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路尔公司的情况依然糟糕,看不出丝毫柳暗花明的意思。下午快下班时,斯文森找岳子行谈话,让他尝试利用一些非常手段帮助公司取得营业批文,比如请客送礼搞搞腐败什么的,总之是搞流氓公关。在这之前,菜菜和程辉都领了令牌拍马而去,一个向船燃公司吹参股经营风,一个做润滑油市场调查,为公司寻找新的生存机会,剩下岳子行闷闷不乐,怀疑受了老板的冷落。
从老板办公室出来,岳子行发现程辉和菜菜都不见了,一看表才知道已经下班快一个小时了,不禁叫苦不迭。他和谭璐约好今天下班后去桂林路小屋,现在迟到了,自然害怕谭璐拔他的罐子。岳子行给谭璐打手机,谭璐说,我正收拾屋子呢,你要来就快来,不来拉倒。
岳子行现在真的很打怵见谭璐。她已经提过两次了,说要和他谈谈。他知道她想谈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昨晚,刘大昆几乎磨破了嘴皮子,劝他厮守冯筝放弃谭璐,令他心烦意乱左右为难。他在两个女人之间摇摆了这么多年,与其说是在等待中选择,不如说是在麻木中逃避。眼下,冯筝和谭璐仿佛两把利剑将他逼至死角。他无法再等,也无处可逃,已经到了必须做出决定的紧要关头。
然而,他这个决定依旧万难做出,从前是取谁舍谁进退维谷,现在却恍然觉得谁都没有选择的必要了。这是他第二次产生这样的念头。第一次是在和谭璐为一件琐事争吵之后,他愤然自问,我和冯筝不能执手白头,和谭璐又怎能天长地久?当时这个念头吓了他一跳,让他觉得自己有些卑鄙无耻。而这一次,他竟有了几分坦然。岳子行和谭璐的不了情缘有太多的美丽也有太多的悲伤,几度风雨之后已有春华悄逝山穷水尽之嫌。而岳子行和冯筝更象是到了穷途末路,激情早被漫长无聊的婚姻生活消耗殆尽,继续在一起生活只能算是苟延残喘。面对两份鸡肋般的感情,他该何去何从呢?
昨晚从刘大昆家出来,岳子行没有马上带孩子回家,而是到人民广场看了会儿夜景。冯筝找刘大昆做他的工作,使他大为光火,如果不先在外面消消气,他一进家准能和冯筝剑拔弩张。此刻他的心情平静了许多,仔细想想边发觉和冯筝根本就没有吵架的必要,因为吵架不解决问题,也没有任何意义。望着灯火通明的医大附属一院,岳子行想起了当年冯筝在这家医院生特特时的情景。那天,冯筝进产房五个小时还没把孩子生下来。岳子行在产房外站肿了脚,后来实在听不下去她的哭叫,就心急如焚地央求大夫给她做剖腹产。冯筝做完剖腹产,一个护士对岳子行说,你老婆命真苦,辛苦了五个小时,还是挨了一刀。听得岳子行心如刀绞。追忆往事,岳子行无奈而伤感。夫妻失和,他认为他和冯筝都没有错,错就错在生活残酷无常。人世间的生活,就象一只黑手,心怀叵测地支配和改变着每个人的命运,阴险,霸道,不露声色。它时常会将你丢在十字路口,表面上让你自己选择方向,其实你什么都决定不了,东南西北怎么走都是圈套。
岳子行赶到桂林路小屋时,见谭璐正在擦窗拖地,看起来象个劳碌的家庭主妇,就大咧地说,省省吧,这破地方有啥可收拾的。
谭璐说,破地方你别来呀。
你瘦了,减肥呢还是生病了?
中医说我神经衰弱消化不良。
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你心里还有我呀,我以为你不管我了呢。不用去医院了,我知道自己咋回事儿,我这是心病,治不好的。
心病?是我还是何处长冷落你了?
