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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 之 镜

初  雪

  

    对于望远镜的痴爱,缘于那场男歌星的演唱会。
    在观看演唱会之前,琦坐在国际饭店的旋转餐厅里。透过玻璃窗望去,天是灰灰的,阳光也是灰灰的,这座城市所有的一切全是灰灰的。柳问:“你再看看,如果没有什么意见,就签字吧。”琦看见柳的目光炯炯的,像一把伞把自己整个的罩住了。几个月之前柳第一次看到她时也是这种目光,他说那是惊鸿一瞥,还没有哪位写作的女人会和她的作品一样美,美得让他生出惊艳的感觉。后来,他就买下了她所有的作品,全部结集出版。对于面前需要签字的那份婚约协议,其实再看是多余的,上面的20条内容都是双方反复协商过的,最关键的就是他包她两年,而她的银行户头上将有40万的数目。琦在自己应该签字的地方签了名,抛给柳一个嫣然的笑容,把属于自己的那份折好,装进自己的鳄鱼皮手提包里。两人举起了酒杯,那酒鲜红如血。

    这时旋转餐厅里响起了音乐声,是柴科夫斯基的《如歌的行板》。琦的心突然抖了一下,然后就有了失重的感觉,轻得如一根羽毛在空气中飘呀飘呀,节奏如那音乐一样忧郁而流畅。这种失重的感觉一直持续到看那个男歌星的演出。

    关于那场男歌星演唱会,能留在记忆里的只有两样东西。一样是男歌星以摇滚的方式演绎的《东方红》。还有一样就是演唱《东方红》时男歌星穿的服装。这首老的革命歌曲原本是很庄重的,但歌星却穿了极其性感的服装登场。透过望远镜,那是件薄如蝉羽的丝质紧身圆领衫,黑色的,男歌星那从肚脐眼一直延伸到胸部的毛发隐约可见,还有比一般男人要深得多的乳晕,都是令人想入非非的。琦当时想,什么是性感?犹抱琵琶半遮面般的朦朦胧胧才是性感。柳给她看过的那些A片,那只能叫下作,令人恶心。演唱会结束后,两人回到了柳的一套房子里。在作爱的过程中,柳激烈地运动让琦突然嗅出衰老的气息,那是一种生命濒临消失的信号。于是琦紧闭着眼睛,脑海里竟全是那歌星演唱《东方红》的影子,可自己的身子还像羽毛般地轻飘,随着摇滚的节奏沉浮着。在柳粗重的喘息声中,琦流下了眼泪,那失重的感觉都随着眼泪的流出体外,并汇集成一个深深的黑洞。

    琦对于望远镜有一种近乎热恋的痴爱。现在,在她的卧室里架着一架高倍天文望远镜,镜头锁定她的目标。需要补充的是,柳已有家室,而且经常穿梭于国外,一个月里有很多日子都是琦一个人呆在这幢两层楼的别墅里。
    开始,琦并没有目标。她的高倍望远镜像一张大网把前后的别墅都网住了。这个别墅区的房子都是千篇一律的,白墙红瓦,铝合金门窗,空调的主机悬挂在底层和二层的某个位置上,墙上都拖着有线电视线,每个窗户的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没有一丝缝隙,偶然窗帘拉开了,探出一个人的头来,还没看清脸,又缩了回来去,窗帘又拉上了,仿佛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都躲藏着某个偷窥者,而人的本身又充满着不可告人的隐私。这就是我们的世界,一切都是有规则的,一切都是零乱的,一切都是现代的。可别墅的外形却是亭台楼阁的模样,透着古色古香的意味。琦先观察这些别墅的外形,从墙砖到玻璃,从墙砖上的纹路到玻璃窗上的灰尘,她甚至数得出每一面墙上共用了多少块墙砖。有生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这么仔细地观察着一个固定的物体,她熟悉它们如同熟悉自己的身体。她的镜头又转向了那个花园。水池里竖着出水的维纳斯的塑像,汉白玉雕成的,很像自己客厅里挂着的那幅“维纳斯的诞生”的油画,只是色彩要比油画单调得多。花园里不时有人来来往往,有锻炼的,有散步的,有溜狗的,也有拉家常的,都是别墅区的熟脸,琦却一个名字也叫不出。平时她和这里的人几乎没有任何交往。后来她熟悉这坐花园如同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了。如果不是一个自恋的人,所有的不厌其烦地探视着已经熟悉的东西,都是漫长而绝望的。就在琦感到绝望的时候,她潜意识里期待的目标出现了,最终被她牢牢地锁定。

    那个目标出现的时候,客厅里的落地座钟刚敲过十二下。镜头里,所有的窗户都是黑洞洞的,像一眼眼深不可测的井。有一扇窗子却在这时亮了起来,苍白的,却具有某种不可告人的诱惑。琦在后来回忆这个发现时意识到,这个世界上绝没有无缘无辜的诱惑,就像没有无缘无辜的爱与恨一样,从她开始窥视的时候起,自己已落到别人的控制和支配之中了。

    通过望远镜,可以断定那是一间洗浴室,里面的一切都是白色的,呈现着冷漠的光泽。后来一个裸体的男人出现了,在她没有看清他的脸之前,洗浴室里的热气已弥漫开来。雾气中,那个裸体的男人开始冲淋,一切都化成了朦胧的虚构。这一时刻,男歌星的影像骤然变得清晰起来了,可耳边响起的不再是震耳欲聋的摇滚乐,而是那哗哗的水声,嗅到的是安利沐浴露的清香。她能体味到水珠流在他身上流淌的感觉,那水珠分明是在自己的身上四处流淌,琦的心速突然加快起来。水汽还在继续弥漫,可男人不见了,这个小区的最后一盏灯也熄灭了。琦拉开窗深吸了一口夜色中传递的凉意,她想她是这个小区最后的一个未眠人。这样想着,就关了窗,拉上了如壁画般的窗帘。琦裸体着走进了卫生间,将身子整个浸在泡沫丰富的浴缸里,闭着眼想全身心地松驰一下,可满脑子都是那个水汽中的男人的影子在乱窜,撵都撵不走,于是她无声地哭了,却不知道为什么而哭泣。
    她就这样锁定了窥视的目标。

    那天,太阳一落,琦就意识到今天将会遇到某件不寻常的事,因为那天的夕阳红极了,像汨汩流出的鲜血在移动。就在那时,她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却不知道这危险是什么,又来自何处。琦不寒而栗了。
    她仔细检查了所有的门窗,确信它们万无一失之后,就打开电视机,躺在沙发上读《乌鸦》。外面评论说,这是身体派女作家的又一部力作,可以载入中国的文学史。人家都说,身体派女作家就是用身体写作的,说白了就是与男人睡觉,然后又把与男人睡觉的事写出来,再通过与男编辑睡觉,把文章发表出来。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每每想到这些身体派女作家,她就想到了自己。琦是从不写性的,她的文章像泉水一样清纯,却是通过被一个有钱的男人包了后发表出来的。柳曾经对别人夸耀过,他买下了中国最漂亮女作家的所有的作品,也是买下了女作家本人。这算不算是用身体写作呢?如果不算,可自己确实付出了身体的代价。

    电视里在播放夜间新闻。琦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屏幕,便猛地从沙发上坐直了身子,手里的书滑落到光亮的地板上。她看见有两幢摩天大楼在电视里轰然倒塌,倒成了豆腐渣样的废墟,听见了那个令全世界人都震惊的消息——纽约的世贸中心和华盛顿的国会大厦被炸。她猛然想到了柳,他现在就在美国。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地想起这个包了她的男人。她不顾一切地翻过沙发,跌跌撞撞地奔到装饰架前,拿起电话,颤抖着拔了柳的手机号码,然而有一个女人在电话里说:“你所拔打的电话正忙,请稍后再拔。”她又拔了一次,还是如此;她再拔,又是如此。她放下电话,无力地瘫坐在地毯中。这时她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爱,有恐惧,有担心,有嫉妒,有期待,有欲望。也许这个包了自己的男人现在正在跟他的家人,他的生意伙伴,他包的另外的女人在通话,告诉他们这个令全世界都为之心悸的消息,而她是排在这些人之后的。电视中还在播放那个消息,她又一次看到了那个令她歇斯底里的画面。她笑了,从地毯上站起来笑,笑得流出眼泪,笑得肚子像撕裂一样痛,笑得那奢华客厅中的一切都在旋转。

    现在,琦想起那天的情景,总是问自己:为什么我会笑?这是为什么?她从很多网站的BBS中都看到了幸灾乐祸的评论,多得似空气中悬浮着的尘埃。显然她并属于那幸灾乐祸群体中的一员,但她笑了,她敢说自己是那天夜里笑得最厉害最彻底最茫然最不知所云的一个。客厅的那面迎客镜里映出她笑的影像,扭曲得似油锅里炸老的油条,身躯的轮廓泛着焦黄的光泽,笑一下子就收住了,脑际突然就闪过一句话:镜子和交媾同样令人厌恶,因为它们都会使人多出来。这是谁说的?她用手指梳理着因刚才狂笑而蓬松的头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时那座红木的落地座钟“当当”地敲了起来,她的目光极速地穿过沙发穿过放满洋酒的巴台穿过“维纳斯的诞生”的壁画,落在了钟面上,那里时针和分针天地无缝地重合着,她突然飞一样地奔上楼去,“当当”的钟声被狠狠地甩在了身后。

