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新凉睡起,兰汤试浴郎偷戏。去曾嗔怒,来便生欢喜。
奴道无心,郎道奴如此。情如水,易开难断,若个知生死。
话说到次日,潘金莲早起,打发西门庆出门。记挂着要做那红鞋,拿着针线筐儿,往翡翠轩台基儿上坐着,描画鞋扇。使春梅请了李瓶儿来到。李瓶儿问道:“姐姐,你描金的是甚么?”金莲道:“要做一双大红鞋素缎子白绫平底鞋儿,鞋尖上扣绣鹦鹉摘桃。”李瓶儿道:“我有一方大红十样锦缎子,也照依姐姐描恁一双儿。我做高低的罢。”于是取了针线筐,两个同一处做。金莲描了一只丢下,说道:“李大姐,你替我描这一只,等我后边把孟三姐叫了来。
她昨日对我说,她也要做鞋哩。”一直走到后边。玉楼在房中倚着护炕儿,也衲着一只鞋儿哩。看见金莲进来,说道:“你早办!”金莲道:“我起来的早,打发他爹往门外与贺千户送行去了。教我约下李大姐,花园里赶早凉做些生活。我才描了一只鞋,教李大姐替我描着,迳来约你同去,咱三个一搭儿里好做。”因问:“你手里衲的是甚么鞋?”玉楼道:“是昨日你看我开的那双玄色缎子鞋。”金莲道:“你好汉!又早衲出一只来了。”玉楼道:“那只昨日就衲好了,这一只又衲了好些了。”金莲接过看了一回,说:“你这个,到明日使甚么云头子?”玉楼道:“我比不得你每小后生,花花黎黎。我老人家了,使羊皮金缉的云头子罢,周围拿纱绿线锁,好不好?”金莲道:“也罢。你快收拾,咱去来,李瓶儿那里等着哩。”玉楼道:“你坐着吃了茶去。”金莲道:“不吃罢,拿了茶,那里去吃来。”玉楼吩咐兰香顿下茶送去。两个妇人手拉着手儿,袖着鞋扇,迳往外走。吴月娘在上房穿廊下坐,便问:“你们哪去?”金莲道:“李大姐使我替
她叫孟三儿去,与她描鞋。”说着,一直来到花园内。
三人一处坐下,拿起鞋扇,你瞧我的,我瞧你的,都瞧了一遍。玉楼便道:“六姐,你平白又做平底子红鞋做甚么?不如高低好看。你若嫌木底子响脚,也似我用毡底子,却不好?”金莲道:“不是穿的鞋,是睡鞋。他爹因我那只睡鞋,被小奴才儿偷去弄油了,吩咐教我
重新又做这双鞋。”玉楼道:“又说鞋哩,这个也不是舌头,李大姐在这里听着。昨日因你不见了这只鞋,他爹打了小铁棍儿一顿,说把他打的躺在地下,死了半日。惹的一丈青好不在后边海骂,骂那个淫妇王八羔子学舌,打了他恁一顿,早是活了,若死了,淫妇、王八羔子也不得清洁!俺再不知骂的是谁。落后小铁棍儿进来,大姐姐问他:‘你爹为甚么打你?’小厮才说:‘因在花园里耍子,拾了一只鞋,问姑夫换圈儿来。不知是甚么人对俺爹说了,教爹打我一顿。我如今寻姑夫,问他要圈儿去也。’说毕,一直往前跑了。原来骂的‘王八羔子’是陈姐夫。早是只李娇儿在旁边坐着,大姐没在跟前,若听见时,又是一场儿。”金莲道:“大姐姐没说甚么?”玉楼道:“你还说哩,大姐姐好不说你哩!说:‘如今这一家子乱世为王,九条尾狐狸精出世了,把昏君祸乱的贬子休妻,想着去了的来旺儿小厮,好好的从南边来了,东一帐西一帐,说他老婆养着主子,又说他怎的拿刀弄杖,生生儿祸弄的打发他出去了,把个媳妇又逼的吊死了。如今为一只鞋子,又这等惊天动地反乱。你的鞋好好穿在脚上,怎的教小厮拾了?想必吃醉了,在花园里和汉子不知怎的饧成一块,才掉了鞋。如今没的摭羞,拿小厮顶缸,又不曾为甚么大事。’”金莲听了,道:“没的扯
毬淡!甚么是‘大事’?杀了人是大事了,奴才拿刀要杀主子!”向玉楼道:“孟三姐,早是瞒不了你,咱两个听见来兴儿说了一声,唬的甚么样儿的!你是他的大老婆,倒说这个话!你也不管,我也不管,教奴才杀了汉子才好。他老婆成日在你后边使唤,你纵容着他不管,教他欺大灭小,和这个合气,和那个合气。各人冤有头,债有主,你揭条我,我揭条你,吊死了,你还瞒着汉子不说。早是苦了钱,好人情说下来了,不然怎了?你这等推干净,说面子话儿,左右是,左右我调唆汉子!也罢,若不教他把奴才老婆、汉子一条提撵的离门离户也不算!恒数人挟不到我井里头!”玉楼见金莲粉面通红,恼了,又劝道:“六姐,你我姐妹都是一个人,我听见的话儿,有个不对你说?说了,只放在你心里,休要使出来。”金莲不依
