”他说:“你就让我一直站着说话吗?”
    “这是你的地盘,你爱坐哪站哪我都没意见。”
    象在珠海的大堂酒巴一样,他没等她邀请,就坐在了她对面的了仿红木椅子上,他说:“他们对我说,有个神经质的女人,抱歉,我是转述原话,每个周末都带着一个孩子在同一间包房,点同样的菜,听自带的光盘的同样的音乐,我让他们描述你的年龄,身材,和神情,我就猜到了是你。虽然想跟你见面,每到周末都抽不出空来。除了这个饭店,我还经管着一个家具厂,一个家具商场,房地产生意等等。”
    她不胜伤感:“距上次见面,已经有四五个月了。”
    “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回上海后,忙着找工作,忙着适应新环境,忙家务,就忘在了脑后。”其实她早就忘了当时用心记下的电话号码。
    “再怎么忙,周末总有空出来的吧!否则怎会有闲情逸致在这儿玩情调呢?”
    “你,”她气愤得只说得出这一个字,不知不觉间,她已经不再说您了。
    “我怎么了?说错了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如此挂怀。我每年亏损几百万,我的家具厂马上要关门了,也不象你这样愁思百结,真不知道你的丈夫是怎么开导你的。”
    他的豪爽痛快,给她忧郁的心灵带来些许的暖意,她说:“你,见的世面多,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我不想走出我的阴影,所以不需要别人的开解,也包括你在内。”
    “我们只说话,不吃饭吗?”他优雅地向服务员打了一个响指,报出了一连串的菜名,对她说:“今天我请客,别吃那一成不变的菜了,这世界上的菜有好多好多的。”
    “你总是这么乐观向上吗?”
    他嘲笑道:“我?乐观向上?我已经四面楚歌了,我生意做得早,早些年是赚了不少,这两年经济形势不好,我只求公司不关门,混到春暖花开的那一天,就算是胜利了。”

    菜上来的时候,她把儿子叫了进来,喂他吃东西,他神情专注地看她神情专注地喂孩子吃菜,孩子不知道两个大人为什么停止了说话,左看看,右看看,觉得没意思,溜出了包房。他的手机响起了“铃儿响丁当”的音乐,他看了看来电显示,关闭了手机。
    她说:“为什么不接?你夫人么?”
    “看你想哪儿去了,我今天要抛弃一切生意,与你一醉方休,”
    “你醉了,可以睡在这儿,我醉了,怎么办?我儿子怎么办?”
    “妈妈,我也要喝啤酒,”儿子不知什么时候窜了进来,在一边叫嚷。
    她打了孩子一下手:“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他说:“你醉了,我开车送你回家。”
    儿子见插不上话,窜出了房间。

    还没等她说话,有人在敲包房的门,刚才菜上齐的时候,铁石心叫包房服务员出去,她们都以为是服务员。她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着职业套裙的女郎,女郎表情怪怪地笑嘻嘻地望着她:“潘总在不在?”她起初不明白女郎在说什么,等她反应过来,潘总就是铁石心时,潘总早拉着女郎到走廊里说话去了。没过几分钟,他回到包房里,忧心忡忡地对玻璃心说:“抱歉,本来今天要好好地跟你聊一聊的,我有点要紧事要处理。”
    她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比跟我聊天还要紧?刚才那位是你的秘书?”
    他无可柰何又故作轻松地说:“我的饭店出纳贪污了一笔钱已不知去向,我得去查一查,看是否还有连档,我再也经不起外忧内患了,还好,不算很多。”
    “那你去忙吧!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
    潘总扔了一张名片给她就急匆匆地走了。
    她把走廊里的儿子叫回包房,又喂他吃点东西才离开饭店。

  丈夫不是不好,却还是有很多地方不好。她有点嫌弃他,有点觉得他配不上自己。可惜,这些年来,除了他之外,竟然没有一个好一点的男人出现。她唯有暂时委屈一下自己。
    这个男人对她还是挺不错的。他个性善良,对她千依百顺。她是曾经深深地爱过他的。他虽然有缺点,但是她并不介意。所以,她当时嫁给了他。

  然而,这些年来,她进步了很多。基本上每换一个单位,薪水就增加一点儿。她比以前更会打扮,由于上网,她的眼界也广阔了很多。她对人生的要求,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她的梦想和以前也有一点分别了,她变得有野心,可惜,她身边的男人却没有多大的进步。

  她想要的人,不再是他。
    以前,是她爱他多一点。现在,是他爱她多一点。
    她想要的东西,他不能给她。
    他变成了她的负累,每一次想到这个男人将是和她终老的人,她就觉得很不甘心。她应该得到更好的。

    又一个周末来临的时候,玻璃心的心情好转起来,平素不修边幅的她化了淡妆,一边找合身的衣服一边想着关于丈夫的事情,她觉得还是穿淡绿色的套裙比较得体,她要让春的气息赶走外在的和内心的冬的气息。关了卧室的门,她在镜子前照了老半天,她想让丈夫代她去接儿子,独自一人去吃饭,她估计铁石心没有什么大事的话,会到包房里来找她,她不想与他电话预约饭局,她想顺其自然,骨子里她害怕遭受拒绝。

    丈夫推开了卧室的门,见到她正要把羊绒大衣往身上披,还没等她开口请求他去接儿子,丈夫冷冷地说:“儿子没接回来,你打扮得这么漂亮去哪儿?”她心中有鬼,神色也不自然了,轻声说:“你不是不知道,我每星期都要……”

    丈夫没等她说完粗暴地打断了她:“不行,这个星期我们俩一起去接儿子,然后去吃饭,去哪里随便你。”
    她嚅嗫着说:“不是说好的吗?每星期我都想有一天可以独自一人静一静。”
    丈夫的神色柔和了一些:“你知道么?你从来都不问我,你每次去饭店吃饭,我一个人在家吃方便面或是蛋炒饭。再说了,定好的事,也不是不可更改。”
    “你可以出去吃的啊!”
    “我可没有这样的好胃口,一个人点菜吃。”
    “那我今天就在家陪你吃方便面,总不见得让儿子也吃方便面吧,他一星期只回来一次,要么你带儿子出去吃饭,我一个人在家吃好了。”
    “一个人,一个人,说来说去,你就是讨厌跟我在一起,我们还算不算是夫妻?”
    她黯然无语,不知回答什么。

    他走过来,摇动着她的双肩:“你说话呀,你倒是说话呀,你连话都懒得跟我说了吗?”一直以来,她就是能少说话就少说话。她任凭他摇动双肩,无动于衷。
    她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你跟儿子出去吃饭好了,我一个人在家随便吃什么都无所谓,”说完,她从提包里取钱,讨好地想递给丈夫,被他恶狠狠地推开了。钱撒了一地,谁也没有去捡。
    她不知所措地站着,想了一想,脱掉了披着的大衣。
    丈夫对她吼叫了一声:“你去接儿子,随便你们去哪儿吃饭,我从此不管你了。”叫完了,摔了一下卧室的门,又摔了一下铁门总门,出门了。

    她重又披上大衣,打的去幼儿园接儿子,她原来都是从单位里下班直接去幼儿园接儿子的,这天想回家让丈夫去接,现在落空了耽误了时间,最后一个接到了儿子,老师不太高兴又不能说她什么。她怕丈夫担心,俩人在外面随便吃了点盒饭就回家了。原本以为丈夫会在家等着,没想到他还没回家,她反而如释重负,她不知怎样面对他的追究的眼光。

    她让儿子在厅里的电脑上玩游戏,找出了铁石心的名片给他打电话,她怕他在饭店里等他,其实她早就想联络他,在她回上海找工作时她就想跟他联系,但出于女性的羞怯,她找不到理由去主动联系,并且她始终是一个独立自主的女性,她不想凭借任何关系,只想靠自己的能力找到一份力所能及,薪水不论高低的工作。铁石心相貌平平,却也过得去,他饱经人世的成熟老练,他的豪爽,他的魄力,他的男性气概都深深地吸引了她。尤其是他对她的精神需要,她象一个瞎子一样,只看得见别的男人对她的需要,从来看不见丈夫对她的需要。