    那个洗澡的男人却没有出现,窗外所有别墅的窗户一律是黑洞洞的,都严丝无缝地拉着窗帘,仿佛那里面有很多需要探究的秘密。琦颓然地躺到了床,闭上了眼睛。很多日子以来,窥视那个洗澡的男人已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要是哪天没有偷窥到,便有些失落,心空荡荡的。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像夏日的暴雨倾泻而来,琦将四肢竭力地伸展着,又笑了起来。这时电话铃响了,很急促。琦懒散地将手伸向床头柜的话机,四肢还在竭力地舒展着。她还未开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传真机的声响。她放下话筒,从床上撑起来,理了理头发,想着那一定是发给柳的传真,柳不在的时候她已经收到不少传真了,她都按着柳的吩咐一一收好。她拿起传真一瞧,“啊”地一声惊叫起来,太阳落山时嗅出的那种危险突然间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她直压过来,让她几乎喘不过气。传真上写着:“城市的偷窥者,今夜寂寞吗?”她拿着传真纸,像流体一样从这个窗户流到那个窗户流到门流到这座别墅的各个角落,检查有没有什么异象。电话铃突然又响起来,急促的铃声猛地把她摔到了恐惧的浪尖上,她一步一步地走向电话,手伸出去的时候又缩了回来,这样反复了好多次,终于把话筒拿到了手里,这时她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是柳打来的。琦对着话筒哭了起来:“你在美国没事吧?”
    柳说:“我很好,你不要担心。”
    琦哭得更厉害了:“我从电视里看到的,打电话,你那边总占线。我好害怕。”
    柳说:“不要哭嘛,不要这样子,我很好呀。”
    琦说:“那你早点回来,我好孤独,好寂寞,好想你。”
    柳说:“我一定回来和你过中秋节。知道吗,今年的中秋国庆是一天,要19年才遇上一回呀。”
    琦说:“那就你快点回来吧!”通话结束了,琦平静了许多,这时她清醒地意识到,在她偷窥别人的时候,又有人在偷窥她。她已不知不觉卷入了一场充满刺激的游戏之中了。她查了一下来电显示,刚才那个传真是用手机发的。她又用自己的手机拔了那个号码,对方已经关机。她便给对方发了一条短信息:“我知道你是谁!”然后把传真与婚姻契约收在了一起,随手拾起了掉在地上的《乌鸦》,翻了几页,却发现书中的男主角也叫柳,她又笑起来,眼泪却无声无息顺着面颊流淌着。

    淋浴的男人已经好多天没有出现了,琦从望远镜里只能看到那一组组白墙红瓦,那一扇扇拉了窗帘的窗户,还有那冰冷的雕塑和脸熟的却叫不出名字的人。匿名的传真也没有出现。琦的生活完全平静下来,平静得让她感觉索然无味。《乌鸦》已经读完,在读的过程流了多次眼泪,却不知道该怎样评价这本书。她想像着如果自己也到了新加坡,会面临着怎样的命运,是做小龙女还是做一个自由撰稿人?可是她现在所做的跟书中的小龙女又有什么区别呢?原来在任何一个国度中,任何一个传统里,任何一个制度下,也许是面临生存的压力,也许不需要承受任何压力,小龙女都是存在的。其实道德与人所选择的生活方式无关。她想把这些感受写下来,可是坐在电脑屏幕前,却一个字也敲不进去。窗外的日光渐渐隐去,屋里的光线渐渐暗下来,显示屏开始闪着刺眼的光泽。琦常常这样一坐就是半天,甚至一天,坐到日头爬过墙壁阴暗下去,显示屏上却没有一个字。那种失重的感觉又一次包围着她,她看见自己变成了一枚白色的羽毛,随着日光隐去的速率在空气中缓慢地飘浮,没有重量,没有方向,不知道会落在什么地方。这难道就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吗?

    琦见过这样的羽毛,不是虚幻的,而是实在的个体。那时她住在一个地下室里,阴暗潮湿,只有一扇窗透着亮,那扇窗被铁栅栏分隔成6块,投影到地下室里的光影也是6块的,对着光变幻着各种手势,便有点像过去的那种皮影戏。梅雨季节来临了,地上满是青苔,墙上布满黑里透绿的霉斑,被子上全是黑绿色的耸毛,每次上床前都要把这耸毛吹去,然后就闻见一股腥霉的味道在空中乱窜,她闭着眼,在青苔和绿霉点的世界中飞舞着的那绿色小耸毛都变成了一个个绿色的小精灵,于是她那艰难而满载着希望的写作也充盈着绿色了。有一天,她在霉哄哄的气息里读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从书中抬起头来,猛然看见被分割成6块的光亮里飘着一枚白色的羽毛,姿态优美得令人心醉,她想《天鹅湖》中天鹅的舞蹈就是这般轻盈。羽毛落到窗台上的那一瞬间,变得极为轻柔,仿佛怕吵醒某个人的梦。她明白这个人就是她自己。她的眼泪便夺眶而出,放下手中的书,拉开窗户,发现窗台上已落满了好多白色的羽毛,她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收集起来,就像收起自己的希望。那时她想,这些羽毛的重量轻得几乎没有,可质量是极为深重的。这大概就是轻与重的最本质的区别。

    落雨了,是黄霉雨,停停落落,一点也不爽利,一点也不痛快。现在琦想起那时的霉雨,就想起了柳的前列腺炎,柳一定是非常痛苦的,一如她当时的痛苦一样,不同的是,柳的痛苦在肉体,而她的痛苦在精神。房东总会选择一个雨天来催房租,因为那时她无处藏身,趁人之危是最好的利益辅助剂。房东的脖子长长的,像长颈鹿;一双眼睛乍一看挺慈悲,可背后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东西。催房租时,他的脖子更长了,眼睛更善了,眼睛后面隐的东西也就更多。房租不能再拖了,长颈鹿说。是呀,不好意思。琦伸出了手,手里拿着用收集来的羽毛做成的手工艺品。又拿这些来糊弄我?长颈鹿接了那工艺品,在接的过程中,却有意无意碰到了琦的手,眼睛背后隐藏的东西就像火一样突然窜了出来,蹦得老高老高。琦便报以一个媚笑。这时房东老婆的喊声传了进来,房东那眼里的火苗便缩了回去,丢下一句话:下次再不给,可真要赶人了。琦说,等我成了名,我双倍还你房租。在柳买走她所有的作品后,她果真付了双倍的房租。接钱的时候,房东的脖子突然变短了,眼里的慈祥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巴结,是献媚,是奉承。房东领着她又来到地下室里,在那里她看到了一张苍白而病态的男孩的脸,这张脸从《园丁集》中抬起来,又低下去。琦走进霉哄哄的气息里,抚摸着布满霉点的墙壁,那一瞬间过去的一切仿佛都回来了。她问,很想做诗人?男孩说,做诗人是我的梦。被分割成6块的日影映在了男孩面前的诗集上。那一时刻,琦的全身涌起了一阵失重与超重交错的感觉,她的心脏几乎不能承受了。

    其实在遇到柳之时,她的写作已变成痛苦而无望的,甚至是绝望的,有时只能一天吃两袋方便面度日,她已患上了严重的营养不良和贫血。可她的心中却有一个泉眼,向外喷涌着无尽的才思。那个泉眼是她那贫穷母亲干瘪的乳房,不断挤出雪白的乳汁,养育着那一大群孩子。在琦的眼里,她的每一篇作品都是自己的孩子。在一次文人聚会的沙龙里,她晕倒了,因为营养不良和贫血。柳把她扶进一个房间,流着泪听她讲了贫穷的家庭,还有痛苦而无望的写作,然后就把她带进国际饭店大吃了一顿。自己在狼吞虎咽,柳只是坐在自己的对面翻阅读着自己的那些没有成为铅字的作品。琦注意到,柳的眼中一直充盈着泪水,额头的皱纹是那么深,里面仿佛盛着很多的岁月和风霜。这个开始衰老的男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有着怎样的故事?有时两人的目光相遇,便像闪电一样划过、消失。一直阅读的柳讲起了埃及王子摩西的故事,但他只说埃及王子是藏在蒲草篮子里在河里漂流的女奴的孩子,后来被埃及公主美奈特所救,成了埃及王子,而关于摩西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的这一最主要的部分被他略去了。柳深深地望着正在大嚼美味的琦,说:“你就是一个被盛在浦草篮子的孩子,正在河流上漂流。”琦说:“那么谁将是那位慈悲的埃及公主呢?”其实琦当时就明白,从一开始柳就以她的救世主而自居的。想到这些,琦就有一种被污染的感觉,可事实上她确实太需要这么一位救世主了,为什么还要有被污染的感觉呢?过了几天,柳就来到琦住的那个地下室,开门见山地告诉琦他就是那位埃及公主,但摩西做了埃及公主的儿子,那么你要做我的什么人呢?他也坦白地告诉她自己已有了一双女儿,不再需要女儿了。柳拿出了已经拟好的协议,一切就那么发生了,沿着柳设计好的轨迹。说来也是非常奇怪的,琦在看到那份协议的时候,被污染的感觉竟一丝也没有了。

    琦现在真的什么都不缺了,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那个泉眼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她的思维几乎还停留在那个到处是青苔和霉点的地下室里,而这里优越的一切从来都是陌生的。这是为什么?是因为柳包了她?可是柳只是包了她的肉体,灵魂还是属于她自己的。没有人能买走琦的灵魂,她是这么坚信的。琦开始了漫长而又无望的等待,就像当初她痛苦而无望的写作一样。她不知道在等什么,柳吗?那个每天夜里12点钟淋浴的男人?还是匿名的传真?