她。到晚等的西门庆进入她房来,一五一十告西门庆说:“来昭媳妇子一丈青怎的在后边指骂,说你打了她孩子,要逻揸儿和人嚷。”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记在心里。到次日,要撵来昭三口子出门。多亏月娘再三拦劝下,不容
她在家,打发她往狮子街房子里看守,替了平安儿来家守大门。后次月娘知道,甚恼金莲,不在话下。
西门庆一日正在前厅坐,忽平安儿来报:“守备府周爷差人送了一位相面先生,名唤吴神仙,在门首伺候见爹。”西门庆唤来人进见,递上守备帖儿,然后道:“有请。”须臾,那吴神仙头戴青布道巾,身穿布袍草履,腰系黄丝双穗绦,手执龟壳扇子,自外飘然进来。年约四十之上,生得神清如长江皓月,貌古似太华乔松。原来神仙有四般古怪:身如松,声如钟,坐如弓,走如风。但见他:
能通风鉴,善究子平。观乾象,能识阴阳;察龙经,明知风水。五星深讲,三命秘谈。审格局,决一世之荣枯;观气色,定行年之休咎。若非华岳修真客,定是成都卖卜人。
西门庆见神仙进来,忙降阶迎接,接至厅上。神仙见西门庆,长揖稽首就坐。须臾茶罢。西门庆动问神仙:“高名雅号,仙乡何处,因何与周大人相识?”那吴神仙欠身道:“贫道姓吴,道号守真。本贯浙江仙游人。自幼从师天台山紫虚观出家。云游上国,因往岱宗访道,道经贵处。周老总兵相约,看他老夫人目疾,特送来府上观相。”西门庆道:“老仙长会
哪几家阴阳?道哪几家相法?”神仙道:“贫道粗知十三家子平,善晓麻衣相法,又晓六壬神课。常施药救人,不爱世财,随时住世。”西门庆听言,益加敬重,夸道:“真乃谓之神仙也。”一面令左右放桌儿,摆斋管待。神仙道:“贫道未道观相,岂可先要赐斋。”西门庆笑道:“仙长远来,一定未用早斋。待用过,看命未迟。”于是陪着神仙吃了些斋食素馔,抬过桌席,拂抹干净,讨笔砚来。
神仙道:“请先观贵造,然后观相尊容。”西门庆便说与八字:“属虎的,二十九岁了,七月二十八日午时生。”这神仙暗暗十指寻纹,良久说道:“官人贵造:戊寅年,辛酉月,壬午日,丙午时。七月廿三日白戊,已交八月算命。月令提刚辛酉,理取伤官格。子平云:伤官伤尽复生财,财旺生官福转来。立命申宫,七岁行运辛酉,十七行壬戌,二十七癸亥,三十七甲子,四十七乙丑。官人贵造,依贫道所讲,元命贵旺,八字清奇,非贵则荣之造。但戊土伤官,生在七八月,身忒旺了。幸得壬午日干,丑中有癸水,水火相济,乃成大器。丙午时,丙合辛生,后来定掌威权之职。一生盛旺,快乐安然,发福迁官,主生贵子。为人一生耿直,干事无二,喜则合气春风,怒则迅雷烈火。一生多得妻财,不少纱帽戴。临死有二子送老。今岁丁未流年,丁壬相合,目下丁火来克,克我者为官为鬼,必主平地登云之喜,添官进禄之荣。大运见行癸亥,戊土得癸水滋润,定见发生。目下透出红鸾天喜,定有熊罴之兆。又命宫驿马临申,不过七月必见矣。”西门庆问道:“我后来运限如何?”神仙道:“官人休怪我说,但八字中不宜阴水太多,后到甲子运中,将壬午冲破了,又有流星打搅,不出六六之年,主有呕血流浓之灾,骨瘦形衰之病。”西门庆问道:“目下如何?”神仙道:“目今流年,日逢破败五鬼在家吵闹,些小气恼,不足为灾,都被喜气神临门冲散了。”西门庆道:“命中还有败否?”神仙道:“年赶着月,月赶着日,实难矣。”
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便道:“先生,你相我面如何?”神仙道:“请尊容转正。”西门庆把座儿掇了一掇。神仙相道:“夫相者,有心无相,相逐心生;有相无心,相随心往。吾观官人:头圆项短,定为享福之人;体健筋强,决是英豪之辈;天庭高耸,一生衣禄无亏;地阁方圆,晚岁荣华定取。此几椿儿好处。还有几
