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更加喜欢九月,因为秋天总给我许多灵感,凝重的阳光、透明的秋水、黛青的远山,以及碧如生铁的松树,以及我视野之中可能出现的一切,都让我兴奋和激动。可以说,我的诗大都出自秋天,至少有一半如此。秋天是成熟的、睿智的。然而,七月却让我难以忘怀,七月丛生着诗的故事、茂盛的友情、悠长的怀念。我们或许会下意识地说出:哦,那一年七月……
1980年七月,北京虎坊路,那个小小的院子里,一横一竖两排小平房,房子前面有几株海棠树。17个人,17个年轻诗人,就那样从全国各地汇聚在一起。后来,我曾怀着某种特别的心情去寻找和观瞻旧地,那毕竟是我们走上诗坛,步入文学圣殿的第一个最坚实、最具高度的台阶!那些平房已被拆除,代之而起的是一幢高楼。但在我的记忆和梦幻之中,那平房依然存在着,永远地存在着,平房前面有几株海棠树……
诗刊社举办的“全国第一届青春诗会”,距今已经20年了,当年的青年诗人们,无论如何都不可抗拒地人到中年了罢。我们的老师:严辰、柯岩、邹荻帆、邵燕祥、王燕生、雷霆、郑晓钢等人,当年或许就是我们这个年龄罢,有些可能还要小一些。逝者如斯,20年,我们又经历了多少个七月哩!
那时顾城最小,大头大脑的完全像是个孩子。悲哀的是前些年他已在南太平洋的那个岛国,砍杀了妻子,然后用自己的命赔了她。还有张学梦、杨牧、叶延滨、舒婷、梅绍静、徐敬亚、高伐林、王小妮、江河、梁小斌、徐国静、徐晓鹤、孙武军、才树莲、常荣,他们都怎么样了呢?有些后来见过面,有些有过通讯联络,有些则是杳无音信了。
诗会结束的时候,大家心里似乎暗暗都有个约定: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无论是谁,只要有可能、有机会,就让十七个人再次相会。后来,杨牧在新疆石河子举办了“绿风诗会”,向十七个人发了邀请信;舒婷借“东山岛笔会”之机,唆动刘小龙也邀了十七个兄弟姐妹。很可惜两次聚会都没到齐。其实,让十七个人重新聚齐只是一个愿望而已,心理明白,完完全全的相聚是不可能的。
1996年12月,在“全国第五次作家代表大会”上,我与杨牧、叶延滨相见,舒婷本应到会,但那时她在德国。我们不再有年青时的冲动,没有相互拥抱和长时间的握手,只是相见,很平静地相见,倒像并非是相别多年的故人。但相互看得出,眼睛里都有一个深邃的友情的潭。
叶延滨仍是旋风一样地创作着,即便他担任《诗刊》副主编,平添了许多既与诗有关,又与诗无关的杂务,创作的旋风仍是强劲。他的诗与散文炉火纯青,独具一格,有浩浩荡荡的大家气派。而且常写常新,总有让人吃惊和望尘莫及之处。在“青春诗会”上,延滨给大家的印象是沉着、风趣和一丝不苟。现在,延滨正处在创作兴盛期,那座蕴含无限炽烈的诗的火山,必将为博大的诗的天地,呈现最为瑰丽的风景。
杨牧给我的感觉是老多了,代替他的诙谐、睿智、活跃和哥儿们气的是碱默、宽厚和深沉。他告诉我,前些时候曾因脑部疾病,差点丢了性命。我颇是吃惊,也为他担忧,劝他:“这世界什么都不是你的,只有健康是自己的。”他担任四川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兼任《星星》诗刊主编。我说老兄,你是不是太累?这个新边塞诗的主将,中国当代最有实力和成就的作家和诗人,你不知道当年他在列车上朗诵他的新作《我是青年》的时候,是怎样一种气概!杨牧是个肯付出和牺牲的人,这么多年为了他所热衷的事业,一定是付出和牺牲够多的了。
和孙武军的会面是在他家乡的舟山岛上。1984年秋天,国家地质部邀请杨牧和我,去东海采访海洋地质勘探。在上海等待地质船“海洋三号”的间隙,我们乘船去了舟山。弄得孙武军惊讶不已,措手不及,而又不得了的高兴。真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前后几天,他的热情几乎弄得我们乐不思归。