    那个匿名的传真又出现了。上面写着:“因为寂寞,你才偷窥。知道我在等你吗?”这一次琦没有任何惊惶失措的感觉,有的只是兴奋,一种类似性高潮般令人窒息的兴奋。此时她意识到,这些日子以来自己等待的其实是一个刺激,而这个藏在暗处的妄图控制和支配她的陌生人,正是一个最绝妙的刺激。她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可以承受的重量。

    琦收好传真,又查了一下来电显示,依旧是手机发的,但号码与上次不同。琦决定战斗。“战斗”这两个字眼,让琦无比亢奋,那个被堵住的泉眼突然又涌出汩汩的泉水,她听得见那哗哗的流水声,在身躯的每一条血管里奔流不息。她没有坐到电脑旁去敲击键盘,而是拿了一架双镜筒的望远镜,透过镜子去观察屋里的东西。她发现镜筒里所有的东西都在放大变形,原本熟悉的东西都变得极为陌生。蓦然地她看见某个墙角里有一只小蜘蛛正在网一只小蚊子,表面上看仿佛是那只蚊子被蜘蛛强暴,其实是在戏弄蜘蛛。于是她笑了。原来战斗就是强暴与戏弄的混合体,兴奋的,有力的,刺激的,无畏的,窒息的,不知疲倦的,不知结果的。难怪伟大领袖曾说过,与人斗其乐无穷呀。

    琦到一位朋友的单位开了张证明,大意是为了本单位反腐败的需要,请移动通讯公司协助调查两部电话的有关情况。当然那两部电话就是传真上显示的那个手机号码。找什么样的理由其实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现在社会上的人最痛恨的就是腐败,老百姓恨官员,不腐败的官员恨腐败的官员,小腐败的官员恨大腐败的官员,大腐败的官员恨更大腐败的官员。这是一种混合着良性与恶性的循环。这样的证明是顺应民意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它是做某类事的敲门砖。果然,她很轻意地得到了她想得到的。然而结果很失望,那两部电话都是神洲行的号码,没有任何登记记录,也没有电话查询单可以查询。她的战斗刚开始就已经失败了。走在路上,想到了那个蜘蛛和蚊子,它们彼此戏弄的先决条件是,彼此都在明处,彼此都知道对方是谁。而自己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那么只能处在被强暴被戏弄的位置上。恐惧又一次骤然而至,她发觉自己变成了在雷电交加中寻找庇护的小女孩,凄迷的雨,看不见前方的路,只有一个劲地奔跑,奔跑,奔跑……她抱紧双臂,环顾四周,路上的一切都是平常而杂乱的,没有闪电,没有雷鸣,没有暴雨,阳光灿烂地笑着。琦意识到那个场景曾在她梦中出现过,就在那幢别墅里。温热的阳光中,她感到了彻骨的冷。

    回到别墅区的时候,已近黄昏。有几个溜狗的女人坐在花园的石凳上聊天,看见琦过来了,都朝琦这边望了望。其中的一个女人说:“听说你是作家呀,真不简单。哪天把你的书拿给我看看,好吗?”琦说:“过去写着玩的,现在不写那个了。”见女人还想继续问什么,琦赶紧岔开了话题:“这儿的房子好像没有住满。那幢房子好像从来没有人住。”女人们突然都围了过来,都是神秘兮兮的。一个女人说:“你是说那幢,告诉你呀,两年前有一个男人自杀在里头,听说是为了一个女人。已经空了两年了。”女人的话让琦毛骨耸然,但她故作镇静地朝那幢房子望了望:“原来是这样。这年头,为女人去死的男人可不多呀。”琦搭讪着走开了。

    屋子的空气并不新鲜,但琦还是关上了所有的门和窗,放下所有的窗帘,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就是这样她还是觉得自己处在一双眼睛的监视之中,她走到哪儿,这双眼睛就跟到哪儿,仿佛这屋子里的墙上都睁着一双探视的眼睛。恐惧中的琦又把自己紧紧裹在一张毛毯里。记得小时候,每次下雷暴雨的时候,她都要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以求得安全感。被子对于童年的琦具有强大的魔力,在她无助的时候给了她庇护,那是母亲的怀抱。现在那张毯子就是童年时代的被子。虽然她清楚地知道,那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但起码有了心理的安慰。她在紧裹的毛毯中竭力想找回童年的感觉,闭着眼想象着依偎在母亲的怀里,那么温馨,那么安全,那么舒适,任何的惊涛骇浪,雷鸣闪电,暴风骤雨,在那里都化成了冬日的阳光,春天的细雨,夏日的清风,秋日的果实。她想像着,竭力地想像着,试图用想像来驱走困绕着她的恐惧。在那无边无际的想像中,她嗅到了屋子里不新鲜的气息,于是她从紧裹的毛毯中脱颖出来,打开了一扇窗。天已黑透了,那幢别墅没有灯,却隐隐地透着幽蓝的光。

    一缕缕桂花的香气飘了进来,琦猛吸一口,又瞟了眼那幢没有灯光的别墅,她已经完全明白了,在她偷窥之日起,也在被人偷窥。生活就意味着偷窥和被偷窥,只要找到了其中的平衡点,那么你的生活也是平衡的。现在自己没有找到那个平衡点,因此就处在了别人的控制和支配之中。从某种意义上说,那个试图控制和支配她的人是她实际意义上的知音,如果对方不了解她内在的困惑和渴望,就不可能控制和支配她。我该选择战斗还是逃避?琦对着那幢被自己偷窥了很多次的别墅这样问自己,如同她住在那个地下室里,对着被分成了6块的光亮,问自己是选择重得不堪承受的文学之路还是选择轻得不能承受的二奶之路,前者是战斗,后者是逃避。那时她轻而易举地选择了后者,因为任何社会制度下,任何传统道德下,任何人生价值下,生存都是第一位的。现在她要作出的选择,已经没有任何生存的含义,一个人的一生中不可能做出相同的选择。

    选择战斗还是逃避?琦又这样问自己。
    这时柳打来了电话。在电话里柳告诉琦,明天是中秋节,也是国庆节,他将和她共度节日。琦只是淡淡地说,我等你。在放下电话的那一瞬间,琦反复说着,我等,我在等什么?逃避不需要等待,而战斗需要等待,等待本身也就是一种战斗。那么,我选择战斗!这就是她的选择。
    传真又到达了,号码是那两个号码中的一个,内容只有一句话:知道我在等你吗?读着这样的句子,琦放肆地笑起来,这句话已经出现过了,只能说明那个试图控制和支配她的人,已经开始按捺不住了。琦用自己的手机给那个人发了个短信息:我知道你在等我,我从你的苦苦等待中感觉到了你的害怕。发完了这个短信息,琦来到自己的卧室里,开始通过望远镜放大她偷窥的目标,而她现在正处在另外一双目光的包围之中。

    为了迎接柳的到来,琦穿梭于菜场和厨房之间,照着菜谱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其实琦对做饭做菜这类事情是很不在行的,她的想法是越简单越好,只要能填饱肚子补充足够的营养就行。柳不在身边的时候,她常常是订肯德鸡或麦当劳这些洋快餐,让人送上门来,一边吃一边听音乐,一天三餐就这么打发过去了;柳回来了,也常常是到饭馆去用餐。今天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她做菜的欲望竟是如此强烈,着了魔一般,到了乐此不疲的地步。照着菜谱,将中国八大菜系中最有代表性的各做了一样,还做了两道西餐。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她终于停止了下来。卸下转围裙,冲了个淋浴,换上了一件晚礼服,点上蜡烛,斜靠在沙发里,等待着柳的到来。她一眼瞄见了那一桌色泽鲜艳的菜,在烛光的映照下飘溢着许多香味混合着的气息。她从沙发上坐直了身子,像欣赏自己的作品一样欣赏着这些菜。这是为了什么?它们又代表了什么?说明了什么?对着那些菜,她陡然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便有一种万籁俱寂的东西在房间的空气中流窜,她又有了一种失重的感觉。