椿不足之处,贫道不敢说。”西门庆道:“仙长但说无妨。”神仙道:“请官人走两步看。”西门庆真个走了几步。神仙道:“你行如摆柳,必主伤妻;若无刑克,必损其身。妻宫克过方好。”西门庆道:“已刑过了。”神仙道:“请出手来看一看。”西门庆舒手来与神仙看。神仙道:“智慧生于皮毛,苦乐观于手足。细软丰润,必享福禄之人也。两目雌雄,必主富而多诈;眉生二尾,一生常自足欢娱;根有三纹,中岁必然多耗散;奸门红紫,一生广得妻财;黄气发于高旷,旬日内必定加官;红色起于三阳,今岁间必生贵子。又有一件不敢说,泪堂丰厚,亦主贪花;且喜得鼻乃财星,验中年之造化;承浆地阁,管来世之荣枯。
承浆地阁要丰隆,准乃财星居正中。
生平造化皆由命,相法玄机定不容。
神仙相毕,西门庆道:“请仙长相相房下众人。”一面令小厮:“后边请你大娘出来。”于是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等众人都跟出来,在软屏后潜听。神仙见月娘出来,连忙道了稽首,也不敢坐,就立在旁边观相。端详了一回,说:“娘子面如满月,家道兴隆;唇若红莲,衣食丰足,必得贵而生子;声响神清,必益夫而发福。请出手来。”月娘从袖中露出十指春葱来。神仙道:“干姜之手,女人必善持家,照人之鬓,坤道定须秀气。这几椿好处。还有些不足之处,休怪贫道直说。”西门庆道:“仙长但说无妨。”“泪堂黑痣,若无宿疾,必刑夫;眼下皴纹,亦主六亲若冰炭。
女人端正好容仪,缓步轻如出水龟。
行不动尘言有节,无肩定作贵人妻。
相毕,月娘退后。西门庆道:“还有小妾辈,请看看。”于是李娇儿过来。神仙观看良久:“此位娘子,额尖鼻小,非侧室,必三嫁其夫;肉重身肥,广有衣食而荣华安享;肩耸声泣,不贱则孤;鼻梁若低,非贫即夭。请步几步我看。”李娇儿走了几步。神仙道:
额尖露背并蛇行,早年必定落风尘。
假饶不是娼门女,也是屏风后立人。
相毕,李娇儿下去。吴月娘叫:“孟三姐,你也过来相一相。”神仙观道:“这位娘子,三停平等,一生衣禄无亏;六府丰隆,晚岁荣华定取。平生少疾,皆因月孛光辉;到老无灾,大抵年宫润秀。请娘子走两步。”玉楼走了两步,神仙道:
口如四字神清澈,温厚堪同掌上珠。
威命兼全财禄有,终主刑夫两有余。
玉楼相毕,叫潘金莲过来。那潘金莲只顾嘻笑,不肯过来。月娘催之再三,方才出见。神仙抬头观看这个妇人,沉吟半日,方才说道:“此位娘子,发浓
鬓重,光斜视以多淫;脸媚眉弯,身不摇而自颤。面上黑痣,必主刑夫;唇中短促,终须寿夭。
举止轻浮惟好淫,眼如点漆坏人伦。
月下星前长不足,虽居大厦少安心。
相毕金莲,西门庆又叫李瓶儿上来,教神仙相一相。神仙观看这个女人:“皮肤香细,乃富室之女娘;容貌端庄,乃素门之德妇。只是多了眼光如醉,主桑中之约;眉眉靥生,月下之期难定。观卧蚕明润而紫色,必产贵儿;体白肩圆,必受夫之宠爱。常遭疾厄,只因根上昏沉;频遇喜祥,盖谓福星明润。此几椿好处。还有几椿不足处,娘子可当戒之:山根青黑,三九前后定见哭声;法令细
澶,鸡犬之年焉可过?慎之!慎之!
花月仪容惜羽翰,平生良友凤和鸾。
朱门财禄堪依倚,莫把凡禽一样看。
相毕,李瓶儿下去。月娘令孙雪娥出来相一相。神仙看了,说道:“这位娘子,体矮声高,额尖鼻小,虽然出谷迁乔,但一生冷笑无情,作事机深内重。只是吃了这四反的亏,后来必主凶亡。夫四反者:唇反无棱,耳反无轮,眼反无神,鼻反不正故也。
燕体蜂腰是贱人,眼如流水不廉真。
常时斜倚门儿立,不为婢妾必风尘。
雪娥下去,月娘教大姐上来相一相。神仙道:“这位女娘,鼻梁低露,破祖刑家;声若破锣,家私消散。面皮太急,虽沟洫长而寿亦夭;行如雀跃,处家室而衣食缺乏。不过三九,当受折磨。
惟夫反目性通灵,父母衣食仅养身。
状貌有拘难显达,不遭恶死也艰辛。
大姐相毕,教春梅也上来教神仙相相。神仙睁眼儿见了春梅,年约不上二九,头戴银丝云髻儿,白线挑衫儿,桃红裙子,蓝纱比甲儿,缠手缠脚出来,道了万福。神仙观看良久,相道:“此位小姐五官端正,骨格清奇。发细眉浓,禀性要强;神急眼圆,为人急燥。山根不断,必得贵夫而生子;两额朝拱,主早年必戴珠冠。行步若飞仙,声响神清,必益夫而得禄,三九定然封赠。但吃了这左眼大,早年克父;右眼小,周岁克娘。左口角下这一点黑痣,主常沾啾唧之灾;右腮一点黑痣,一生受夫敬爱。