我巴不得他冷落我呢。
他没冷落你就好,社会上说共产党的干部工资基本不动,老婆基本不用,看来他还算个好官儿。
去你的吧,你不是党员,还不是照样基本不用冯筝。
我是群众,群众有群众的难处。
说话时,谭璐忙完了手中的活。两个人脱鞋在床,例行公事般地拥吻,可情绪都不高涨,动作也很轻缓。这一次,他俩没有象往常那样一见面就做爱,好象都累了,也好象都在安静地等待着什么。
谭璐说,今年十一怎么过,想好了吗?
岳子行说,在家猫着,好好休息一下。
岳子行和谭璐这几年曾在十一期间出游过三次,分别去了烟台、千山和丹东。他们也想跑远点儿,可那很费时间,各人都是对家里撒谎请假,怕时间长了引起怀疑。今年十一岳子行不想和谭璐出门了,觉得没啥大意思,哪都是人山人海,花钱赚罪受,还提心吊胆。
岳子行笑道,闹了半天就谈这事儿呀。
谭璐没接话茬,过了好一会儿才一脸严肃地说,他要我摘环儿,催了好几次,前天还吵了一架。
岳子行沉吟半晌,忽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摘就摘吧,有啥怕的。
谭璐急道,你这个白痴,他想要孩子呀。
岳子行问,你咋想的?
谭璐干脆地说,我不想要。
岳子行说,你不是喜欢孩子吗?你已三十出头,再晚就不好生了。他愿意要,你就支持一下嘛。
谭璐腾地从床上坐起来说,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岳子行干笑两声,半倚在床头认真地抽烟。
谭璐早知道岳子行会这么说。她跟了他这么多年,眼睁睁地看着爱情之花日渐枯萎却无能为力。她今天和他谈,并不奢望他能为自己的未来负责。谭璐不满地说,我只是说不想生,也没说和你生,看把你吓的。
岳子行说,你这么说就冤枉我了。怎么说这都是你们两口子的事儿,而且还事关重大,我若是胡说八道,岂不要遭报应。
谭璐说,别说这些没味儿的话,我不爱听。再问你一句,到底管不管?
岳子行说,你叫我怎么管?
谭璐说,你不管有人管,到时你可别后悔。
岳子行说,我知道追你的人多,跑到上海去的那个姓周的不就是现成的管理员嘛。你当然可以让他们管,我嫉妒归嫉妒,但没意见。
谭璐照着岳子行的脑袋就是一巴掌,气咻咻地说,你有本事再给我说一句?看我不撕烂你的乌鸦嘴。
岳子行哎哟一声叫道,住手,怕你还不行嘛。
争了几句,两个人就相对无言了。小屋很静谧,空气中凝结着哀怨和凄凉。许久,谭璐说,其实我已经想通了一些事情,我不再一天到晚尽想着怎么抢人家的丈夫了。我之所以和你谈,只是想听听你的意见。我多么期望你能阻止我和他生孩子,多么期望听到你说你爱我,你想娶我,哪怕是一句假话也好啊。可是,你什么都没说。你几年前能说,现在怎么就不能说呢?言罢,扭头望着别处,眼中泪光隐现。
岳子行摇晃着谭璐的头说,傻瓜,我不是在开玩笑嘛。
谭璐嘴角挤出一丝苦笑说,别叫我傻瓜,我已经变聪明了,也别和我开玩笑,我笑不出来。说完,她下床穿鞋,拎上坤包风一样地离去。
岳子行一动不动地呆坐在床上,听着谭璐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寂寥地回荡,象远去的鼓点。当谭璐的脚步声完全消失的时候,岳子行颓然倒在床上。一个为浪漫透支了快乐和自由的男人,终于流泪了。
4