    柳打来电话,告诉琦他不能来和她共进晚餐了,因为他要陪他的家人。琦淡淡地说:“没关系。”在挂断电话的那一刹那间,那失重的感觉消失了,仿佛又找到了可以承受的重量,于是她像那天晚上一样狂笑起来,不同的是,这一次她只是横卧在沙发里,怀里抱着一个长毛的玩具狗。狂笑持续了五分钟之后,她猛然从沙发中站起来,在经过那面镜子的时候,看也不看一眼,就径直向卧室走去了。她换了身白色的套装,脚蹬一双白色的皮鞋,挎着一只白色的皮包,不施一点脂粉,头发随意地松散着,走出这幢别墅。那一桌色泽诱人的菜已经凉了,桌子上的蜡烛燃得正旺,烛光如夕阳般血红。

    琦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趟过灯河一样的霓虹,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在喧哗中只有自己的脚步陪伴着她,她听见那脚步轻轻的,每一步都在踩自己的心窝上。她想起来,很多年以前,她也听到过这样的脚步,只是那里有她的骄傲,有她的自尊,有她的梦想,有她的爱情,还有她的虚荣,现在脚步里面过去的什么都不剩了,取而代之的竟是失去了份量的沉重和茫然。不知走了多久,人少了起来。琦知道,寻求热闹的人们都回家去了。但她还是一如继往地走着,像这座城市的夜灵,一步一步地,听着自己的脚步声走着。在那个长江边的广场上她终于停了下来。地面上满是人为的垃圾,一片曲终人散后的狼藉。先前这儿一定是很热闹的。琦这样想着,就扶着汉白玉的栏杆站住了。一望无际的江面上有两只夜船在航行,闪着幽冥般的灯火。一阵江风吹了过来,吹来了船只的嘶鸣,也吹来了夜色露重的清冷,琦打了个寒颤,禁不住抱紧了双臂。那两只船过去了,江面上顿时漆黑一片,看不见彼岸,看不见座标,也看不见江水的颜色。汉白玉的栏杆是冷的,脚下的大理石路面也是冷的,连那繁花似锦的花丛在路灯下也显得冰冷冰冷的。琦扭过身来,看见自己的身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很长,有着诡异般的意味。面对着自己变了形的身影,琦突然想到了坟墓,接着就想到了乌鸦,她多么渴望在此时听到乌鸦的叫声。在我们这个标榜最讲礼仪最讲文明的国度里,乌鸦是不祥的象征,它合该只能生长在坟墓的周围,发出难听的叫声,为坟墓里的人哀鸣。可在《乌鸦》这本书里,新加坡的乌鸦是随处可见的。是我们的国度在摧残着乌鸦这个无辜的生命,还是新加坡在摧残它们。她思考着。这么多日子以来,她再也写不出东西来了,却没有停止过思考,甚至在偷窥时也没有停止过,思考与偷窥是她现时的生活中最不可缺少的两个东西,有了这两样东西她才得以在那个奢华的别墅里残喘苟延。但那些思考都是些碎片,很难用什么东西把它们串起来,它们是支离破碎的躯体,需要一个高手来进行修补。那么,那个高手又是谁?自己决不是那样的高手,因为无法找到一样东西把那些支离破碎的思考完全地串联起来,串联成一个整体。她想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这样做,那就是亨利·米勒,但米勒住在坟墓里,在乌鸦的叫声里度过在坟墓里的每一天。坟墓是每个人最后的归宿,乌鸦是便是这归宿的守护神。想到了坟墓,想到了乌鸦,想到了那支离破碎的思考,琦没有一丝的害怕,反而感到了温暖,抱着的双臂舒放开来,她又转身面对着江风习习的江面。

    “夜色中的长江是很凄凉的。”一个男人的声音。
    “正因为凄凉才显得特别美。”琦没有回头,不知为什么她对这个声音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同时却嗅到了接近死亡的气息。琦还是看清了这个男人的脸。这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棱角分明,曲线坚硬,腮帮上长满胡碴,一定是两三天没有刮胡子了,这张脸上便生出了沧桑的意味来。
    男人看了看琦:“卸了妆女人是红颜褪尽的女人。”
    “可是我从不化妆。”
    “所以你的美是真实的。”
    “是吗?”琦转过身来,看见路边停着一辆黑色的奥迪A8,路灯下犹如一只黑色的大甲壳虫,脑海里便倏地一下窜出一组词来——挪威的森林。
    男人也转过身来:“卸了妆的女人也是没有秘密的女人。”
    “这个世界上又有谁没有秘密?你,还是我?很多人因为有了秘密或知道了他人的秘密或者为了探求别人的秘密,才有了活着的依附。你为什么要窥视我?”
    男人耸了耸:“窥视也要有理由吗?因为好奇才窥视。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正因为你在窥视我,我也在窥视你,所以才达到了平衡。”

    琦的心陡地一动,男人的话也是自己对偷窥的理解,她不禁转过头去,正好与男人照了个正面。不知为什么,琦感觉到了一股热量喷到自己的脸上,一定是自己脸红了。为什么要对这个陌生的男人脸红?第一次与柳面对面坐着的时候,柳的目光把她整个儿地罩住,她也没有脸红,竟是心静如水。今天到底是怎么了?琦迈开了脚步,向路边走去。
    “可以请你喝咖啡吗?就现在。”男人跟了过来。
    这时海关的钟声突然响了起来,在江面上久久地回荡着,琦想现在不是11点就是12点,正是窥视的最好时机,而目标现在就在面前,不需要物化的望远镜,需要的只是心中的望远镜。“为什么要拒绝呢?但我只想去‘挪威的森林’。”
    跟着男人来到车旁,琦终于看清了车牌号,那是一个政府机关的号码。男人替她打开了车门,琦钻了进去,就嗅到一股不新鲜的柠檬的味道。琦说:“打开窗吧。”

    进入“挪威的森林”酒吧时,正播放着《如歌的行板》,伴着摇拽的烛光,竟是从地底下渗出似的,每一个音符都带着阴郁的气息,像风一样扫过酒吧的每一个角落。琦坐在吧台前,想起了签协议的那天,旋转餐厅里也播放着同样的音乐,却是在落日之前的阳光里,眼前的一切都是灰灰的,但她没有在烛光中找到那种失重的感觉。琦对酒保说:“换个曲子,可以吗?”男人在琦的旁边坐了下来,这时新的曲子响了起来,是萨克斯奏出的《望春风》。

    琦要了杯SUPER,里面加了伏特加和冰块,男人要了杯丹麦黑啤酒。琦喝了一大口,半闭着眼睛,深吸了口气:“真舒服,像是喝了这支曲子。”
    男人也喝了一大口黑啤:“你是一个很特别的女人。”
    “因为我是卸了妆的?你窥视了我这么多,现在轮到我来窥视你了。你的车是哪儿来的?”
    “借来的。”
    “那么,你是虚荣的。”
    “如果这车本来就是我的呢?”
    “那你就是虚伪的。”
    “天,我在你眼中就这么一无是处?”
    “不见得。如果你说车子是偷来的,那你是真实的。”

    男人笑了起来,将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用审视的目光注视着正在把弄着咖啡杯的琦。琦没有回头,只是盯着手中的那只红得要出血的杯子,但她感觉到了对方的目光,那目光犹如探照灯一样在她的身上扫过,每扫过一处,那地方都是热哄哄的,她甚至看见了探照灯发出的刺眼的光亮。琦喝光了咖啡,又要了一杯威士忌,然后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包“555”香烟,叼了一支,男人替她点上了火。

    音乐如一缕轻烟在酒吧中飘浮着,琦突然有点伤感,却说不清这伤感从何而来,又为何而来。她一口喝尽了杯中的威士忌,碾灭了香烟,身子就飘起来,不是羽毛的那种飘,而是一缕轻烟,随着气流而变幻着形态。她就这样飘呀飘呀,跟着男人飘出了酒吧,飘过了霓虹闪烁但人迹稀少的马路,飘进了国际饭店的一间客房里。在没有灯光的房间,她看见了男人那幽冥般的目光,炯炯的,却是飘浮不定的,闻到了男人情欲高涨时的气息。这时她突然感到自己有了重量,只眨眼的工夫,这重量就成了超重,关于传统的种种价值认可在这超重中,都化作了刺激的冒险。

    琦用力推开男人:“没有灯光配合的舞蹈太单调了,没劲!”
    男人在黑暗中喘息着:“你喜欢开着灯?你真是一个特别的女人!”
    房间的灯亮了。琦一眼就看见房间的镜子,看见了镜子里自己和那个男人的影像。琦又想起了那天晚上想到的话来:镜子和交媾同样令人厌恶,因为它们都会使人多出来。这一时刻她已完全明白过来,这句话出自博尔赫斯之口。她为唤起这个记忆而兴奋不已,抛开男人奔到镜子面前端详了一下自己的脸,然后在镜子前转了一个身,在转身的时候,她看见男人跟和尚打禅似地正坐在双人床上,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望着自己。琦笑了起来:“你说镜子是讨厌的还是可爱的?”