天庭端正五官平,口若涂砂行步轻。
仓库丰盈财禄厚,一生常得贵人怜。
神仙相毕,众妇女皆咬指以为神相。西门庆封白银五两与神仙,又赏守备府来人银五钱,拿拜帖回谢。吴神仙再三辞却,说道:“贫道云游四方,风餐露宿,要这财何用?决不敢受。”西门庆不得已,拿出一匹大布:“送仙长一件大衣如何?”神仙方才受之,令小童接了,稽首拜谢。西门庆送出大门,飘然而去。正是:
柱杖两头挑日月,葫芦一个隐山川。
西门庆回到后厅,问月娘:“众人所相何如?”月娘道:“相的也都好,只是三个人相不着。”西门庆道:“哪三个相不着?”月娘道:“相李大姐有实疾,到明日生贵子,他见今怀着身孕,这个也罢了。相咱家大姐到明日受磨折,不知怎的磨折?相春梅后来也生贵子,或者你用好
她,各人子孙也看不见。我只不信,说她后来戴珠冠,有夫人之分。端的咱家又没官,那讨珠冠来?就有珠冠,也轮不到她头上。”西门庆笑道:“他相我目下有平地登云之喜,加官进禄之荣,我
哪得官来?他见春梅和你俱站在一处,又打扮不同,戴着银丝云髻儿,只当是你我亲生女儿一般,或后来匹配名门,招个贵婿,故说有珠冠之分。自古算的着命,算不着好,相逐心生,相随心灭。周大人送来,咱不好嚣了他的,教他相相除疑罢了。”说毕,月娘房中摆下饭,打发吃了饭。
西门庆手拿芭蕉扇儿,信步闲游。来花园大卷棚聚景堂内,周围放下帘栊,四下花木掩映。正值日午,只闻绿阴深处一派蝉声,忽然风送花香,袭人扑鼻。有诗为证:
绿树荫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水晶帘动微风起,一架蔷薇满院香。
西门庆坐于椅上以扇摇凉。只见来安儿、画童儿两个小厮来井上打水。西门庆道:“教一个来。”来安儿忙走向前,西门庆吩咐:“到后边对你春梅姐说,有梅汤提一壶来我吃。”来安儿应诺去了。半日,只见春梅家常戴着银丝云髻儿,手提一壶蜜煎梅汤,笑嘻嘻走来,问道:“你吃了饭了?”西门庆道:“我在后边吃了
。”春梅说:“嗔道不进房里来。说你要梅汤吃,等我放在冰里湃一湃你吃。”西门庆点头儿。春梅湃上梅汤,走来扶着椅儿,取过西门庆手中芭蕉扇儿替他打扇,问道:“头里大娘和你说甚么?”西门庆道:“说吴神仙相面一节。”春梅道:“那道士平白说戴珠冠,教大娘说‘有珠冠,只怕轮不到
她头上’。常言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从来旋的不圆,砍的圆,各人裙带上衣食,怎么料得定?莫不长远只在你家做奴才罢!”西门庆笑道:“小油嘴儿,你若到明日有了娃儿,就替你上了头。”于是把
她搂到怀里,手扯着手儿顽耍,问道:“你娘在哪里?怎的不见?”春梅道:“娘在屋里,教秋菊热下水要洗浴。等不的,就在床上睡了。”西门庆道:“等我吃了梅汤,鬼混
她一混去。”于是春梅向冰盆内倒了一瓯儿梅汤,与西门庆呷了一口,湃骨之凉,透心沁齿,如甘露洒心一般。
须臾吃毕,搭伏着春梅肩膀儿,转过角门来到金莲房中。看见妇人睡在正面一张新买的螺钿床上。原是因李瓶儿房中安着一张螺钿敞厅床,妇人旋教西门庆使了六十两银子,替
她也买了这一张螺钿有栏干的床。两边槅扇都是螺钿攒造花草翎毛,挂着紫纱帐幔,锦带银钩。妇人赤露玉体,只着红绡抹胸儿,盖着红纱衾,枕着鸳鸯枕,在凉席之上,睡思正浓。西门庆一见,不觉淫心顿起,令春梅带上门出去,悄悄脱了衣裤,上的床来,掀开纱被,见
她玉体相互掩映,戏将两股轻开,按麈柄徐徐插入牝中,比及星眼惊欠之际,已抽拽数十度矣。妇人睁开眼,笑道:“怪强盗,不知多咱进来?奴睡着了,就不知道。奴睡的甜甜的,掴混死了我!”西门庆道:“我便罢了,若是个生汉子进来,你也推不知道罢?”妇人道:“我不好骂的,谁人七个头八个胆,敢进我这房里来!只许你恁没大没小的罢了。”原来妇人因前日西门庆在翡翠轩夸奖李瓶儿身上白净,就暗暗将茉莉花蕊儿搅酥油定粉,把身上都搽遍了,搽的白腻光滑,异香可爱,欲夺其宠。西门庆见
她身体雪白,穿着新做的两只大红睡鞋。一面蹲踞在上,两手兜其股,极力而提之,垂首观其出入之势。妇人道:“怪货,只顾端详甚么?奴的身上黑,不似李瓶儿的身上白就是了。