刘大昆找岳子行谈话以后,岳子行对冯筝的态度有所缓和,下班后回家早了,话也比以前多了。冯筝没想到电台“午夜星河”节目主持人的招法这么灵,着实激动了好几天。可她哪里知道,丈夫心底的冰霜一点儿都没有融化。他其实是听从了刘大昆的劝告,在强迫自己当一天和尚就撞好一天钟,脸上笑着,心里却冷着,在家待着,魂儿却在外面飘着。他要认真考虑一下他和妻子的过去和现在,想想家再想想孩子,然后作出一个是走还是留的决定。他不想让冷战的硝烟迷住双眼,干扰心智,进而再犯一次错误。年轻时他已经错过很多次了,这一次绝不能再错。他现在不需要冷战,他只需要时间、思考和勇气,用来做一个重大的人生决策。
丈夫的心似乎收回来了,家里似乎又有了祥和与欢乐,冯筝的心一天天轻快明朗起来。经历过风雨,才珍惜彩虹。冯筝在总结生活经验的基础上自纠缺点,并努力尝试改变自己,希望通过改变使自己完美,从而留住丈夫的心。她不再当着岳子行的面换衣服,那样会破坏女人的神秘感;不再穿着从前的旧衣服干家务,那样看着很象个佣人;不再在双休日穿着睡衣蓬头垢面地在家里活动,那会显得太老太丑;不再在岳子行睡觉时开着床头灯看书,那样会影响他睡眠;不再在岳子行面前抱怨什么,那样不但不起作用还会惹他心烦。她看完电视广告按图索骥买了一个脂肪运动机,一有空闲就捧着它在肚子和大腿身上推来推去;她买了两个美胸的新潮乳罩,还有几件好看的新衣,穿着它们在岳子行眼前晃荡;她跟着组里的女老师去做了头发,看上去又年轻又漂亮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依然美丽;她开始培养和丈夫相同的爱好和兴趣,他看足球她就跟着看,他打游戏她就学着打;她经常过问路尔公司的事情,帮岳子行想办法,给他宽心解忧。她甚至打算送特特去福音音乐学校学吉他,岳子行上大学时爱弹吉他,工作后却再未碰过,让特特学吉他是想延续岳子行曾经的一个梦,能够让他在辅导孩子弹奏时多亲近孩子,多想着家。
岳子行感觉到了冯筝的良苦用心,也给予了一定的关注。但冯筝觉得岳子行的反应不够热烈,心中难免有些失落。岳子行给冯筝提过两次否定意见。一次是冯筝想把头发染成深棕色时,刚和岳子行商量两句就被他果断否决。另一次是冯筝新买了一条蓝色一步裙和一件白色真丝衬衣,在家试穿时被岳子行大声阻止,说从今天起永远不要穿这两件衣服。冯筝生气地问为什么,岳子行支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冯筝说新衣服一次都不穿多可惜,岳子行说这身衣服太难看,你马上去退掉,不给退就换成别的颜色。冯筝纳罕,岳子行从来不关心自己的穿着,也极少主动发表看法,这次怎么大惊小怪的?衣服是她在胜利广场买的,等她去换时,在蚁穴般的地下迷宫里竟找不到卖货的摊位了,只好拿回家放好,心想哪天我高兴了就穿出去,管你喜欢不喜欢呢。
变化中的冯筝在鲁一捷眼里却是光彩动人的。冯筝每次带特特去上游泳课时,鲁一捷都要热辣辣地盯着她看,好象在欣赏一幅稀世名画。鲁一捷的眼神宛如湖边的垂柳枝,微风动处便轻拂在冯筝平静的心灵之湖上,荡起一圈圈幸福的涟漪。在这个大男孩面前,冯筝觉得自己变年轻了,逝去的青春和梦想隐约还在手心里握着。她害怕看到鲁一捷,又热切希望看到他。每次上课前,她都要好好吹一次头发,穿上最喜欢的衣服,上课时更要下到池子里陪孩子练习,期待鲁一捷忙里偷闲辅导自己。上完游泳课,她又在若有所失中领着孩子回家,并盼望下一节课快些来临。