    她打了铁石心的手机,一个甜美的女声说:“您拨的用户正在通话,请稍后再拨”,打了将近二十分钟,还是这句话,她又打了他的饭店的办公室,总机说他不在,她硬要总机转到总经理办公室,铃响了半天没人接,她再打到他的总公司办公室,总机小姐转到秘书,女秘书让她报上名字来,她不知道应该报自己的真姓名还是网名玻璃心,只说找潘总有事,有什么事呢,又说不上来,她不知怎样说服秘书转进电话,就挂了,她回过头来打他的手机,这一会他又关机了。她无聊地看了一会儿电视,丈夫还是没有回家,她打丈夫的手机,丈夫也是关机,她再打铁石心的手机,这一次倒是响铃了,她一听就知道是他的声音没错,她的耳朵是经过音乐的训练的,只要听到过谁的声音,在电话里都可以辩认出来。铁石心听到她的声音,快乐得不得了,不等她发话,就问她吃饭吃得开心不开心,菜式换了没有,听没听小提琴曲,说不用结帐了,他已经关照过值班经理和服务员,不收她的钱。她说她不能够出门,被丈夫管制住了。铁石心笑起来了,现在都什么世道了,你丈夫还把你当古董藏在家里,这样的丈夫真不错,他以后也要学一学,把妻子锁在家里边。她说她没有闲情逸致开玩笑,问他现在在哪里,为什么哪儿都找不到他,她只是想跟他打个招呼,也许以后一直都不能来他的饭店吃饭了,她不想违背丈夫的意愿,不想做让丈夫不高兴的事,她欠他委实太多了。他说这样其实挺好,因为他星期五也没空,基本上每个星期五晚上都要陪客户去浙江某处打高尔夫球,星期六才能回来,说他现在正陪着客户,不能跟她多说,待会儿等他回房间时再给她打电话,她倜怅地挂了电话。她从抽屉里取出那张光盘,沉浸在古典吉它曲《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中,往昔的欢乐和他的音乐给她冰冷的生活带来些许的暖意,给予她继续生活的勇气。

    她找了本电脑书WIN NT的操作系统,边听音乐边学习,儿子独自一人在厅里的电脑上打拼音,也许是受了她的影响,在幼儿园里,儿子也喜欢清静,不喜欢跟小朋友一起玩,这并不多见。

    晚上11点多,铁石心打来了电话,说非常想念她,想跟她好好地聊一聊,说上次好不容易抽出时间来又没有聊成很遗憾,问她现在心情好点了没有,说他表面看上去很风光,其实心底里象她一样充满了绝望,对,他快要沉到水底了,她问他为什么绝望,他说一言难尽,如果她有时间出来做一下他的听众,也听听他的故事,他将感激不尽,他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在珠海的大堂他曾经做过她的听众,现在轮到她回报了。她问他那天晚上她是否表现得很痛苦,他说没有,她只是显得很空茫,对,就是空茫这个词汇,为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就是什么等待之类的不必要的事,茫然若失,他不是小说家,形容不出那一种的苦况。她说她什么时候出来呢,白天要上班,晚上她是从不出门的,丈夫已经对她不信任了,不让她单独去饭店吃饭就是明证,周末她要看管儿子,教他数数识字,前段时间由于工作繁忙,她常常加班,要么她调休一天,白天出来?他刚要与她约时间,她听见卧室外的总门铁门响了起来,她简短地说了一句:我丈夫回来了,BYEBYE,立即挂断了电话,电话那头没有听清她说的是什么,以为是断线,又打了过来,铃只响了一声,她就迅速接了起来,丈夫已经进了卧室,她对着听筒说:你打错了,就挂断了电话,铁石心如果再打进来就是白痴了,她想,他果然不是白痴。丈夫问她是谁,她说人家打错了电话,问他去哪儿了,他说,不用你管。

    丈夫问她是否又去那个饭店吃饭了,她说没有,不信你可以去问儿子,儿子早已在自己的小房间睡着了,她知道他明天会去问,她没有去过所以她不担心。他知道她说不来谎,不快的心情有了些许的安慰。尽管两人表面很不开心,丈夫还是渴望着她的身体,人们在心情好的时候会有欲求,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更需要发泄。她没有做出任何的反抗,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拒绝,她小心翼翼地掩饰着她的冷淡,在他的高潮中假装得到了高潮。

    有一种隔阂是与生俱来的,在公司里,她从不参加任何一派,跟谁都关系很好,跟谁都保持一定的距离,因为不加入任何派别,她的力量显得微弱,孤立,无助,另一方面也可以说,她的力量很强大,强大到不需要依赖任何派系,对这样一个自我自恋的人,所有人都对她产生一种好奇的神秘的心理,同时不把她放在眼里,她不想为此改变自己的个性,就算牺牲工作也不想改变,在不知不觉中,她又陷入了岌岌可危之中,她意识到了危险的来临,虽然害怕也是无法,那种与生俱来的隔阂来自于她的贫穷敏感的童年。

    在家里,夫妻间的关系处于冷战之中,她不喜欢吵架,他受不了她的沉默,常常无缘无故发火,说她菜炒得太咸或太淡,饭烧得太硬或太软,说她在做爱时象行尸走肉,与其与她做爱还不如去强奸尸体。她唯唯诺诺,一个劲地让着他,过去是他让着她,现在倒过来了,是她让着他。他们之间有一道无法弥补的鸿沟,就是她的初恋情人,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十年后的那个夜晚,在珠海的七天七夜,是她心底的秘密,是她心中的钻石,是永远不愿痊愈的创伤。

    三个月在僵持与冷淡中过去了,春天到了,她的心依旧是冰封的心,她依旧没有离开她早就没有兴趣的丈夫,因为没有更好的人出现,她是被动的,虽然不满意生活,也不想主动去改变,她能把生活改变到哪里去呢?生活的本来面目就是平平淡淡毫无趣味的,她只是从一种困境里逃脱至另一个困境,工作是最好的例子,跳了一次槽,永远会跳槽,离开了糟糠之夫,只会从一个男人那里漂泊到另一个男人。

    又一个周末来临了,她害怕过周末,不知如何面对丈夫,周末她不想买菜烧菜,丈夫一大早就去买菜,等她接了儿子回家时,满桌子喷香的菜等着她们两个。她没有胃口吃,假装喜欢的样子,说什么菜都好吃,咸淡正好,色泽也搭配得好,总之是色香味俱佳。其实她什么都不想吃,她只想在周末的时候听一会儿小提琴曲和吉它曲,那样才吃得下饭和菜。对于她的客套和虚伪,丈夫又生出了一股无名之火,想了一想,压下火气,出门找朋友聊天去了。她就是用这样的冷战,使得丈夫也害怕周末的到来,但是,丈夫始终没有妥协,不让她晚上单独出门,这是他的底线。第四个周末来临的时候,丈夫出差去了,临出门时关照她他会打电话回家问候她的,她得守在家里等着他,她非常明白他的意思。

    玻璃心打电话给铁石心,约他出来吃晚饭,不去他的饭店,太惹人注目了,去别的任何一家饭店,这方面应该他最熟,她懒得动脑筋去哪家饭店,最好他开车来接她与儿子,如果不行,她自己打的也行。他遗憾地告诉她,他正在云南昆明和香格里拉玩,为了一笔他担保的贷款,被担保人卷款而逃殃及信用社,为了延长还款时间,他不得不陪着信用社的主任和副主任,一直要到下星期六才能回上海。她说她一个人在家独守空房,他答应他在回宾馆住宿时打电话给她,他一个人住一间标准房,现在不行,他还在外面,不太方便,说完就挂断了手机。她让儿子在电脑上学拼音打字,或者玩拚板或者溜冰,任他挑选。她守在房间里的电话机旁,先是丈夫打来了电话,核实她在家以后,两人就无话可说,想了一想,又问了儿子情况,仍无话可说,相互挂了电话。