她怀着孩子,你便轻怜痛惜,俺是拾的,由着这等掇弄。”西门庆问道:“说你等着我洗澡来?”妇人问道:“你怎得知道来?”西门庆道:“是春梅说的。”妇人道:“你洗,我叫春梅掇水来。”不一时把浴盆掇到房中,注了汤。二人下床来,同浴兰汤,共效鱼水之欢。洗浴了一回,西门庆乘兴把妇人仰卧在浴板之上,两手执其双足跨而提之,掀腾
肏干,何止二三百回,其声如泥中螃蟹一般响之不绝。妇人恐怕香云拖坠,一手扶着云鬓,一手扳着盆沿,口中燕语莺声,百般难述。怎见这场交战?但见:
华池荡漾波纹乱,翠帏高卷秋云暗。才郎情动逞风流,美女心欢显手段。叭叭嗒嗒弄声响,砰砰啪啪成一片。滑滑腻腻怎停住,
拦拦济济难存站。一个逆水撑船,将玉股摇;一个艄公把舵,将金莲摆。拖泥带水两情痴,带雨尤云都不辩。任它锦帐凤鸾交,不似兰汤鱼水战。
二人水中战斗了一回,西门庆精泄而止。拭抹身体干净,撤去浴盆。只着薄衣短襦上床,安放炕桌果酌饮酒。教秋菊:“取白酒来与你爹吃。”又拿果馅饼与西门庆吃,恐怕他肚中饥饿。只见秋菊半日拿上一银注子酒来。妇人才斟了一
盅,摸了摸冰凉的,就照着秋菊脸上只一泼,泼了一头一脸,骂道:“好贼少死的奴才!我吩咐教你烫了来,如何拿冷酒与爹吃?你不知安排些甚么心儿?”叫春梅:“与我把这奴才
揪到院子里跪着去。”春梅道:“我替娘后边卷裹脚去来,一些儿没在跟前,你就弄下碜儿了。”那秋菊把嘴鼓嘟着,口里喃喃呐呐说道:“每日爹娘还吃冰湃的酒儿,谁知今日又改了腔儿。”妇人听见骂道:“好贼奴才,你说甚么?与我
揪过来!”叫春梅每边脸上打与她十个嘴巴。春梅道:“皮脸,没的打污浊了我手。娘只教她顶着石头跪着罢。”于是不由分说,拉到院子里,教她顶着块大石头跪着,不在话下。妇人
重新叫春梅暖了酒来,陪西门庆吃了几钟,掇去酒桌,放下纱帐子来,吩咐拽上房门,两个抱头交股,体倦而寝。正是:
若非群玉山头见,多是阳台梦里寻。
第三十回:蔡太师擅恩锡爵 西门庆生子加官
词曰:
十千日日索花奴,白马骄驼冯子都。今年新拜执金吾。
侵膜露桃初结子,妒花娇鸟忽嗛雏。闺中姊妹半愁娱。
话说西门庆与潘金莲两个洗毕澡,就睡在房中。春梅坐在穿廊下一张凉椅儿上纳鞋,只见琴童儿在角门首探头舒脑的观看。春梅问道:“你有甚话说?”那琴童见秋菊顶着石头跪在院内,只顾用手往来指。春梅骂道:“怪囚根子!有甚话,说就是了,指手画脚怎的?”那琴童笑了半日,方才说:“看坟的张安,在外边等爹说话哩。”春梅道:“贼囚根子!张安就是了,何必大惊小怪,见鬼也似!悄悄儿的,爹和娘睡着了。惊醒他,你就是死。你且叫张安在外边等等儿。”琴童儿走出来外边,约等够半日,又走来角门首踅探,问道:“爹起来了不曾?”春梅道:“怪囚!失张冒势,唬我一跳,有要没紧,两头游魂哩!”琴童道:“张安等爹说了话,还要赶出门去,怕天晚了。”春梅道:“爹娘正睡的甜甜儿的,谁敢搅扰他,你教张安且等着去,十分晚了,教他明日去罢。”
正说着,不想西门庆在房里听见,便叫春梅进房,问谁说话。春梅道:“琴童说坟上张安儿在外边,见爹说话哩。”西门庆道:“拿衣我穿,等我起去。”春梅一面打发西门庆穿衣裳,金莲便问:“张安来说甚么话?”西门庆道:“张安前日来说,咱家坟隔壁赵寡妇家庄子儿连地要卖,价银三百两。我只还他二百五十两银子,教张安和他讲去。里面一眼井,四个井圈打水。若买成这庄子,展开合为一处,里面盖三间卷棚,三间厅房,叠山子花园、井亭、射箭厅、打
毬场,耍子去处,破使几两银子收拾也罢。”妇人道:“也罢,咱买了罢。明日你娘每上坟,到那里好游玩耍子。”说毕,西门庆往前边和张安说话去了。
金莲起来,向镜台前重匀粉脸,再整云鬟。出来院内要打秋菊。那春梅旋去外边叫了琴童儿来吊板子。金莲问道:“叫你拿酒,你怎的拿冷酒与爹吃?原来你家没大了,说着,你还钉嘴铁舌儿的!”喝声:“叫琴童儿与我老实打与这奴才二十板子!”那琴童才打到十板子上,多亏了李瓶儿笑嘻嘻走过来劝住了,饶了
她十板