冯筝变俏在学校也引起了大家的浓厚兴趣。不少男女老师除了多看她几眼外,都还暗自琢磨她青春焕发的动机。高老师更是骚动不安,有事儿没事儿就往冯筝办公室里跑,仿佛冯筝是在为他而“容”。
学校本周六组织教职工到棒槌岛游玩。通知可以带家属,却没几个人带。冯筝本来想带岳子行和孩子一起去,可岳子行不想去,还不准特特去,说带孩子不方便,也容易发生意外。结果冯筝一个人去了,和同事玩得非常开心。她的游泳技术在鲁一捷的指导下已小有所成,在浅海里游得轻松自如,象一条初现大海的美人鱼。高老师头一回看到泳装版的冯筝,她玲珑的曲线和白皙的皮肤令他无限神往。可高老师是个旱鸭子,无法下到水里接近冯筝,只好企鹅一样坐在岸上,酸溜溜地看着几个男教师围着冯筝打转。
下午三点多,教师们乘学校包车返回市中心,在中山广场下车后各自散去。冯筝正要坐十五路回家,高老师走过来和她搭话。两人站在路边聊了十多分钟,都是本次海边活动的趣闻乐事。
高老师说,你今天可是大明星呀,在海里简直是众星捧月。
冯筝说,别开我心,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多的是,我算什么啊。
说真格的呢,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
别瞎说了,怪不好意思的。
那我不说了,再斗胆请你一次,找个地方坐坐吧。
不行啊,他们爷儿俩在家靠了一天了,得赶紧回去舞弄舞弄。
你爱人连自己和孩子都照顾不了?
他甩手掌柜当惯了,我不在家他真得麻爪。
以前你爱人到学校找你时,我见过他两次。挺利索个人,怎么不会持家呢?唉,他找了你真是享福了。
其实他做饭洗衣啥都会,刚结婚时样样都干,只是现在懒得动了。
让他在家锻炼锻炼也是好的,以后家里总不能指着你一个人吧。反正时间还早,不如去跳会儿舞,就一个小时,啥也不耽误。
冯筝犹豫片刻就答应了,心想去舞厅听听歌散散心也好,都说高老师舞跳得好,跟他学几步,还能瘦身美体呢。
高老师领着冯筝进了市新华书店舞厅,门票两元,来玩的大多是中老年人。两人进来时正赶上舞场休息,场内震荡着迪士高舞曲,投影里尽是外国三点浪妹。不一会儿乐队上来演奏了,大家又乱糟糟地开跳。说是乐队,其实只有鼓手和键盘,半道还有个吹笛子的上来乱吹一气,一会儿吹蒋大为的《骏马奔驰保边疆》,一会又吹郑秀文的《天衣无缝》,不伦不类的。
冯筝在大学里跳过舞,所以高老师带她并不费劲。两人一边跳舞一边聊天。冯筝的腰被揽得很紧,胸脯也几次被高老师有意无意地碰到,她感到窘迫,却不好意思说。高老师很兴奋,谈兴正浓,舞步也夸张。不久,高老师的身体离冯筝越来越近,话题也开始涉及到家庭和感情,处处表现出对冯筝的关心。冯筝不喜欢谈感情上的事,敷衍一阵子后就不做声了。
跳慢四的时候,舞场内灯光忽地暗了,舞客们一对对地贴在一起,不再四处游走。高老师右手按在冯筝的腰臀处,左手扶在她右肩,悄悄地用力,使冯筝几乎陷落在他的怀里。冯筝没见过这样的场面,紧张得象只被俘的小猫。舞曲缠绵,灯光暧昧,男人体贴,冯筝不禁有些眩晕。等她清醒过来时,发觉高老师已经完全抱住她,一张大脸沉重地压在她的头顶,两只手在后背和腰间缓缓地揉摸。慌乱中,她用力推开高老师,匆忙说了句对不起我该走了你自己好好玩吧,就转身跑出了舞厅。
高老师从痴迷中回过神来,冲着冯筝的背影骂道,你他妈的装啥呀。他的声音被舞曲压着,除了他自己,谁都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