    电话那头,铁石心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痛苦就来到了她的心间,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她明知道,她永远都走不进他的世界,那是用金钱荣华富贵筑起来的世界,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世界。她知道她是外表正常精神有缺陷的女人,对于不可能的爱有绝对的渴望和依恋,好久没有见到他,她又开始对他称呼您:“对于我来说,您是一个不可知的世界,值得冒险一试的世界,就象我的初恋与网恋一样的不可知。我现在的生活状态看起来是与一个丈夫共同生活,事实上比我一个人生活更孤独,我的生活状态就是:雁在天边,落落徘徊。尽管我口口声声地要求独立,其实我一直都幻想被一个男人养起来,不必工作,为这个男人做家务,我害怕工作中的人际关系,异乎寻常地害怕,我情愿放弃我的自尊与骄傲,为一个男人做女佣。”也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温柔时分,她才说得出这样的话,到了白天,她就重新变得自尊和骄傲,她情愿不要爱情也不会屈服于男性的征服。

    听了她的内心独白,铁石心不得不说:“辞去你的工作,我把你养起来,我给你买一间小屋,每个月给你抚养费。”他明知道他家大业大,自身已经难保了,他明知道他在说谎,还是忍不住要骗她,事实上,他正在酝酿一项周密详到的计划,全部计划里没有她一丝一毫的位置。他最后还是提醒她说:“这一刻,既不是上一刻,也不是下一刻,我多想搂着你,轻吻你圣洁的脸,尤其是在白天领略了香格里拉的深邃和宁静以后。我不是文人,我形容不出那一种特别的美。我觉得你,就是香格里拉。”

    “请您告诉我,我有什么值得您爱的,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可爱之处,我是一个冷漠自私的人。”
    “你的可爱之处就是,在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对爱情失望之时,逃脱之后,还有一个人象飞蛾扑火一样奋不顾身地向爱情扑去。”
    “那么你相不相信爱情?”
    “在遇见你之前不信,在遇见你之后我信。”他知道他在欺骗一颗非常单纯的孩童之心,他是商人,他不管将来他在哪里,他现在极端需要她,就象她在珠海的大堂酒巴需要他一样。

    “我是个一心想要背叛丈夫的人,精神的背离算不算背离?尽管我不爱我的丈夫,我也绝不离开他,表面看起来是为了孩子,事实上我是害怕不可知的未来才不想离开他;害怕在风雨飘摇中连一片遮蔽的叶子都没有。”
    “你深深地缅怀过去,并不是因为你的初恋情人彻底地离你而去,那只是一种借口而已,你不想回到现实中来,你不想长大成人,你不想进入成人世界,如此而已。”
    “也许您说的都很对,但为什么会这样呢?”
    “因为你归根结底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你的丈夫与你相反,是一个极端负责任的人。”
    两人文不对题地聊了整整一个晚上,对于聊什么他们并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聊本身,即寂寞之夜里的聊天的声音。

    总经理,潘盛,正如他的名字一样,总是那么盛气凌人,不可一世。他曾说,在家具这一行当,我可算是退休了。那种厚颜无耻,得意洋洋的神情与他管理之下生产出来的家具恰成鲜明的对照。“他的”家具正如其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豪华的外表经不起时间的推敲,甚至于刚生产出来的产品就有许多质量问题。如此的美女,只宜远看,不宜近瞧,品牌为意大利家具,一套售2万元多,与真正的意大利家具相比相差十几万多,这也正是其产品销量不减的原因之一。这一套家具迎合了上海人的虚荣心理,花两万元钱可得十几万的效果,买了家具的人就可对外吹嘘:这是我花了多少多少钱买来的真正的意大利款式的家具。万没想到,接下来等着他的是无穷无尽的售后服务。零零碎碎的不谈,潘盛的家具有三大质量问题:色差.变形.爆裂。同一套家具颜色有深浅,这是家具生产出来时就有的毛病,调配油漆的工人凭的是经验而不是称量工艺,生产同一套家具要配好几次油漆,由于厂里管理的混乱,有时这一套与那一套又搞错了,家具出厂时也无检验,就算是肉眼看到了色差,也因为要应付顾客的送货而不负责任,不顾后果地把家具装车送到客户家算数,只是为了混过眼前罢了,至于客户是否接受,反正由总公司的售后服务部顶着。岂不知,现在的消费者与过去的消费者不同,不挑肥拣瘦已经是很客气了,还弄一套伪劣产品来蒙混过关,几乎是没有一个客户会忍气吞声地接受下来。变形,是指大橱门的变形,聚脂家具都是用中密度板为材质,而中密度板是难以在上面镂刻雕花的,于是中密度板覆一层刨花板,橱门既厚且重,由于不同木料材质内应张力不同,随着时间的推移,大橱门渐渐弯曲变形,这一问题一般在产品出厂后三个月至半年的时间会反映出来,变形最厉害的时候,硕鼠可在其间自由自在地穿梭往来。爆裂,即油漆爆裂,也是随时间的推移而逐渐产生,一般在半年至一年的时间里,在雕花的床高片,在低柜的边缘接缝处,在梳妆台的镜框上,在大橱的边门上,处处可见细小的裂纹,象老太婆脸上的皱纹一样露出中密度板丑陋的面目。集三大质量问题于一身的家具几乎没有,一个质量问题都没有的也绝无仅有,一百套家具中大概有一套没有很大的质量问题,买去这套家具的客户摸奖中了头彩还不自知,就是这样一套仅有的家具也许会有诸如玻璃镜子有划痕,铰链脱落,挂衣棍折断等小问题.小毛病。

    这样有着严重质量问题的家具是有辱市百一店这样全国首屈一指的大百货公司的名声的,市百一店仍没把潘盛的家具驱除境外,原因何在呢?一是因为前述的销量名列一店家具部前茅,为市百一店贡献了很多的扣率,每一套售出的家具一店要提取20%的扣率,客户对家具不满意吵到一店,责任在厂方的,一店包退包换,退回的家具款全额由厂方出,商店吃进的“分”是不会再吐出来的。其二,是由于潘盛与一店总经理有很深的私人关系,家具部经理虽有此念,也只能在心里念一念,能奈之何呢?其三,也可说是商家的惺惺惜惺惺,等待着潘盛的家具有悔过自新,面貌一新的一天。由于这三条原因的存在,潘盛的家具仍是潘盛的家具,依然在市百一店独一无二地占着两个摆放位置,购买上当者依然是络绎不绝。曾有一个消费者说:我对你们的家具是一见钟情,回家后日思夜想,恨不得长相守莫分离,家具送来后是越看越触气,越想越伤心,恨不能一脚踢出门,眼不见心不烦。正应了这样一句话:顾客是上帝,公司是犹大。