。金莲教与李瓶儿磕了头,放她起来,厨下去了。李瓶儿道:“老潘领了个十五岁的丫头,后边二姐姐买了房里使唤,要七两五钱银子。请你过去瞧瞧。”金莲遂与李瓶儿一同后边去了。李娇儿果问西门庆用七两银子买了,改名夏花儿,房中使唤,不在话下。
单表来保同吴主管押送生辰担,正值炎蒸天气,路上十分难行,免不得饥餐渴饮。有日到了东京万寿门外,寻客店安下。到次日,赍台驮箱礼物,迳到天汉桥蔡太师府门前伺候。来保教吴主管押着礼物,他穿上青衣,迳向守门官吏唱了个喏。那守门官吏问道:“你是
哪里来的?”来保道:“我是山东清河县西门员外家人,来与老爷进献生辰礼物。”官吏骂道:“贼少死野囚军!你那里便兴你东门员外、西门员外?俺老爷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论三台八位,不论公子王孙,谁敢在老爷府前这等称呼?趁早靠后!”内中有认的来保的,便安抚来保说道:“此是新参的守门官吏,才不多几日,他不认的你,休怪。你要禀见老爷,等我请出翟大叔来。”这来保便向袖中取出一包银子,重一两,递与那人。那人道:“我到不消。你再添一分,与那两个官吏,休和他一般见识。”来保连忙拿出三包银子来,每人一两,都打发了。那官吏才有些笑容儿,说道:“你既是清河县来的,且略等候,等我领你先见翟管家。老爷才从上清宝霄宫进了香回来,书房内睡。”良久,请将翟管家出来,穿着凉鞋净袜,青丝绢道袍。来保见了,忙磕下头去。翟管家答礼相还,说道:“前者累你。你来与老爷进生辰担礼来了?”来保先递上一封揭帖,脚下人捧着一对南京尺头,三十两白金,说道:“家主西门庆,多上覆翟爹,无物表情,这些薄礼,与翟爹赏人。前者盐客王四之事,多蒙翟爹费心。”翟谦道:“此礼我不当受。罢,罢,我且收下。”来保又递上太师寿礼帖儿,看了,还付与来保,吩咐把礼抬进来,到二门里首伺候。原来二门西首有三间倒座,来往杂人都在那里待茶。须臾,一个小童拿了两盏茶来,与来保、吴主管吃了。
少顷,太师出厅。翟谦先禀知太师,然后令来保、吴主管进见,跪于阶下。翟谦先把寿礼揭帖呈递与太师观看,来保、吴主管各抬献礼物。但见:黄烘烘金壶玉盏,锦绣蟒衣,五彩夺目;南京
紵缎,金碧交辉。汤羊美酒,尽贴封皮;异果时新,高堆盘盒。如何不喜,便道:“这礼物决不好受的,你还将回去。”慌的来保等在下叩头,说道:“小的主人西门庆,没甚孝意,些小微物,进献老爷赏人。”太师道:“既是如此,令左右收了。”旁边祗应人等,把礼物尽行收下去。太师又道:“前日那沧州客人王四等之事,我已差人下书,与你巡抚侯爷说了。可见了分上不曾?”来保道:“蒙老爷天恩,书到,众盐客就都放出来了。”太师又向来保说道:“累次承你主人费心,无物可伸,如何是好?你主人身上可有甚官役?”来保道:“小人的主人一介乡民,有何官役?”太师道:“既无官役,昨日朝廷钦赐了我几张空名告身札付,我安你主人在你那山东提刑所,做个理刑副千户,顶补千户贺金的员缺,好不好?”来保慌的叩头谢道:“蒙老爷莫大之恩,小的家主举家粉首碎身,莫能报答!”于是唤堂候官抬书案过来,即时签押了一道空名告身札付,把西门庆名字填注上面,列衔金吾卫衣左所副千户、山东等处提刑所理刑。又向来保道:“你人替我进献生辰礼物,多有辛苦。”因问:“后边跪的是你甚么人?”来保才待说是伙计,那吴主管向前道:“小的是西门庆舅子,名唤吴典恩。”太师道:“你既是西门庆舅子,我观你倒好个仪表。”唤堂候官取过一张札付:“我安你在本处清河县做个驿丞,倒也去的。”那吴典恩慌的磕头如捣蒜。又取过一张札付来,把来保名字填写山东郓王府,做了一名校尉。俱磕头谢了,领了札付。吩咐明日早晨,吏、兵二部挂号,讨勘合,限日上任应役。又吩咐翟谦西厢房管待酒饭,讨十两银子与他二人做路费,不在话下。
看官听说:那时徽宗,天下失政,奸臣当道,谗佞盈朝,高、杨、童、蔡四个奸党,在朝中卖官鬻狱,贿赂公行,悬秤升官,指方补价。夤缘钻刺者,骤升美任;贤能廉直者,经岁不除。以致风俗颓败,赃官污吏遍满天下,役烦赋兴,民穷盗起,天下骚然。不因奸臣居台辅,合是中原血染人。