    男人没有答话,笑了起来,眼角堆起的皱纹如光影一样在脸上跃动着。“你是一个背叛者吗?”男人问。
    琦的身子又转了过去,审视着镜中的自己,仿佛在审视一个陌生的物体。“为什么这么问?”
    “现在的你怎么总让我想起一部小说中的人物。对了,她叫萨宾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里的画家,一个以背叛为乐的女人。”
    琦又转过身来,直视着在床上打禅的男人。“可你没有说,她为什么要背叛。”
    “她的背叛与否,跟我无关。我关心的只是你和我,在今晚,你也许背叛了你生活中的某一个人,而我也许背叛了一个人,妻子或情人。”
    “那么,你有羞耻感吗?”
    “你呢?”

    房间里突然涌出一股空洞般沉默的潮水,在空气中汹涌彭湃。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几乎同时爆发出惊涛骇浪般的狂笑。
    琦突然厉声说:“你给我脱!”
    “你给我脱!”
    “你脱,脱得一丝不挂!”
男人望了望琦,没有了反抗。他的裸体终于显现在琦的面前。她这是第一次这么近这么细这么全部这么清晰地观察一个男人。她用目光抚摸着,像在抚摸被自己驯服过的宠物。“这个身体,好像在哪儿见过?”她的目光继续抚摸着,直到那粗硬的线条在她的注视中变得柔和起来,每一个毛孔都盛着感情,于是琦哭了……
    琦醒来的时候,看见男人还在睡着,嘴微微张着,眉头微微锁着,仿佛在承受着某种痛苦,也像处在一片混沌之中。琦扭过头去,一眼看到地毯上躺着一只装有白色液体的安全套。她悄悄下了床,拾起它,来到卫生间,将它扔进马桶里冲掉。当它在旋涡似的水流中舞蹈时,琦的眼泪流了出来,她知道这不是羞耻的泪,而是快活的泪,是对柳进行报复而产生的快活。

    琦到达柳的别墅的时候,别墅区还显得异常清冷,一切都笼罩在中秋的薄雾中,她不禁意又朝她偷窥过的别墅望了一眼,愕然地觉出,坚硬的外壳上有着幽冥一般的光亮,竟像是从坟墓中爬出来似的。琦一阵恐惧,逃也似地进了柳的别墅。没顾上喘一口气,便僵在了那里,她看见柳正倦卧在沙发上,脸上的皱纹仿佛要从脸上要掉下来,变成数不清的碎片。昨晚点着的蜡烛已经全部熄灭了,那一桌自己精心准备的菜像一具具失了血的尸体一样横卧在餐桌上。在这样的情境中,琦突然有了种文学的感动,刚才的恐惧被这感动慢慢消蚀掉,于是琦站在那里无声地哭了。

    柳睁开了眼睛,一眼就看见站在那里的琦,他从沙发上坐起来“你都哪儿去了?手机又关着。我等了你一夜。”
    “可你说不来了,我就到长江上闲逛了一夜。”说这话,琦有了莫名其妙的羞耻感。
    “我跟他们说了个谎,说有生意要谈,就来了。我看见了那一桌菜,你做的?为我?”
    琦只是一个劲地点头,一种莫名其妙的爱莫名其妙地升腾起来了。
    柳伸出了双臂:“让我好好看看你!”
    在柳喃喃的呼唤中,琦扑进了柳的怀抱里,那份莫明其妙的羞耻感和爱情此时竟像彗星撞击地球般天崩地裂了。他们开始疯狂地做爱,在那最为关键的时刻,彼此都喊出了对方的名字,接下去便是死一样的沉寂。

    琦醒来了,柳还在沉睡着。看着深睡中的柳,琦想起了那个男人,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但那份莫名其妙的羞耻感和爱情此时已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是一种莫名其妙的重量。琦冲了个淋,披着白缎的睡袍,冲了杯不放糖的咖啡,来到窗前,掀起窗帘。阳光透了起来,很灿烂,很热烈,该是正午的时刻了。琦呷了口苦咖啡,拉开了半边窗子,朝外一瞧,心便咚咚地直跳,她看见那个男人就在这个别墅区里,站在灿烂的阳光里,直勾勾地望着自己,虽然距离那么远,但琦分明感觉到了那幽冥的目光,她不寒而栗了。琦极速地放下了窗帘,杯中的咖啡在她眼里成了深井似的黑洞。
    “拉开窗帘,快中午了。”柳从后面抱住了琦。
    “阳光太刺眼了。”
    “刺眼的阳光才能让人更清楚地看清东西。”

    窗帘还是被拉开了。琦蓦然发现刚才男人站着的地方此时空无一人,过分紧张之后带来的松驰,让琦疲惫地依偎了柳的怀里,琦闻到了衰老的气息,还有其他女人的味道。琦感觉到柳的怀抱渐渐开始变冷变硬,但她还是朝柳莞儿一笑。
    在与柳一起的日子,那个男人再也没有出现。那也许只是一个影子,虚幻的影子,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这样一想,琦就平静如水了,一如那平静如水的日子。看着太阳的影子沿着墙角缓缓地落下去,琦又有了那种失重的感觉,仿佛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人掏空了似的,从里到外都是轻飘飘的。
    柳即将出远门的那天,琦提出要柳陪她去看看曾住过的地下室。柳很吃惊地望着琦:“难道就不能摆脱那段生活的阴影吗?”
    “难道做任何事一定都要有原因吗?我只是想去看看而已。如果不乐意,我就一个人去好了。”琦始终没有告诉柳,那段生活给了她超凡的想像力,而现在她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了。

    柳还是答应了琦的要求。在琦的坚持下,他们是转乘公交车,然后步行过去的。路上,两人都没有作声,只是默默地走着,时间从他们脚底下一步一秒地过去了。虽然没有看柳的脸,但琦还是感到了对方投来的饱含着窥视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划得琦身上伤痕累累。快到目的地的时候,琦停下了脚步:“回去吧!”
    柳临走时,琦突然问:“你真的爱我吗?”
    柳诡异地笑了笑:“这话应该由我来问你才对。”然后拥抱了琦。“你的身上好像有股特殊的味道,我想那是望远镜的味道吧。”
    琦感到了彻骨的寒冷,却用更为热烈的拥抱迎合着柳。

    “知道吗,把一样东西看得特别清楚并不是件好事。你是作家,应该有这样的感知力。”
    柳走了,留下这句话走了,日影儿在他的背上愉快地跳跃着。琦似乎听到了那日影儿的跳跃声,那声音飘出的只有四个字:控制。支配。这就是她的男人,控制、支配着她的身体,现在又要来控制、支配她的灵魂。原以为她的灵魂只是属于自己的,现在连这个也受到威胁。这就是女人吗?永远只能处在男人的控制和支配之中?可是又有这么多女人愿意这么受控制和支配,别墅区里那些在夕阳下溜狗的年轻女人;那些天天坐在小区的草坪上或树阴里喝茶聊天的年轻女人;那些经常出入高档美容院整天折腾脸的年轻女人;那些发型两天一变跟自己的头发过不去的年轻女人;还有那些把婚姻当作手段,却在处处标榜自己是传统美德坚守者的女人;还有为了与男人在某个领域一争高低,先将自己的身体出卖给男人,目的达到之后又开始骂那些男人一钱不值的女人……在那个地下室中,自己曾是那样鄙视这样的一群女人,可最终自己也走上了这条路。在这样一个国度里,这是妇女的解放还是妇女的堕落?柳的背影终于消失得干干净净了,接着进入视线的便是一群无所事事的女人,琦嗅出了她们的气息,一如别的女人残留在柳身上的。琦将柳用过的床单、枕巾、坐垫、碗筷一遍遍地清洗,洗一遍就闻一遍,直到再也闻不出别的女人的气息才停止下来。然后像狗一样在房间里到处嗅,可别的女人的气息幽灵似地在空气中乱窜乱舞,她的嗅觉麻木了,精神也麻木了。末了,颓然地跌坐在地毯上,捂着脸哭起来:“他不爱我,一点也不爱我……可我为什么要这么乞求他的爱,我只是他众多小女人中的一个。”琦看见了镜子中的自己,苍白消沉,披头散发,满脸哭丧,竟是那么丑陋。这就是我吗?为什么这么陌生?