    幸亏公司有了一个俗称“淘浆糊”的人:售后服务部经理,既是经理又是主管,又是业务员,是一潘老板的好助手,能混则混,能拖则拖,拖不过挨不过的再派两个工人上门维修,大不了最后一关:退家具。这是业务经理和潘老板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业务经理曾说:客户只要不退家具,叫我吃他们屙下的屎我都愿意。其实,淘浆糊在售后服务中只占了一半的地位,现在的消费者也不是这么容易蒙混过关的,他们有买一个称心,买一个放心的包退包换的市百一店作主,有为民排忧解纷的消费者协会为武器。业务经理常自嘲是一个与魔鬼打交道的人,整天的就是吵吵闹闹,死缠烂打。100个客户中一定会碰到一个不讲理的,再碰到一个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再碰到一个更年期的女或男,就够他消受了。与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要使他们在买了如此的家具后再有一个满意的笑容是难乎其难的。市百一店的家具部售后服务经理曾在电话里对潘秘书说:你们的业务经理服务态度热情 、主动、周到,解决问题的效率如同老牛拖破车。业务经理听了潘秘书的转述后,两手一摊苦笑道:我有什么办法呢?是啊,没有一个好厂长与他配合,叫这个身无法宝,唯有一颗大舌头在天马行空的擦屁股经理有什么办法呢?擦屁股经理对外是业务经理,对内则是擦屁股业务员。对于客户,称业务员会被视为说话不能算话的小八拉子,称总经理会被要求过高的赔偿,经仔细推敲核算,售后服务部经理是最恰到好处的身份。有了这样一个能说会道的售后服务部经理作后盾,厂里更可以肆无忌惮地大量炮制劣质家具,有一些明摆着会被顾客拒绝的家具也大模大样地被送至目的地,然后是总公司的电话铃声不断,不断的铃声证明了售后服务的繁忙。在顾客吵到市百一店,总经理潘盛不去追究厂里的责任,却好象又得了一个嘲笑业务经理无能的故事。业务经理则列出售后服务的黑名单,其中有小修.有大修.有换一部分.有退一部分,有全套退的,全套退的占总数的2%,以此来证明自己的功绩与挽回公司的损失有多大。

    接顾客打来的电话是要有忍耐心与同情心的,要将心比心,如果你是客户买了如此家具心里是会如何的挖塞,想通了就得忍受兜头的一顿臭骂,或是说着说着就哭起来的声腔。

    总经理潘盛的能力仅止于此了,在家具这一行当他可算是退休了,他只能遥想当年,他的同样粗制的家具面对的是同样要求不高的眼睛和渴求的消费者,那时的家具厂太少了,那时的家具太少了,每一套都是编着号卖掉的,如果你要退回,厂家根本不愁卖掉。时过境迁,现在不是家具挑顾客了,而是顾客挑家具了。

  说到底,潘盛,包括任何一个业主在内,都不愿意生产有严重缺陷的产品,依他本人的管理能力,招贤纳才的能力,依照厂里的机械设备,工人的技术素质,只能生产最多是中档的产品,却不自量力 ,奋不顾身地要跻身世界第一流的产品行列之中。直到现在为止,也没有人出来阻止潘盛生产这一套家具,也没有一个顾客有此决心,毅力和精力使这一套华而不实的家具见诸报端 、电台或电视台等公众媒体。倒是潘盛自己不胜其烦,犹豫不决是否要终止销量不菲的所谓意大利款式的家具。

    他一直舍不得关闭这家家具厂,是因为他是靠家具厂起家的,关了家具厂,意味着他的生意开始走下坡路,但是不关,只是拖累他往一个无底洞里扔更多的钱,作为商人,是来不得情绪的,长痛不如短痛,他下定决心,还是要关了这家家具厂。

    他没有生意伙伴在珠海,他的一个酒肉朋友曾经在他起步做生意的时候,在资金方面帮过他一个不大不小的忙,现在朋友面临危境,托他的公司担保贷款三百万元,这不是一个大数目,也不是一个小数目,他明知道朋友的服装厂已入不敷出朝不保夕。他是一个讲义气的人,俗称“上路的人”,他不愿背忘恩负义的恶名,禁不住朋友的再三哀求,最终还是为朋友的贷款作出担保,一个担保图章敲下去就是三百万元,贷款下来不到一星期,被人们称作“阿诈里”的朋友就卷款而逃,留下的机器设备被法院作价为一百万元,另两百万元就得由他来偿还了,这倒算了,害得他以后贷款也失了信誉。他从另一个朋友处打听到这个酒肉朋友逃到珠海躲了起来,他追踪而至,没有找到他的阿诈里朋友,却遇见了玻璃心,即本文开头的一幕。信用社主任因此被降职为付主任,为了赔罪他不得不带他们去昆明玩。

    近来不知为什么,一向雷厉风行敢作敢为的他变得优柔寡断起来,也许是跟妻子去了美国有关,妻子忍受不了他由于生意受挫产生的火爆脾气,带着儿子去了美国,在旧金山附近的大学里任教,她为了适应那儿的工作和生活环境,忙得连打电话和写信的时间都没有,他想不出这世界上还有谁会比他还忙,分明是不想跟他联系,现在的通讯是多么方便,打一个电话或者发一封伊妹儿只要几分钟的时间。他几次打电话过去,要么她不在学校或是家里,要么她应付两句就挂了电话,他想写一封深情的伊妹儿给她,可是坐在电脑前,脑子里或是一片空白,或是乱哄哄的,最终什么也写不出来。在海外的人常常会因为寂寞寻找感情的寄托,他对此本无所谓,只是不喜欢不明不白,有什么事直接了当地告诉他就是了,他几次问她这方面的事,她都让他不要瞎想,说没有的事,她只是忙而已,她正在竭尽全力地适应美国生活,让他有空也去美国散一下心。人情冷暖,夫妻之间也就是这么回事,时间一长,他也懒得去问寒问暖。

    在繁华过后酒阑人散的时候,他常常想起在珠海某宾馆的大堂酒巴里邂逅的少妇,宾馆的名字早已遗忘,她的名字玻璃心是再也忘不了了,她是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物,有时好像很普通很平常,有时又虚无缥缈,甚至像个幽灵。她虽然只比他小三岁,看上去要比他小十多岁,那纯净的脸容纯净的身材就象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似的,一点都看不出已经生过一个孩子,她活在她自己营造的世界。她对于爱情的执着,绝决和激情也是非人间的,是那么虚幻美丽不现实不可靠而又容易破碎。他多么想拥有这一份不现实的爱情,只是想搂她在怀里,亲一下抱一下,不敢再有进一步的非份之想,那样脆弱的一个人是禁受不了现实的狂风暴雨的。他知道这一不切实际的爱情是没有任何结果的,他也不需要结果,在这样一段艰难的日子里有人陪伴,甚至不是陪伴,只是在电话里听见她柔柔的声音,有一份温馨的寄托就已足够。

    在炎热的夏天来临的时候,他想腾出一点精力发出他对玻璃心的攻势,他不相信任何女性能阻挡得了他的魅力,就算他没有人格魅力,在这个世俗的功利社会,也没有谁阻挡得了金钱的魅力,正如是想的时候,他收到了玻璃心的伊妹儿:

铁石心:您好!
    好久没有跟您联系,不知您过得好不好,还是那么忙吗?忙得没有空跟我出来见面?我不是忙,我是被管住了,当然我也可以不被管住,那就要付出牺牲家庭的代价,我实在想不出有谁值得我冒险。我不想改变舒适的现状,害怕不安稳与危险的未来。我想请教您,生活值得去改变吗?又如何去改变?又能改变什么?在我的一生中,我最错过的是我的初恋情人,现在我最想见的是他。给您写信,是因为您是除了我丈夫以外唯一知道我初恋的人,感谢您在那样的夜晚陪着我共度难关,感谢您在遥远的云南用电话陪伴我聊天。工作依然是无可奈何,爱情依然是毫无着落。您愿意在电子邮件里成为我心灵的忏悔师么?
                       玻璃心2001-7-10

    潘盛不是第一个收到她伊妹儿的人,第一个收到的是他的秘书,秘书笑嘻嘻地让他读信,他把秘书赶出了办公室,回信道:

玻璃心:
    生活值得去改变吗?在我的一生中我最错过的人是谁?说来很悲哀,我回顾来路,发现这两个问题对我来说根本无法回答。我只想告诉你,别把现实与虚幻、生活与超俗混在一起,有时候心灵的世界与现实的世界不能融合,但我们却无能为力。你想有一个自由自在的、诗情画意一点的工作,一份温馨的善解人意的真爱,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自由与爱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你既想拥有舒适安宁的家庭生活,又想拥有浪漫的非人间之爱,试想,谁来做出牺牲呢?快乐与痛苦是对等的,要得到多少快乐就要付出多少痛苦的代价。我并不象我的外表那样强有力,我们有着共同的脆弱和敏感,有着共同的爱与被爱的渴望,只是我以我的无奈人生告诉自己,也想告诉你,必须在现实与虚幻之间找出合理的平衡,我的现实属于别人,我要对我公司的几百名员工负责,我的灵魂属于我自己,我在现实随波逐流,我在心灵深处寻找自己与真爱。以后来信请用另外一个信箱TSX@ONLINE.SH.CN给我发信,你现在发送的信箱是我的商务电子信箱,第一收信人不是我
                     铁石心2001-7-11

铁石心:
    你的现实属于别人,你的灵魂属于自己,你这么确信?我的现实属于别人,我的灵魂属于谁?我不知道,但我现在的灵魂确确实实属于你,我需要你的心灵呵护,我需要你的真诚沟通,但我无法让爱找到方向,或许这世界本没有真爱,或许我早已沉沦得无法自拔,我未曾得到一片瘦弱的叶子,想沧桑来路,漫漫归程,如何效前人去轰轰烈烈。
                    玻璃心2001-7-12

玻璃心:
    你有一个爱你的丈夫,一个你爱的儿子,你生活得比中国至少8亿人富裕,为什么不甩一甩你的秀发,向全世界宣布,你很幸福,而非得以小女人的纤细情感去自我悲泣?……心,这有意义吗?
                    铁石心2001-7-13

铁石心:
    工作环境仍是觉得压抑,我已经很老老实实了,领导总是逮住机会就说我自由散漫,丈夫老是找机会跟我吵架,我并不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人,也不是一个破罐子破摔的人,我知道我的内心与常人不一样,在表面上我竭力维持与常人一样,没有人看得起我,也没有人看得惯我,我现在除了想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外,什么也不奢望,我不知道漫漫长路何时才是尽头。
                    玻璃心2001-7-14

玻璃心:
    你知道吗,我现在的生活已是昏天黑地一塌糊涂,但唯一还保持了一点规律的是:我天天晚上都要上一下网,因为我知道你会给我来信的。我现在的生活真是忙乱而又味同嚼蜡,唯一能够让我心感安慰的,就是每天都能读到你给我写的信。每天,每天,对我最重要的事,就是打开信箱细读你的信。从相识到相知,我们以我们的方式,相互渴求,相互抚慰。与你细语,是我此刻最温馨的宁静,我是在世俗之外寻求到了一叶方舟,她也许承受不了风雨的飘摇,但我宁愿在风雨之中轻拥着你,细数你纤细的敏感的灵魂。
                   铁石心2001-7-15

    在整个夏天的持续高温中,在家里与酒店里凉爽的空调中,两人在电脑上进行着绝望的两极对话。

    炎热的盛夏过去了,凉爽的秋天又来到了人间,玻璃心最后一次收到铁石心的伊妹儿是这样的。

玻璃心:
    看了你写给我的信,也了解了你和你曾经的初恋情人之间的轰轰烈烈的爱情,我不是没有爱的细胞,只是我……最近几天我异乎寻常地忙,百忙之中抽空想了一想,可能是我对自己陷入了惶惶的迷茫之中,我根本就无法确认我需要什么。和你在一起,珠海的大堂,我饭店的包房,虽然时间短暂,我却完完全全地脱离了世俗生活,这对于我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和奢求,我很快乐,但我知道我现在不需要不负责任的爱。
    很感激你对我的信任,我对你也同样倾注了我的真诚,这中间不存在谁多谁少的问题,世俗的形式不能完全代表内心的世界,只是我的真情掺杂了些许彷徨与矛盾,这与我目前外在的困境和内心的困惑有关,我现在本身就是个矛盾的复杂体,我对爱情有渴望但不想去拥有,我对女人有需求但不想去尝试,我想拥有世界却又逃避一切,我只是在迷迷糊糊地耗费我的生命。
    我是你遇到的这个世界上一个特殊的凡人,我认为你能够理解我而不会以常人的心态来打量我。所以我会在珠海的大堂酒巴里倾听你的故事,我佩服你对爱情的追求,你不断地绝望又不断地抗争,我在生意场上也是不断地绝望,不断地抗争,但我们两人空怀绝技,却已回天乏术。
                       铁石心 2001-9-11

    玻璃心给铁石心回了三封信,他都没有回信,他已经没有时间回信了,他整天忙得焦头烂额,家具厂已关闭,厂房要转借出去,生产设备要拍卖掉;家具商场与大多数承包商的租约到期,有些要催讨租金,有些要续签合同,有些要断绝生意关系;饭店装潢太过陈旧,要想办法贷款重新装潢。同时,他的护照办出来了,他还要准备资料办商务签证,他本可以办探亲的,但他不想靠老婆,另一方面也找不到她的影子,他在海外也有关系,可以帮他办假商务签证,本来,只要签证办出来,生意上的事就可以全部扔在了脑后,但他没有把握是否能办出来,近年来,由于华人常常欺骗美领馆,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商务签证都很难办,虽然他的资料已经准备得很充分了。

    虽然没有给玻璃心写信,他每天白天都打一个电话到她的单位,或者问候一下,或者没话找话说,他的没话找话说与她丈夫的没话找话说不同,她丈夫是在维护两人的表面关系,他只是想听到她的声音,随便她说什么,哪怕是说说她早上怎么挤公共汽车也可,问她工作怎么样,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他不能打电话到她的家里去,尽管她有手机,在家里,她的手机只是形同虚设。接到他的电话,玻璃心有时很快挂掉,再到走廊里或卫生间用手机回他的电话。她的女同事都是些感觉敏锐的小女人,她们的敏感与她的敏感是两回事,她们是敏感别人的事,她是敏感自己的事。她又是一个不会作假的人,一传二传的,全公司里的人都知道有一个不是她丈夫的人经常打电话给她,人们没有说那是她的婚外情人,人们只是用一种暧昧的语言向她打听,或者嘲讽的口气与她说话。总经理与她的话越来越少,最后再也不理她,她依旧认认真真地工作,但那与事无补,她无法阻止流言蜚语的翅膀,她也只好听之任之,让铁石心别再打电话来已经太晚了,她的名声已经形成,办公室主任有时会莫明其妙地问她晚上玩得开心不开心,她说她两点一线,除了工作就是家庭,除了家庭就是工作,办公室主任对着她摇摇头,不相信的样子。有时有意无意地说她是一个自由散漫的人,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受到如此指责,她上班从来不迟到,下班跟着大伙儿一起乘班车,集体活动每次都参加。

    最后她终于打电话给他,秋天到了,气候宜人,是个旅游的好季节,她闷死了,她厌倦了两点一线的刻板生活,叫他带她出去玩一次,她不想老是为他白担罪名,她要请一天事假,早上从家里出发,象平时一样出门上班,晚上象平时一样回到家里,还要从幼儿园接儿子回家。他说他很忙很忙,忙得象飞旋的铊螺,但他还是愿意抽一天空出来陪她,问她想去哪儿,她说去周庄,周庄是江南一个具有九百多年历史的水乡古镇,镇为泽国,四面环水,港汊分歧,湖河联络,咫尺往来,皆须舟楫。她喜欢水,大水滔滔,小河潺潺,她都喜欢,她还喜欢古朴的民俗,小桥,流水,人家,淡泊而安宁,可以浇灭她心中的激情。他一口答应,说:好的,好的,没问题,星期五去,不管那天他的生意发生怎样重大的事件,他都不管不顾,也不管那天是刮风还是下雨,什么都阻止不了他们的约定,她说她把那天交给他了,就一天,以后再也不给他机会,随他怎样处置她,他说她有点象大义凛然勇赴刑场一样,只是出去散散心罢了,没必要上纲上线的,其实他想象力出其的贫乏,只是想逃开碌碌红尘一天,与她好好地单独地聚上一聚,自从珠海别后,他们还没有机会长时间地聊天呢!她要与他商量出游的细节问题,他怕完完全全地商量妥当了,到时候又走不了,再说也没什么好商量的,也不必买票,也不必准备午饭,星期五早上,他开车到她家附近来接她就得了。