当下翟谦把来保、吴主管邀到厢房管待,大盘大碗饱餐了一顿。翟谦向来保说:“我有一件事,央及你爹替我处处,未知你爹肯应承否?”来保道:“翟爹说
哪里话!蒙你老人家这等老爷前扶持看顾,不拣甚事,但肯吩咐,无不奉命。”翟谦道:“不瞒你说,我答应老爷,每日只贱荆一人。我年将四十,常有疾病,身边通无所出。央及你爹,你那贵处有好人才女子,不拘十五六上下,替我寻一个送来。该多少财礼,我一一奉过去。”说毕,随将一封人事并回书付与来保,又送二人五两盘缠。来保再三不肯受,说道:“刚才老爷上已赏过了。翟爹还收回去。”翟谦道:“那是老爷的,此是我的,不必推辞。”当下吃毕酒饭,翟谦道:“如今我这里替你差个办事官,同你到下处,明早好往吏、兵二部挂号,就领了勘合,好起身。省的你明日又费往返了。我吩咐了去,部里不敢迟滞你文书。”一面唤了个办事官,名唤李中友:“你与二位明日同到部里挂了号,讨勘合来回我话。”那员官与来保、吴典恩作辞,出的府门,来到天汉桥街上白酒店内会话。来保管待酒饭,又与了李中友三两银子,约定明日绝早先到吏部,然后到兵部,都挂号讨了勘合。闻得是太师老爷府里,谁敢迟滞,颠倒奉行。金吾卫太尉朱
勔,即时使印,签了票帖,行下头司,把来保填注在本处山东郓王府当差。又拿了个拜帖,回翟管家。不消两日,把事情干得完备。有日雇头口起身,星夜回清河县来报喜。正是:
富贵必因奸巧得,功名全仗邓通成。
且说一日三伏天气,西门庆在家中聚景堂上大卷棚内,赏玩荷花,避暑饮酒。吴月娘与西门庆俱上坐,诸妾与大姐都两边列坐,春梅、迎春、玉箫、兰香,一般儿四个家乐在旁弹唱。怎见的当日酒席?但见:
盆栽绿草,瓶插红花。水晶帘卷虾须,云母屏开孔雀。盘堆麟脯,佳人笑捧紫霞觞;盆浸冰桃,美女高擎碧玉斝。食烹异品,果献时新。弦管讴歌,奏一派声清韵美;绮罗珠翠,摆两行舞女歌儿。当筵象板撒红牙,遍体舞裙铺锦绣。消遣壶中闲日月,遨游身外醉乾坤。
妻妾正饮酒中间,坐间不见了李瓶儿。月娘向绣春说道:“你娘往屋里做甚么哩?”绣春道:“我娘害肚里疼,歪着哩。”月娘道:“还不快对她说去,休要
歪着,来这里听一回唱罢。”西门庆便问月娘:“怎的?”月娘道:“李大姐忽然害肚里疼,房里躺着哩。我使小丫头请她去了。”因向玉楼道:“李大姐七八临月,只怕搅撒了。”潘金莲道:“大姐姐,
她哪里是这个月?约她是八月里孩子,还早哩!”西门庆道:“既是早哩,使丫头请你六娘来听唱。”不一时,只见李瓶儿来到。月娘道:“只怕你掉了风冷气,你吃上
盅热酒,管情就好了。”不一时,各人面前斟满了酒。西门庆吩咐春梅:“你每唱个‘人皆畏夏日’我听。”那春梅等四个方才筝排雁柱,阮跨鲛绡,启朱唇,露皓齿,唱“人皆畏夏日”。那李瓶儿在酒席上,只是把眉头
蹙着,也没等的唱完,就回房中去了。月娘听了词曲,耽着心,使小玉房中瞧去。回来报说:“六娘害肚里疼,在炕上打滚哩。”慌了月娘道:“我说是时候,这六姐还强说早哩。还不唤小厮快请老娘去!”西门庆即令平安儿:“风跑!快请蔡老娘去!”于是连酒也吃不成,都来李瓶儿房中问
她。
月娘问道:“李大姐,你心里觉的怎的?”李瓶儿回道:“大娘,我只心口连小肚子,往下鳖坠着疼。”月娘道:“你起来,休要睡着,只怕滚坏了胎。老娘请去了,便来也。”少顷,渐渐李瓶儿疼的紧了。月娘又问:“使了谁请老娘去了?这咱还不见来?”玳安道:“爹使来安去了。”月娘骂道:“这囚根子,你还不快
迎迎去!平白没算计,使那小奴才去,有紧没慢的。”西门庆叫玳安快骑了骡子赶去。月娘道:“一个风火事,还象寻常慢条斯礼儿的。”那潘金莲见李瓶儿待养孩子,心中未免有几分气。在房里看了一回,把孟玉楼拉出来,两个站在西梢间檐柱儿底下那里歇凉,一处说话。说道:“耶!紧着热剌剌的挤了一屋子的人,也不是养孩子,都看着下象胆哩。”良久,只见蔡老娘进门,望众人道:“哪位是主家奶奶?”李娇儿指着月娘道:“这位大娘哩。”那蔡老娘倒身磕头。月娘道:“姥姥,生受你。怎的这咱才来?请看这位娘子,敢待生养也?”蔡老娘向床前摸了摸李瓶儿身上,说道:“是时候了。”问:“大娘预备下绷接、草纸不曾?”月娘道:“有。”便叫小玉:“往我房中快取去!”