    电话铃响了。琦这才意识到天已经黑了。开了灯,拿起听筒一听,是传真的信号。琦的悲伤突然收了回去,赶到传真机旁,看见那一纸传真:知道我在等你吗?琦发出了惊恐的叫声:“天,是什么人这么牢牢地控制着我?为什么?这是为什么?”琦冲上楼去,翻出望远镜,镜头里的一切随着焦距的变化而急速地放大,最终在一个地方定格。那个男人就站在那个地方,在望远镜里与他对视着,琦甚至看见他的瞳仁里有自己的影子。琦丢下望远镜,飞也似地下楼,奔出房外,却见月光下树影绰绰,没有一个人的影子,秋虫为了求偶而卖弄般地鸣叫,凭添了万籁具寂的气氛。寒冷夹杂着恐惧向琦一阵一阵袭来,她对着悬挂着一弯冷月的苍穹说:“我不怕你!你主宰不了我!我是我自己的!”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琦从睡梦中睁开眼睛,慵懒地撩开窗帘,朝阳如一缕缕丝线飘了屋子,飘在了那架高倍望远镜上,闪着诱惑般的光泽,望远镜便有了某种表情。琦也被这样的发现惊呆了,她被诱惑着,一步步地走进了那镜子。在镜子里,别墅区的一切都还在睡着,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将窥视的时间从夜里移至清晨,这意味着什么?这说明潜意识里又在希翼着什么?在这样一个霞光万丈的清晨,琦在思考着这样的问题。突然间,她一阵恶心,是那种要把人的五脏六腑都要掏空的恶心。琦丢下望远镜,也丢下了刚才的思考,冲进了卫生间,对着抽水马桶一阵剧烈地呕吐,然后就闻见空气里充满着油烟的味道。她开始各处寻找油烟的根缘,却发现家里所有的东西仿佛都在油中炸过似的。又一阵恶心,琦有一种预感,她最害怕的事情也许发生了。

    琦来到医院做了检查。医生告诉她,她怀孕了。听到这个消息时,琦很茫然地看着医生,医生正用一种职业的微笑证明着她的祝贺。她曾向多少人展示过这样的微笑,每个女人的怀孕在她这个职业看来都是可喜可贺的,但每个女人的自身都是复杂的,她们是怎么怀孕的?她们为什么要怀孕?她们怀孕时希翼的又是什么?医生们肯定都思考过,但总用这样的微笑对待每一个怀孕的女人,她们是最虚伪的。女医生的微笑在琦的眼中开始不断放大,最后那微笑都变得模糊了,而微笑后的冷漠却异常清晰起来。琦对着医生笑了笑:“可是,这是我最害怕的事。”
    “几乎每个女人得知怀孕时都有恐惧和欣喜并存的感觉,这很正常。”医生的话和风细雨。
    “这很正常吗?”琦这样说着,心里却在想着一句话:女人为男人生孩子,是因为她爱那个男人。

    走出医院的时候,落起了小雨。其实她应该明白的,朝霞灿烂是阴雨的前兆,物极都是必反的,但她没有带伞。秋天的雨很凉,很惆怅。走在雨中,她又是一阵恶心。自己确确实实是怀孕了,怀了柳的孩子,但她不爱柳,从来不爱,可他却是她孩子肚子里的父亲。她拨通了柳的手机,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但在柳的声音响起的那一刹那,她改变了主意,因为她在电话里都能嗅出别的女人身上的味道。她说:“这儿下雨了。”
    “真的?”
    “可我没有带伞。”
    “那就买一把吧!就这么点小事?”
    “你爱我吗?”
    “你怎么问起这个问题?知道吗,我正在谈一桩很重要的生意!”柳已经显得不耐烦了。
    “好吧,我不打扰你了。”在关闭电话的那一时刻,琦明白过来,女人怀孕生孩子,其实是男人支配和控制女人的一种手段。既然自己的灵魂是自由的,那么根本无需要告诉柳怀孕的事实。她想起了那天想去看看那个地下室,中途打了退堂鼓,虽然那只是一念之差,但潜意识里已在自觉或不自觉地接受了柳的控制和支配,这是一个多么危险的信号。如果在柳和那个偷窥男人之间选择的话,那么她宁愿选择那个躲在暗处的男人,接受他的支配和控制,因为在他的支配和控制是充满刺激和对未来的不知,如做一个智力游戏,让人去思考,就是失败了,却享受了一个过程。而柳的支配和控制的最终目的,是要让她成为他的附属品,她的身体是他的,灵魂也是他的。如果有一天她突然想到要离开柳,却发现失去了自己的灵魂,那么她只能有一种选择,那就是重新接受柳的支配和控制,死心踏地地成为他的附属品,那时她就只能是一具行尸走肉了。于是她决定做完那天自己没有做完的事。

    与那天一样,琦是走着去那间地下室的。房东见到她的时候,依旧是一脸见到财神爷般的笑,还递来了干毛巾,琦没有接,只是说想来看看自己曾经住过的地下室,还有那位做诗人梦的男孩子。房东的脸突然变得苍白,眼珠子四处转了转,确定没有人以后,把声音压到了极限:“那个男孩,真是个神经病呀,对着那扇窗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还会骂人,从地下室外传上来,我们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哪像您琦小姐那么随和,那么讨人喜欢。”
    “那他人在哪儿?”
    “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什么时候?”
    “就是前几天的事。卧轨自杀的。听说是为了一个女人!这种穷光蛋居然还有心情搞对象,你说神经不神经?”
    “那么,你领我去看看他的房间,好吗?”
    “你是说地下室吧?哟,真是不吉利,我把他的东西都烧了,也算是给他烧个纸钱吧,省得在地下还是个穷光蛋。”
    “他的那些书也烧了?”
    “那些书呀,我儿子说,都是些名家的诗,死活要留下来。那堆破书能有什么用?”
    琦跟着房东来到了地下室,一股霉哄哄的气息扑面而来。琦说:“我想一个人在这儿呆一会儿。”房东退了出去。

    由于是阴雨天,那扇被分割成六块的窗子几乎透不进什么亮光来。过了一会儿,琦适应了其中的光线,在一张凳子上坐下了。梅雨天过去了,秋天来了,地下室已经干燥起来,但那股陈年的霉味是怎么也挥之不去的。阴暗的光线里,她看见了一张苍白而病态的脸,那张脸笑着,发自内心的笑,他笑是因为心里有一个美丽的梦;那张脸在哭泣,也是发自内心的,他哭泣是因为不被人所理解;那张脸在愤怒,同样是发自内心的,他愤怒是因为他的愤世嫉俗,他的无畏,他的执著。这张脸变幻着不同的表情,琦对这张脸着了迷,她知道这张脸是男孩的,也是她自己的。只是男孩卧轨死了,而自己怀孕了。一个生命的结束预示着另一个生命的开始。这是巧合吗?她不能自制了,泪水顺着脸颊无声无息地流淌着,泪眼中她看见窗台正躺着一根白色的羽毛,于是她走了过去,把羽毛拿在手中,就觉出了羽毛的份量,便羽毛放进了手提包里。

    走出地下室的时候,琦感觉到自己的脚步已具有了某种力量,这些日子以来她在失重和负重之间摇摆,现在这一时刻定格了。雨大了些,头发上的雨水不住地往下淌,淌到她的脖子,再流进了她的身子上,阵阵凉意冲得她又犯了几个恶心,但她坚持要走着回去,为着那已具有了某种重量的脚步。

    有人在她的头上打了伞:“知道我在等你吗?”
    琦听出了是那个男人的声音,但她一点也不感到吃惊,连头也没有回:“我想,你我之间早已结束了。”
    “可我一直在等你,在你的家门口等了很多次,我已真正喜欢上了你。”
    琦转过来头,仰头望去,那双有着网状皱纹的眼睛依旧闪着幽冥的光。“那么,我的生存状态你都知道了。”
    “正因为知道了,所以……”男人突然打住了,死劲地盯着琦,好像要看穿她的一切。
    “为什么不说下去?你想从我身上看到什么?”
    男人的脸上浮起了怪异的笑,网状的皱纹都跃动起来:“到底是作家,问题可真多。但是你应该明白,有时爱是没有理由的。你的小说中不是已经无数次地写了这些吗?”
    “毕竟小说都是虚构的。那些故事都是我在一个潮湿的霉哄哄的地下室里构思出来的,因为它们离我那样远,才有了那么大的想像空间,现在再也没有空间可以让我那样想像了。”

    琦不再说话了,男人也不说话,两人一直沉默着走到了柳的那幢别墅门口。男人说:“不想请我进去喝杯什么?”
    “我说过,我们之间早已什么都没有了,那只是那晚做的一个虚无的梦而已。”
    “也许一切并没有结束!”
    男人的目光忽闪忽闪的,像一抹灵火在飘浮。正当男人转身要走的时候,琦叫住了他:“我想问一句,你为什么要用那句话来问我?”
    “哪句?”
    “‘知道我在等你吗?’你在暗示什么?”
    “在作家的眼里,难道所有的话都是有暗示的吗?我用那句话,是因为我一直在那么做!”男人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有一种固执的东西而坚硬的东西在里面。琦的心不禁一动,凭心而论,这张脸确实是有魅力的,而且是难以抗拒的,但琦还是没有邀请男人进屋。

    琦站在那面镜子面前,很近地端详着自己。她的脸上都永远都有着一种病态的气质,就像那个卧轨自杀的年轻诗人。柳曾经说过,这种气质生在女人的脸上,叫做楚楚动人,而生在男人的脸上,就是不正常,就是神经病。琦想起来了,柳就是在自己第一次走进这个别墅,第一次站在这面镜子前,说这个意思的。说来也真怪,第一次踏进这幢别墅时,里面的奢华竟没有一点打动她的心,她关注的只是那面镜子,她站在那儿很久很久,仿佛一辈子没有照过镜子似的,非要一下子把它补上。现在她像那天一样站在镜子前,也是很久很久的,却有一种意识,就是要通过镜子看到自己的灵魂所在。又一阵恶心袭来,她的手禁不住伸向了自己的腹部,轻轻地抚摸着,脸上荡漾着灿烂的笑容。然后上楼把高倍望远镜一古脑儿丢进了储藏室,拉开窗帘,让光亮全部透进来。