    当玻璃心坐在铁石心的车里时,她发现原来欺骗丈夫欺骗公司不是一件很难的事,丈夫还没有对她失去信任到如此程度,天天打电话到她单位核实她的出勤情况,公司也不会这么无聊,请假还仔细盘问到哪里去。一次小小的背离,一次小小的脱离红尘。

    铁石心驾车技术生疏,他虽有驾照,平时工作劳累,都是由司机开车。他的车是银灰色的奔驰600,她觉得很舒服,她乘桑塔纳,奥迪头就晕,乘公共汽车头倒不晕。他问她这车怎么样?她说这是她乘过的最好的轿车了,重心很低又不叫人头晕,这样的车真好,怎么好法,她说不上来,这些不是她研究的范围。他说他昨晚陪一个客户吃饭唱歌,一直到很晚,她对他说:不好意思,你这么忙这么累,我还叫你出来,你最需要的是休息,她假装客气叫他回家睡一觉,她去上班算了。他说其实他也很想见到她,再不见就没机会了,她说什么没有机会,机会有的是,她还可以请假跟他出来的,只是不能经常,两三个月一次还是可以的,他发现他说漏了嘴,忙改口道:其实他昨晚不是陪一个客户,是陪美领馆做事的一个领事的中国助理,他从不打无准备的仗,知已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他要出国一次,不过很快就会回来,她问他出国干什么,他说他去探亲,她就不想再问下去了。他在生意场上很圆滑老练的,不知为什么在她面前老说漏嘴,也许他是故意说漏嘴的。

    她呢呢喃喃的,好象是对他说也好象是对自己说:我以为我们只能通过伊妹儿和电话交流,我以为我们再也见不了面了,我已经快要忘记你长得什么样了,甚至快要忘记你的本名了,但铁石心的名字是会永远记住的,其实那不是你的任何一个名字,既不是你的网名,也不是你的本名,就因为我叫玻璃心,你才叫铁石心。他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她说她当然记得很清楚,一年前的今天他们在珠海某宾馆的大堂酒巴邂逅,她心里在想,她记得这么清楚,不是因为他们那一天相识,而是因为那天是她在珠海等她的初恋情人等了七天七夜的最后一天,他心里也清楚,那天是他获知他的“阿诈里”朋友逃至珠海,他追踪而至又被他朋友闻风而逃的一天。他们没有拆穿对方,让美丽的误会永远存在下去好了,有些事解释既是不必也是多余。

    上海的城市交通虽已改善了许多,上下班高峰时间,车还是堵,堵车的时候,他腾出右手抚摸了一下她的柔秀的长发,他虽然只比她大三岁,却象她的大哥哥一样,她这次没有躲闪,他的手很结实也很温暖,她觉出他的心思并不在她身上,是在别地方,多数是他想忘也忘不了的生意。

    非机动车车道上,助动车自行车争相不让,有些路段,人与车在抢车道,路况好的时候,同一路的公共汽车在抢跑道,只是为了抢先赶到下一站多上一点乘客,地铁口人群汹涌,脚步匆忙。能够有一天的时间摆脱朝九晚五的生活,玻璃心觉得很幸福,幸福就是忙里偷闲,幸福就是暂离婚姻。

    在高架内环线上,车开得不快也不算慢,铁石心的手机响个不停,一会儿是家具商场的纠纷,一会儿是昨晚饭店有人闹事的处理情况,一会儿是他的秘书有急事找他,玻璃心让他把手机关了,他说等出了上海再关不迟。

    铁石心的车飞速奔驰,象逃一样地,离开了上海--这个现今世界上最繁华最摩登的城市,驶上了高速公路,大片大片绿色的田野在车子两边退却,她痴迷地望着窗外,单纯的绿色,清新的空气,如果她能选择,她情愿住在没有纷争的寂野山乡。他看到了她羡慕和痴迷的眼光,他说:其实你是因为天天生活在红尘中才如是想,如果让你生来就住在这种地方,你会向往大都市的热闹。他问她,要不要来点儿音乐?她说不要,尘世间的任何东西都是对大自然的破坏和辱没。

    铁石心从车头放置小物件的地方取出手机,刚想关机,手机响起了“铃儿响丁当”的音乐,他看了看来电显示,这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估计不会有什么事,就接了起来,一手开车,一手听电话,车速慢了下来。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他只是听,并不答话,过了好长时间才说了一句,我知道了,就挂断了电话。努力地对着玻璃心挤出一点微笑,她想问又不敢问,他说:放心吧,没什么大事,她说:肯定不是一件小事,要不然你的脸色不会这么难看,其实去不去周庄本无所谓,他在犹豫是不是要把这件事告诉她。车速不象刚才那么快了,她感觉到他在内心作思想斗争,她说究竟是什么事,她们认识这么长时间了,不能告诉她吗?他说他在技术监督局的朋友打电话给他,他已卖出去的家具出了严重质量问题,顾客有亲戚在电视台做事,要联合技监局的人一起上门采访,技监局的人对电视台的人说今天没空明天才有空,让他想办法去顾客那儿摆平这件事,要不然,明天他朋友也顶不住了,不能天天都没有空的吧。她说:你的家具厂不是已关门了吗?他说:家具厂是关门了,我的公司没有关门啊,卖出去的家具不可能都收回来啊!她说:如果你今天不去处理这件事,明天就来不及了,经过电视台的报道,你公司的信誉就家喻户晓了,你的家具商场也不会有顾客来了,甚至你的饭店的生意也会受影响,是吗?他没有言语,如果他的签证办出来了,这一切对他就都不重要了,生意成败,声誉好坏,身边若有若无的爱情,如果签证办不出来,他就惨了,即使挽回面前的这一件事,他也挽不回大局的输赢,他从来没有象她那样地想到要逃开现实一天,要逃就逃个彻底,逃得远远的。

    他的车速更慢了,她伸出了手握住了他的手,虽是秋天,他的手心火烫潮热。她平平淡淡地说:我们还是有机会再去周庄的是吗?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掉转了车子的方向,他把自己的手从她的手里拿出来,转而握住了她的手,有一阵他几乎要冲动地告诉她也许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但他没有把握,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给他的经理助理打了个电话,让他查出顾客的家庭地址,先行上门,在顾客家里等他。

    她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我早就预感到我们去不成的,他对她说了声抱歉,问她为什么如此预感,她简短地回答:缘分未到,抽出了被他握着的手。她心里在说:缘分已尽。

    他们离开了田野,进入了城市,她试探着说:如果你方便的话,我想,跟你一起去顾客家里,他脱口而出:不行,她敏感的心被蜇了一下,她明白他不希望她介入他的现实生活,他把现实和精神分得很清楚,可是她的公司里的人全都知道了她有婚外情人,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他算她的什么,现在她完全明白了她算什么,她冷冷地说:请你把车停下,我要下了,他象刚才一样斩钉截铁地说:不行,现在还在城市边远地区,我要把你送到市中心。她倔犟地说:如果你不停车,我就跳了。他笑着停下了车,看她用力去拉车门旁的小叉簧,他把门锁着,她怎么能够打开车门,她明白过来了,气愤地对他说:如果你再不打开车门,我就敲碎玻璃窗,从窗户爬出去。他笑意盎然地望着他:我告你破坏公共交通工具罪,她也笑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情逸致开玩笑。

    这个路段的车虽不堵,后面很快就有车跟了上来,后面的出租车司机拚命地按喇叭催他们快走,铁石心搂过玻璃心想吻她一下,对面一辆公共汽车开了过来,她不好意思地推开了他,他只是笑了一笑,开车上路了。后面的出租车司机从车窗里伸出头骂道:大天白日的,搞什么小资情调。她再次伸出手让他握着,他左手开车,右手握住她温暖柔美的小手。一直把车开到了淮海路,俩人下车在一家酒店里吃了顿简便的商务套餐,就分手了。