且说玉楼见老娘进门,便向金莲说:“蔡老娘来了,咱不往屋里看看去?”那金莲一面不是一面,说道:“你要看,你去。我是不看她。她是有孩子的姐姐,又有时运,人怎的不看
她?头里我自不是,说了句话儿‘只怕是八月里的’,叫大姐姐白抢白相。我想起来好没来由,倒恼了我这半日。”玉楼道:“我也只说她是六月里孩子。”金莲道:“这回连你也韶刀了!我和你恁算:
她从去年八月来,又不是黄花女儿,当年怀,入门养。一个婚后老婆,汉子不知见过了多少,也一两个月才生胎,就认做是咱家孩子?我说差了?若是八月里孩儿,还有咱家些影儿;若是六月的,踩小板凳儿糊险神道──还差着一帽头子哩!失迷了家乡,
哪里寻犊儿去?”正说着,只见小玉抱着草纸、绷接并小褥子儿来。孟玉楼道:“此是大姐姐自预备下她早晚用的,今日且借来应急儿。”金莲道:“一个是大老婆,一个是小老婆,明日两个对养,十分养不出来,零碎出来也罢。俺
们是买了个母鸡不下蛋,莫不吃了我不成!”又道:“仰着合着,没的狗咬尿胞虚欢喜?”玉楼道:“五姐是甚么话!”以后见她说话不防头脑,只低着头弄裙带子,并不作声应答
她。少顷,只见孙雪娥听见李瓶儿养孩子,从后边慌慌张张走来观看,不防黑影里被台基险些不曾绊了一跤。金莲看见,教玉楼:“你看献勤的小妇奴才!你慢慢走,慌怎的?抢命哩!黑影子绊倒了,磕了牙也是钱!养下孩子来,明日赏你这小妇奴才一个纱帽戴!”良久,只听房里“呱”的一声养下来了。蔡老娘道:“对当家的老爹说,讨喜钱,分娩了一位哥儿。”吴月娘报与西门庆。西门庆慌忙洗手,天地祖先位下满炉降香,告许一百二十分清醮,要祈母子平安,临盆有庆,坐草无虞。这潘金莲听见生下孩子来了,合家欢喜,乱成一块,越发怒气,迳自去到房里,自闭门户,向床上哭去了。时宣和四年戊申六月念三日也。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蔡老娘收拾孩子,咬去脐带,埋毕衣胞,熬了些定心汤,打发李瓶儿吃了,安顿孩儿停当。月娘让老娘后边管待酒饭。临去,西门庆与了她五两一锭银子,许洗三朝来,还与
她一匹缎子。这蔡老娘千恩万谢出门。
当日,西门庆进房去,见一个满抱的孩子,生的甚是白净,心中十分欢喜。合家无不欢悦。晚夕,就在李瓶儿房中歇了,不住来看孩儿。次日,巴天不明起来,拿十副方盒,使小厮各亲戚邻友处,分投送喜面。应伯爵、谢希大听见西门庆生了子,送喜面来,慌的两步做一步走来贺喜。西门庆留他卷棚内吃面。刚打发去了,
正要使小厮叫媒人来寻养娘,忽有薛嫂儿领了个奶子来。原是小人家媳妇儿,年三十岁,新近丢了孩儿,不上一个月。男子汉当军,过不的,恐出征去无人养赡,只要六两银子卖他。月娘见他生的干净,对西门庆说,兑了六两银子留下,取名如意儿,教他早晚看奶哥儿。又把老冯叫来暗房中使唤,每月与他五钱银子,管顾他衣
服。
正热闹一日,忽有平安报:“来保、吴主管在东京回还,见在门首下头口。”不一时,二人进来,见了西门庆报喜。西门庆问:“喜从何来?”二人悉把到东京见蔡太师进礼一节,从头至尾说道:“老爷见了礼物甚喜,说道:‘我累次受你主人之礼,无可补报。’朝廷钦赏了他几张空名诰身札付,就与了爹一张,把爹名姓
填注在金吾卫副千户之职,就委差在本处提刑所理刑,顶补贺老爷员缺。把小的做了铁铃卫校尉,填注郓王府当差。吴主管升做本县驿丞。”于是把一样三张印信札付,并吏、兵二部勘合,并诰身都取出来,放在桌上与西门庆观看。西门庆看见上面衔着许多印信,朝廷钦依事例,果然他是副千户之职,不觉欢从额角眉尖出,喜
向腮边笑脸生。便把朝廷明降,拿到后边与吴月娘众人观看,说:“太师老爷抬举我,升我做金吾卫副千户,居五品大夫之职。你顶受五花官诰,做了夫人。又把吴主管携带做了驿丞,来保做了郓王府校尉。吴神仙相我不少纱帽戴,有平地登云之喜,今日果然。不上半月,两椿喜事都应验了。”又对月娘说:“李大姐养的这孩子甚是脚硬,到三日洗了三,就起名叫做官哥儿罢。”来保进来,与月娘众人磕头,说了回话。吩咐明日早把文书下到提刑所衙门里,与夏提刑知会了。吴主管明日早下文书到本县,作辞西门庆回家去了。
到次日,洗三毕,众亲邻朋友一概都知西门庆第六个娘子新添了娃儿,未过三日,就有如此美事,官禄临门,平地做了千户之职。谁人不来趋附?送礼庆贺,人来人去,一日不断头。常言:时来谁不来?时不来谁来!正是:
时来顽铁有光辉,运退真金无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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