    夜里发起了烧,难以入眠。听那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窗外的路灯映射进屋子里,留下斑驳的影子。楼下落地钟突然响了一下,然后琦就嗅出了其他女人的气息,那是留在柳身上的。琦从床撑起来,倒了杯白开水,来到窗前,愕然看见,自己窥视了很久的房子有人进去了。她以为这回又是自己的幻觉,然而里面的灯亮了,这一时刻琦已完全确定自己看到的决不是什么幻觉,而是实实在在的事实。她的体内陡然间增添了无穷的力量,发着的烧也退了回去,有的只是一种振奋,带着强烈刺激和激情的振奋。她穿好衣服,奔下楼去,奔向那幢别墅。

    门是虚掩着。琦按了下门铃,没有响,又重重地敲了一下门,没有人应。琦有些紧张起来,也许刚才进屋的根本就不是这个房子的主人,根本就是一个窃贼,但别墅里面的许多个未知数诱惑着她,她知道在这样一个雨夜,这样一个自己的脚步有了份量的日子里,她是不能退劫的。她推了门进去,进入客厅的一刹那间,她的心“嘣”地一声落地了,因为她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人,正是那男人。琦的一切猜想都得到了证实,心平静下来。“这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琦对男人低低地问着。
    男人只是一个劲地笑,幽冥般的眼神像无数的流星划过。
    “你是谁?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男人从沙发上站起来,并示意琦坐下,然后给琦冲了杯速溶咖啡,又往里面掺一些伏特加。琦嗅着溢出的咖啡和酒混合的浓香,坐在了沙发上,心情慢慢平静下来。琦用余光匆匆扫了一眼客厅,发现这里到处是一个男人的照片,墙上挂着的,桌上摆着的,一径都是黑白的,照片上的男人一径都是灿然的笑。这笑容无所不在,整个客厅都在这个男人目光的注视中。他为什么这么笑?这笑里又有什么样的故事?他在俯视还是在嘲笑这儿的芸芸众生?琦又开始了一连串的思考。

    男人呷了口自己面前的酒:“你现在心里一定在想,照片上的这个人是谁?”
    “看来,这些日子以来对我的偷窥成效显著。”琦讥讽地说,点上一支烟,猛吸了一口。
    男人咄咄逼人地注视着琦:“你的吸烟姿势非常有味道,但今天让我想起了另外一个女人?”

    琦不作声,吸着烟,大胆地环顾着四周。这儿所有的透亮的地方都用黑布蒙着,桌面上积着厚厚的尘埃,但那些放照片的镜框却一尘不染。琦的目光落在了墙上挂着的那张最大的照片上,他在笑,乍一看那笑容很纯洁很灿烂,但细一瞧又觉得那里面分明隐藏着某种东西。是什么呢?男人站在了照片下面,依旧是咄咄逼人的目光。琦突然间明白了,那笑容里隐藏着的其实就是站着的这个男人的那种幽灵似的眼神,其实许多日子以来自己意识到的那无所不在的无形目光,就是他的。琦感觉到了彻骨的冷。

    “看来你对另外一个女人不感兴趣。”男人说。
    “我只对照片上的人感兴趣。”
    “可是照片上的人与另外一个女人是联系在一起的。”
    一丝惊异在琦的脸上掠过。男人笑了起来:“感兴趣了,是不是?知道你自己最大的优点和弱点吗?”
    琦故作镇静地呷了口咖啡,然而吸了口烟。“一个人最不了解的就是自己。请指点迷津。”
    “直说了吧,你的优点和弱点都是具有强烈的好奇心。好奇心对作家是好事,但对女人是坏事。”
    琦沉默了。这双咄咄逼人的目光已扒光了自己的衣服,现在她能做的就是保持沉默,让自己镇定下来。

    男人在琦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咄咄逼人的目光开始变得温柔,这种目光让琦手足无措了,在她见过的那么男人中,还没有哪个男人的目光会温柔得让她手足无措,这是第一次。琦想,那应该是一种爱到痴迷的目光,占有的,孤独的,乞求的,支配的,控制的,欲望的。手足无措的琦只好一个劲地把玩着手中的香烟,竭力使自己慌乱的心平静下来。

    “为什么从柳的别墅走出来的女人都有这样的摄人心魄的姿态和眼神?”
    男人的目光像一张网撒开了,把琦严丝无缝地包裹了起来。琦有了种窒息的感觉。她尽量回避着男人的目光:“我不太懂你的意思。另一个女人是谁?照片上的人是谁?这和柳又有什么关系?”
    “瞧,又是这么多问题,你的好奇心又来了。好吧,我就满足你的好奇心吧。”男人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你听人说过,这幢别墅里一个男人自杀的事吧。他就是照片上的这个人,是我的亲弟弟。”
    琦心里一惊,顺着男人的目光,又扫描了一下那些照片,最后把目光定格了男人的脸上。“不说,还真不敢相信你们是兄弟。现在再仔细看看,也还有点像。”
    “哪儿像?”
    “你们的额头和下巴像极了,只是五官差异较大。他比你英俊。”
    男人温柔地一笑:“不愧是作家,眼睛真毒!我弟弟不仅英俊,而且优秀,从小就很优秀。虽然比我小四岁,却和我一同上学。他学什么都很快。学几何的时候,我怎么也不开窍,他就做了我的老师。高中毕业,他一不小心就进了复旦,而我补习了一年才考上一般的大学。我们兄弟从此分开了。刚开始那段日子还真不习惯,说句没出息的话,我这个哥哥已习惯在弟弟的辅导下学习了,而他也习惯在我的照顾下生活。我们兄弟的感情非常好,彼此都有一种心灵感应。在大学时他出了次小车祸。在他出车祸的一刹那间我感到自己的胸口也被人捅了一刀,好痛。我就意识到他可能出事了。赶过去,果然……那时他已有了一位女朋友。我说过的,他学什么都快,连搞对象也是。”
    “那个女朋友就是另一个女人吗?”
    “不。另一个女人是他开了公司以后交的。女人是祸水。怎么也没想到这句话应在了我弟弟身上。”
    “那女人抛弃了你弟弟?”
    “是的。因为柳。”
    “因为柳?”
    “你难道没有从柳的身上闻出别的女人的气息?我知道,你一定闻到了。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女人能够抵制住金钱的诱惑,是吗?”

    琦低下头,又沉默不语了。
    “其实我弟弟已是有钱的哩。但比起柳来,真是小巫见大巫。柳包了她,就像包你一样。不同的是,柳包了你的身体,却包不了你的灵魂,而那个女人居然连灵魂也卖给了柳。知道她薄情寡义到什么程度吗?她将我弟弟生意上的秘密出卖给了柳。我弟弟破产了。”
    “于是他自杀了。”
    “是的。就在这屋子里,就在屋子里的卫生间里,上吊了。我说过我们兄弟有着心灵感应,这很灵验。那天,我在外地办事,正在和客户谈生意的当儿,突然感觉到心口一阵阵猛烈的剧痛,那是一种五脏具焚的痛,然后就是灵魂出壳的那种轻飘飘的感觉。你体验过灵魂出壳吗?我知道出事了,出大事了。我将手头的事丢下,连夜飞来了,但已经太迟了……”男人的眼流了下来,连续不断地流了下来,很浓稠,仿佛能嗅出眼泪那咸苦的味道。“知道吗?看见我弟弟的尸体,我没有哭,我很平静收拾着一切,但一夜间就苍老了许多。别人以为我是一个饱尽风霜的中年人,其实我才30多岁。伍子胥过韵关,一夜愁白了头。这个滋味我总算尝到了。现在我一闭上眼,就浮现着我弟弟死时的那种惨状。最为可悲的是,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破产的?他死也不会相信,自己深爱的女人竟然会出卖他。”

    “那个女人又怎么样呢?”琦又嗅到了那个女人的气息,那是柳身上的。奇怪在这种地方,也能闻得到。难道是照片上的男人真爱这个女人的缘故?按这样的推算,那么,柳也是真爱那个女人的,否则那个女人的味道怎么会在柳的身上这么根深蒂固?