    她在马路上闲逛,在书店里买了本《电脑报》合订本,在休闲茶馆里,在书中度过了一个下午,她没有再去想铁石心的任何事,她完全明白了,她们是两个世界的人,连周庄都去不成遑论其余,她也懒得打电话去问他事情处理得怎样了,她想她再也不会给他打电话或是发伊妹儿了。

    铁石心很快就处理好了顾客的事,一切无非是钱的问题,但没有他的到场,他的助手不敢作主,他不想跟顾客讨价还价,他花了双倍的钱,把他原来卖出去的家具买了下来,这是一种息事宁人的快捷做法。他的心思在明天的签证上,他要仔细查查明天准备的资料是否还有漏洞,还要跟美领馆的那个收受他贿赂的中国助手打个电话,问他一些有关签证的细节问题,问他美领事可能会问他什么问题,他又如何回答。间隙,他打过一个手机给玻璃心,想问问她在干什么,是否还生他的气,她关机了,他也没空多想什么。 、

    整整一个星期,玻璃心没有给铁石心打过电话和发过伊妹儿,同样,铁石心也没有给玻璃心打过电话和发过伊妹儿。

    又一个周末来临了,玻璃心下班的时候直接把儿子接回了家,丈夫见她心情郁闷,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回答得很干脆,没有;丈夫问她星期六和日有没有兴趣去江浙一带散散心,她回答得也很干脆,不想。丈夫懒得见到她对一切毫无兴致的慵懒的尊容,吃完了晚饭,出门找朋友喝茶聊天去了。

    儿子在厅里的电脑上玩开飞机的游戏,玻璃心在书房里打开了电脑,人,应该是有始有终的,她想写一封与铁石心告别的信,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最终还是没有写成,不告别的告别要比告别的告别更自然一些。

    星期六早上,玻璃心醒来时,丈夫已经不见了踪影,最近几个月,一到周末,丈夫不跟她打招呼就出门了,回来时问他,他说跟人家谈点生意上的事,她懒得追问,她懒得见他的心情也传染给了他,两人的话越来越少,性生活也越来越少。

    她带儿子出去吃了早点,回到家,儿子在厅里的电脑上用“我形我素”裁剪装饰照片,她到书房里打开电脑,想研究一下ACCESS数据库,现在打工的公司里的软件用到了ACCESS技术,无意中点击了一下FOXMAIL收发电子邮件软件,昨晚告别的心情又回来了,竟挥之不去,她认真想了一想,给铁石心写了一封简单的分手信。

铁石心:您好
    1. 认识您很高兴,您是我所认识的最优秀的男性,聪明能干自信豪爽,我配不上您,至少目前配不上您。
    2. 我始终不明白,您对我的暧昧的态度意味着什么,您常常想约我出来倾吐什么,又总是什么都不说,或者到最后关头,总有理由离开我,我知道那些理由从根本上来说并不成立。
    3. 我已完全明白,即使您告诉了我您的心事,我也帮不了您的忙。
    4. 最重要的一点,您并不爱我,我反过来问我自己一句,我爱您吗?我也不知道,莫名其妙的缘分把我们以莫名其妙的方式联在了一起。我不爱我的丈夫,却能与他相安无事地生活在一起,这难道不是同样的莫名其妙吗?
    5. 所以我想我们还是分手的好。
    6. 请不要给我回信,我马上就炸了我的信箱,也不要打电话给我,我不会再接您的电话。
                             玻璃心2001-9-25

    发完了信,她觉得如释重负,习惯性地点击收信按钮,有一封信落在了信箱里,是铁石心发来的,他们竟同时在给对方写信。不知道他会写什么,她的心里有一丝的疼痛,两人不约而同地在告别吗?

玻璃心:
    到今天为止,我一直未敢将我现实生活中的和内心的全部展示于你,但现在让我告诉你我的想法:
    我不想在现实生活中有一个恋人,不是你所想的,怕影响我的家庭、事业等等,不是,因为我几十年的人生经历让我对现实中的真爱失去信心,因为我对爱仍抱有神圣的虔诚,不负责任的爱是草率的,我失去了爱的资格,并不是因为我是已婚的人,对婚姻之外的爱失去资格。我没有权利爱你,我怕耽误了你的大好时光。
    我愿意在意念的世界中拥有你的思想,而不真的想在现实的生活中拥有你的爱情,不管我曾经多少次调侃想和你怎样怎样,但我知道我最终不会付诸实质的行动。可能让你失望与伤心,我没有也不敢真正地付出我的真爱,我可能是在寻求一种慰托,可能是在找一份知心,可能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在现实生活中,我并不缺少女人,她们比你漂亮更有女性魅力,但我欣赏你的与她们并不同,我不想伤害你的精神或是肉体,不知你能否体会我的一片苦心。
    我在温情的电话和妹儿中将你当成我的情人,可在生活中我不想你做我的情人,和你见面时,我的一切均彷徨不定,我的生意在走下坡路,岂止是下坡路,简直是一落千丈。我不想欺骗你,但也不想失去你,事实上我仍是在欺骗你。我常常渴望见到你,又害怕与你相见,每一次的见面都是对你的脆弱之心的伤害,因为我什么都不能给你带来,不管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我身处于危境之中,我就在悬崖边,随时都有失脚坠落的危险,我抓住了你,你只是一根稻草罢了,那救不了我的命,却支持着我跟外界进行最后一次搏杀。我是一个自私的人,需要感情,需要慰藉,需要交流。我是一个商人,就因为我曾经做了你一个晚上的听众,我却让你加倍奉换了我。
    但有一点,我在电话中和妹儿中的情却是出自内心的,那对我是一种奢求的慰籍,只是我对现实中与你见面抱有一种潜意识的拒绝,所以我每次总是有理由匆匆忙忙地离开,或者在外地根本不可能与你相见。那天在我饭店的包房里,我明明可以第二天去处理那件事;那天,在云南,我可以让我的饭店总经理陪信用社主任玩,我提前返回上海;那天去周庄散心,我也可以全权委托我的助手帮我处理顾客的事。
    不管怎样,在最后时刻,我说出我的真实想法。我已经得不到你的任何判决或是原谅了。我抛弃了我所有的不动产,我变卖了我所有的动产,包括奔驰车和奥迪车,我在去机场的出租车上,用笔记本电脑给你写这最后一封信,到了机场我才能发出。我负债累累,还不出巨额贷款,不是你所能想象得出的数字,我只能一逃了之,逃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请再次原谅我,不能告诉你我去往何处。
    忘了我吧,你只是在寻找你心底失落的一个梦。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过去是,现在是,将来还是。
    本来,我连信都不想写给你,悄悄地失踪,但我还是没能修炼到如此的无情境界。
    别了,玻璃心,别了,上海。
    祝:快乐与幸福永远陪伴你。

                           铁石心2001-9-25

    玻璃心读完他的信惊呆了,一切真相大白,一切都来不及了,她明白了铁石心对她的矛盾心理。她飞快地穿了一件外套,叫儿子在家好好地玩电脑,向大街上飞奔,拦了一辆桑塔纳出租车,司机问她去哪儿,她说浦东国际机场,其实,她也不知道铁石心是去了虹桥机场还是浦东国际机场。她先给铁石心打手机,“您拨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她再给丈夫打手机,丈夫问她什么事,她说她有一件要紧的事,要离开家几小时,让他回家照管儿子,他说她会有什么要紧事,她说等她回来再告诉他,他说他现在也要事在身,脱不开,她说她已离开家了,儿子一个人在家,他火气上来了,刚想骂她,她挂了手机。出租车司机见到了她的急迫的神情,风驰电掣般开着车,她急得满头大汗,急得心慌意乱,急得不知所措,脑中象要被枪毙了一样空白,她只是一味地对司机说:快,快,再不快就来不及了,司机问她飞机几点起飞,她说她什么也不知道,越快越好,只有快才能见到那个人,司机问她那个人是什么人,她说她不知道,但她不能见不到他,无论如何要见到他最后一面。她让司机闭嘴专心开车,她会加倍付他车钱的。