和徐敬亚、王小妮夫妇本应有一次见面机会的。1996年元月,中国作家协会安排我到深圳“创作之家”度假,询到徐敬亚、王小妮住宅电话号码。心想:又有两位朋友可以相见了。只是因为诸多原因,我提前回来,没能去拜访他们。后来,在一些报刊上读到不少王小妮的文章,大都是写得很精彩的散文、随笔。
和高伐林、梅绍静、徐国静在北京见过一两回,都匆匆忙忙,也只是见见而已,知道都平平安安就行了。和梁小斌虽然同在安徽,却也“相见常日稀”,知道都为生计奔忙。小斌“青春诗会”时与我同住一室。那时他一门心思钻在诗上,有时竟是废寝忘餐。或正是由于那份执着,才写出《中国,我的钥匙丢了》、《雪白的墙》那样的好诗吧。说也凑巧,去年秋天,竟与小斌在合肥的大街上不期而遇。20年了,他的样子似乎没多少改变,却是精明干练得多。
社会在改变着每一个人,也在改变着诗人们,让他们更加成熟和更有驾驭社会的能力。小斌现在不仅写诗,还在一家公司经营,听说干得不错。
“青春诗会”之后,与舒婷见过两次面。一次是1985年的“东山岛笔会”。笔会结束之后,我和杨牧路过厦门,渡海去那座美丽的小岛——鼓浪屿。舒婷十分看重她的这两位兄长,虽然她心里有可能暗暗认为他们多少有点“土包子”气。那一回,她花了不少薪水和稿酬,以当时仅有的高档次招待了他们,包括去海滨浴场游泳,去高档酒店赴宴和吃精美的早点,以及品福建正宗的工夫茶。
后来,舒婷在一篇文章里写到那回事:或是嫌品茶时那丁点儿小茶盅不过瘾,出门之后,杨牧便掏出一毛钱来,在一个路边茶摊一口气喝下了一大碗“大碗茶”。舒婷张冠李戴,把那事栽到我头上。殊不知我们安徽也是茶乡,谁个不精于品茶之道?
与舒婷的第二次见面,是在1997年七月在大连棒棰岛召开的“全国中年作家创作座谈会”上。虽然也是人到中年,舒婷看着却不见老,倒是增添了更好的风度。不记得是谁说过,知识女性有较长的保险期。舒婷或正如此罢。又一年七月,又一片碧蓝的大海。
1980年七月的“青春诗会”共开了40多天,先在北京,后去了北戴河。在北戴河海滨,面对那片大海,我们涌动过,似一排墨青色的浪涌。诗的海洋浪花总是洁白。黑夜里坐在海边的礁石上,看小磷虾擦出一点一点的亮。顾城用招待所房间里的脸盆偷来苹果,好酸;徐小鹤扮成死人,直挺挺的,由我们抬着举行“海葬”,我们就猛地一下子把他仍进波涛之中……17个人中多半是旱鸭子,见到水都害怕。也有想学会游泳的,却是笨,怎么也教不会。见有个人游得自在,渐渐游远了,我便跟上去。我知道那是舒婷,舒婷却不知道后面有人跟着,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游,大约游出千余米。舒婷折回来,看见是我,相互笑笑,一起往回游。舒婷在她的文章中也写到过这件事。说是其他男孩子都望洋兴叹,“只有陈所巨舍命相随”。“相随”是事实,“舍命”未免夸张。对于长江边上打鱼人的儿子来说,在水里游上几千米并不算回事。
我提议在棒棰岛海滨再游一次,从浴场游到海中间的棒棰岛不过两千米罢。舒婷说:“老啦,游泳差多了。”我说:“怎么会?”其实我也没把握,真的还能像年轻时那样游出几千米吗?我问及江河的情况,她说:“在美国……”作为诗人舒婷是优秀的,可以说是中国当代最优秀的女诗人了。或许,在世界也会如此。她一直在认真地写诗,同时也写了不少散文。她的散文看着平淡,娓娓的叙,却是让人读着不忘。
又一年七月,海仍是不紧不慢地将浪涌推向岸边,我的朋友们,1980年“第一届青春诗会”上的那些诗之骄子,在被大海环绕的陆地上,无论哪一个地方,无论活着,或是以灵魂的方式存在,我们都不会忘记那一年的七月,我们都不会忘记人生的那一段缘……
海是我们共有的,一年又一年的七月是我们共有的。
(诗人寄自安徽桐城县)
选稿人 李元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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