    听着琦的问话,男人突然爆发出令人颤栗的笑声:“真是报应,在我弟弟死后没多久,那女人出了场车祸,也死了。这不是报应,又是什么?”男人停住了,直勾勾地盯着琦。琦又一次手足无措了。
    “为什么你们的姿态与眼神那么相似?为什么柳的审美眼光会与我弟弟的一样?”男人几乎在自言自语,依旧那样望着琦,只是那眼神中已有了幽冥的意味,那感觉就像人经过坟场时在面前飘着的两束灵火。
    “于是,你开始监视柳,为了报仇。你的世界好黑暗,就像这屋子,简直就像地狱一样!”在手足无措中,琦感到了强烈的恐惧。她“嚯”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往门的方向跑去,但那灵火追赶着她,仿佛在说:“你逃不了的!你逃不了的!”
    男人以势不可挡的力量拦住了琦,幽冥的眼神里是彻骨的阴寒。
    琦挣脱着,乞求着:“我冷,让我走吧。”
    “你不能走!”男人命令着。
    “你讲的这些跟我无关。我只是一具无辜的局外人。你不能把对柳的恨发泄到我的身上。我是无辜的!”
    “是的,你是无辜的。”男人的声音变得柔情似水。“我还没有那么卑鄙,我从没有想到利用你来报复柳。你对柳而言,不过是他无数个女人中的一个,你对他无足轻重。问题是,在我监视柳的同时,我发现了你,你的病态,你的冷艳,你的寂寞,你的特别,你的要控制和支配别人的欲望,还有你的才气,让我这么没出息地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我明知那是冒险的,甚至是饮鸩止渴,但我不能自拔。我爱你,懂吗?”

    男人开始充满柔情地把琦揽在怀里,手掌摩娑着在瑟瑟发抖着的琦,口里喃喃地说:“你的拒绝让我好伤心,现在这样多好,永远这样,永远……”
    琦推开了沉醉中的男人:“你口口声声表白,你没有利用我。可是为什么要在夜里12点洗澡?为什么要发那些传真?”
    “发传真是我表达爱的一种方式,我喜欢这种刺激,你不也喜欢吗?但我决没有在夜里12点洗澡,我以我的人格向你保证。如果你看到了,那一定是我弟弟的冤魂。你一定也听说过,这屋子里闹鬼。”
    琦一阵毛骨耸然,发出了惊恐的尖叫:“我好冷!”
    男人又抱住了琦:“有我在,你不会冷的。离开他!”
    “我说过,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
    “没有!”男人把琦推到了地毯上,强壮的身躯直压下来。“今天我要定你了!我们要在极乐中体验死亡的味道!”

    在男人狂野的亲吻和摸抚中,琦又开始犯恶心,一连的干呕让男人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男人问。
    琦满脸是泪地从地毯上坐起来:“求你饶了我吧,我已有了身孕,他的。”
    男人沉默了,那幽冥般的眼神化作了气流,在空气中飞舞。“打掉他!”
    琦摇摇头。
    “只要你离开他,我愿做孩子的父亲。”
     琦又摇摇头。从地毯上站起来,整了整衣衫,理了理零乱的头发。“问题是我不爱你。”
    “你爱柳?”
    琦又摇摇头:“忘掉那个夜晚吧,忘掉你我之间所有的一切吧。”
    男人颓然地瘫坐在地毯上,幽冥的眼神开始慢慢熄灭了。“你真是个特别的捉摸不透的女人呀。爱上你,是我错了。”琦走出了那幢别墅,听见身后的门沉沉地关上了。雨已经停了,在这寒意袭人的雨后的夜晚,琦放声痛哭,这哭声只有她自己能够听见。

十一

    琦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一缕阳光从窗外射进来,再看看四周,都是那种肃穆的白色,然后看见了柳的头颅,那里头发正一缕缕地脱落。“我怎么会在这儿?这是哪里呀?”
    “是医院。你发高烧了。”是柳的声音,却是那么遥远,仿佛从地底下传来似的。但琦从柳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

    阳光变得灿烂起来,病房里已是一片辉煌,而窗外树叶已开始凋零了。“把窗子打开,好吗?”琦对柳说。
    柳开了窗,立即有一股沁人心脾的冷气冲出进来,卷着大自然的气息。“这儿真静呀。你说我发烧了。几天?”
    柳笑了笑,笑容里柔情似水:“今天是第四天。”
    “天?这四天你都天天守着我吗?”
    “是的。我说过,你是盛在蒲草篮子里漂流的孩子,一不小心被我拾起了。我必须照顾你。”
    琦流下了眼泪:“你待我真好。”
    柳替琦揩了把眼泪:“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有了?那天,我谈生意时你打电话来,就是想告诉我,是吗?对不起,是我不好。”
    琦哭得更厉害了,但她自己知道,那只是一种空洞的哭泣。
    柳继续说:“回家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你趴在地毯上,在瑟瑟发抖,房间里所有的镜子,还有你心爱的望远镜全都被砸掉了。”
    琦一惊:“我砸了那些?”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你的任务就是好好休息,养好身体,等着做妈妈。”柳的声音犹如春风拂过,温馨一片。但琦只是一个劲地哭。

    几天后,琦出院了,回到了柳的那幢别墅。经过男人的别墅时,琦蓦然发现里面已经有了人,是在装潢。琦便有了如释负重的感觉,重重地吸了口气,浑身却是轻飘飘的。他到哪儿去了?琦想着,已经踏进了柳的别墅里。一切都没有变,砸坏的镜子已换上了新的,很亮很新鲜。琦站到镜子前,看见镜子中的自己形容消瘦,一如第一次踏进这里时镜子中的自己,不同的是,那时她对镜中的自己很陌生,而现在已经很熟悉了。柳走了过来,站在琦的背后笑着,琦没有笑,只是注视着,她要在注视中看出柳的灵魂。但另外女人的气息强烈地冲进了鼻子,琦又一阵恶心,冲进了卫生间狂吐起来。
    “反应很厉害,是不是?”柳跟了过来,关切地问。
    “我怎么觉得这屋里老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我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
    “好吧,那我们出去。”柳说。

    他们来到了国际饭店,服务小姐领着他们来到了一个两人座上,然后递上了菜谱,在柳点菜的时候,琦看到餐桌上放着一份报纸,一看上面的日期,旧的。为什么餐桌上要放一张旧报纸?琦突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心里慌乱起来。看看柳,他已点完了菜,正与琦的目光相遇。在这一刹那间,琦感觉到了那温柔目光背后隐藏着的阴冷,像严冬的风在自己裸露的肌肤上刮过,钻心地痛。琦极力掩饰着,向柳投以一个嫣然的笑。柳说要上一下卫生间。当柳的背影消失的时候,琦拿起桌上的那份旧报纸,迅速地浏览起来。终于,一条社会新闻引起了她的关注,那上面说的是近期发生的一起交通事故,一辆卡车撞上了一辆轿车,轿车里的人当场死亡。当琦读到对那辆车的描述时,差点惊叫起来。那是辆奥迪A8,车牌号正是那个男人那天晚上开的车的。琦迅速把报纸放回了原处,心“咚咚”地跳着,一阵阵阴寒袭击着她,但这阴寒不是什么气候带来的,而是来自柳的目光。

    为什么这种时候要把这张旧报纸放在这里?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琦开始迅速地寻找答案。她叫来一位服务小姐,让她换张今天的报纸来,服务小姐告诉她这是经理让她这么做的,不能换。琦又看了一下事故的发生日期,正是自己从高烧中醒来的那天。她终于明白过来,那一切都是柳安排好的。这些日子以来,自己感觉到的那无所不在的目光,不是照片上的男人的,也不是与自己有着一夜情的男人的,而是柳的。就是说自己在接触到柳的那一时刻起,已在他的掌握和控制之中了。真正想支配和控制自己的,正是柳,想让她失去灵魂的也正是柳。琦的眼前闪过那种幽冥的目光,现在她明白了,其实那目光就是死亡。男人的车祸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将成为一个永恒的谜。琦笑了起来,久久围绕着她的恐惧此时已化作了虚无,她感到一种份量像电流一样流过自己的每一根血管,于是原本还是虚弱的身躯有了力量。看到柳的身影时,琦已经一如常态了。

    菜上来了。琦给柳斟上了酒,红葡萄酒,像血一样红。琦说:“你第一次带我出来吃饭的时候,也是坐的这个位置。”
    “你没有忘?”
    “怎么会忘了?那次你在读我的稿子,含着泪。然后给我讲埃及王子的故事。但你没有讲完。”
    “那是因为我不知道后面的故事。”
    “那我讲给你听。摩西后来真的成了埃及王子。但当他得知自己是奴隶的儿子时,又回到了自己亲生母亲的身边。后来他历尽千辛万苦,带领以色列人走出了埃及,把一个民族从奴隶制的统治下解放了出来,于是一个民族获得了新生。”
    “可是获得新生的以色列人又怎样?现在还不是战火连连,百姓遭殃吗。好了,这些政治都与我们无关。今天我选择这个位置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
    “我决定娶你!”
    “可你有妻子。”
    柳笑了起来:“她已经到了癌症晚期。”

    一听这话,琦感觉吃进了一只在烘坑里蠕动的蛆,一阵钻心的恶心,便抑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柳关切地说:“没关系,过了妊娠期就好了。”
    “是的,过了,就好了。”琦说。
    大厅里音乐响了起来,柴科夫斯基的《如歌的行板》,如泣如诉……

十二

    几天以后,琦失踪了。当地的各种媒体上纷纷登出了寻找琦的启事。启事是这样描述琦的:女,26岁,高164CM,偏瘦,长发,怀有身孕。穿一身黑色的衣裙,挎着一只黑色的包,包里放着四本书,分别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文化苦旅》、《乌鸦》、《圣经故事》,《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夹着根白色的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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