    候机大厅里,扩音器用中文用英语轮流播送着各种航班的航次,她抬头看各种招牌,想找到与美国地名有关的航班,隔了几百米,她的眼角余光见到了铁石心在检票口检票,她向他的方向飞奔过去,呼喊道:“潘盛!”,所有的人,不管是老的,还是少的,不管是在检票的,还是在寄运行李的,不管是站着的,还是坐着的,都停下来望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象一个疯子一般大喊大叫,她对周围的人一无所见,她的眼里只有他的背影,隔着几十米,她再次大叫一声:“潘盛”,她终于叫出了他现实中的名字,他一定听见了,因为他不可能听不见,因为所有的人都听见了,因为他的背影停滞了几秒钟,她停止了脚步,期待着他的转身,他并没有转身,在同一霎那,他们都想到了她电子邮件里的一句话:不告别的告别,是最好的告别。他大步流星地向他应去的方向走去,她的眼睛模糊了,为什么要来机场,为什么要告别。候机厅恢复了嘈杂和忙乱,人们以为她一定是认错人了。

    玻璃心的心里冒出了一句词: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她茫茫然地离开了机场,一辆桑塔纳出租车,停在了她的身边,问她要不要车,她茫茫然地上了车,司机问她去哪儿,她说随便,司机开车往浦西的方向去,开上了南浦大桥,开上了内环线,开上了外环线,司机问她:还随便吗?她说:不随便了,去周庄,司机一惊,心里很是高兴,巧遇大生意了,她下意识地摸摸口袋,去的钱还付得起,回来要乘巴士旅游车了。

    记忆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当初与他坐车经过这些地方的时候,她一点都不觉什么,她当时痴迷地望着窗外清新的绿,现在竟哀痛不已,那些细节那些对话全都回来了,经过一个高尔夫球场时,铁石心说每星期周末他都邀请他的一个香港客户去江苏打高尔夫,因为那个人喜欢,而他感觉一帮大人对着一个小球舞棍弄棒的,跟小时候一群孩子玩弹子球进洞没什么两样。经过淀山湖时,她让铁石心关了手机,不要让那些生意上的烦人的事情打搅两个人的世界,他是情场老手,懂得怎样讨女人的欢心,他正要关机,进来了一个电话,说电视台要曝光他的家具质量问题,还是她坚决叫他掉转车头的,回上海的时候,他说他再也不可能去周庄了,她说周庄这么近,你又有车,去一次简直如捻死蚂蚁一样容易。经过上海体育场的时候,他刚要吻她,迎面开来一辆公共汽车,她避了开去,他嘴上的烟味至今飘荡在她的感觉中。

    周庄是中国江南第一水乡,因陈逸飞的双桥油画,因三毛的推崇,因丰富的文史典故名声在外。周末的周庄游人如织,踩在石板桥上,穿过烟雨水巷,泛舟悠悠碧水,有几个人,真正地理解了古朴淡然的周庄?就算理解不了,从碌碌红尘之中,暂时回到远古的情怀,找回失落的宁静却是心底共同的渴望。一群美院的实习生临摹着小桥流水人家,一个老外和着吴娘牙板的节拍,一同唱着吴曲。

    玻璃心沿着青砖铺就的小路,向“沈厅”走去,去看这位“以躬稼起家”的沈万三的故居,在明朝沈万三号称“江南第一首富”,沈厅建于清乾隆七年,清末改名为“松茂堂”,坐东朝西,临河跨街计有七进,间有五个门楼。他怎能在那样一个封建专制的社会里,在江南小镇悄悄做着纵横四海的大生意?后因富甲天下,朱元璋要他承包南京城的修筑任务,他建成了遐尔闻名的中华门,他乘兴还要拿出一笔巨款犒赏军队,竟敢与皇帝摆阔,激怒了了朱皇帝,最后不知是被杀还是被流放,一代豪富灰飞烟灭。

    铁石心说他是上海最早发迹的一批人,称不上富可敌国,却也是富甲一方。他们那批人凭的是小聪明和魄力,撑起了经商的巨伞。这两年经济形势不好,只有高科技精管理的企业才能生存下去。

    功名尘土,繁华如烟,古朴的大宅前除了纷至沓来的游人,只有那碧水悠悠,不分昼夜地在此流淌。

    在临河的旅馆里,她习惯性地打电话给铁石心,想告诉他她现在独自一人在周庄,“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声音让她清醒过来,他连面都不愿见,又怎会接她的电话?她知道她再也联系不到他了,以后再打这个电话,将是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她下意识地拨打了另一个电话号码,她知道那一定已经成为了一个空号,想不到手机音乐响了起来,她吓了一大跳,是钻石心,不错,是他的声音,他竟没死?还是他把手机给了别人?对方喂喂了老半天,她才如梦方醒,石磊,你没死?远在珠海的石磊有点生气,我为什么要死呢?我只是对网络失去了信心,我为什么要死去呢?那么那个说你已遇车祸身亡的贴子是谁发的?是我妻子发的,我妻子后来知道了我们俩在网上重逢的事,那件事当时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她出贴子是为了让你死心,而当时我也不知道她已学会了上网,我的网络公司倒闭了,去年秋天有许多网络公司倒闭了,我答应妻子再不上论坛,我只在网上寻找工作。那么,我在珠海的九洲宾馆里等了你七天七夜你也不知道?我当然也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你什么时候告诉过我了?我在你的论坛上留言了呀!真的?我现在就在电脑边上,我上网去查。你现在去查有什么用?那为什么我打你的手机你也关机了?我妻子重新给我买了一个更好的手机,他把我原来的破手机,常常充不进电的,拿去自己用了。那我现在怎么又能打到你的电话?我妻子又跟我换回来了呗,我们公司破产倒闭了,全部员工都被裁员,想到这个,我就对互联网丧失信心,亲爱的玻璃心,不跟你联系是因为,是因为,怎么说呢,我想你比我更明白,从根本上来说,你对我没有“性”趣,十年前,你是需要温情和温暖,我们俩才躺在了一个被窝里,十年后你还是对我缺乏“性”趣,你对我的永远是精神爱,我们俩在精神方面都有缺陷。但我不知道你在珠海等了我七天七夜,否则无论如何我都会来跟你会面的,你现在在哪里,怎么会想起来跟我打电话。玻璃心说她一如既往地爱着钻石心,她需要他的精神慰藉,她把认识铁石心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钻石心,钻石心不置可否,让她早点回上海勉得她的丈夫为她担忧,她醒悟过来,挂了电话,给丈夫打电话。丈夫问她手机怎么老是关着?有什么急事?到现在不回家?她说她心情烦闷,在周庄散心。他对她彻底地失去了信心,随便她怎样,爱回家,还是接受她,不爱回家,在外面住几夜没有问题,只是事先跟单位打一个招呼,不要丢了工作。

    铁石心是她心头的一片无根的浮草,在他离去的时候,她的心还是尖锐地疼痛了一下,她知道他虽然还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却已经永远地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了。钻石心是她心底的永远的梦,她不会再去珠海找他,他有他的现实生活,她不能也不应该打扰他的生活,有情兼施众生,她爱他,也应爱他的妻子,他妻子是她的姐妹。丈夫是周庄不处不在的水,潺潺缓缓,平平淡淡,朴朴素素,永永远远的爱,她很快乐,她明白了丈夫和钻石心和铁石心在她生命中的位置,她没有白来周庄。

    今夜没有爱情,她会在周庄睡一个好觉。

             2001-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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